每年,当春天来临、大地回暖的时候,有人反而会身体不适:漫长的冬季终于离去,寒冷的季节向人作别了,脑袋却感觉昏昏沉沉,身体也倦怠无力,一点精神也打不起来。或许是习惯了寒冷冬日的身体,一下子对疾速造访的春天还适应不了,又或者是新绿发芽时节的勃勃生机,让身体自愧不如。
笙子便属于这种类型的女性。每年的这个季节,当树木抽绿的时候,她就会感到身体不适。其实也说不上什么地方不舒服,可总觉得全身软塌塌的,并且身体上的不适也导致了精神的不稳定。
像笙子这样因身材过瘦而低血压的女性身上,这种倾向似乎尤其明显。
直到四月过了大半,伊织才留意到此事。两人交往已有四年之久,理应了解这方面的变化,开春时笙子会感觉不适伊织是早就知道的,可他自己对此不甚敏感,因此不小心就忘了个一干二净。加上他的注意力现在都在阿霞身上,所以竟对笙子变得麻木起来。
等到与阿霞的约会不那么频繁了,伊织这才想起这码事,笙子的不开心是每年开春时节身体的不适引起的。当然,事情似乎也并不那么单纯,除了这个原因以外,或许也因为她觉察到了伊织与阿霞的关系,因而有一种排斥性的反感。不过就伊织来说,认定它是因为季节的原因,自己的心情便可以更加轻松些。
樱花已经凋落了。一个和煦温暖得让人几乎联想到初夏的星期六晚上,伊织与笙子一起吃饭,他们已经很久没这样了。席间,伊织故作一直记挂着似的突然问道:“今年感觉怎么样?”
“已经好多了,只是体温还稍稍有点高。”
“有寒热了吧?”
“不是的。”
笙子用白得扎眼的手捋了捋垂到前额的头发。她的手和身体一样纤瘦,而且还是一副对什么都特别敏感的身体,让人几乎为之绝倒。然而伊织好像就是被这个敏感的身体所吸引的。
这家餐厅位于青山大街上靠近涩谷的一幢大厦地下,狭长的店堂里只能放下约十张桌子,却舒适雅致。
“这里是以前在银座‘爱斯普利’做的那个厨师独立后自己开的。”伊织对这里的菜肴的口味颇为欣赏,经常一个人光顾。
“蛮小巧可爱的。”
“来,干杯!”
笙子仿佛要赶走开春时节的不适似的,要了一杯红葡萄酒。
“体温有点高还喝酒,不要紧吧?”
“稍微喝点反而觉得舒服,可能是酒醉能忘记掉身体的不舒服吧。”
笙子喝下一口,然后将酒杯贴在白皙的额头上,似乎想更加充分地玩味一下那冰冷的触觉。
“黄金周回长野吗?”
“不回去,家里面真是让人受够了。”
“出什么事了吗?”
“上次回去的时候,家里人啰里啰唆的,硬要我去相亲。这次要是回去的话,我肯定是逃不过了。”
笙子的娘家是长野的旧式家庭,听说她父亲是个高中老师。作为一个老派家庭中已届二十八岁的女儿,受到的压力有多大,伊织是完全能够想象得出来的。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想去相亲,所以根本没问。”
笙子脸上露出与她的身体完全不相称的强硬。伊织将视线转向窗外的夜空。
笙子说她不想结婚,伊织当然很高兴,不过自己该怎么回答,却煞是为难。女性对男性说起相亲或结婚的话题,很可能是在逼迫对方拿出一个结论。虽然想到了这一点,但是现在伊织却无法给她明确的答复。
服务生前来添茶,伊织视线转回来,等服务生离去后看着笙子说道:“那么,黄金周我们两个人去什么地方玩玩吧。”
笙子大概已经吃饱了,盘里的奶油煮仔牛肉剩了一大半。她头也不抬地答道:“不必勉强了吧。”
“勉强?”
“你还有许多工作,再说还想去打高尔夫,玩麻将……”
笙子说得没错。两个月前,东北的H市委托伊织设计乡土文化馆,初步方案预定就在黄金周结束后提出。另外,有朋友来约打高尔夫,伊织自己则想抽出一个晚上时间放松放松,玩场麻将。
“去京都玩吧?”
“可是,京都人很多啊,你不是讨厌人多吗?”
“那倒是。那么去奈良怎么样?我想去看那里长谷寺的牡丹花。”
“假如是为了我的话,真的不用那么麻烦。”
“你最近好像变得有点怪呀。”
“唔,没什么怪的啊。”笙子故意和颜悦色地一笑,轻轻啜了一口葡萄酒,随后说道,“宫津先生前几天说起,想多干段时间再离开呢。”
宫津大介在伊织的事务所已经干了八年,打算今年夏天辞职,自己开一家事务所独立做。
“可是,他不是一直在做着准备吗?”
“也许是经过多方面的调查,慢慢地没了信心吧。”
建筑业的繁盛期已经过去,如今没有了以往的红火。受此影响,建筑设计师中一直揽得到活儿的只不过是小部分人,大部分人只能做些零零碎碎的杂活儿,而且还要被迫接受苛刻的条件。所幸伊织是这小部分人当中的一分子,宫津在伊织的事务所干着,也能参与大型的项目,而一旦自立出去,跑活儿便成了一大难题。也许因为这个原因,他开始打退堂鼓了吧。
“是他主动来跟你说的?”
“也不算特意来说的。前几天休息喝茶的时候,他就这么讲起来了。”
笙子与伊织关系亲昵,同事们都知道,有什么难于直接对伊织讲的,便会在笙子面前吐露。宫津的话恐怕就属于这一类。
伊织对手下的职员跳槽投奔其他事务所或是独立自己做,一贯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给予最大的自由,谁想辞职就辞职,谁想自立门户一展抱负就随他自立去吧。不少拥有大型事务所的建筑设计师,对于下属的跳槽或自立每每出言干涉,伊织觉得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应该让各人自由选择去留。当然如果职员们找他商量的话,他会给出建议,但是决不会横加干涉。对于这一点,一方面给人冷淡无情的感觉,但从另一方面来讲,职员们也确实有种轻松的感觉。
“假如宫津先生对你说他不想走了,你会继续留他在事务所干吗?”
