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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昼

春的夜色潜入了大街小巷的每个角落。伊织走着,一瞬间竟产生了一种错觉,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名密探,但随即醒悟过来,自己此时的立场正好相反,于是不禁笑了出来。

所谓密探,是专事尾随他人、打探别人隐私的人。现在如果说被打探的,应该是伊织,他却将自己想象成打探别人隐私的密探。

也许是第一次跟阿霞相约在外面见面的紧张感造成的吧,又或者是温煦的春宵使得伊织萌生出这样的感觉吧。

来到约定的酒店大堂,却不见阿霞的身影。伊织想,离约会时间还差五分钟,没到也很正常。可是看到大堂里熙来攘往的人,伊织就开始后悔了。为什么挑酒店作为与阿霞约会的场所呢?酒店的大堂人多眼杂,应该选更加僻静不显眼的地方才是。

然而,当告诉阿霞约会地点时,伊织却觉得在酒店最合适。万一有一方迟到的话,从大堂里叫出来很方便;即使遇见什么熟人,也很容易找个说辞,就说是在酒店门口偶然碰到的,谁也不会起疑心。

当时这么决定是有一定道理的,可实际到了这里一看,才发现人太多了。与一个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有夫之妇约会,酒店显然过于惹眼了。

事情至此,已不可能改变。伊织只得站在正门入口处左手边的柱子旁。

傍晚时分,酒店里进进出出的人特别多,不停地有客人推开旋转门进来,有提着行李的住宿客,有从外面进来参加聚餐的客人,还有年轻的情侣,各种各样的人都有。

从伊织所站的位置可以看见进来的所有客人,但是从外面进来的客人却不容易看到伊织,因为他站的地方有柱子的阴影遮挡着。倒不是特意选的这个地方,伊织只是想开个玩笑,偷眼瞧一瞧等会儿将进来的阿霞的样子;再说,他也不想被人看见自己的样子,一脸焦急不安等人的神情暴露给别人,总不是件愉快的事。

就这样不引人注意地站了一会儿,阿霞依然没有出现。伊织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比约定的时间已经晚了十分钟。

女人迟到十来分钟是很平常的事情,伊织虽然这么想,却渐渐烦躁起来。也许,临时发生什么事情出不来了?伊织之所以有些沉不住气,是因为自己约有夫之妇偷偷相会而感到羞惭。

伊织的斜后方有一张长椅,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分别坐在椅子两端,中间空的地方足可坐下两三人。那个男子用疑惑不解的表情望着伊织,大概想不通伊织为什么不坐下来。可是伊织一点儿也不想坐,反正等人,站着坐着都一样,可是如果坐下来的话,感觉就好像会等的时间更长。

又过去了十分钟。比约定的时间已经晚了二十分钟。伊织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看了看,没错呀,在今天的一栏里记着“六点钟,T酒店,K”。虽然不能想象会有人偷看到他的笔记本,但伊织还是没写名字,只写了阿霞名字的起头字母K。

坐在椅子上的男子突然站起来扬着手,大概他等待的人到了。出现在视野中的是一名年龄与他不相上下的男性。男子离去时的神情颇为得意,似乎在炫耀自己等的人不是女性而是男性。紧接着,坐在长椅另一端的女子也站起身,朝推开旋转门进来的一名男性快步走去。

伊织感觉似乎被孤零零地撇下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阿霞做事严谨,绝不会无缘无故失约的,如果突然有急事来不了的话,她也一定会打电话联系自己的。

“等到六点半吧。”伊织对自己说。可又转念一想,说不定因为什么事情,阿霞连电话也无法打呢。

伊织倚靠着柱子,略略一低头,点着了香烟。

阿霞出现在大堂,也就是在他低头的这一瞬间。伊织叼着烟抬起头来朝门口张望时,看见一个身穿和服的身影,正在朝这边靠近。伊织情不自禁地举起手打了个招呼,于是阿霞轻轻颔首,用手掖住和服的下摆,扭着小碎步往这边快步走来。

“不好意思哦。”

伊织笑着点点头,随即脑子里“咯噔”一下。今天是两人第一次在这种地方约会,以前阿霞的说话方式可不是这样的。若是为自己的迟到表示歉意,一般是说“对不起,我迟到了”或者“实在抱歉”。与此相比,“不好意思哦”听起来更加多了几分亲近感。

“对不起。本来想路上打个电话跟您说一声的,可是一想,这样反而更费时间了。”

阿霞又低下头致歉。她还是这样的谨小慎微和讲究礼仪,不过语气中却暗含了一起过夜之后的女人才有的任情和撒娇。

伊织一面准备往大堂深处走去,一面问道:“来点什么吃的吧?”

假如两人第一次见面,伊织说话是不会这样俚俗的。但他不说“要不要吃点什么”而说“来点什么吃的吧”,也隐约显示出一种亲切。

阿霞模棱两可地点点头,与伊织并肩起步。大堂里来往的客人,无不对阿霞注目而视,有两个男人大声说着话从对面走过来,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几乎同时回过头来,视线追随着她而去。今天的阿霞,穿一袭白色大岛绸 的和服,与之相映衬的,是腰间系的咖啡色带子,头发略显蓬松地朝上盘起。全身上下一副盛装打扮,在无懈可击中透着一种别样的妖艳。

“西餐、日式餐还有中餐,想吃哪一种?”

伊织是征求阿霞的意见,可是阿霞却答非所问地应道:“哎……”

也许此刻,她心里在意的不是吃不吃饭的事,而是周围的目光。她与伊织保持着一步的距离,低眉俯首地跟在后面。瞧她的样子,似乎瞒着丈夫偷偷出门与别人约会或多或少是桩心事,压在心头一时拂不去。

伊织在前头一面走,一面为穿过大堂往里面走的决定后悔了。应该碰面之后立即朝酒店外去的,然后叫上一辆出租车,那样的话就不会招致这么多人注意了。

“先在这里叫点喝的东西吧。”

大堂尽头的左手边有间酒吧,入口与大堂相通,但是从大堂看不到酒吧里面的光景。两人在酒吧最靠里的座位相对而坐。

“应该找个更加僻静的地方见面的。这种地方让人有点不自在了吧?”

“因为我不大习惯来这种地方。”

“不过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侍应生过来开单,伊织要了一杯马天尼 和一杯果汁。

“你今天能待到几点钟啊?”在会面之前,伊织心里就关心着这个问题,“还是九点钟必须回去吗?”

阿霞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将目光移开了。

伊织望着她,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时间安排。现在已经过了六点半,用过晚餐差不多就要八点多了,假如阿霞必须九点钟赶回辻堂的话,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就所剩无几了。

“十点钟不行吗?九点钟稍稍早了点啊。”

伊织想起了从前,那时跟女大学生约会,对方因为学校门禁的缘故,总是九点钟便打道回府。

“没关系吧?”伊织一面恳请着,一面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

侍应生将果汁和马天尼酒分别放在阿霞和伊织面前,然后离去。

“来吧!”

