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度造访、随即又销声匿迹了一段时日的春阳,又翩翩而至了。
隔着云影,也能知道樱花正在盛开。不需亲眼看见,甚至不需听见任何动静,暖洋洋的春光中,花儿在开放的气息早已传达到五官的每根神经。
伊织今早从青山公寓步行到位于原宿的事务所。他已经好久没走着去事务所了。出门时原本打算叫辆车的,但是来到外面,被艳阳所打动,于是便信步走了起来。结果今天一反常态,十点钟就到了事务所。伊织一坐进自己的办公室,笙子便推门走了进来。
一开始,伊织是反对自己单独占一间办公室的。可一想,如果与职员同在一间大办公室里工作,也许会引起职员们的反感,大家都不自在,因此最后还是妥协了。与其说是自己想独占一室,不如说是考虑到大家的结果。
伊织的办公桌放在窗前,靠窗而坐,桌子前面是用来招待客人的简单的会客区。酱紫色的办公桌上,竖着一只细长的白色花瓶,瓶子里插着一束香雪兰。花瓶里的花基本上三天换一次。负责打扫这间屋子和照顾插花的便是笙子。
“所长早!”
笙子的声音饱满而明快,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心里也像这春天一样明媚。她站在伊织面前,开口便例行公事地报告起今天的日程安排来。
“十点半K市的市长助理来访,下午一点钟在建设省有个中央建筑审议会,三点钟在开发技术中心有个多层构造研究委员会的会议,接下来在帝国大酒店召开环境整治恳谈会,晚上六点钟开始。”
这阵子不光是与建筑直接有关的工作,建筑设计师们的工作范围已经扩展到了城市规划、环境整治、城市交通问题的应对等诸多方面,伊织的事务所参与的各种相关会议、组织就有包括从各级政府到民间团体主办的共四十多个。这些会议和组织大多请伊织挂衔担任委员之类,但伊织则竭力回避。本来伊织就不喜与人交际,何况这些会议和组织又多少带些官僚色彩,让他觉得很拘束,比较起来,伊织还是情愿与志趣相投的朋友喝酒聊天。但最终,他还是担任了超过十个的虚职,都是碍于情面不得不允承下来的。
笙子今天穿一件白色的毛衣,配藏青色的裙子,脖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金项链。瘦长的脸蛋与清爽简洁的服装非常相配。
“您十一点钟从事务所出发,然后我会让车子在您会议结束之前去接您。”
伊织一面点烟,一面听着笙子的安排。再紧张密集的工作,交给笙子来安排都没有问题。
“还有,我今天下午要请假早走。”
“去哪儿?”
“上次已经对您说过了,星期五下午要回一趟父母老家。”
伊织记起来,这个星期一笙子就提出过申请,因祖母去世一周年,所以她要请假回长野的老家去。
“是吗?哦,是这样啊。”
这阵子,伊织几乎没怎么关心笙子,由于脑子里装满了阿霞,差不多把笙子给忘记了。
“中午走来得及吗?”
“一点半从上野站坐快车去。”
关于这件事,伊织记得笙子也对自己说过。伊织点点头,笙子微微鞠躬施礼后转过身朝门口走去。看着笙子裹在紧身西服裙里的臀部,伊织这才想起来,已经好长时间没和笙子亲热了。
半个月前笙子过生日,伊织放了笙子鸽子,打那以后两人就没好好说过话。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伊织曾约她下周一起吃饭,笙子毫不领情地回绝了。后来又约了两次,笙子也都没答应,虽然每次都煞有介事地说出个理由,但很明显笙子在躲避自己。
如果在以前,伊织会使出解数花言巧语哄她开心,可是现在他只有默默地发呆。深陷与阿霞的情感中,让他觉得自己心怀愧疚,他怕说多了万一笙子问起怎么回事,自己反而下不了台。
“几时从长野回来呀?”
对着离去的后背,伊织追问了一句。
“星期天。”笙子手抓着门冷冷地答道。
“哦,一路上小心点啊。”
笙子半侧着身体点了点头,随即白色毛衣消失在门后。伊织突然感觉自己似乎失去了一样宝贵的东西。
笙子刚离去,望月平太敲门走了进来。望月是五年前加入伊织事务所的建筑师,年轻有为,尤其好揽闲事,因此俨然是职员们中的头儿。望月以他一贯的形象——头发蓬松,衬衣袖子卷起着,对着伊织低下头来。
“嗯……今天晚上大伙儿想一块儿去赏樱花,所长您怎么样?”
“赏夜樱啊……”
“天气预报说,明天下雨,所以再不去恐怕就看不到了。大伙儿决定今天晚上去,在涩谷。”
“涩谷?”
“山手大道前面有个松涛公园,地方虽小,但种了很多樱花树,很漂亮的。”
这么一说,伊织想起自己也曾路经过松涛公园。它很低调地位于松涛高档住宅区内,园中央还有一个池子。
“好不容易大伙儿凑在一起,不过不巧,我今天晚上去不成了。”
今天晚上恳谈会结束后,跟朋友村冈约好了见面的。伊织晚上空的时候几乎很少,突然说起也不可能临时变更。再说,职员们本来也没指望伊织会一起参加,只不过是将这件事情告诉伊织知道一下而已。
“那么,我赞助一点吧,不知道够不够?”伊织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三张一万日元的票子。
望月诚惶诚恐地说:“不用了,大伙儿都交了钱的。”
“别客气啦,反正交的那点钱肯定是不够的。几点钟开始呀?”
“可以的话,我们想七点钟开始。”
事务所的上下班时间说是从上午十点钟至下午六点钟,但实际上完全不靠谱,职员们来了灵感埋头设计时,干到晚上十点、十一点钟也是常有的事。他们个个年纪轻轻,热爱这份工作,因此对下班早晚根本不放在心上。事实上,建筑设计这个职业,是无法将时间切成一段一段的。
“所有人都去吗?”