宫津是去年底告诉伊织说他想辞职自立的,由于这个原因,伊织在今年春天又招聘了一名年轻的设计师。因此,如果宫津不辞职的话,就会多出一个职员来。不过,伊织对此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多一个人事务所也不会犯难,况且多个人手可以做的事情也会多些。
与此相比较,伊织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情。他想起去年忘年会的时候,有个职员喝醉了告诉他的一番话,说是宫津喜欢上了笙子,所以才提出辞职的。听了这话,伊织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竟出奇的冷静。他清楚,事务所里有笙子这样的女性在,男人喜欢上她也是正常的,再说宫津年纪三十二岁,独身,与笙子年纪上也蛮般配的。
最终伊织没有为这件事情诘问过笙子,宫津就更不用说了,只不过把它作为一个传闻丢在心中的一隅。
此刻伊织稍稍在意的是,宫津先是打算辞职,后来似乎又改变了主意,但这事却没有直接告诉自己,而是向笙子去说。这种事情理应直接跟自己来讲。假如宫津是因为笙子同自己关系亲近,所以采取迂回方式,那他是想错了。
伊织不会考虑笙子的意见来安排工作或是进行人事调动,如果在职员中造成这种误解,不光对伊织很不利,对笙子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那么,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什么也没有讲,只是听他说而已。”
或许这是事实。然而不管怎样,现在笙子把这件事情告诉自己,结果还是如宫津所愿进入了所长的耳朵里。当然,通过笙子之口了解到职员们的各种信息不是坏事,但有可能是片面的、不公平的,这就是自己自身的责任了——伊织这样想。
“宫津的事情,等他自己来向我说的时候再考虑吧。”
伊织喝完葡萄酒,又换上了干白兰地,笙子则点了瓶法国茴香酒。
“京都和奈良的话,现在去连酒店也订不着吧?”
“那就不去外地,就在东京舒舒服服玩一天吧。要么去横滨,你看怎么样?”
“我是无所谓啦。”
喝了点葡萄酒,笙子开春时节的不适似乎稍有好转。
“走吧。”伊织连餐后的水果也没有要,便站起身来。
两人走出店外,天空有点昏沉,好像要起风了。因为是周六晚上的缘故,街头年轻人特别多。一阵开怀的大笑声响起,四个女性结伴迎面走近。等与她们擦肩而过后,伊织悄悄对笙子说:“去不去我的公寓?”
笙子望着信号灯前排成一列的汽车,略微思索了一下,答道:“我回去了。”
“有什么事吗?”
笙子没有吱声,只是跟在伊织身后,拉开半步的距离。一起吃了顿晚饭,还以为笙子的情绪已经好转,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回事。
“今天好像没发生什么事情吧?”
伊织走了二十来米,在人行横道护栏的缺口处停住了脚步。
“还是想回去吗?”
夜的微风中,伊织看见笙子轻轻点了点头,于是伸手拦住一辆驶近的出租车。
“那好吧,我送你。”
车子停下后,伊织先钻了进去,然后吩咐司机开往笙子的住处——驹泽。
司机默不作声地在下一个红绿灯处掉头,朝着涩谷站方向驶去。
去伊织住的公寓的话,车子笔直朝前开就是了,但去笙子住的驹泽则正好是相反方向。车子掉过头,停在信号灯前,等着涩谷站前川流不息的人群通过。笙子坐在车上一言不发。
在餐厅里和缓了许多的笙子的情绪,来到街上似乎又重新变得梗涩了。
信号变成绿色后,车子从车站旁边的高架轨道桥下穿过,沿着国道向西驶去,刚才繁华街区的混杂转眼便抛到了脑后。驶入立交桥涵洞时,笙子突然将手遮在了额头。
“你怎么了?”伊织问。
笙子不回答,上身朝伊织靠过来。两人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不动,等到车子驶出涵洞、灯光重又明亮起来的时候,伊织的手轻抚着笙子的肩头,说道:“回去吗?”
“……”
“司机,不好意思,麻烦你往青山方向开吧。”
“又要掉头吗?得再往前开到红绿灯那里才能掉头呢。”一开始便掉转方向开,现在又要掉头往回开,司机显得有点不高兴了。
“再往前开点没关系,麻烦你还是掉个头。”
伊织对司机打过招呼,然后将笙子的肩膀揽过来,笙子没有反抗。虽然她的身体还有些生硬,但是心里似乎已经同意去伊织的公寓了。
走出餐厅、站在人行道上的时候,明明声称要回去的,为什么这会儿又想去伊织的公寓了呢?究竟是开春时节的身体不适,使得笙子的心理产生如此剧烈的起伏波动?还是因为最近她心里积蓄的不快,让她不愿意爽气地答应伊织的诱邀?不论是哪种情况,年轻女人的心思真是非常微妙。
出租车重新朝着灯火辉煌的涩谷方向驶去。
也许是笙子离开灯光璀璨的繁华街区后,一下子感到了冷清凄凉。就在刚才还颇生硬的身体,此刻变得柔软平和,像只小猫似的依偎在伊织的臂弯中。
不消十分钟,车子便到了青山的公寓。
笙子已经来过伊织的公寓多次了,但今晚还是显得比较矜持,她走在伊织身后一步跟随着。或许是因为想到一开始自己说过不来的,后来却又中途改变了主意的缘故。
打开门进入屋子里,笙子停住脚步,用探寻的目光朝四周打量了一下,似乎是想用眼睛和鼻子确认自己没来期间的空白。
“还能喝点吧?”
伊织给自己倒了一杯兑水的威士忌,给笙子倒了杯白兰地。笙子喝了一口,手抚摸着坐着的沙发的罩子说了句:“罩子换过了嘛。”
沙发罩已经由冬天时的深色换成了与春天更合拍的花的图案。
“还有这幅画……”
笙子看着对面的墙,墙上的挂画也以一幅苔绿色的底色上散落着几颗樱桃的抽象画替换掉了原来的风景画。
“大概是一个月前换的吧。”
“我有一个月没来这里了。”笙子说着,起身走向厨房间,“那个佣人还在做吗?”
“当然啦,要是她不做的话,就没人打扫和整理房间了嘛。”
“这个还用着嘛。”
笙子拿起豆箱内沾有咖啡渣的滴滤式电咖啡壶喃喃道。这是去年年底笙子买的,她说这个使用起来方便,因而竭力向伊织推荐的。
“这个倒是没换掉啊。”
“这还用说嘛。”
“感觉房间亮堂了许多,比以前多了点生气。这屋子,除了我之外,没别的人进来过吧?”