伊织向前伸出酒杯,阿霞端起杯子碰了一下。

“刚才在大堂等你的时候,我乱七八糟想了好多:是不是约会的地点搞错了,是不是电车延误了,是不是突然有急事来不了了……”

“对不起。”阿霞再次表示歉意,不过她还是没有解释晚来的原因。

伊织对此稍感不快,可是看到阿霞每次表示歉意时略显痛苦的表情,又觉得蛮有意思的。

“呃……过会儿晚餐,在这家酒店的二楼有家蛮不错的西餐馆,如果吃日式餐的话在楼下。要不,到外面其他地方去吃?”

“先生觉得怎么样好呢?”

被称呼“先生”,伊织霎时间有种奇怪的感觉。如果是别人,他一点也不会惊讶,然而被阿霞这样称呼,听上去似乎有点隔了层关系的味道。

“我是无所谓啦。如果你觉得这里喝的还过得去的话,在这里也行啊。”

“那就在这里吧。”

“不需要再来点主食吗?”

“我还不怎么觉得饿呢。”

伊织重新坐直了身子,给阿霞又点了一杯金汤尼酒

“我喝果汁就行了。”

“可是,上次你说过这个味道很不错的呀。”

上一次在那之后,两人在伊织的公寓肌肤相亲,合为一体。今晚眼看将按着相同的程序走下去,但是伊织却不想很快这样,他希望酿造出更多的情趣。

“那枝山茶花还开着哩。”

“是吗?该换换了。”

“山茶花别名耐冬,是常绿灌木或小乔木,花常单生……这是我从书上看来的关于山茶花的说明。”

话题于是围绕着从山茶花到各季的花草展开,这是两人间最容易交流的话题。一面谈论着花,伊织一面思索着如何带阿霞离开酒吧。

与阿霞虽然已经同床共枕过,但伊织对一见面立即就引她去房间还是踌躇不定。倒不是出于什么罪恶感,而是觉得阿霞可能会不自在。

其实伊织自身也有问题。他想在两人上床之前多花些时间沟通,喝喝酒也好,说说话也好,哪怕稍微烦琐一点,他仍然认为事前这种情绪的缓冲是必不可少的。

当然,在这上面花费时间太多他也吃不消,毕竟伊织最终的目标还是阿霞的身体。他相信身体与身体的结合,是能够加深爱情的。

“差不多可以走了吧?”

伊织放下马丁尼酒杯站起来。阿霞露出了讶异的表情,似乎在问:这就要离开吗?

“对这家酒店感觉还行吗?”根据情况,伊织已经准备好了在酒店开一间房。如果是像上次一样领她去自己的公寓,似乎过于单调,缺少了点情趣。“假如到我公寓去的话,说不定那只发卡还在哩。”

“还放着吗?”

“当然了,那么重要的东西。”

阿霞微微地笑了。看到这笑容,伊织做出了决定,还是去青山的公寓。

拿起账单,到收银台付了款,然后径直从宴会厅一侧的门走出酒店,在门口拦了辆出租车。

在酒吧里坐了不到一个钟头,外面已经夜色漆黑了。

伊织吩咐司机“到青山”,阿霞一声不吭,坐在位子上,眼睛望着前方。接下去的事情应该可以预想得到了,可是她丝毫不露声色。从正面向两边分开的头发,从额头平缓地斜垂到脖颈口,头发下端可以看到漂亮的耳垂。

笙子的耳朵也很漂亮,撩起头发,从耳根到脖颈的曲线很美,可是却没有眼前阿霞的耳朵那么柔软。

伊织正偷觑着,阿霞转过脸来,问道:“什么呀?”

“哦……没什么。”

伊织仿佛恶作剧被发现的孩子般,赶紧将目光从阿霞的耳朵上移开。

“今天不用急急忙忙地赶时间了吧?”

“……”

阿霞没有回答,表情却似乎有些痛苦。伊织看着她,痛切地感觉到她丈夫的存在。

夜晚街道很空,车子二十来分钟便到了公寓。

“请吧!”伊织轻轻催促道。

阿霞一瞬间犹豫了一下。乘上车的时候,就已知道是开往青山的,为何现在还犹豫?也许她是为自己被引诱,跟着男人到这里来的举动而感到震惊吧?

伊织不管这么多,他先下车,隔了片刻阿霞也下来了。

“虽然是晚上,可是看起来樱花好像要开了一样。”

春宵的暖意仿佛驻足停留在了人影稀少的夜晚的街道上。

从这儿一直到进入公寓的电梯,伊织不停地对阿霞讲着眼前的樱花,以及去年去京都时观赏到的御室 晚樱。不知不觉变得如此饶舌,一方面是为了舒缓阿霞渐渐僵硬的情绪,另一方面也是在掩饰自己对即将进行的情事的羞惭。

“从彼岸樱 到御室樱,在京都可以连着两个多月欣赏到樱花哩。”

说着,来到了屋门口。伊织掏出钥匙打开门走进去,阿霞也没有游移跟进了屋。

出门时,伊织没有关掉起居室的灯。阿霞虽然先前已经来过这里,但她还是很好奇地四下巡视了一遭,然后才在沙发的一角坐下。

“要喝点什么吗?白兰地怎么样?”

“我来点软饮料吧。您看我的脸都红了是吗?”

灯光下看去,阿霞的眼角周围确实泛出一点红晕。

“基本上没什么变化呀。稍微带点红色更好看嘛。”

伊织没有理会阿霞,仍然倒了两杯白兰地。

“来……”

伊织举起酒杯,阿霞将自己的杯子碰了过去,随后轻轻凑近嘴边啜了一口,仿佛要好好享受美酒的香醇。

伊织似乎有意想让自己沉醉,他连喝了两杯。

“看来要带把新的花来了。”阿霞望着已经开始枯萎的山茶花说道,“这个得扔掉了。山茶花和椿一样,花落的时候看上去特别凄惨。”

“看看它凋零的那一瞬间也不错啊。”

伊织站起身走到厨房,倒了一杯凉水,将它放在茶几上,随后在阿霞身边坐下来。

“朝这边转过来好吗?”

“……”

阿霞紧张地将脸转向这边,就在这一瞬间,伊织不失时机地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事实上,刚才起身去厨房的时候,伊织想把灯关掉的,要求同女人接吻似乎还是在稍暗的环境下比较好,对女人来讲这样也比较礼貌。然而一下子把灯光熄掉,自己心下的想法也会暴露无遗,阿霞本来就有点踌躇不决,这样反而会吓着她。

再说,伊织没看到过阿霞在灯光下接受吻唇的样子。上次两人一直是在黑暗中进行的,阿霞性感的脖颈和丰盈的胸部,在黑暗中都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一片白皙,尤其是每个细节中的表情根本无法欣赏到,也没有宽裕的时间去欣赏。

而此刻伊织毫不慌张。已经同床共枕过的身体,现在再次用自己的身体去细细确认,伊织充满了自信,而这种自信使得他愈加大胆。

“把灯熄掉好吗?”