“相泽小姐因为要回老家所以不能参加,其余人全都去。”
伊织点点头。望月将三万日元接到手上,随后叩谢道:“那……这个就不客气地收下了,太谢谢了。”
“一开始就打的这个主意吧?”
“抱歉!”
望月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点头示意之后走出了房间。
望月离开后,伊织重新点燃一支烟。他将旋转椅转向窗口,两脚翘起。春天的阳光明媚依旧,照射得人眼睛发眩。照这样子看来,今天晚上野山的樱花也一定绽放得很灿烂吧。伊织想象着职员们觥筹交错的情景,对笙子不在其中稍觉遗憾。
其实不用问望月,伊织当然知道笙子今晚不能和大伙儿一起去赏樱花,而且职员们,包括望月,压根儿也清楚这一点。笙子因为参加祖母的周年祭而回长野老家,有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谁也没有往别的地方多想。但是,事务所实在是圈子太小,总共只有十一人,其中拥有建筑师资格的算上伊织在内是六个,还有两个实习打工的研究生,其余便是从事文件整理和内勤杂务的女性。所有人都去的情况下,哪怕只少一人,也显得非常惹眼。伊织之所以这样介意,多半是心里发虚,因为自己跟笙子关系不一般。
其实所里的职员们都知道伊织和笙子的事。对这类事情,男人们可能比较迟钝,但女人却天生具有独特的直觉。最先觉察到两人关系的是个叫小林的女职员,一个女人知道,立刻全所都知道了。
现在职员们对两人的事情几乎无人议论,因为觉得这已经是既成事实,大家也都已经接受了。但尽管如此,两个人也并没有太随意,一方面笙子本来就不是这种女人,另一方面,伊织特别留意,把两者分得很清楚,工作是工作,私情是私情。因此,两人都做得很是谨小慎微,至今也没有出现什么问题。
然而今晚的事情虽说是偶然凑巧,但两人不约而同地另外行动,伊织还是觉得不太合适。本来笙子因为与伊织的关系,在所里就容易被人另眼相看。从这点上来讲,笙子虽然看上去春风得意,其实颇为不幸。而像今天这样,她势必显得更加孤立,让人觉得可怜。所以伊织心里还是希望笙子最好能跟大伙儿一起高高兴兴地玩。
伊织正吸着烟独自想着,桌上的对讲电话响了。从外面打到所里的电话都是由笙子接起,然后再转到伊织的分机上的。
“您的电话。”
一瞬间,伊织还以为是阿霞打来的电话。笙子每次接转电话,总是先通报一声某某公司某某打来的,如果什么也不交代,只说电话的场合,多数都是女性打进来的私人电话。当然假如是工作关系的女性打电话时也会自报单位、姓名的,伊织一直弄不懂笙子是怎样区分出公私电话的,觉得很不可思议,也许是出于女性特有的第六感?现在又是什么也没交代,只说是电话,所以伊织心里紧张起来,难道是阿霞打来的?
拎起听筒,听到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
“请问是伊织先生吗?听得出我是谁吗?”
伊织自然是一头雾水,不知道究竟是谁。“请问是哪一位?”
“爸爸,是我,真理子呀……”
伊织这才听出原来是长女真理子的声音。
“啊哟,吓我一跳,当是谁呢。”
“谁叫爸爸声音一本正经的嘛。”
“那没办法,爸爸正在工作呀。”伊织故作严肃地教训道。
真理子听后“唔”一了声,随即问道:“现在正好在你公司附近,你有时间吗?”
伊织看看桌上的时钟,十点半,刚好是K市市长助理约好来访的时间,接着还要去建设省参加会议。市长助理只是来见个面打声招呼,十分钟差不多就可以结束。
“二十分钟后应该有时间见面……”
“那我可以去你那儿吗?”
“哦,事务所的底楼有一家咖啡馆叫‘蒂芙妮’,你在那里等我好了。我手上工作一完马上就过去。”
“知道啦——”
女儿声音拖得长长的,随即挂掉了电话。
两个女儿跟着分居的妻子一块儿生活。大女儿今年十五岁,刚进高中,小女儿还在读初中二年级。因为是伊织别妻离家的缘故,两个女儿似乎有些恨父亲。两个都是女孩,父母感情不睦这件事理应对她们影响很大,可不知为什么,大女儿至今对伊织还很黏,常常同他通电话。
放下女儿的电话,正在翻看桌上的邮件,K市的市长助理到了。四年前伊织接受为K市设计美术馆的项目以来,双方已经很熟悉了,今天来东京公干,顺道来看望一下伊织打个招呼。
据市长助理说,K市的美术馆自建成以来广受好评,去年秋天还获得建筑设计造型奖。如今市里准备将美术馆周围划定为环境整治特别区域,因而想请伊织继续为之出谋献策。
“我这个人很懒,恐怕难以在贵市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伊织委婉地推辞道。
但他禁不住市长助理的坚持,最后还是接受了。
“日后会将书面文书寄达先生正式聘任。”说罢,市长助理拿出了闻名全国的K市的特产酒。
伊织立即通过对讲电话叫来笙子,吩咐她晚上将酒带去,让大伙儿赏花时一起喝。
嘱咐完,他站起身:“我出去了。”
“是去参加审议会吗?”
“哦不,我到楼下的咖啡馆去一下,然后再去开会。”
“差不多也该出发了,时间不早了。车应该已经在下面等着了。”
“知道了。完了马上就乘车赶过去,没问题的。”
伊织拿起挂在椅背上的西服穿上,又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星期天什么时候返回东京?”
“我想大概晚上七点钟左右吧。”
“之后有空吗?”
伊织说得很突然,笙子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见个面吧?”
“……”
“你是直接回家吗?”