“当然……”伊织毫不犹豫地回答,随即又补充道,“不过有客人来过……”
“那是没办法的呀。”
伊织点点头,想起了阿霞。她算是客人吗?从广义上说,她当然也是客人,但是想到两人在这屋子里的亲昵行为,又不能说她是单纯的客人。
“睡吧!”伊织说罢朝卧室走去,笙子默默地跟在后面。
卧室里只有床头的矮柜上的灯闪着幽幽的光。伊织脱掉衣服,过了一会儿,笙子也把衣服脱掉了。
伊织先钻进被子里。片刻后,笙子只穿着吊带内衣,弓着身子也钻了进来。看着她小猫似的姿势,伊织很自然地又想起阿霞来。
如果是阿霞的话,肯定不会做出这样的姿势来。上次与阿霞交欢的时候,阿霞便是别转身去,背朝着伊织,一个袖子一个袖子地慢慢脱下衣服,最后仍然是穿着贴身衬褂、系着细腰带,掀起被子一角钻进来的。
当然,笙子穿的是洋装,不可能像和服那样来穿脱。洋装的情形是:脱掉外套和衬衣之后,里面便没有任何遮蔽身体的东西了。假如自己的裸身不想被看见,要么就借一件睡袍来穿,否则只能弓着身子赶快钻进被子。事实上,笙子是以手遮住胸前,蜷身而入的。
笙子的姿势不能说是缺少美感,反而可以说还有些可爱。但是相较阿霞而言,笙子的动作似乎过于敏捷麻利了。刚坐上出租车的时候,还有些犹豫,可是进屋之后,却变得坚决了,接下来的上床欢愉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以至脱衣服时显得很主动。
在笙子身上看不到阿霞的那种犹豫和逡巡。也许从某种角度来说,女人过于麻利、过于主动会缺少几分风情,然而细细想来,这也正是男人所欣赏的。到了这种时候,不需要再刻意酝酿气氛,或者交互甜言蜜语什么的那套烦琐程序。因此,即便欠缺点风情,却另有一种轻松和安心的感觉。
伊织丝毫没有对两者孰好孰坏进行比较的意思,他只不过因时而异,因人而异,有时觉得少许烦琐但别有风情的过程好像也不错,有时又会觉得那样确实挺麻烦的。但对女人要求两者兼而有之,这恐怕既是男人的愿望,又不能不说是男人的一己之私。
麻利地脱掉衣服的这种轻松感和亲密无间的感觉,不可动摇地提醒着一个事实,便是男人和女人相知相爱的岁月的结果。笙子一开始也并非轻易上床的,虽然与阿霞有所不同,但也是有过犹豫,有过逡巡不前的。如今变得判若两人,这本身就折射出四年时光所蕴含的漫长和厚重。
和笙子在一起时,两人上床的过程极其轻松,最后的结合也没有丝毫紧张。尽管没有像面对未知事物时的好奇和由此产生的兴奋,但反过来说,却另有一种只有熟悉到不拘形迹的人之间才有的平和宁定。
鸾凤和鸣之后,笙子像往常一样缩起身子,依偎在伊织的怀里,就像一只小鸟依偎在母亲衔枝筑成的巢里似的。笙子纤细的身体一动不动,只有呼吸的时候,才间或通过光滑的肌肤将胸脯的轻微起伏传达出来。
女人在云雨之后,或许还在细细体味逐渐扩散开来的充实的感觉,而男人在这一瞬间已经清醒了。这会儿却显出男人的麻烦之处了,伊织此刻全身感受着笙子的体温,略微感觉到倦怠,同时还有一丝悔怅。自然倦怠是因为交欢之后的虚脱感,而悔怅的心情则有些复杂了。
最近一个多月来与笙子的紧张关系看来总算冰雪消融了。造成关系紧张的原因不必再去计较,欢悦之后,以前的所有不愉快都变成了不值一提的琐碎小事。从这个意义上讲,今天的约会对两个人来说都意义重大。
然而,这样一来,他与笙子的关系又将加深一步。这虽是伊织所期望的,但同时在它的前面又伴随着沉重的不安与精神负担。如此下去,与笙子的将来究竟会发展成什么样?已经拖拖拉拉过了四年的时光,至今还是没有结果,原因既是由于妻子一直不答应离婚,也是因为伊织始终下不了决断。此刻伊织的不安,既出于对这种状态的焦虑,同时也来自上司与女下属这层关系的难以拿捏,更何况又隐隐约约掺杂了阿霞的影子。
任是谁陷入这种复杂且前景迷茫的境地,都会感到悔怅,不堪负担的,可是伊织此时的心情,除了有一点犹豫动摇之外,毋宁说还有一点横竖豁出去了的感觉。反正不管与谁结合,结果还不是一样?无论开始的时候多么相爱,最后紧张和兴奋都会逐渐消失,只剩下倦怠的感觉袭上心头。
女人往往在上床之前彷徨犹豫,而男人则更多的是在结合之后感觉迷茫和烦恼不已。
接到阿霞的电话,是在和笙子小别重欢后的第二天下午。
“电话打到您的工作单位,实在不好意思。”阿霞首先为自己的唐突致歉,随后稍稍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明天我要到东京去,不知道您在不在公司?”
“在啊,你大概几点钟到?”
“要下午了,大概三点钟左右吧。”
明天下午两点钟,有家建材供应商约好要来拜访,带些新的建材样品来请伊织过目。
“晚上不行吗?”
“真抱歉,晚上六点之后我必须去个地方,有点事情办,如果您忙的话那就算了。我只是想打个电话试试,看您是不是会有空。”
“你等等,要不三点钟你直接到我公寓来,怎么样?”
假如不是在事务所碰面,而是在自己住的公寓里见,那么三点钟之后应该没问题。
“您不必为难,都怪我太突然了。算了,我想就不去打扰您了。”
“不要紧啊,我这边没关系的,你三点钟过来吧!”
“可是……”
“我等你。”
虽然这通电话不是笙子接转过来的,但电话中讲得太多,万一让其他女职员感觉到点什么又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因此伊织说罢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不管怎么说,已经许久没听到阿霞的声音了。回想起来,与村冈喝酒那一晚和阿霞通过一次电话,到现在两个星期过去了。当时或许因为是深夜,阿霞的态度有些冷淡。这事伊织一直记在心里,那之后便没有再给阿霞打过电话,不过他并没有忘记阿霞,独自一个人喝咖啡的时候,或者夜里走在人行道上的时候,都会感觉到阿霞突然出现在身旁。
然而这段时间里,阿霞却全然没有打过电话来。伊织不禁想,这样下去,与阿霞的关系也许就此结束了,他心里明白,即便结束也是毫无办法的。要说起来,昨天夜里之所以会与笙子重修旧好,不能说一点也不存在对阿霞断了念的因素。
“明天,三点钟……”
伊织自言自语着,顿时感觉全身又充满了紧张和兴奋,这种略带压抑却很充实的感觉,是与笙子在一起时所感受不到的。
伊织一般都是将近中午时才到事务所。虽然起得不十分晚,但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情,他总会安排出一些时间在书房里看看书、写点稿什么的。一到事务所,总会被各种杂事缠住,晚上又经常外出有饭局,因此早上这段安静的时间对伊织来说是最宝贵的。
阿霞打来电话的第二天,上午十点,伊织拨通了事务所的电话,笙子接的电话。
“所长早!”
或许是因为两天前两人刚刚重欢过,笙子的声音显得非常明快。伊织感觉到一丝放心,接着告诉笙子今天自己不去事务所。
“可是,下午两点钟MK建材的加藤先生要来拜访您的呀,然后,还安排好了要和丸友商事的人见面呢。”
“那两个人都不用我亲自见吧,能不能安排浦贺君代我见一见?”
浦贺三郎已经在伊织手下工作了十年,是个很有经验的建筑师,也是伊织最信赖的职员。
“那么,今天一直待在公寓吗?”