阿霞一面央求着,一面朝这边转过脸来。伊织没有理会,他一把抱住了阿霞,想从正面拥抱的,但由于和服的腰带太厚了,隔在中间很不舒服。

“转过来。”伊织命令似的说道。

与此同时,他一只手拢住阿霞的背,另一只手托住阿霞的下巴向上托起。明亮的灯光下,阿霞脸孔朝天,伊织趁势轻轻吻了上去。

一瞬间,阿霞像是被噎住了似的,呼吸急促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恢复平静,身体也随之绵软下来。

现在,伊织双唇吻住阿霞的双唇,同时伸出舌头在阿霞的口中恣意游荡,阿霞的嘴唇没有离去。伊织又恶作剧地将舌头突然往回一缩,引得阿霞的舌头急急地追过来。

在纵情的玩耍中,伊织睁开眼睛。阿霞的脸孔近在眼前,只见她微微仰着头,额头上有几道细细的皱纹,眼缘在轻轻地震颤着。看上去好像是在强忍着某种痛苦,又好像是在贪婪地品尝着这一刻的快乐。看着看着,伊织心里冒出一个残忍的念头,他压紧双唇,出其不意地使劲儿吸住了阿霞的舌头。

阿霞发出一声轻轻的呻吟,左右眯成一条细线的眼睛仿佛痛苦得要哭出来一般。

此时的阿霞已经顾不得光线的明暗了。被伊织紧紧拥抱着,被伊织吮吸着舌头,阿霞的身体情不自禁地越来越顺从。伊织则感受着阿霞柔软的身体,同时在灯光下欣赏着她娇媚无比的神情。

经过了长时间的接吻做铺垫,伊织拥着阿霞移步朝卧室走去时,阿霞一点儿也没有抗拒。

卧室窗帘紧闭,显得屋子里暗暗的,不过仍到处洋溢着春宵的暖洋洋的气息。伊织关上房门,回过身来对阿霞说道:

“来吧……”

他没说要阿霞宽衣解带,只是将手按在阿霞的肩头。

“一定要……脱吗?”

黑暗中,阿霞微微仰起的脸略微显得惨白。望着这张脸,伊织用力地点了点头。

阿霞似乎还有点彷徨,隔了少顷,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将手伸向腰带。见此,伊织先自上了床。

夜晚,屋外的声音本来是听不见的,可是竖起耳朵细细静听,从远处似乎随风传来海浪的轰鸣,也许是汽车驶过时发出的声音,也许是行人走路的杂沓声或者说话声,偶尔夹杂着呜咽悲鸣声,各种声响汇集在一起,发出低低的吼声。伊织两手枕在脑后,眼睛盯着屋子的一隅,听着从屋外传进来的声音。

床前有一只和式衣橱,阿霞站在衣橱前解着衣带,从伊织的位置,只能看见她侧后面的身影。裹在腰际的带子已经除下,现在好像是在解里面的腰绳。上身的衣服仍然穿在身上,从身后可以看见阿霞的两肘张开着,腋下略微鼓起来。这时,大概腰绳被抽掉了,右手肘处的衣服被顶起来了,随后轻轻晃荡着。

也许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伊织连阿霞微微下俯的脖颈和蓬散开的秀发也能分辨出来。

“那边有衣挂。”

伊织说,可阿霞没吱声,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瞧她的姿势,大概现在正在脱布袜子,只见她的肩膀在轻轻晃动。过了片刻,两手插到脑后,除去发卡,与此同时,手心朝内一翻,白皙的胳膊从袖口处露了出来。

伊织正出神地看着,阿霞无声无息地直起身来,刚才弯腰半蹲的时候已经将和服脱了去,此刻身上只穿着白色的贴身衬褂,用细绳系住,两手压在领口处。

伊织扯住衬褂的下摆,好像在说:“到这边来。”

阿霞用手捂住脸颊,弓着腰,蹑手蹑脚地从床边爬上来。这姿势让伊织不禁联想到惊恐的小猫。

阿霞才将被子盖上身体一半,伊织便伸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朝自己身边拢近。

“我太想见到你了……”

拥抱着只穿件贴身衬褂的阿霞,伊织这才真切地感觉到是和她在一起。

先前在酒店的约会,喝酒,聊天,全都是为了现在这一刻所预演的前奏曲,只不过是将阿霞变成自己掌中尤物的铺垫。

一上了床,阿霞倒似乎心里笃定了,她变得特别温柔顺从。配合着伊织的动作,阿霞主动朝伊织身边靠近,将脸贴在伊织的胸前。她身上的白色衬褂用细绳束住了。明知最终还是要解开的,她仍束得紧紧的,这就是阿霞身上不可思议的地方,也是她一丝不苟、束身自好的象征。

但是衬褂的领口却敞开着,已经适应了黑暗的伊织的眼睛,清清楚楚看到了阿霞白皙的胸部和圆润的肩膀。

伊织尽情感受着阿霞身体的玉温,隔着衬褂笃悠悠地温存着,不急于褪去衬褂露出全裸的身体。最好是让阿霞情欲激燃,随后再慢慢地褪去。

可是,这一如意打算很快就破灭了,因为他自己忍耐不住,于是伸手去解阿霞衬褂上的细腰绳。解开绳结往旁边一抽,腰绳很容易就除去了,阿霞的整个胸脯露了出来。伊织趁势往下一撸,扯掉衬裙,此时阿霞身前已经没有任何遮蔽的东西了。隔着和服看,阿霞的身体似乎稍显单薄,但是褪掉所有衣物之后,却出人意料的丰满腴润。外观平坦的乳房,也是由于腰带束缚的缘故,彻底解放了之后,才发现原来乳房还是很高挺的。

“我爱你。”

伊织抱紧阿霞,在充分爱抚和感受了她身体的光滑和温润之后,一语不发地进入了阿霞的身体。

刹那间,阿霞的身体似乎挣扎了一下,但伊织的手上稍稍用了点力,她便随即安静了下来。

这时的伊织一反先前慢悠悠的做法,动作顷刻之间变得激烈起来。倒是阿霞的身体反应还显得较为平静,也许是她正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感觉吧,不过,她额头的细纹比刚才灯光下看锁得更深了,眼睛也闭得愈加紧。

看着这张几乎要哭出来似的脸,伊织不由地想象起阿霞的丈夫来。

伊织先从欢愉中清醒了过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伊织的情感更加冷静,而似乎是男人的特性使然吧。

夜阑的屋子里重新恢复了静谧。伊织看看身旁,阿霞俯着身子,横卧在床上。身上的衬褂被丢在一边,被子拉到后背半中间,从肩头到后背露出圆圆的一片。她呼吸极轻,肩头看上去几乎一动也不动,先前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此刻乱蓬蓬地从头到脖颈披散着。看她的睡姿,仿佛丧失了所有意识似的,然而从腰际到腿到脚,紧贴着阿霞身体的部位分明感觉得到她的体温。伊织又体味了一会儿阿霞的体温,然后侧身转向阿霞,紧紧将她搂住。