“是。”
“那我给你家里打电话。”
说完,伊织拿起装着文件的皮包,拉开所长办公室的门。只见职员们正在忙碌地工作,有的在绘图仪前画设计草稿,有的双手交叉站在聚氨酯泡沫塑料制成的建筑模型前思考着。
“我去建设省开会。晚上赏花可别喝太多啦。”
伊织也不知道对着谁在讲,职员们听了边笑边点头。
走出事务所,一个人站在电梯里的时候,伊织又想到了笙子。
临出门时,为什么会突然间约她见面?伊织自己也觉得奇怪,就是不明白。
早上进办公室见到她时,笙子的样子显得特别清丽可人。兴许是那裹在紧身裙子里、线条优美的臀部勾起了自己的情欲吧。但同时,与笙子转过来的女儿的电话也不无关系,虽然同女儿通电话不值得介意,但伊织却稍感难为情。
走进底楼的咖啡馆,真理子已经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等他了,看见伊织立即起身向他招手。她身穿一件藏青色的西服式上装,系着个咖啡色的领结,大概是前不久刚刚进入的那所高中的校服吧。
“突然间称呼‘伊织先生’,真让我大吃一惊哩。”
“可是,万一要是别人接的话,我喊‘爸爸’岂不是让人见笑?”
真理子虽然知道伊织是与妻子不和才离家的,但是她绝对想不到个中原因之一,就是为她接转电话的笙子。
“嗯,这是校服吧?跟你很相配嘛。”
“谢谢夸奖。可你不觉得这领结有点土气吗?”
“没有的事。学校已经开学了吧?”
“下个星期才开学呢,今天是和朋友一起到涩谷来玩的。”
真理子今年春天考入青山的一所高中,合格的消息还是她自己在电话中告诉伊织的。
“那你的朋友呢?”
“刚刚分手。爸爸,我想求你一件事,可以吗?”真理子用试探的眼神调皮地望着伊织,“爸爸说过,只要我考进高中就给我买礼物庆祝的,对吧?”
“你说想要一个收录机。”
“可是,其实我想换一个录像机……”
“这可差老多了。”
买个收录机最多就两三万日元,而录像机最便宜的也要十五万日元。
“可是,真理子以后上学不是离家更远了吗?加上功课忙,有好多电视节目就看不到了,所以很需要有一台录像机呀。”
“即使上了高中,晚上的电视节目还是看得到的嘛。”
“白天也有好多好看的节目呀。再说星期天啦、晚上啦,总会有什么事情没法看电视的嘛。现在是录像机时代了,纯子家还有中井家都有了。好不好嘛,爸爸?求你了。”
真理子双掌合拢,做出祈求的模样。她眼珠向上翻起瞟人的样子,已经有了几分女人的娇媚。
“嗯,我考虑考虑吧。”
“那就是说答应了?说好了啊?”
“我只是说让我考虑考虑嘛。”
“你会买给我的对吧?爸爸真是个好人!”
伊织苦笑着,心里在想要不要向她问问妻子的事。
伊织的家在东横线旁的自由之丘,是个幽静的住宅区,距离他现在住的青山的公寓开车大概半小时。他最近一次回家是一个月之前,去川崎的时候顺道回去取些邮件。
从家里搬出来住之后,有些邮件还是寄到自由之丘的家里。尽管一些重要的朋友和客户那里已经发信通知了,但毕竟不可能全部通知到。每次邮件寄到家里,还要回去取总是很不方便。不过换个角度看,寄送到家里的邮件倒成了伊织与妻子之间的唯一联系,假如没有这个的话,伊织甚至连打电话给妻子的理由也没了。
伊织已经对分开的妻子毫无留恋。如果妻子愿意离婚,伊织准备向她支付不菲的赔偿金。自由之丘的住房占地一百五十坪,按照时下的价格是一笔不小的资产;另外,每月还打算付给她一笔赡养费,足以使她生活无虞。从经济方面来说,伊织将损失惨重,但因为是自己有负于妻子并主动离开家的,这些付出是逃不掉的。
然而妻子对此却毫不动心。
既然爱情已不复存在,还保持名存实亡的夫妇关系有何意义?这只是旁人不负责任的想法。一个从结婚那刻起就一直被困在家庭中,如今年过四十的女人,一旦离婚,让她一时间如何马上找到新的生活目标?因此不管离不离婚,只要每天一如既往地过下去,或许还是仍旧保留妻子的名分为好,哪怕只是户籍上的名义妻子。当然这也可以看作是妻子出于对花心丈夫的报复才拒绝离婚的,这是她唯一的武器。
对于女人的这点心计,伊织心里不可能不明白。
伊织喝了口果汁,装作突然想起似的问道:“家里都好吧?”
“嗯。美子呢,过段时间要到仓敷去修学旅行,那儿不是有个美术馆吗?不过像她那样的小女孩去看那些画能看懂什么呀。”
“好的作品,静静地看着就能理解其中含义的。”
“她们只会瞎吵吵,不会静下心来观赏的。”真理子摆出一副姐姐的架势说道。
“美子的功课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整天就知道玩。照这样子下去,哪儿的高中都考不上。”
“你可得要提醒提醒她呀。”
“她才不听我说的呢。”
伊织苦笑着,想象着那个被自己抛弃的妻子和两个女儿组成的家庭。尽管从表面上看,两个女儿似乎没有因为父母的不和而出现什么大的问题,但毫无疑问,由于父亲的缺失在她们的内心深处还是形成了很大的阴影。
“对了,奥斯卡前一阵子突然呕吐,去看过医生,现在已经好了。”
奥斯卡是自由之丘家中的猎狗,伊织三年前开始饲养的,现在只要回家去,仍旧同他亲昵不舍。
“是不是吃坏什么了?”说到这里,伊织又若无其事地问,“妈妈还好吗?”
“她很好。”真理子简短地答道,随即俯下头喝杯中剩余的果汁。
虽然她只有十五岁,但还是明白不该多管父母间的事情。
伊织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五千日元递给真理子:“把这个转交给美子,是给她修学旅行的零花钱。”
“美子真幸福呀,爸爸尽想着美子。”
“你不是有录像机嘛。”
“可是录像机买了是大家一起看的呀。”
伊织无奈只好又掏出一张一万元的纸币,换回那张五千元,嘱咐道:“好了,这个你们两个人一人分一半吧。”
伊织清楚给孩子太多的钱未必是好事,但因为不在女儿们身边,作为父亲,他也只好通过给些零花钱来维系父女间的感情。
“我接下去还有工作。”伊织看了看表说道。
真理子懂事地点点头。从小父亲就不怎么着家,总是工作在外,真理子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因此很懂得分清工作与私事。
“那么就说好了,录像机,别忘记,会给我买的,对吧?”