“手头积了一些活儿要做,在家里做总比在事务所更加静得下心来嘛。”
“明白了,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我会往那儿打电话的。”
放下电话后,伊织呼了一口气,毕竟撒谎让他感到有些不自在。今天不去事务所的真正理由是下午阿霞要来。当然,笙子是不知道的,电话里她也没有起疑心,可以说谎话说得还顺利,但过后却让他怎么也摆脱不掉一种负罪的感觉。
生活中的伊织不擅长撒谎,他编的谎言往往最后都被识破。倒不是他自己说漏嘴,也不是因为被人抓到什么证据,而是因为他不知不觉地便会在态度上有所流露。说他本性善良那是客气,或许说他做事不够缜密来得贴切。
不光是伊织这样,所有的男人大概都是如此。总体说来,比起男人来,女人更加擅长撒谎,其原因一方面是男人比较粗枝大叶,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撒谎时的心理准备有所不同。
大凡要撒谎,必须毫不踌躇,态度坚决得让自己都几乎相信那就是真的,在这一点上,女人的胆识要超过男人。男人往往左计右算的,逻辑一大堆,但最终却因胆识输于女人而功亏一篑。
笙子那儿总算编了通理由蒙混过去了,但还有一个人却让伊织颇感棘手,那就是女佣。女佣因为每天都会到家里来,就不那么容易蒙混了。
富子一般中午之前来,先给伊织张罗早餐午餐并在一起吃早中饭,随后打扫房间,间或再做些伊织交代的杂活,然后回去。伊织不可能全天待在家里,因此并不清楚富子每天干活的具体细节,基本上应该是下午三四点钟才离开。
可今天下午三点钟阿霞要来,在这之前不想法将富子支走就有点麻烦了。
虽然富子只不过是伊织请来做家务活儿的女佣,即使阿霞来似乎也没必要介意。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富子表面还是本分老实,其实对伊织的私生活大有兴趣。早些时候阿霞来过这里之后,她那双尖利的眼睛一下子就发现了阿霞落下的发卡,并且得意洋洋地当着伊织的面丢进烟灰缸。今天要是让她和阿霞打个照面,她一定能猜到阿霞就是上次落掉发卡的女人。
怎么才能让富子早点离开呢?
正在伊织苦思冥想的时候,门铃响起,富子开门进来了。
“就在刚才,下面那个拐弯的地方,一辆出租车跟一辆摩托撞了,骑摩托的人受了伤,救护车都开来了,好多人在那儿围观呢。”
富子每天一进屋总是先报告外面发生的新闻,连今天电车很拥挤啦下雨啦等鸡毛蒜皮的事情,到了富子的嘴里都成了大新闻。
“今天我想一整天在家做点工作,你打扫完了就可以回去了。”
“不需要做饭吗?”
“做饭嘛当然需要,不过到两点来钟我一个人也没什么问题了。”
“今天洗衣店的人要来,还有天气这么好,我想把床垫子拿出去晒一晒。我在隔壁房间做,会吵到先生你吗?”
“那倒没有。不过今天做的工作蛮伤脑筋的,所以我想一个人好好地思考。”
本来让她早点回去她应该感到高兴才是,但是富子却不屑地别转脸,朝厨房间走去。
她是个心细敏感的女人,莫非已经察觉到伊织将与某个女性在此秘密约会?伊织只不过告诉她可以早点回去,不应该猜到什么的吧?反正,在自己的家里与女人密会,就不得不处处小心谨慎,这也是自筑藩篱,自作自受,哪有那么自由的?
这会儿,伊织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吃着中午由女佣富子做的早中饭。以前早中饭总是简单的几片烤面包外加一碟炒蔬菜,现在如无特别吩咐,则改成了熬粥吃。一年前,伊织去京都的时候,酒店里的早餐就是粥,他觉得特别好吃,于是后来也让女佣给他做粥吃了。跟烤面包比起来,粥既口味清淡,又养胃。
不过说是熬粥,其实不仅仅是用糯米加水点火煮便可,做起来相当复杂。粥里还要放香榧子或红枣,秋天则加板栗肉等。红枣必须先放在开水里浸泡醒几个钟头,板栗则要剥去硬壳和里面那层衣,不是一般的费工夫。这种事情年轻的女佣是不肯做的,幸亏富子上了年纪,对此倒不嫌麻烦。说句夸张的话,正是因为每天早上特别美味的粥,伊织才愿意请富子帮忙做家务活儿的。
伊织吃饭的当口儿,富子先进书房打扫,等她打扫完了,伊织又关照一遍,告诉她今天两点钟就可以回去了。
“可是,这边的房间还没打扫呢。”
“现在打扫也来得及嘛。”
富子正收拾碗碟,闻听此言停下手来问道:“先生是不是觉得我在这里打扰你了?”
“不,哪儿的话。不过今天的工作真的有点棘手啊。”
富子不言语了,默默地走到水斗边洗碗碟。从背后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是从哗啦啦的流水声和她肩头剧烈的动作,看得出她很不高兴。
唉,雇个女人做事就是麻烦。
可是话说回来,大白天的与一个有夫之妇约会,伊织的想法本身就很轻率,所以也没什么可说的。
早知如此,不如在外面见面了,然后带阿霞去酒店省事多了。不过阿霞可能不喜欢那样,再说大白天里堂而皇之地进出酒店,伊织也没有那个勇气。
伊织重新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过了将近半个小时,富子敲门走了进来。回头一看,她已经穿好了外出的衣服,手上提个纸袋。
“先生,两点钟到了,我就不打扰你了。”富子尽量装得说话客客气气的,但是话里明显含着刺。
“明天是不是不用来了?”
“不,当然还得麻烦你来喽。”
“那么我失礼了……”
富子的态度恭敬得叫人受不了,随即转身离去。听到“哐当”一声关门的声音,伊织赶紧走到门口查看,不见富子的鞋子,这才确定她确实回去了。于是从屋内锁上房门,一颗心总算放下来。
接下来一个钟头,伊织伏在书桌前工作,可是一直无法顺利进行。虽说是积了一大堆工作,必须一个人静下心来处理掉,可是一想到阿霞马上要来,他怎么也沉不下心做事。这种感觉,已经数年没有体验到了。伊织一面心想自己到了一把年纪居然会变得如此幼稚可笑,一面却又觉得这样也未尝不是好事。
有个说法叫作“与年龄相称”,就是说时刻将自己在世人面前的形象和世人对自己的评判放在第一位,以此作为思想和行动的基础,做事不逾规。但伊织觉得,倘若按照那样的标准处世的话,人就会毫无生气,终老一生,自己的才能也必定枯竭无疑。伊织又伏案工作起来,不时地抬头望望窗外。就在这样的心神不宁之中,时钟过了三点,可对讲电话还是没有响起。
伊织住的公寓楼下大门是遥控上锁的,来访的客人必须通过门旁的对讲电话与要见的房主联络,房主同意上来,就按一下房间里的遥控键,打开锁让其进门。
阿霞此前来过两次,但每次都是同伊织一起进门的。也许她不清楚开门的方式吧。想到这里,伊织站起身来,恰在此时,电话响了。一瞬间,伊织还以为是事务所打来的,拿起听筒,传出的却是阿霞的声音。
“我现在就在您家附近,上去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的。楼下的大门锁着,你通过对讲电话打上来。”
差不多已经三点十分了,但即使这样,明明已经到了公寓附近仍要打电话确认一下,这正是阿霞做事缜密一丝不苟的体现。
看来她确实就在公寓附近,因为过了不到五分钟,阿霞就出现在门口了。今天的她,还是一身和服打扮,青色的结城绸 配淡灰色的腰带,手上提着手提袋和一只用纸包起来的小包。
“不打扰您吧?”