阿霞的身体像燃烧的炭火一样烫。她蜷曲着身子,静静地依偎在伊织胸前,身体柔软得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体内包着骨头,这身体似乎就是为了让男人拥抱而造就的。伊织紧紧贴着阿霞的身子,从胸腹一直到脚,密不透隙。伊织巧妙地抱着阿霞,并且满足地享受着这种融为一体的滋味。

阿霞这种自然放松的姿势,是不是在男人的多次拥抱中逐渐体味出来的心得结果?最初的时候,即使深爱着一个男人,她的身体也不可能做得如此舒贴而自然。不过现在去想这种事情已经毫无意义,况且,对方的隐私部分是绝对不可触及的,这也是与有夫之妇偷情的游戏规则。

“我爱你……”

伊织在阿霞的耳边轻声嗫嚅,阿霞没有回答。她依旧双眼紧闭,是还沉浸在激情的余韵中,还是因为羞怯而不得不强忍着?伊织从肩头往下轻轻爱抚着阿霞,手移到后背中间时,阿霞的身子轻轻震颤起来。看来,激情的余韵仍未从她身体的每个部位飘游而去。

“真暖和啊……”

感受着阿霞身上的玉温,伊织矇矇眬眬地往睡乡中沉落。就这样贴着阿霞温润的肌肤睡去。阿霞的身体具有一种甘美的诱惑,让人不知不觉想进入梦乡。

然而一度苏醒的身体却在时时记挂着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当伊织一只手搂着阿霞,撑起上身去看床头柜上的台钟时,阿霞在他胳膊中低声问道:

“几点啦?”

伊织回答她九点钟,可她却一点也不慌忙,倒是伊织对时间十分介意。

上次两人是五点钟见面,阿霞九点钟便回去的。而现在已是九点,两人却还躺在床上。即使现在起床,再稍稍收拾一下,出门也要将近十点钟了。回到辻堂,大概都要超过十二点了。

“怎么样?”

“您先起来吧。”

伊织点点头,又磨蹭了一会儿才支起身子准备起床。心里太想就这样拥着阿霞继续睡下去,可是老记挂着时间,怎么也无法沉下心来。

下了床,伊织披上睡袍,到盥洗间穿好衣服,然后回到起居室。本想喝杯咖啡,但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拿起放在茶几上的白兰地喝了一口。接着,打开电视机,收看起新闻报道。

大约半小时后,阿霞也来到起居室。跟来时一模一样,阿霞头发梳得利落齐整,一点也看不出散乱的样子。或许是一下子被屋子里的光亮晃得眼睛有点难受,她用手遮在额头上。

“有替换的枕巾吗?”

“怎么了?”

“对不起,沾上了一点口红。”

伊织起身走到卧室看了一眼。先前乱作一团的床上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并且罩上了深蓝色的床罩。拉开床罩,发现枕头一角有点淡淡的红色印渍。

“这点无所谓啦。”

“不,假如还有替换的,这个我带回去。”

“你带回去做什么呀?”

“洗一洗啊,或者,再去买一个新的吧。”

“替换的当然有啊。不过,今天就先这样吧。”“不行,那样的话以后会很麻烦的。”

“麻烦?”伊织不解地问道。

这时,阿霞已经弯下腰去将枕巾拆了下来。

“要是被别人看到了,说不定会生出什么事情来呢。”

“女佣嘛,用不着介意,反正她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点什么了。”“那还有其他人也会来呀。”

“还有谁……”

阿霞没有搭理,将枕巾叠起来拿在手上。

“我妻子的话,你就尽管放心好了。”

伊织的妻子从未来过这所公寓。她自己没想过来,伊织也从不将钥匙交给她。这里是伊织自己的天地。

“您夫人为什么不到这里来呀?”

“我告诉过她,让她别来。”

“那她什么也不说?”

妻子当然不是什么也不说,一说起来就有无数的不满。不过现在却什么也不说了。从伊织对她说不要来,到她真的不来了,这中间自然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有过相当激烈的纠纷和冲突,这会儿对阿霞一时半会也无法解释清楚。

“可以说,是死了心吧。”

“真冷酷……”

阿霞轻轻笑了。她脸上没有显出吃惊的表情,倒是一副安心的模样。

“那您今天也睡在这里吗?”

“不可以吗?”

“这……这是你的自由。”

说到这里,阿霞突然慌忙俯下头去。之前一直称呼伊织“先生”的,现在情不自禁地说出“你”来,大概是因为再度的欢爱驱散了两人之间的紧张。然而这一声“你”中所包含的亲近感和撒娇,令阿霞自己也为之吃了一惊。

“明天早上还能再叫醒我吗?”

“有工作要做吗?”

“工作倒没有,只是想听到你的声音。”

“那不如你给我打电话吧。”

“打过去不要紧吗?”

“也许佣人会出来接电话吧。”

阿霞是第一次让伊织往她家里打电话,以前都是说“我打过来吧”,而不希望伊织打给她。

“佣人出来后对她说声‘叫夫人接’就可以了吧?”

“哎。电话号码知道吧?”

“上次应该告诉过我了,不过你再说一遍吧。”

不知道是因为今天的相逢令阿霞彻底消除了戒备心理,还是再度的约会让她变得大胆起来,阿霞毫不犹豫地复述了一遍电话号码。

“再喝一杯怎么样?”

“可是,我必须回去了。”

阿霞看了看表,已经十点二十分了。想到接下来还要赶回辻堂去,确实已容不得再笃悠悠地待下去了。

“那么,我走了。”

阿霞站起身,穿上和服外褂,拿起了手提包。望着阿霞这般模样,伊织心里又涌起一股爱意。

“你就在这里住下也没关系啊。”

阿霞对伊织在耳边的嗫嚅莞尔一笑,却不作答。这笑既可以理解为“不行啊”,也可以理解为“是吗?那我就住下来了啊”。

“你等会儿怎么回去?”

“到东京站乘电车回去。应该十一点多点有一班。”

伊织也曾有一次应住在藤泽的朋友之邀,十点多钟从东京站乘坐电车赶过去的经历,晚上的电车很拥挤,还混杂着不少醉汉,幸好伊织坐的是软席车厢。往小田原方向去的电车一般都是普通车,唯独这条线路上有软席车厢。据朋友说,乘坐这个时间段电车的大都是老乘客,互相之间面熟得很。

“我们这些湘南佬……”这就是那些人的口头禅,其中充满了身居湘南高级住宅区的男人们的自负和豪爽。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伊织想象着阿霞也乘坐软席车厢时的样子。

深夜十一点多钟,一个中年妇女独自回家,也许会惹得那些喷着酒气的男人胡思乱想吧:这个女人是刚观赏完一场戏剧?或者是刚参加一个派对结束?他们不会想到她是刚刚与人密会偷情吧。哦不,如果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望着车窗外,反而引人起疑哩。因为越是安静就越显得鹤立鸡群。

“我送你到东京车站。”

“不要紧的,我自己叫辆出租车好了。”

“不行。你等我一下。”

伊织回到卧室,急急忙忙地脱下睡袍,穿上西服外套。“电车是十一点几分的?”