“我会考虑的,你下次再打电话给我,尽量往我住的公寓打。”
“可爸爸老是不在嘛。”
确实,伊织晚上基本上都在外面吃饭,回到家里大都很晚了。
“当然啦,往事务所打也行啊。”
伊织拿过账单站起身来。会议虽然一点钟才开始,但之前约好跟一个人碰面的。付了账来到店外,司机已将车子停在大楼拐角处等着了。
“我要到霞关去,顺路捎你到表参道吧?”
“不用了,我从这里乘电车不是更快吗?”
因为不能与女儿有充足的时间好好聊聊,伊织本想尽量一起多待一会儿,但是真理子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
“那么,我乘国电回去了。拜拜!”
真理子挥着手,转过身迈步离去了。伊织等她藏青色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后,才坐上汽车。
阳光依旧灿烂,鱼贯而行的汽车那铮亮的车身因阳光的反射,而发出熠熠的光彩。伊织的视线在闪烁的光线中游移着,情不自禁地又想到了自由之丘的家。
从真理子所说的来看,家里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然而,一个没有父亲的家庭绝对称不上状态良好,只不过大家似乎都接受了这样的状态,显得比较平静而已。
自己离家别居,原以为孩子们一定会感觉伤心,事实上女儿好像并非如此,只要想要的东西到手,便若无其事地回家了。说是孩子,在这方面却精明得很。看来将离家一事看得很严重的是自己。伊织想到这里,不由地苦笑起来。
政府相关的会议大都是形式主义,官员的致辞和照读空洞的文件占去了长长的时间。与众多专家齐聚一堂极不相称的是,会议内容极为空洞,让人叹息时间被白白浪费掉了。
尽管如此,建筑审议会和多层构造研究委员会的会议总算按时结束,最后在酒店举行的恳谈会也于七点钟收场。伊织与约在同一家酒店碰头的村冈汇合后,直接找地方吃饭去了。
“打算吃什么?”
“嗯,西餐的话感觉太一本正经了,还是日本餐吧。”
“要是这样,有个地方我觉得不错。”
伊织在头前走着,到酒店门口拦了辆出租车。
“在市谷的一口坂走上去那儿,店堂虽小,东西却蛮入味的哩。”
伊织与村冈年龄相仿,工作也相似,所以两人很谈得来。村冈的专业是美术评论,在大学里还兼着份授课的工作。内容姑且不论,表面上看起来,似乎还是村冈的生计更加有保障。
“那家店的厨师好赌,前段时间,跟他玩了场通宵麻将,结果被他赢掉五万块呢。”
“你也会输钱啊?”
“最近手气一直很差。”
“俗话说,赌场失意情场得意呀。”
“真要这样倒好了……”
伊织装作没事一般,脑子里却浮现出了阿霞的身影。
“那种人玩起来很精的吧?”
“不是精不精的问题,反正是喜欢得没命,玩起来就不肯停手,他是直接从棋牌室到店里去上班的。”
“这种人做出来的料理会好吃吗?”
“这你就不懂了,比起那些一本正经的厨师来,稍许有点吊儿郎当、做事不太认真的厨师做出来的料理才好吃哩,处处规规矩矩的厨师反而做不出好东西。那家伙三十多了,还是光棍一个。”
“可是那样的话,他永远也不可能独立出来自己干,对吧?”
“那种只知道闷头攒钱、年纪轻轻就有自己的店的人,实在没出过一个好的厨师。料理这玩意儿,本来就不是照本宣科的东西啦。”
“就是说,不能‘盐三小匙、糖少许’的啦……”
“女人之所以成不了料理高手,可能原因就在于此啊。”
说着话,伊织忽然想:假如让阿霞给自己煮饭做菜会怎么样?像那样爱美好修饰又性格严谨的女性,看样子料理的水平高不到哪里去吧。
车子从靖国大街拐入一口坂前面一条街,在第二个路口停下来。从这里下车往左拐进去,就看到了“八洲”的招牌,店则还要沿着窄窄的小路再往前五十来米走到路的尽头。门口种着一丛低矮的竹子,穿过竹丛,拉开木格子门,进去便是白木的吧台,坐七八个人便觉得满满的了。
“欢迎光临——”
那个做菜不错、为人有点散漫的厨师一声招呼,随即通往里间的门帘挑起,老板娘从里面迎了出来。
“好久不见了。您看先生不来,这店里就变得门可罗雀了呀。”
“我就是喜欢这里人少呀。客人太多了,味道可就变差啦。”
“虽说是人少的好,可像这样下去我的店就要关门了哟。”
老板娘约莫三十五六的年纪,长得五官端正,但是跟她瘦削的身体比起来,却显得眼睛特别大,大概是多年患有巴塞多氏病 的缘故吧。
“这位是村冈先生,是大学老师。”伊织把村冈给老板娘做了介绍,随即朝吧台里面张望,“今天有什么推荐的啊?”
“多着哩,有刚进的新鲜牙鲆 ,还有鲷鱼 也不错。”
“那好,就全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好了。刚才在来的车上,还在夸你做的料理好哩。”
厨师并没显出特别高兴的样子,他问伊织来点什么喝的。
“先来点啤酒吧。不过话说回来,今天真的很空呀。”
伊织朝四下看了一圈,吧台上除了他和村冈,没别的客人。
“从四月份以来一直就这样子,也不知道那些客人都跑到哪儿去了。”
“那得怪樱花。樱花一开,大伙儿都在屋里待不住了。”
“那么,等樱花全凋谢了就会好转了?”