“请进吧!”
伊织将阿霞让进玄关,随后关上门,锁好。
“一直在等你哩。”心情复杂,百感交集,伊织不禁用稍稍发怒的语气说道。
阿霞立即低下头赔礼道:“不请自来,真的很对不起。您的工作不要紧吧?”
“没关系。快进来啊。”
阿霞点点头,转过身,背朝着屋子,弯下腰将脱下的木屐摆正。伊织站在她身后,看见她发际盘起的脖颈,从线条漂亮的领口还隐约看得见里面衬褂的白色领子。伊织移开视线,回到起居室,阿霞跟在后面走进屋子,眼睛朝厨房间看去。
“我带了束花来,上次那只花瓶还在吗?”
“上次的山茶花太谢谢了,我欣赏了好一阵子哩。”
“这个花不知道您喜欢不喜欢。”阿霞说着,打开白纸包着的包,露出一枝白色的芍药,“我把它插在这里行吗?”
阿霞站在水斗前,从橱柜抽屉的纸盒里拿出修理枝叶的剪刀,开始插起花来。
伊织坐在沙发上,望着在插花的阿霞的背影,说道:“上次贸然打电话给你,不好意思啊。”
“唔,倒是我失礼了呢。”
“那么晚给你打电话,当然是我不对。那以后,我好好反省了一通哩。”
阿霞将芍药拿在手上,端详了一下,举刀剪去多余的枝叶。
“一开始只是想稍微喝一点的,结果喝多了。最后村冈还给我提出了忠告哩。”
“什么忠告?”
“他说不可以爱上你。”
阿霞好像没听见似的两手捏着枝茎将花插入瓶子。
“他什么也不知道。”
伊织这么说的时候,阿霞刚好转过身来问道:“把它放在哪里?”
装饰橱的正中央,有个可放一台电视机的空处,伊织朝那儿努努嘴示意,于是阿霞捧着花瓶,将它放在那个位置。
“会不会碍事?”
“不碍事的。真是太漂亮了!”
白色芍药的花瓣和烘托着它的一片绿叶,与素雅拙朴的备前花瓶相得益彰。多了瓶花的点缀,屋子里的气氛顿时显得华丽起来。
“我一直觉得芍药花是很艳丽的,可是这么一看,好像有点孤寂冷清啊。”
“白色的芍药,而且只需一枝,这才是最有韵味的呢。”
伊织点了点头。他本想说“很像你”,可是话到嘴边打住了。上次阿霞拿山茶花来的时候,记得就曾说过跟她很神似。一会儿像这个,一会儿像那个,听上去就好像在说什么也不像,反而让人觉得有点矫揉造作的感觉。不过此刻,伊织真的是觉得阿霞与芍药有几分神似。山茶花洁白而矜持的形象,实在太像阿霞了,但是芍药温静素雅的华丽,不也像阿霞的品格吗?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不约而同地侧过脸去看了一眼芍药。
“您很忙吧?”
“不算太忙。不过,我以为跟你再也见不到了,为此我心神不宁,你也不打电话来。”
“您是说让我给您打电话?”一瞬,阿霞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望着伊织。
伊织清醒地记起来,阿霞毕竟为人妻子,尽管与她有过两次肌肤之亲,但也不能指望她主动给自己打电话呀,那样似乎过于苛求了。
“深更半夜的,打电话过去确实失礼,我下次白天打给你吧。”
“有可能是家里的佣人接电话,不过,她是个聪明人,不要紧的。”
伊织心里“咯噔”一下。阿霞的态度如此积极,这还是第一次。以往她总是采取逃避的态度,仿佛被伊织追得没办法,才不得不应付一下似的。
“你今天是从哪里过来的?”
“到日本桥百货商店的花卉展去了,我也有展品展出,虽然拿不出什么好的作品。”
“哟,那我一定得去欣赏欣赏。”
“惭愧,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
伊织又看了一眼花瓶里的花,尽管花很普通,只有一枝,但是插在瓶中,却有一种非比寻常的魅力。
“那么,六点钟……”
“在酒店和花展的主办者碰面。”
看来,阿霞是忙里偷闲出来与伊织相会的。可是,六点钟在酒店与花展主办方碰面的话,现在剩余的时间最多也就两个钟头。伊织望着芍药花,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诱使阿霞上床。
要想正确读懂女人的心实在太难。从细密的日程中觑个空档,大白天到公寓来相会,无疑说明阿霞对自己怀有好感,也许对她表白爱意也已经时机成熟。然而即便如此,阿霞是不是愿意同自己再次共享床笫之欢,伊织仍然没有自信,因为从说出“爱”到再往前一步,是男人无法掌控的。
阿霞已经容许伊织接触过她的身体,此刻也只有两人相对而坐,从前面的过程来看,自然会再次容许伊织。但即使处于这种状态,女人也有可能拒绝,她会说自己只不过是来看望他,并没有其他想法。男人如果将渴求的欲念暴露无遗,反而会把女人吓退的。
当然,并不是说害怕女人说“不”便只有畏葸不前了。万一女人心里不甚愿意,只是迫于情势勉强迎合的话,过后只要一想起来就会埋怨不已:“那个没良心的。”换句话说,对于女人,这种时候的氛围是非常重要的,要想上床,时机的掌握比甜言蜜语的运用更重要。在一种极其自然的状态下,女人更加容易听从男人与他一起上床。也许女人内心在焦急地等待,心想男人为什么就不懂得制造点浪漫的气氛呢?