“好像是十分吧。”

等伊织穿戴好走向门口,阿霞已经穿上鞋子在等他了。

“到底还是要回去吗?”伊织仍然恋恋不舍地叮问道,同时将脸凑近阿霞。

阿霞立即闭紧嘴,为了不让口红掉妆,她只是伸出舌尖轻轻与伊织相碰。正当两人的舌尖咂在一起的时候,已经熄了灯的屋子里突然响起了电话铃声。

阿霞想缩回舌头,可是伊织却不在乎,非但没有停下,还想趁势将嘴唇压上来。阿霞忍不住把脸向后躲开,说道:

“电话……”

黑黢黢的屋子里电话铃声响个不停。由于夜深人静的关系,听上去特别刺耳,拖着长长的尾音,响了十来声。

“不接吗?”

伊织回过脸朝屋子里看了一眼。这电话仿佛窥破了两人接吻的场面似的。

“走吧!”

伊织还是没理会,将手搭在阿霞的背上,打开了房门。阿霞仍有些担心地望着电话铃声响不停的屋子,随即默默地走出门。关上门,锁上门锁,铃声这才停息。

两人穿过走廊,来到电梯厅时阿霞问道:“不接没关系吗?”

“嗯……”

电话是谁打来的,因为没去接当然无法确认,但是在铃声响起的那一刹那,伊织想起了笙子。工作上的关系夜里十点多钟电话打进来几乎是没有的事情,这样深更半夜打电话的,除了笙子没其他人。

临别的接吻被一通讨厌的电话搅了,阿霞的欢情余韵似乎也被打断。

“从辻堂车站到你家远吗?”伊织想改变一下话题,于是问道。

“坐车的话很快就到。”

走出电梯,穿过入口的门厅时,伊织突然站住了。

“我送你到家吧。”

“不用了,这里就行了。”

“不,还是让我送回家吧。你稍等我一下好吗?我到地下车库去把车开出来。”

“真的不要紧的,电车还有呢。我就在这里告辞了。”

“是不是我送你会给你添麻烦?”

“没有的事情。不过实在太远了,你再开回来太辛苦了。”

“你就不用担心我了。夜里走高速公路的话,路上用不了多少时间的。反正你就在这里等着我。”

阿霞刚想说“真的不用了”,伊织将她制止,自己朝地下车库走去。

一开始说送到东京站的,可现在却改变了主意,非要一直送到辻堂不可。这个心境突变似乎与临出门前的那个电话大有关系。

白天伊织很少开车。

市中心的道路永远是那样拥挤,再说找停车场也是件麻烦事,加上每天晚上差不多都有应酬,喝点酒是常有的事。只有休息日或者晚上,工作结束,为了解闷散心才会偶尔开车出去兜兜风。有人曾劝他既然这样没必要买车,但是有了车,却多出一分安心感,可以随时随地到想去的地方去。无论实际上使用与否,有车和没车,心境是大不相同的。

伊织将车停在踌躇不定的阿霞面前。

“上车吧,虽然不是什么好车。”

车是辆普通的双门双座国产车。伊织的理念是,日本车在欧美国家都广受欢迎,何苦硬要花大价钱去买并不轻巧灵活的进口车呢。

“没想到先生也自己开车。”

“大家都这么说。”

乍看上去,伊织总是要么埋头于工作,要么呼朋唤友一道喝酒。笙子就说过,伊织的形象更加适合乘坐出租车或者专车。

“您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开车的?”

“一年前。不过你放心,我开车的技术绝对没问题。”

车子从公寓旁的一条小路驶入青山大街。将近夜半,所有的商店几乎都闭门打烊了。

“真的,送我到东京车站就行啦。”

“不行,送你到家。从青山大街笔直往前,沿二四六号国道开,从第三京滨高速下来就不远了吧?”伊织兴致勃勃地说着,“虽说是一年前才开始自己开车,不过我二十年前就拿到驾驶证了,当时经常开,还撞伤了两个人哩,十来年前才不开的。”

“太可怕了……”

“全都是对方的过错。一次是绿灯的时候突然跑出来一个小孩。还有一次遇到个老太婆,我急刹车停了,但是她一慌跌了一跤,结果骨盆骨折了。那个小孩只不过碰伤一点。”

“那就不是一年前才开始开车的了?”

“出了两次事故之后,我整整十年没碰车。可是大概从去年起,突然又想开车了,结果,像今天这样的机会总算就派上用处了嘛。”

说到这里,伊织感觉自己似乎有些得意忘形了。

晚上十点多钟,车辆稀少。从八号环线进入第三京滨高速公路后,几乎所有的车辆行驶时速都在百公里以上。

“我开得还不错吧?”

“是的。不过,速度不要太快好吗?”阿霞似乎对伊织的车技还有点将信将疑。

“没关系,天亮以前肯定能到家。”

“天亮?”

“哈哈,开个玩笑。”

阿霞身上的芬芳扑鼻而来。车内光线幽暗,有一种两人在密室中的亲近感。

“来点音乐吧?”

伊织打开收音机,可是一时搜寻不到合适的电台,于是他换了录音卡带放进去,顿时传出夹着电声效果的流行乐。

“这种音乐喜欢吗?”

“这是谁唱的呀?”

“Yellow Magic 。这个乐队使用电子合成器做音乐,前些时候在纽约也大受欢迎哩。”

阿霞是第一次听。她和身为画商的丈夫不知道是不是从来不听这种音乐,至少身穿和服的形象与这种音乐极不般配。

“我没想到先生还听这种音乐。”

不知何时起,阿霞又像之前那样称呼伊织为“先生”了。“你”这个包含了亲近感的称呼,看样子只有在情事之后的短暂一瞬才那么叫。

Yellow Magic的两首曲子结束后,伊织又换了一盒带子。这次是非常舒缓的曲子,仿佛古典雅乐一般。

“这个听过吗?”

阿霞想了片刻,答道:“是《平城山》吧?”

“对。”

伊织和着旋律哼唱起来:

并蒂连心恋何似哀

哀平城山

跛倚步步行蹒跚

此情哪堪说

紧接着又唱起了第二段:

从来怀人唯伤情

今日同往昔

细数平城山上路

洒满串串泪

七五调 的歌词与略带幽怨的旋律非常贴切。

“这歌真好听。不过,一下子从电子合成音乐跳到《平城山》,还真让我有点不习惯呢。”

“搞建筑就是这样的,从纽约的流行最前沿到《平城山》这样的意境,要根据时间和周围环境,让自己去适应,否则就设计不出好的作品。”

“真想看一看先生设计的建筑啊。”

“想去看吗?”