老板娘虽然嘴上说得严峻,但是脸上却毫无气馁之色,她麻利地为他们斟上酒。伊织和村冈轻轻碰了碰酒杯,然后一口喝干。
“真爽!今天淡云密布,天气闷得简直叫人难受啊。”
厨师隔着吧台端上来小钵盛的花椒凉拌菜,白色的味噌点缀之中是竹笋尖和当归嫩叶。
伊织无论是清酒还是威士忌都能喝,当然最喜欢的还是日本清酒。清酒喝下去会让人浑身发热发软,因此喝到差不多的时候便换上威士忌。但是吃日本餐的时候,总感觉非就着清酒不可,否则舌尖便没有味道。这一点村冈也有同感,于是两人喝了两瓶啤酒,便叫上了日本清酒。
品尝了牙鲆刺身之后,又是新鲜笋段与裙带菜的拼盘,以及盛在小竹笼里的清炸芦笋和鱼柳。
“这个是大马哈鱼吧?”
“是的,我稍微放了点盐。”
伊织吃了一口,给村冈倒满酒,随后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英善堂的高村这个人,大概有多大年纪了?”
“好像已经五十多了吧。”
突然问起英善堂的事情,伊织本以为村冈会面露惊讶之色,不料他声色不动,一点也没觉得奇怪。
“这么说,他夫人霞跟他年龄差老多了。”
“她呀,大概也就三十五六吧。”
“那不是差将近二十岁吗?”
“大概没差那么多吧。不过也差不多,高村先生毕竟是再婚的嘛。”“再婚?”
“他们有个女儿,应该快上大学了。”
“是丈夫带过来的拖油瓶吧?”
“我想应该是吧。”
伊织重新斟满酒,眼睛望着酒杯,没有作声。关于英善堂主人高村的事情,还有他孩子的事情,伊织都是头一次听说。假如像村冈所说,他对阿霞的印象就稍稍起了变化。
不过话说回来,阿霞看上去也确实给人这样的感觉,说不清楚哪一点,反正觉得和她一起生活的男人跟她年龄相差颇大。
“不过像她那么漂亮的人,为什么会和个离过婚的男人走到一起呢?”
“那就不清楚喽。”
村冈对伊织与阿霞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只知道两人在祝寿会上碰到,因为伊织与她的哥哥相识,因此聊了一会儿。所以,如果问村冈太多的话,伊织担心村冈会察觉到自己的秘密。
清蒸鲷鱼和佐味醋端了上来。厨师好像在蒸的时候加了点料酒,鱼散发着一股鲜香。
“关西的蒸方头鱼指的就是这个吧?”
“那个应该是用方头鱼蒸出来的,跟这个不是一种鱼。”
“是吗?这么说起来,味道的确有点不一样哩。”
伊织非常喜欢吃清蒸鱼。如果想吃得清淡些的话,还可以让厨师多放些汁水,做成咸味清炖鱼,吃的时候不需蘸任何佐味料。
就在他举箸伸向蒸鱼的当口儿,村冈突然问他:“那之后你跟霞夫人有碰面过吗?”
“没有啊……”
村冈问得有点唐突,伊织只好含含糊糊地回答。两人在谈论着阿霞的事情,所以村冈这么问也是正常的,只是“碰面”这个词用得甚是微妙,听上去好像他已经知道了两人的事情似的。
其实村冈别无用意,他只是很随便地问一句而已。他脸色照常地喝掉杯中的酒,接着说道:“我上次在国立剧场碰见她了。是去看歌舞伎,结果没曾想就凑巧碰到了,她和她丈夫一起去的。”
“英善堂的主人……”
“在那种场合,她的美丽照样是鹤立鸡群。我和她在大堂里站着说了几句话,结果所有人都在朝她看呢。”
“是什么时候呀?”
“上上个星期五吧。”
星期五就是伊织开车送她回辻堂的第三天。那天晚上分手时,阿霞说她丈夫到京都去了。根据村冈所说,那么三天后她丈夫就回家了。
“他们两人关系好不好呀?”
“那当然好啦,一起去观看歌舞伎嘛。”
村冈放下手中的杯子,眼睛出神地盯着碗看了一会儿,喃喃道:“鲷鱼仔细看的话,样子真有点怪异啊。”
“惹人讨厌?”
“倒不是讨厌,可是这么直直地看着它,你不觉得害怕?”
“鱼嘛,眼珠子周围最鲜了,还有鱼鳃。”伊织说着,用筷子夹住鱼眼旁边冻状的地方,“像这样,鱼眼珠子白色的,一点都没有浑浊,这吃下去才叫鲜美哩。”
说罢,将筷子送进嘴里,村冈则表情惊恐地看着他。伊织心想可能自己做得残酷了点,可又一想,这都是你挑我这么做的呀。他强忍住没把这话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上来的汤是鲷鱼汤,只见淡淡的酱汤里漂浮着鱼头鱼尾,配以滚水焯透的细长块的当归和花椒嫩叶。
“这鲷鱼吧,仔细查一查,竟有一百多种哩。”村冈筷子夹着鱼鳃说道,“不过海鱼当中味道最鲜美的还得数真鲷。”
“你知道有一种叫樱鲷吗?”
“没听说过,还有这种鲷鱼?”
“就现在这个季节,濑户内海一带的鲷鱼颜色变得像樱花一样鲜红鲜红的,所以才叫这个名字。它们是为了产卵,从外海洄游到内海来的。”
“鱼也得了这么个风流的名字啊。”
“不过等它们产完卵,就不叫樱鲷了,好像叫作麦秸鲷了。”
“感觉一下子差了一大截嘛。”
“味道也差多了。对吧?”伊织转向厨师求证,厨师点了点头。
聊起关于鱼的话题,其他事情自然而然就忘记了,心情也觉得很舒坦。可是话题一停顿,伊织又想起了阿霞。
“话说回来,年龄相差那么多的两个人,为什么会结婚呢?”
伊织情不自禁地又提起了阿霞。
“这种事情问我,我怎么会知道啊?”