可是,要怎么做才能制造出一种令女人容易迎合的气氛呢?这着实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因为制造气氛容易,可女人喜欢什么样的气氛却是因人而异的,而且也不可能一蹴而就。尤其现在是白天,午后明媚的阳光从阳台潜入房中,屋子里亮晃晃的,若非激情难耐的年轻情侣,大白天里共赴巫山之梦实在难以想象。
伊织悄悄看了眼手表,三点半。离阿霞去参加晚上的碰面会只剩下两个钟头,考虑到阿霞要脱穿和服,真正的时间只有一个来钟头。
“再不抓紧时间的话……”伊织暗自对自己说。
然而直截了当地说“到卧室去吧”实在唐突,伸手去拥抱阿霞也显得滑稽。最理想的结果当然是既去了卧室,又不刺伤阿霞的自尊心,也不损害伊织自己的自尊心。
要命的是两人现在坐的位置。如果并肩坐在一起的话,可以轻轻伸出手去,搂住阿霞的肩膀,可是坐在对面,就没法伸手去搂了。
没办法,伊织只好站起身,走到厨房间去倒了杯水喝,然后假装找东西,慢慢地踱步走到阿霞的身后。阿霞美丽的脖颈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现在是绝好的机会……”伊织脑海中有个声音在对他说。爱,其真其深的程度固然重要,时机也不可或缺。“那时要是这样说的话”“如果这样做了的话”……男女之间像这样的懊侬悔悟不可胜数。当时也许愿意接受而现在却不接受,或者现在愿意接受而当时却不接受,由于时机不对失去的爱情简直多如恒河细沙。
现在如果回到沙发上重新坐下,两人只能面对面隔着,聊聊花,谈谈工作,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眼睁睁看着时间逝去而已。尽管照样不失情趣,但是两个人约在公寓见面就毫无意义了。而且,无论如何不会有两人间的爱不断加深的切实感觉。
女人说不定光是见面就满足了,但男人却希望更进一步,肌肤相触,直至结合。一旦有了较深的关系,以后若是轻描淡写的约会,便会觉得平淡无味了。
站在身后不知过了多少秒钟,阿霞大概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她回头朝身后看。就在这刹那间,伊织的手勾住了她的肩膀。阿霞的上半身动弹不得,她扭着脖子轻轻摇了摇头,嘴里喃喃道:“别……”
伊织没有理会,捧住她的脸朝自己身边凑近。
“不……”阿霞再一次表示拒绝。
可是伊织却不听。此刻,他不相信语言,而更相信身体做出的反应。
反扭着的身体慢慢地安静下来,柔软下来,终于,阿霞张开嘴唇,伊织的舌头趁势而入。
长时间的热吻之后,伊织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刚才的情景很奇妙:阿霞坐在沙发上,头转向后面,接受着伊织的吻,而伊织半跪着,越过沙发抱住阿霞的身体。从窗帘透进来的午后的阳光,和煦地照在阿霞的脸上。阿霞眉头微蹙,好像在忍受什么痛苦,眼角则微微在颤动。
有了一个契机,往下就无需犹豫了,只要顺着已然走过的路走下去就可以了。事实上,既然走到接吻这一步,中途停顿下来反而煞风景。伊织不想就此停下,他拥着阿霞移步到了卧室。
阿霞仿佛央求似的道:“六点钟真的不去不行啊。”
“知道了,保证六点钟之前让你赶过去就是。求你了。”
伊织的嘴凑在阿霞耳朵边恳求,似乎令阿霞彻底软下心来。
“那么,您等一等。”
说着,阿霞背过身去,开始解和服的腰带,但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说道:“还是太亮了。”
“所以我把窗帘拉起来,让它暗一点嘛。”伊织将卧室的窗帘合上。可是,即使隔着一层纱窗帘、一层厚布窗帘,明媚的阳光还是拼命地钻进屋子里。
“真是……”
“我不看行了吧?”伊织先爬上床,信誓旦旦地说。
可阿霞还是踌躇不动,手里攥着刚刚解开的腰带。
“好了,我把眼睛蒙起来。”伊织说着真的张开两手捂住面孔,阿霞这才徐徐地脱起来。
“眼睛没睁开吧?”
“当然啦。”
伊织答得很干脆,可是两只手掌后的眼睛却睁了开来,从手指缝可以清楚地看到阿霞的动作。像此前一样,阿霞衣服搭在肩头,一根一根抽解着腰带。
伊织一面偷偷觑着,一面在脑海里浮现出“无上的幸福”这句话。现在这个瞬间,用“无上的幸福”来形容是最贴切了。再过片刻,阿霞就将扑进自己的怀里,就如同美玉在握一样。不过严格来讲,现在还未成为自己手掌中的宝玉。尽管这即将成为现实,但是仍留着一丝未来的余地,这种即将触及现实前一步的欣喜,比已经触到现实那一瞬间的欣喜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
伊织正沉浸在“无上的幸福”中遐思,阿霞只穿着件贴身衬褂,弓着身子站到床头。
“可以进来吗?”
伊织没有回答,只将被子的一角掀开。阿霞又轻声喃喃说道:“真是的……”
还是刚才那句话,但此刻它或许包含着另一层意思,那是对大白天脱掉和服投入男人怀抱里的自己的困惑与自责吧。
表面上看,诚然与前两次约会是相同的程序,但内容却有很大的不同。毕竟已是第三次,双方多了些亲近感,因而伊织的要求比上两次更为大胆,阿霞则像是酬酢似的报以同样的奔放。
终于,激情狂癫的一刻过去,乱云暴雨平息了,些许的倦怠也随着安详宁静的感觉一同袭来,不过却不同于和笙子在一起时的那种倦怠。此时伊织的倦怠疲惫纯属肉体上的,全然不是精神上的,甚至,由于感觉阿霞离自己更近、结合得更加深了,在这疲惫中还洋溢着一种充实感。
虽然阿霞并没有亲口表示过,伊织也没有用言语确认过,但是,从交欢时阿霞的那种反应,以及完全卸去了防备状态的肢体上,伊织确信,两人的结合真的更加深了。
此刻,阿霞的脸轻枕在伊织的胸口,极度放松地匍匐在床上,钻入被子时还穿在身上的贴身衬褂和衬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除掉,身体全裸着,随着呼吸不时轻轻起伏。伊织尽兴地感受了一番阿霞身上的温香,然后搂住阿霞,将她拉近身边。阿霞的两腿微微张开着,伊织将腿探入股间,轻轻摩挲,戏弄狎昵。大概是触到了阿霞的幽秘之处,她震颤了一下,随即下半身扭动起来。
前两回,伊织没有勇气这般狎戏,而且阿霞也没有那份从容来接受。今天第三次朝云行雨,两个人终于慢慢放开,回复到最自然不过的状态。
隔了一会儿,阿霞轻轻“啊”了一声,或许是对自己的身体再次开始做出强烈的反应而感到羞惭。伊织美滋滋地沉浸在她的反应中,继续不停摩挲着。
“别这样……”
阿霞呻吟着,身体缠住了伊织,伊织却在这时候停止了动作。
“啊——”
阿霞的声音里似乎有种不满,她把脸从伊织的胸口移开。
“怎么样?”
“……”
“还好吧?”这样的询问,也是前两次所没有的。“你太棒了!”听了伊织喃喃的话语,阿霞好像放下心来似的,将黑发遮住的脸重新枕到伊织胸膛上。
阿霞的头发柔软丝滑,用手一捋,如涓涓细水般从指缝间流垂而下。来公寓之前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发型,现在彻底蓬乱了,披散在肩头。伊织腾出一只手,轻轻抚弄着她的秀发,同时情不自禁地思绪飞扬。
此刻两人所做的事情,阿霞在辻堂的家里会不会也做?在那个叫高村章太郎的男人面前,阿霞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狂癫,像这样温顺地依偎在他胸前?