伊织将空着的左手放在阿霞的膝上。

车子沿着第三京滨高速公路向横滨方向疾驶而去。道路是在山间开出的,不时会有三两家灯火断断续续跃入眼帘。三车道的道路不算宽阔,但是因为车辆少,所有车辆都以百公里的时速飞速向前,伊织也不甘示弱,速度将近一百公里,却丝毫感觉不到颠簸摇晃。伊织一面开车,一面将手搭在阿霞的手上。也许是阿霞的默不作声给了他勇气,伊织想将她搂到自己身边,但是被阿霞制止了:

“注意着点开车啊。”

“不要紧的。”

“不行!”

像呵斥磨人不懂事的小孩似的,阿霞用另一只手朝伊织手背上拍了一记。

“好像是去年吧,我看到过先生得奖的那件作品。”

话题聊到自己的作品,伊织终于打消了拥紧她的念头。

“虽然是在杂志上看到的,不过还是可以感受到西洋风格与日本元素结合在一起的表现,真的很成功。”

去年,伊织荣获由M社颁发的建筑设计造型奖,获奖作品是为奈良县K市美术馆所作的设计方案。确如阿霞所说,这件设计作品因为将日本的传统审美观融进了西洋现代视角,而得到业界极高的评价。

“先生的设计都只限于美术馆吗?”

“除此之外我不会别的呀。”

“不可能吧……”

阿霞觉得伊织是谦逊,可这却是真话。伊织最喜爱、最有信心的是设计美术馆和博物馆建筑,他埋头于此,而对其他种类的建筑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趣。

“村冈先生说,伊织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与众不同?”

村冈是个美术评论家,也就是在上次的祝寿会上介绍阿霞给伊织认识的那个人。

“村冈先生说:明明可以更加放开手脚做,做得更大,可他却不愿意这样。还有,与他的才能相比,他那家事务所也太小儿科了。”

“现在这样就足够了呀。”

不管村冈是出于什么想法才这样说,反正伊织觉得自己现在管理十来个职员恰到好处,尽管有些年轻人冲着伊织的名头,想来他的事务所工作,但都被他婉言拒绝了。人数少的精干团队,一方面可以惬意地专注于喜爱的项目,另一方面也容易将工作做得漂亮。

“他还说先生有点乖僻……”

“啊,这个倒是没说错。”

伊织点点头,阿霞也笑了起来。看着她的侧脸,伊织想起了不多时前这张脸依偎在自己胸前的情景。

突然,从后面飞速驶来一辆汽车,很快便超出了伊织的车子,也许是年轻人驾驶的车子,车速足有一百二三十迈。等这辆车子的红色尾灯消失在拐弯尽头时,阿霞问道:

“设计好比那件作品的时候,是不是要到现场去跑好多次?”

“到完成为止,一共到现场去了十来次。一开始考虑怎么样才能通过建筑把当地的地方特色表现出来,结果在K市和它周围整整跑了一个星期哩。”

“请恕我班门弄斧,窗子的锐利感觉与墙壁上的古典风格砖石般的感觉,真可谓是浑然一体呢。”

“那一带以前是烧砖瓦的地方,出产了不少漂亮的砖瓦。我在转悠时偶然看到,于是从中得到了灵感。”

“看来设计也不光是坐在桌子前拼命思考而已呀。”

“那当然,不把当地的人文特色表现出来是不行的。尤其那一带是丘陵地带,地势略微倾斜,我在那里眺望了好几次,专门考虑怎样才能利用这个地势。”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先生在那儿闲游呢。”

“哦,其实也有一半是在闲游。”

当时,伊织以助手名义带着同去的便是笙子,笙子在K市待了三天,两人虽然在旅馆订了各自的房间,但夜里却在一起。

“屋脊的线条特别柔和,乍一看,还以为是出自女性的设计呢。”

当然阿霞不会知道,伊织着手设计那家美术馆是在四年前,那时的伊织正热恋着笙子,伊织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年过四旬的他,怎么会那样的激情似火。如果说在美术馆的设计中可以看到女性的妖娆,那一定是把当时对笙子的爱投射到其中了。

“去K市是从大阪乘坐国铁吗?”

“那样也行,不过从京都坐电车去更快。丘陵地带多樱花树,开花季节去的话真的是叹为观止呢。”

“真想去观赏观赏啊。”

“我给你做导游吧。”

这话刚说出口,伊织立即暗自摇了摇头。K市毕竟是个人口才十来万的小城市,几乎没有像样的旅馆,去K市,就势必要住在上次住宿过的旅馆,几年前与笙子一同去过,现在假如又和阿霞一起去也太不谨慎了。

车子从第三京滨高速进入横滨新道,车道由三车道变为两车道,不过因为路上车少,开起来还是很顺当。从青山到这里,只开了短短半小时。

“按照这个样子,差不多一个钟头就可以到了,十二点钟之前没问题。”

“我是没关系的,只是你……”阿霞又情不自禁地用了“你”这个称呼。

“我也无所谓啦。最多再沿原路开回去好了。”

“还是回青山去吗?”

“除了那里没别的地方去呀。”

对面方向驶来一辆大货车,车灯开得贼亮。等它驶过去,四周又恢复了一片黑蒙蒙。阿霞问伊织:“你真的不回自己家吗?”

“偶尔信件积多了,或者有什么事情的时候才回去。”

“那就是说并不是彻底的分居喽?”

“还是分居呀。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一年多了。”

“为什么不回去呢?”

为什么?这个问题实在令伊织难以回答。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其中自然有许多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的理由。

“应该是没有爱情的原因吧。”

“不可能吧……”

“是真的。”

“男人都是这样说的,其实心里还是爱着妻子的对吧?”“假如爱的话,也没必要分居了。”

“但毕竟还没有彻底分手呀,所以不能说没有爱情了。”“你如果这么想的话那也没办法。”伊织突然冷冷地说道。

阿霞面露困惑之色:“可是既然结了婚,说明至少曾经是爱过的嘛。”

“算是这么回事吧。”

“怎么叫算是……”

“好了,这件事情不要再谈了吧。”

伊织与妻子是经熟人介绍相亲而结婚的。对她谈不上特别喜欢,不过也说不出有什么缺点,人长得虽然不算漂亮,但作为妻子却颇能让人放心。如果说这叫作爱,姑且就算是爱吧,但绝不是现在他对阿霞所燃灼的这种感情。然而周围的人总是将结婚这个事实与爱情联系在一起,其实与其说是因为爱,更确切地说是因为一种安定感而结婚的,但要向人解释清楚这点却实在太困难了。

横滨新道不长,车子很快便开上了一号国道。顺着这条国道笔直向前是藤泽市,辻堂就在离藤泽不远的向海边弯过去的地方。道路两旁尽是普通人家,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四下万籁俱寂,一片宁静。这里的人家似乎是从遥远的过去就居住在此的,家家户户的房子都非常朴素大气。

车子开了一段下坡路,又重新上坡。右手边看得见低矮的群山,山上挂着一弯朦胧的月亮。这儿离富士山和箱根风景区相去不远。

“我们笔直朝前开,随便到什么地方去吧?”