“可是,到底相差将近二十岁呢……”
话说到这儿,伊织忽然想到了自己与笙子,自己跟笙子之间也相差了整整十七岁。他似乎没道理将自己置之不顾,而对别人说三道四的。
“不外是因为相爱才结婚的嘛。”村冈毫不犹豫地答道。
可真的仅仅出于这样简单的理由吗?这背后会不会藏着什么隐情?坦白地讲,伊织此刻真想从村冈嘴里听到“其实他们的婚姻是失败的”之类的话,期待他说出“他们缺少感情,现在她并不爱丈夫”。可是村冈并没有这样说,因为他对阿霞和丈夫的事情从来就不关心。
伊织稍显不悦地问道:“你跟霞夫人没有谈起过这事吗?”
“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问得出口?”村冈的语气也有些光火了,他给自己又斟上一杯酒,反问道,“你是不是喜欢上霞夫人了?”
对男女间的事情一向不感兴趣的村冈突如其来这么一问,伊织一瞬间愣怔了:“哪儿的话……”
“我还以为你喜欢她哩。”
伊织缓缓地摇了摇头,掩饰道:“只是忍不住问问。”
“因为她长得实在漂亮对不对?有好几个画家也对她爱慕不已呢。”
伊织朝前探出身子,但马上停住了。明明说过不喜欢,这样的动作会令自己的真心暴露无遗。
“听说有个有名的画家曾接近过她,后来有一阵子,有个年轻画家也对她非常着迷呢。”
“是谁?”
“是谁就别管他了,反正只是传闻而已。”
“那她是什么反应?”
“当然啦,像她那样的人,自然不会做什么出轨的事情。再说她的丈夫可是个大画商,刚出道的画家怎么可能轻易得手呢。”
伊织喝干了杯中的酒。
不错,阿霞是一个很有自控能力的女性,即使偶尔有男人去接近她,也绝不可能轻易走得很近。可是撇开这个不说,想想自己的情形,伊织又有些不明白了。
伊织与阿霞冲破最后一道关口,是在祝寿聚会后的第二次约会时。一开始是如此平淡的邂逅,可后来阿霞为什么容许了自己?要说是她被自己吸引,那样当然是个简单的理由,而且可以满足自尊心;或者说是因为自己巧舌如簧,口吐莲花,也未尝不可;当然,还可以说是因为之前就同阿霞的哥哥认识,由此而产生的某种亲近感;或者干脆归结为酒精的作用……但即便这样,阿霞这么容易就接受自己,这却是伊织事先没想到的。一想起此,伊织对她的印象就会发生微妙的变化,表面上看起来做任何事情都刻板规矩,谨小慎微,但这背后也许掩藏着出人意料的大胆性格。虽然伊织不愿意相信,但他不禁在想:说不定她与那些对她爱慕不已的男人也有不一般的关系呢。
出于对阿霞的爱,伊织现在变得越来越疑心了。
有道是:“一盗二婢三妾”。依此来说,与他人妻子偷情的伊织算得上是最有桃花运的男人,尤其是与像阿霞这样贤淑美丽、家境又好的女性偷情,简直是男人最大的幸福了。
然而这幸福却有着极其脆弱的一面。比如说,虽说与别人的妻子私通会带来某种激情,但她对其丈夫来说也许是根本不放在心上、毫不珍惜的存在,在丈夫眼里陈旧、无趣、厌倦了的妻子,到了外人那里却成了宝贵东西。这或许就是所谓的“人家的花儿总比自家俏”吧。因为对方是别人的妻子,心中自然有种紧张和刺激,因而生出一种畸形的爱,反过来,如果别人的妻子这个前提条件不存在了,或许对方就会恢复其再普通不过的原形。因此,所谓“一盗”无非就是偷情这种行为所带来的紧张感,并不见得是出于对对方的理性情感。
当然,这样说丝毫也不减伊织因得到阿霞而产生的喜悦,即使撇开别人的妻子这个前提,阿霞自身也是个充满魅力的女性。她有丈夫,又是众人注目的女性,而自己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揽于怀中,由此给伊织带来莫大的惊喜,但是惊喜之余他又不由得忐忑不安。
最最要命的一点便是,即使两人相爱,对方却缺少自身的自由。虽然偷情带来的紧张感一定程度上能促使爱情增温,可想见面时却不能每每如愿,一切都要顾忌到对方的丈夫,瞒着他,偷偷地进行。尽管这样仍不乏快乐,但毕竟这样的快乐是有局限的。倘若仅止于偷情,则确实也能体会到相应的满足,但再要向前迈出一步,两人的关系就很容易土崩瓦解。换句话说,“盗”归根到底只是短暂的偷情行为,不能指望会有什么建设性的发展。
如此看来,与他人的妻子陷入爱情的话,必不可缺的精神准备便是一种游戏心理,切不可假戏真做,擦出真情火花来。现在的伊织是否自如地游弋在游戏的范畴内,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M市的美术馆到底还是富川浩次中标了。”
村冈的话题突然转到毫无关系的其他事情上去了。伊织走了神儿,正在想着阿霞的事情,所以感觉格外唐突。
“那家伙最近接了好多美术馆的活儿,他真的很有才气吗?”
“既然能接到活儿,应该是有点才吧。”伊织冷冷答道。
“可是他设计的东西,F市的也好,G市的也好,外表看上去气派不凡,挺吸引眼球的,但内部构造实在不敢恭维,特别是G市美术馆,采光那么差,墙面设计也不够沉稳。像那样的东西也算是优秀建筑啊?”