销魂之后,为什么会想到这种事情?或许正因为欢悦了、满足了,所以脑子里才浮出这种想象吧?因为自己越来越爱阿霞,所以心里就无法容下阿霞与其他男人狎昵和欢愉的影像。
这个身体柔媚、姿态妖娆的女人,究竟是怎样在自己和另一个男人之间流转飘悠的?
“这种事情,你和他……”伊织忍不住想问,但终于止住了。心里再想知道,也不能如此冲动,多跨出去半步,两人间的关系就会分崩离析、灰飞烟灭。无论男女,都绝不能踏入对方的家庭,有时候沉默不语也是令爱情持续下去的真谛。
伊织明明知道这个道理,却怎么也难抑嫉妒之情。嫉妒,在他心里像簇火苗一样,在燃烧,在蹿腾。
“为什么……”
伊织再次想开口,最终还是咬住没有说出来。
伊织已经产生错觉,他将阿霞丈夫与自己的关系颠倒过来看了。阿霞的丈夫是捷足先登者,但是伊织却将他视作了后来者。插足的第三者明明是伊织自己,现在他却好像被戴了绿帽子似的,对阿霞丈夫莫名地嫉妒和愤怒。
“……”
为了赶走脑子里的一片混乱,伊织抱紧了匍匐着的阿霞。
“不想离开你……”
阿霞似乎在应答似的,将脸朝伊织贴得更近了。
“我不想让你回去。”伊织喃喃道。
阿霞在他臂弯中轻声答道:“那我就在这儿待下去啦?”
“……”
“其实,您会很为难的,对吧?”
出乎意料,阿霞显得非常清醒。
或许女人面对爱情时比男人更加现实。表面上看,女人几乎无一例外都很罗曼蒂克,但那不过是在投入爱情到结合的过程中,从这里再往前一步的话,女人就会显现出其本能的现实性。
“不想让你回去”,这既是伊织的真心话,也是一时沉溺于感情的不自觉的流露,他只想告诉阿霞他的这种感觉。现实生活中,即使没有将女人拴在自己身边的自信,但出于爱,男人们经常会将这类爱的嗫嚅挂在嘴边。可是女人就不同,她们并不认为这只是句沉醉在爱的氛围中的台词,于是常常会反诘道:“真的可以不回去吗?”她们对情话的理解仅止于字面,而不去理会其中戏谑的成分。
这一方面说明女性对语言的较真儿,另一方面也暴露出女性缺少必要的圆通。
其实,阿霞本就没有将伊织的话当真,所以回了句“会很为难的吧”,似乎一下子看穿了伊织的内心。她不是小孩子,不会因为伊织说“不想让你回去”,便真的留下来,然而她那句“会很为难吧”,却暗含了一丝揶揄:明明没有这种自信,何苦说这种大话呢?
男人说话含糊其词,反而会令女人无所适从,毫不现实的话少说为妙。一句台词,瞬间在男人和女人之间漾起微妙的涟漪。
“哟,该起来了。”
阿霞好像已经忘记了刚才的话,眼睛朝四下张望着。看来伊织的甜言蜜语非但没有让她陶醉,反而令她的头脑更加清醒地回到现实中来了。
“才刚刚四点多点嘛。”
“可是,头发还得重新梳呀……”
确实,接下来还要梳头、穿上和服,想想其实时间挺紧的。
“你要是真的想留在这里,我是没问题啦。”伊织仍不舍刚才的话题,“你回去之后,又好像变成另一个人了。”
“可是,我一直是在想念您的呀。”
“那为什么一个月都不来个电话?”
“也许是……害怕。”
“害怕?”
阿霞点着头说:“我害怕我自己。”
伊织将搂得紧紧的手松开,身体往后退一点,望着阿霞:“是因为对自己害怕,所以才不给我打电话?”
阿霞点点头,从伊织的臂弯里挣脱出来,眼睛望着天花板:“这种感觉,男人是不会理解的吧。”
虽然不想被这样轻易下定义,但是伊织对此确实无法理解。
“你害怕自己什么呢?没什么好怕的嘛。”
“假如给您打电话,听到您的声音,我怕自己会抑制不住赶过来呢。”
“那不是蛮好嘛,我一直都在等你呢。”
“所以说麻烦嘛。您也许和哪个送上门来的女人见过面就完事了,我可做不到那样。”
这话倒不假,同样是爱情,对于男人的影响和对女人是不一样的,特别是阿霞身为有夫之妇,这种影响可能远远超出伊织的想象。
“见了一面就会再想见一面。”
“我也是的。”
“可是女人不一样啊。”阿霞的脸一半被披散的头发遮着,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一旦想念起来,会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装满了脑子,不像男人那样可以轻易地从中跳出来。”
这种感觉,伊织朦朦胧胧也是知道的。也许女人的思念的确较为强烈,但并不等于说男人就不怎么将女人放在心上。
“就因为这个,你才不打电话给我吗?”
“要是打电话的话,就会想见面,不但给您添麻烦,说不定自己也会难以收拾。我就是怕自己变成这样子。”
不可收拾的话又如何呢?伊织忽然恶作剧地想看看阿霞不可收拾起来是一副什么样子。
“不过,既然两个人都希望见面,那见一面又有何妨呢?”
“不行。”阿霞的脸仍掩在披发下,脑袋坚决地左右摇了摇,然后接着说,“那样的话,就永远没有完结了。”
“可是……”
嘴上说怕没有完结,此刻却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岂不是矛盾吗?伊织内心充满了对阿霞的爱。嘴上说强忍着不见面,而一旦相见则是乱云暴雨,女人在矛盾中困惑、自责的样子,是男人所欣赏的,尤其像阿霞这样举止端严的女性,七颠八倒、迥若两人时更加叫人爱怜。
伊织轻抚俯卧着的阿霞的肩膀,手上充满了温柔。
“谢谢……”
作为爱抚的一方,伊织这样说似乎让人感觉奇怪,但毫不虚伪,的确是伊织的真实感受。阿霞终于主动给自己打电话,两人再次约会,固然令伊织喜不自禁,而更让他感慨万分的,却是这一个月来的空白原来只是因为阿霞怕陷入难以自拔的境地,想见他而又怕见到他,这一点足以令伊织大为安心。
“你今天来,真是太好了。”伊织喃喃道。
阿霞微微抬起脸,问:“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很随便的女人?”
“哪里……”
“说真的,我想我们以后不应该再见面了。今天我本来也只是想见您一面,然后立即回去的。”
“我明白,可是我不放你走呀。”
女人常常需要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理由。明明自己想见面,也会因为有了“是对方硬缠着我呀……”“他不肯放我走呀……”之类的理由而令自己稍感坦然。即使尚不至于彻底坦然,但至少会减轻些心理上的负担。
伊织现在干脆自己充恶人,将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只要自己坚持不让她走这个理由能令阿霞减轻些负担,那也无所谓。
“下次还会见面吧?”
伊织将手伸向背贴自己的阿霞的腰。阿霞不着寸缕的下身热滚滚的,仿佛仍留着情事之后的余韵。
“什么也不要去多考虑,想见面就见吧!”