“随便什么地方是什么地方?”

“谁都不会来打扰的地方。”

面对伊织的引诱,此时的阿霞自然不可能应允,她只是困惑地沉默不语。伊织明知阿霞的心绪,但还是继续引诱道:

“就这样子两个人失踪了,不知道会怎么样啊?”

伊织一面说着,一面假想着阿霞家中可能上演的狼狈一幕:发现阿霞直到翌日早晨还没有回家,她丈夫会如何反应?是慌里慌张地到处打电话询问,还是为顾全面子而不动声色,静候阿霞自己回家?

“你丈夫一定会很紧张吧?”

“您觉得会吗?”阿霞的回答出乎伊织的意料。

“他不紧张吗?”

“说不定还感到轻松了呢。”阿霞眼睛盯着前方,喃喃地说道,“兴许他觉得我失踪了倒是件好事呢。”

“不可能……”

如此美貌的妻子,天底下有哪个丈夫会轻易让她离开呢?阿霞这样说,也许是为了照顾一下与妻子关系不睦的伊织的情面吧。

“你丈夫很爱你吧?”

“不……”

“不要不知足啊。你今天这么晚回去,他一定在等着你吧?”

“他今天不在家。”阿霞毫不含糊地接口道,眼睛依然直视着前方。借着黑暗中的微曦,伊织偷偷觑了一眼阿霞。

“真的不在?”

“他下午就到京都去了。”

从阿霞没有一丝踌躇和迟疑的话里,看不出有什么破绽。

说起来,今天的阿霞确实从开始赴约就显得很从容。虽然迟到了一会儿,但是其后在酒吧也好,在伊织的青山公寓里也好,全然不见心急忙慌的样子。上次见面时阿霞老是在意时间,一到九点钟便急急地回家了,而今晚过了十点钟也不急着回去,相反倒是伊织一直在留意时间。

“原来是这样啊……”

既然如此,一开始就讲明了多好啊。然而这只是伊织一厢情愿的想法,阿霞不可能主动告诉他。难道要一个背着丈夫与人密会的人妻,主动说出“今晚我丈夫不在家”这样的话?至少,阿霞不是这样的女人。

“那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哩。”

“不,已经十二点了。”

阿霞说得没错,尽管丈夫不在家,但是深夜十二点钟回家毕竟已经够迟的了。

“你丈夫要去几天?”

“说是两三天,但具体不太清楚。”

“可是回来的日期应该告诉你的呀。”

“反正说是说三天,不过他这个人没准头儿,很容易改变主意的。”

“这么说,也有可能比预计的早回来?”

“是的……”

听了阿霞的回答,伊织一瞬感到有些沮丧。

自己爱得难分难舍的女性,却在另一个男人的肆意支配之下。说好外出三天,但只要有一天早回来,眼前这个女人就不得不在家中乖乖地迎候着他。自己所爱的女性竟被对方的反复无常所束缚。虽然这也是身为妻子应做的本分,但伊织还是觉得为其意志所困而使自己身受拘束的阿霞令人同情。

“下一个信号灯那儿请向左转弯。”

阿霞似乎毫不理会伊织的怜悯,说话的声调依旧那样镇定。

伊织依言在下一个信号灯向左拐,驶出国道,朝辻堂方向驶去。行驶了大约五分钟,前面是一个铁路道口,越过道口,又向左拐一个弯,两旁突然出现许多掩映在长长的围墙和茂密的树丛中的豪宅。再往前是一片别墅群,似乎一直连到鹄沼地区。

“请在那个拐角的地方停车好吗?”

顺着阿霞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杆街灯孤零零地矗立在那儿,右边是竹篱笆,篱笆的尽头处有一条小路,小路非常狭窄,两旁长着高大的树木。伊织在那个拐角处将车停下。

“停这儿行吗?”

“让您开车送这么老远的,实在太感谢了。”阿霞在车内低头致谢。

伊织点着头问道:“你家在哪里呀?”

“就在前面一点点。”

阿霞朝前方努了努下巴。那儿一段石墙向前延伸开来,一眼看过去,墙内好像栽满了郁郁葱葱的绿树。

“把车开到那儿吧?”

“不用了,就这儿就可以了。”

深夜迟归,阿霞不想让车子停到自家门前,因此提前一点叫伊织停下了,伊织当然也不会贸贸然地硬将她送至家门前。

“回去的路,没问题吧?”

“大概不要紧吧。”伊织故意含混地答道。

“顺这条路向左转弯,然后笔直朝前,就到了刚才通往车站的那条路。再沿着那条路开,就到国道了。”

伊织点了点头,随即伸手抱住了阿霞。一瞬间,阿霞摇着头似乎想挣脱,但立刻安静下来,接受了伊织的热吻。

在狭小的车内,两人侧着身子拥抱感觉很不舒服,不过在阿霞的家门口接吻这个事实本身已经让伊织血脉贲张了。他的脑海里掠过一个恶作剧的念头:虽然她丈夫今晚不在家,但伊织一心希望有谁正好路过这儿,并且看到这一幕场景。

两人的嘴唇紧紧贴在一起。突然,阿霞把脸移开了,她好像憋得喘不过气来了,重重地吸了口气,随后两手轻轻地抚了抚散乱的头发。

“是那幢石头围墙围住的房子吗?”

“是的……”

阿霞一面整理着衣襟一面回答。

从围墙的长度来推测,阿霞家占地起码有五六百坪。“前面往右边走的话,就是海了吧?”

“过去四五百米,就到湘南海岸道路了。”

“去不去海边走走?”

“现在?”

“不占用你很长时间,等会儿再把你送回到这里。”

“不好意思,今天恕我不能奉陪了。”在微弱的夜色中,阿霞轻轻低下了头。

伊织不再坚持,他缓缓启动车子向前开去,阿霞坐在车内,什么话也不说。

石头围墙有一米多高,从车上看不清里面的景象。墙内茂密的秀绿似乎是赤松,说明此地靠近海边。

围墙的尽头是一座院门,上方挂着一盏门灯,便门旁刻着“高村”二字的名札在月光下依稀可见。看上去房子像是隐藏在院子的深处,从门前的树丛中只能隐约看到白色的墙壁和屋檐。伊织又往前开了约五十米,将车子停了下来。

“一定要回去吗?”