“这要看你怎么来看建筑了,或许因人而异吧。”
“我自己也扛着个美术评论家的头衔,这么说可能蛮好笑的,最近有些美术评论家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对各地美术馆的人事安排指手画脚的,实在是太过分了。”
今晚两人碰面,村冈打算跟伊织聊的就是这个话题,而伊织对此也饶有兴致。
“不是我奉承你,要论设计美术馆,最棒的还数你,K市和S市的美术馆都很有独创性,而且实用性也非常强。”
“你这么说我当然很高兴,不过受众是各有喜好的。”
“以前讲到美术馆就唯国立是瞻,现在地方也开始热衷于设立美术馆了,所谓‘地方的时代’嘛。这当然对整个美术界也是个良性刺激,不是坏事,可问题在于形式与内容是不是相得益彰。我的意思是说,全靠乡土画家的作品、世界名作再加上现代派艺术这种三位一体的做法未免太简单、太单一了。还有,买进一两幅价格高得令人瞠目的外国画,这只不过是招徕观众的手段而已。”
“这当中地方政府的官员们恐怕也参与很深吧。”
“像这次M市,光建馆的预算就有四十亿,每年购入收藏作品的费用总得不下一亿吧?于是有些麇集在权力周围的蠹虫就闻风而动了。至于馆长人选,有好几个都感觉有点那个。美术馆听上去好听,可实际上并不那么美,甚至可以说充满了阴谋哩。”
“要是那样的话,这种活儿我不接也罢。”
“反正,我觉得富川那家伙靠不住。”
酒至微酣,村冈嘴上没了把门儿的,说起话来慷慨激昂。伊织也因为是和非常熟悉的朋友在一起,所以越喝越觉得心情舒畅。
“来点米饭还是面条?”菜吃得差不多了,厨师伸出头来问道。
伊织酒足菜饱,吃不下了,村冈也一样,两人都没要主食。
吃完最后端上来的水果,走出八洲是晚上九点。和村冈在酒店碰头后直奔这儿,进门差不多是七点钟,算来已经吃了将近两个钟头。杯盏来往,一点点喝着并不觉得,等到走出来两人才发现都已醉醺醺了。
从听说阿霞与丈夫两人去国立剧场观赏歌舞伎那会儿开始,伊织的节奏就加快了。村冈也是,说到各地建美术馆热潮背后的种种不正之风时,愤慨不已的他开始一杯接一杯下肚,后半场着实喝了不少。
“再去一家吧?”两人都不想就这么分手回家。伊织伸手拦下一辆驶近的出租车,“话说回来,我们俩好久没这样一起喝酒了。”
“上次祝寿会上见面是几时?”
“二月十八号。”
那天聚会之后,伊织和阿霞在酒店的酒廊里喝酒,可以说是他们后来走近的契机,因此伊织是不会忘记这一天的。
村冈靠在出租车的座席上,点燃一支烟,随即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太太最近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呀。”
村冈不光知道伊织与妻子分居的事情,还知道他与笙子之间的事情,都是他离家别居时被村冈追问原因,而不得不向村冈交代的。本来伊织是不打算告诉任何人的,但一想纸早晚是包不住火的,况且又是比较铁的朋友,便觉得告诉他也无妨。谁想村冈听了,只嘀咕了一句“真是弄不懂你”,别的什么也没说。虽说略略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感想,但对于他人的隐私却适可而止,绝不深追一步。这种极有节制的待人方式,正是伊织喜欢他的地方。
“这么说,还是不肯离啊?”
“嗯……”
车子左首是靖国神社那茂密的树林,使得四周愈加陷入深沉的黑暗之中。
“她呢?”
“也还一样……”
村冈掐灭了烟头,意味深长地说:“但是这样子一定很累吧?”
“你指什么?”
“各方面……”
伊织老老实实点了点头。其实不消村冈提醒,这阵子伊织的确感觉到非常疲惫。
“看来缺少了家庭还是不行啊……”
村冈想说的意思伊织心里十分清楚。自从与妻子分居以来,独自一人的生活虽说很自由,但反过来讲,这种自由切切实实使得人疲惫不堪。也许正因为如此,最近一段时间伊织回家去取邮件什么的时候,有时就想索性在这里歇息下来不回青山的公寓了。每当这时候,他立即告诫自己:“不行!”但脑子里之所以会冒出这种念头,似乎正说明了他因为追求自由而身心疲惫了。
“这样下去行吗……”
“当然不行啦。”
“那准备怎么办呢?”
被村冈这么一问,伊织一时无言以对。
“我不是想干涉你的私生活,但我不愿意看到你的才能就这么白白毁掉啊。”
“我哪儿有什么才能啊?”
“可别这样说。”
“好好,我明白了。不过那方面的事情,你就不必担心了。”
确实,缺少一个安定的家庭是会让人感觉疲惫,但并不等于连工作的激情也会一并丧失掉。事实上,伊织非但没有这样,最近甚至更觉得激情高涨呢。也许是因为离开家庭身处不安定的状态中,反而使他焕发出了新的斗志吧。
其实,伊织不要说与妻子的问题一直没解决,他与笙子的关系也是悬在半空,结局难料哩,现在又对阿霞萌生了爱情。如此说起来,他的身心疲惫完全是自诒伊戚。不过也正因为面临一堆难题,故而更加激发起他去迎接新的挑战的意欲。
“不可能所有事情都幸福如愿的呀……”
“这个我知道,不过只有家庭安稳,才能不断获取新的力量嘛。”
“是嘛……”
“你觉得不是这样?”
“不敢说不是这样,但也不会是这么单纯的吧。”
村冈在大学任教,因而往往站在对于既有的东西进行批评的立场上来看待物事,而伊织出于职业习惯,则喜欢站在创造出新的东西的立场上来看待物事。不过从某种角度上讲,假如没有外在的刺激,或许他也不会被激发出迎接新的挑战的勇气。
车子驶上九段坂后向右拐,沿着旧江户城的护城河边朝银座方向驶去,正好是两个钟头前来的时候的相反路线。等车子在两旁种满行道树的七丁目拐角停下后,两人走进一幢大厦三楼的一家酒吧,伊织光顾这里已经有十年了。酒吧很玲珑,除L型的吧台外,另外只有两个火车厢座位的包座。
在八洲喝的是日本清酒,在这里两人却点了兑水的威士忌。村冈三年前得了胃溃疡,喝冷酒怕对胃太刺激,于是兑的温水,另外加入两颗丁香。
两人在这里喝了约莫一个钟头,又到另一家酒吧继续喝。那里也是伊织常去的地方,开了瓶没喝完的酒仍保存在酒柜里。
“不过说实话,我一直以为M市的美术馆理所当然会请你设计呢。”
“好了,那件事情就不提了吧。”
村冈又重续刚才的话题,但是伊织已经无心再去说它了。
喝了一会儿,伊织起身上洗手间,他知道自己已经喝醉了,站立不稳,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前后摇晃。他用手撑在对面的瓷砖墙上,可是眼睛一闭,又出现了阿霞的身影:在幽暗中她背朝着自己,正在脱衣服,她的腰带已经解掉,但和服仍然搭在肩上,一只手从袖子里伸出来。
“不,不行!”