“……”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什么都忘掉了。”
“我在家里时,也是别的都没想,心里只想着您呢。”
这时,阿霞的脚轻轻动了一下,随即身体掉转方向,将头偎到伊织的胸前。
“别无赖了。”
“无赖……”
“我早求过您的。”
阿霞的话很奇特。莫非她把伊织看作无赖,自己是被无赖强使挟制而陷入贼窝的?又或者是想说,为人妻子而坠入情网,就像落入无赖之手的女人一样?
伊织没有应答,他仍在尽情享受阿霞身上的温香。阿霞用“无赖”这个词,着实出人意料,不过细细想来,似乎又不无道理。也许爱情本来就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挟制,而另一方明明想着不能跟他再往前走了,却身不由己地越陷越深。这种不由自主的坠落,既是爱情最令人沉醉、最甘美的地方,又是最令人恐惧之处。
倘若是毫无恐惧的爱情,一开始就不会爆燃。
此刻的伊织和阿霞,很难说谁是“无赖”。阿霞感觉是落入了“无赖”的掌中,但是伊织这边却相反,他好像一个溺水的人,掉进了阿霞的魅力之海。假如阿霞没有这般魅力,伊织是不会被深深吸引的。
即便落实到行动上是男人先采取主动,但诱使男人出手行动的还是女人;即便没有直接做出任何示意,但让人无法抵抗的魅力本身也是男人挟制的原动力。到了这一步,就遑论谁是谁非、谁强使谁受挟了。
可是,阿霞如果说他是无赖,伊织也乐得接受。“爱情的无赖”,这可以说是对男人的一种褒奖,男人求之不得。
“那么,最后你也来当回无赖吧?”伊织低下头说道。
阿霞立即笑了起来:“我想逃出去呢。”
“不行,已经太晚了。”伊织说罢,突然一用力,将阿霞抱得紧紧的。
“啊!”阿霞轻轻呻吟着,痛苦地摇摇头。伊织不理会,继续抱紧阿霞。终于,他松开手,阿霞重重地呼了口气。
“骨头都要弄断了。”
“我就是想弄断它。”
“那不成杀人犯了?”
“是啊,我就是想杀死你。”
“太可恶了……”
阿霞乜斜了伊织一眼,问道:“几点了?”她刚探起上身,立即意识到两条胳膊暴露无遗,于是赶紧将身子缩了回去。
“看一看几点了好吗?”
“你自己看嘛。”
“真坏……”
两人迱逗调情,感觉两颗心贴得更近了。看这情形,是不必担心阿霞从“无赖”手里逃脱了,于是伊织放下心来。他侧身看了一下床头柜上的台钟:“四点十分了。”
“啊,不得了……”阿霞刚想起身,又突然想到什么,“您先起来好吗?”
照这么躺着,阿霞是绝不肯光着身子起床的,磨磨蹭蹭又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了。伊织不想过分为难她,便先起床,走到浴室冲了个澡。当他回到卧室推开房门时,只听阿霞一声惊叫。
“啊……”
她正盘起腿坐在镜子前穿布袜,身上只披了一件贴身衬褂,一只手正在扣布袜上的扣绊。
“我的衬衣在那儿吧?”
听见伊织问,阿霞用手掩住衬褂的前襟,从床边拿过衬衣递去。
“你不冲一下?”
“不用了。”
阿霞似乎不想让伊织看见她惺忪的睡脸,将脸一别,赶紧关上房门。
伊织一面穿衣服,一面回想着,上次在公寓云雨后,阿霞也没有冲澡便回家了。本来,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不过伊织对于欢合之后有些事情比较在意:这样直接回家去,会不会被她丈夫感觉出蛛丝马迹?如果是个敏感的男人,或许会对妻子投怀送抱于别的男人有所察觉吧。
也许她回到家之后再独自入浴?不管怎样,作为一个有夫之妇,伊织对阿霞的处境免不了有些牵挂。
坦白地讲,伊织不怎么喜欢云雨之后迫不及待地去浴室冲洗的女人。以前有过一个这样的女人,弄得哗啦哗啦声音很响,伊织顿觉大煞风景。与此相比,阿霞在情事之后却工工整整地穿好和服,感觉她是在小心地呵护着爱的余韵,这令伊织陡增好感。
某次在宴席上,一位年逾七十的老艺伎感叹道:“如今的姑娘跟男人亲热后,立即就去冲澡,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我们那会儿,将喜欢的男人身上的气息看得很珍贵,整晚上都带着那气息睡觉的。”
如果阿霞也是怀着同样的心情而不冲澡的,那自然令人欣喜……
然而,此刻倏忽间窥见的阿霞的姿相可谓艳态毕露。本来女人要是摆出男人的姿势,看上去会更多一分婀娜娇艳,而阿霞甚至是盘腿而坐了,大概是因为扣布袜扣绊的缘故。但是两腿盘起,股间便不由自主地叉开了,虽然没看清楚,但那姿势已经够撩人的了。阿霞就这样穿起干干净净的白布袜,扣着四枚扣绊,那姿相比平时更显娇艳。
阿霞整理好头发,穿戴好衣物,重新来到起居室时,时间已经过了五点。青色的结城绸和服中间系着灰色的腰带,浑身上下已看不出一点情事的余韵了。
午后的阳光依然明丽。阿霞手举在额头上,好像要遮挡阳光似的。
“喝咖啡吧?”
“对不起,我这就告辞了。”
伊织站起身。虽说走得有些匆忙,但原本时间有限,阿霞也是没办法。阿霞拿起手提包,伊织将她送到门口。
“下次还能见面吗?”
“……”阿霞没有出声,但是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下次一起去奈良吧。”
“什么时候?”
“六月初。上次不是说起过想去那里吗?”
阿霞将头微微歪向一边,似乎在思索。侧面的鬓发轻垂着,遮住了她一半耳朵。
“就住一个晚上,应该没问题吧?”
“再电话联系吧。”
仿佛要赶走瞬间的彷徨不绝似的,阿霞回转脸来,随即低下头,轻声道:“对不起。”
就在伊织点头的同时,青色的和服从半敞的门缝中倏地滑了出去,霎时间从伊织的视野中消失了。
厚重的房门关上之后,伊织呼了口气。
伊织一个人靠在沙发上,两脚舒服地伸展开来。
暮春的阳光在地毯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天气不冷也不热,使得傍晚的城市中弥漫着懒洋洋的气息。在这懒洋洋的气息中,阿霞正疾步朝会合的地点赶去,腰带紧系,手挟提包,眼睛专注地望着前方。看到她这样的装束这样的行止,有谁会想象到刚才的情事呢?此刻她脸色红艳,肌肤润泽,一定更加美丽迷人。
可是,此时的伊织却在倦怠和无法排遣的空虚感中飘浮。刚刚享受了堪称完美的女人的身体,身心满足,可为什么还会感到空虚呢……
是因为男人的贪婪,还是因为耽误了工作故而愧悔?或者是有一点点体力不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