“哎……”

阿霞毫不迟疑地回答,话气中透着为人妻子的决心和凛然可敬的坚毅。

“明白了,那我只好放你回去了。”

“谢谢。”

阿霞谢过之后,伸手抓住了车门。伊织靠在椅背上,望着阿霞,心情交错复杂,既觉得无法再挽留住她,又赌气地想随她离去。

阿霞走下车,随即回转头来又一次低下头对伊织说道:“那么,再见了。”

说罢,从车门旁向石墙中间的那座院门走去。伊织则坐在驾驶座上,从反光镜中目送着白色的大岛绸和服在夜色中渐渐退去。

阿霞走到门前,停立了片刻,随即像被什么吸进去似的,消失在院门内。

伊织仍然靠在椅背上,点燃了一支烟。他打开车窗,吐了一个烟圈。阑珊的夜中的别墅区内静静的,没有一点动静,只有赤松顶上朦胧的月亮仿佛睁着眼睛。伊织慢悠悠地吸着烟,在想刚才阿霞为什么不回头。

她一下车,立即头也不回地朝家门走去,消失无踪,像只终于被放生回野外、一溜烟儿地跑回巢穴的动物。在她下车的一瞬间,已经将她所爱的男人忘在脑后了。可是,她头也不回的样子,似乎也显示出她行事谨慎的性格。

抽完一支烟,伊织才重新点上车子的火。在这行人稀少的豪宅区,长时间停车很容易招人起疑心的。伊织之所以停在这儿吸烟,是因为心存期待,希望阿霞会再次出现。也许阿霞回到家中,见四下寂静无声,于是便悄然从后门出来——伊织想象着这样的场景,将眼前与年轻时观看的电影中的镜头重叠在了一起。

“该回去了……”

伊织对自己说着,双手握住了方向盘。阿霞说从这里往前,在十字路口朝右拐一个弯,只消前行四五百米,就到海边了。开始是想去观赏一下夜色中的大海再回去的,可现在只身一人,伊织便没有这份兴致了。按照阿霞说的,在第二个路口往左拐弯,然后笔直向前,越过铁路道口,很快便驶上了国道。刚才与阿霞两人同行的道路,现在只好独自一人返回了,伊织一下子感到十分疲惫,似乎不光是因为与阿霞分手的缘故。

之前,伊织曾在脑海里想象过阿霞所住的家。身为大画商的妻子,加上她告诉他说住在辻堂,因此伊织猜测应该是那种枕着海边、掩映在茂密树丛中的深宅大院。没想到来此所见与自己的猜测完全吻合。然而当他亲眼看见阿霞迫不及待地回到那个家中的情景时,心里却颇不是滋味,觉得还是眼不见为净,那样倒有益于自己的心理健康。

车子行驶在夜幕中,伊织不由自主地想到去了京都的阿霞的丈夫。

伊织也曾想与那个叫高村章太郎的男人见上一面。只要若无其事地走进银座或是镰仓的画廊,应该就能碰见他。当然对方不会注意到自己,而自己却可以仔细观察他一番。这既是对支配着阿霞的情敌的确认,同时也出于一个偷心者的好奇。可是看到了今夜这一幕,伊织这一半恶作剧的念头差不多全打消了。

来的时候车速不很快,而此时已经超过了一百迈,仪表盘上的超速警铃在不停地鸣叫着,伊织毫不理会,猛踩油门。虽然没必要赶得这么急,但是伊织却觉得不拼命开就难拂心神的不宁。

刚才分手时,伊织觉得阿霞下车直到消失在门内的背影有种强抑的美感。然而此时,感觉却彻底变了,那义无反顾的身姿分明是一种冷漠。不,不仅仅是这样。在车上,阿霞说过丈夫兴许根本不会等候自己,他经常外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似乎意在强调丈夫是个不顾家庭、无视妻子的人,可是阿霞今晚之所以不在乎晚些回家,却是因为丈夫不在家的缘故。伊织当时听了,心中还暗自得意哩,现在想想真是太善良了。

假如丈夫无视妻子,妻子也无视丈夫的话,两人约会根本就不必介意丈夫是不是外出、在家不在家了。丈夫在家的时候,心急忙慌地赶回家,不在时就笃悠悠的,这不正说明她心里很在乎丈夫吗?至少,阿霞是善于辨明自己的立场、根据自身的立场而行动的。

当然,作为一个经济来源全赖丈夫的家庭主妇,这样做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然而一旦做得昭然若揭,却未免令人扫兴。伊织虽说不上为此生气,但说实话确实有点沮丧,无精打采的。

“奇怪呀……”

伊织一面开车一面自言自语道。

既然对方身为别人妻子,适当的隐忍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果对对方要求过多,恋情是不可能维持下去的。相互考虑到对方的处境,以宽容之心坦然接受、坦然面对,这才是与有夫之妇恋爱的真谛。一开始与阿霞邂逅时,伊织便提醒自己,切不可被感情牵着鼻子走,而将阿霞逼入无路可退的境地。可是现在,为什么会感到沮丧?为什么会心神不宁?

冷静地一想,自己好像在为某些理所当然的小事而怪罪阿霞。

“别去想那么多了。”

伊织再一次提醒自己。与此同时,他为自己居然为阿霞动了真情而暗自吃惊。

从涩谷出口驶下高速公路,回到青山的公寓,已是午夜一点半。

打开房门,玄关和起居室的灯亮着。一瞬间,伊织产生了错觉,感觉好像屋子里有人。可房门是锁着的,不可能有人进来。仔细打量,屋子里还跟出去之前一模一样,茶几上放着一瓶白兰地,出门前想穿又脱下的开襟毛衣挂在椅背上,随意地垂落着。

独身生活的无趣之处便在于,外出时与回家时屋子里的光景毫无二致。外出时无人出入,自然不会有什么变化,那种凄寂是难以言表的。找个人一起生活当然是排遣凄寂的唯一良方,但是那样又会生出新的烦恼。想过一个人的生活才离家的,现在却对这种无趣有所抱怨,真的是太任性、太自私了。

伊织从厨房间拿了只玻璃杯,倒了半杯白兰地,没有兑一点水,就这么喝了下去。他坐在沙发上,稍许歇息一下。午夜一点半多了,街道上像远处涛声似的嘈杂声,此刻好像愈加遥远了。

与阿霞离开大约是十点半,开车到辻堂一个来回花了三个来钟头,开车时并不感觉到累,回到家才感到浑身疲惫。伊织又喝了点白兰地,然后往沙发上一躺。

几个钟头之前,还和阿霞坐在这里聊天、喝白兰地、嘴唇叠合在一起。可是此时,丝毫不见阿霞来过的痕迹,一起用过的玻璃杯已经洗干净,床铺也收拾得整整齐齐。这都是阿霞做的。

不过,伊织还是可以感受到阿霞就在自己身旁,那是漂浮在寂静的屋子里的空气,以及整然不乱的屋子本身。

在一片静谧中,伊织思索着要不要往辻堂打电话。

阿霞说过可以给她打电话,电话号码也告诉自己了。可是现在立刻打的话,只能将自己为爱焦灼和受煎熬的窘态暴露无遗。

“今天先睡觉吧。”伊织对自己说。

长长的春的一天也终于将结束了。 o35ZVnfXPhL0MKjhmstiaA5yTsvtle4AEK4Q1861nXBch4NBzlO7o7SmIp1aZe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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