伊织用手在脑袋上狠狠地敲击了两下,又用冷毛巾放在额头上冰了一会儿才回到座位上。
村冈一见他连忙问:“喂,你怎么样?要不要紧呀?最近好像酒量退步了嘛。”
“不,不要紧。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个爱慕霞夫人的男人是谁?”
伊织醉醺醺地竟问出这样的话来。村冈吃了一惊:“你、你是不是爱上她了?”
“你别管!快告诉我他是谁?”
“那次祝寿会之后你又见过霞夫人了?”
伊织险些点头承认,还好及时停住,他赶紧摇摇头强辩道:“见没见过都无所谓的吧?”
“给你一句忠告:别的人我不管,对她你可别动什么脑筋。”
“为什么?”
“她可是别人的老婆呀!”
“废话……”
伊织一听就泄了气。还以为村冈会说出什么重大的事情来,结果竟是这番老掉牙的道理。夺人之美、爱上别人的老婆是不地道的,这个道理谁都懂,可如果这个理由就能抑制住对别人老婆的横刀之爱,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的人了。
“要是全都按照常识去做,就没有爱情了。”
最终,两人一共转战喝了三家才结束。伊织回到公寓,已经将近凌晨一点钟了。
若是在自由之丘的家中,这种时候只要脱下衣服一丢,妻子就会起来替他挂好衣服,还会给他端上一杯热茶。可是独自生活,从打开屋里的灯,到端水沏茶都得自己动手。伊织口渴得厉害,于是走到厨房里喝了杯凉水,脱掉西服,立即四仰八叉地躺倒在沙发上。他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酒,只是觉得胸口堵得慌,便松开了领带,然后闭上眼睛。黑暗中,只觉得脑袋发晕。
然而他心情颇佳。虽然喝了很长时间,但因为是与气味相投的村冈在一起喝,所以感觉不坏。
伊织翻了个身,正好看见屋角里的电话机。以前喝完酒回来之后,总想给阿霞打电话,每次最后都打消了念头。但是今天却不同,借着酒劲,伊织抑制不住给她打电话的冲动。
伊织爬起来,把电话拿到沙发旁,然后从西服口袋里掏出通讯录,翻找着阿霞的电话号码,与此同时,他意识到这会儿已是凌晨一点多。深更半夜的打过去,阿霞会不会爬起来接听?即便爬起来接了,兴许也会令她感到为难吧。
算了,还是不要打了。
但转而又冒出一个想法,偏要打过去让她犯犯难。
听村冈说,她与自己约会后的第三天,便与丈夫一起去观赏歌舞伎。作为惩罚,她也应该领受一下深夜接听电话的滋味。想到这里,伊织心意已决,于是拎起听筒。
他一面看着通讯录一面按号,听筒里很快传出铃声。铃声响了五声,伊织刚要挂断,突然听到听筒被提起的声音,接着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喂喂……”
一瞬,伊织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问道:“呃……请问是高村太太吗?”
“我是高村。”
声音虽低,但一点不错,正是阿霞。
“我是伊织……”
隔了少许,才听到阿霞低低的声音,大概着实吃了一惊:“您……有什么事吗?”
平心而论,伊织没想到阿霞会很快起来接电话。深更半夜的,一般人早已就寝入睡了,那么轩敞的大宅里,不可能轻易就爬起来接电话,即便接的话他觉得也应该是家中的佣人。他虽拨通了电话,但原想等铃声响四五记便挂断的。这样尽管没与阿霞说上话,但也算往阿霞家打过电话了,心里也会感觉到满足。不料阿霞突然拿起听筒,倒令他有些张皇不知所措了。
“这么晚打过去,真抱歉……”伊织拿着听筒,对着看不见的阿霞低下头,“其实没什么事情,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打扰了吧?”
“没有……”阿霞的声音就像远处吹来的风一般。
“我刚刚回到家里。”
“喝醉了吧?”
“跟村冈在一起喝酒,和他说到你哩。当然,我们俩之间的事情什么也没说。”伊织说着话,渐渐又来了精神,“下次什么时候再来东京?”
前些时候,你和丈夫去国立剧场观赏歌舞伎了吧——伊织差点把心里的大实话说出口,好不容易才忍住了。
“下个星期能见面吗?白天也没关系,只要稍稍提前些知道的话,总归能够空出来时间的。”
“这个月稍微……”
“是吗?那再电话联络吧。要不你打电话给我?”
“嗯。今天实在太晚了……”
“明白了。那我等你电话。”
“那么再见了。”
伊织将已经挂断了的电话听筒慢慢放下。
只不过打了一通电话,可是伊织却感觉浑身疲惫,好像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事情似的。
起初并没有指望阿霞接电话,但毕竟通上话还是令人高兴的。可是电话中阿霞的态度似乎有点惊慌,又有点恐惧。
是不是一面接电话,一面在担心近在身后的丈夫?伊织想象着阿霞会是何种装束爬起来接电话的:是之前在卧室里见过的那样,穿着白色的贴身衬褂,系着根细腰绳,还是别样的睡衣呢?
阿霞略带沙哑的声音仍清晰地残留在伊织的耳边。那声音怎么也不会让人联想到是男女欢合之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