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时分,发生了一次地震。
接到电话,是在这好一会儿之后。
铃声好像是从遥远的梦乡响起,渐渐地闯入意识中。带着浓浓的睡意,伊织从被子里伸出手,拿起了听筒。
“您醒了吗?”声音很柔和,但是稍许有些含混不清,“已经七点了。”
听到这声音,高村霞那张楚楚动人的脸一下子在伊织的脑海里复苏了。
“还在睡吗?”
“哦,不。谢谢。”
昨天晚上分手的时候,伊织让阿霞今天早上七点钟叫醒自己。床头柜上的台钟指针,准确地指在七点整的位置。
“下雪了呢。”
伊织抻长了上身,揭开窗帘朝外面看了看。从十二层公寓的窗口往下,可以看见街道裹上了薄薄一层银妆,停在楼下的汽车顶棚上也积着白雪。
“您那里现在雪停了吗?”
“基本上停了……”
晨曦中,衰残的雪花仍在飘落,一片一片的,不过它们似乎已经精疲力竭,再也无力洋洋洒洒地落下来了。
“这边还在下。到底是乡下呢。”
阿霞住的辻堂距离茅崎不到一站,应该比东京暖和些。
“今天早晨还发生地震了呢,您注意到了吗?”
“不知道哇。几点呀?”
“五点半左右。不算很强烈,不过好长一阵子,电灯的灯罩子一直在晃呢。”
“是那时候开始震的?”
“是呀……”
伊织回想起昨晚蜷曲在这张床上的阿霞来。隔着和服从外表看,身上似乎显得很消瘦,但是,屏息偎在自己怀中的阿霞的身体却十分温暖。
“那你后来一直……”
“我要是睡下了,怎么叫醒您呢?”电话那头,阿霞好像轻声在笑,“工作做得完吗?”
“没问题,多亏了你哩。”
今天中午之前,伊织必须要交出稿子。让阿霞早晨叫醒自己,就是因为这件差事,他得早起。
“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脑子肯定会清醒的。”
“没事,我喝点咖啡好了。”
“那么,我挂了……”
伊织刚想对阿霞说什么,但阿霞已经准备挂电话了,也就打住不说了。本来是想说说昨晚的感想,然而这样雪明的早晨,光线晃得有些刺眼,似乎也难以说出口。
放下听筒,伊织又钻进了被窝。
毕竟是特意让阿霞叫醒他的,理应爬起来工作了吧。其实伊织说是七点钟,还是给自己留了一点提前量的。虽说中午之前必须交稿,但只不过是十页东西,顶多也就三千来字,有三个钟头就足够了。
再说爬起来也不是马上就能写出东西来的。伊织不习惯早上工作,顺顺当当地投入到工作中去,总要有个过程,他需要喝点咖啡,或翻看一会儿报纸。即使算上这些时间,七点钟起床好像也早了点,八点钟应该也来得及。不过他还是希望能早早地听到阿霞的电话。
“明天早上能叫醒我吗?”
昨天晚上,伊织一面说,一面注视着阿霞的表情。
对一个有丈夫有家庭的女人来说,早晨能在家里打这样的电话吗?伊织之所以求她,一方面是出于些许嫉妒,另一方面也想耍点小小的恶作剧,他巴望看到阿霞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态。
可是,阿霞只是稍稍歪斜着头,似乎思索了一下,但这也只是短暂的片刻,随即爽快地点头应允了。
“几点钟?”
“七点钟……”
看清她的脸了,可是却不见她有丝毫的踌躇。
伊织对阿霞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她丈夫是个画商,在镰仓和银座有两家铺子,夫妻俩有一个女儿。只要不问起,阿霞从不主动谈论自己的家庭,而伊织也没想过寻根究底去打听那些事情,毕竟他自己也是有妻室的人,虽然目前和妻子分居,但总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查问对方。
如果互相打探对方家庭方面的事,结果只能是给双方都造成伤害。伊织和阿霞都深知这一点,因此,只要没有特别的理由,两人都不会轻易踏进对方的私禁领地。
不过,一点点的嫉妒心还是免不了的。
昨天晚上,阿霞展现出了无比的温柔和妖娆。缠绵的欢爱过后,伊织仍不忍分别。然而一过九点,阿霞便从伊织的怀中慢慢地抬起头来,下了床。一个钟头后,她便像来时一样,一副一本正经的神情,对着镜子穿戴完毕了。
“明天,七点钟哦……”伊织带着一丝惩罚的意味,叮嘱道。
阿霞的叫早电话,让伊织的大脑从昏沉中彻底清醒了。他起身穿上睡袍,到门口拿了报纸,然后回到起居室。这套公寓,从门口进来连着一间大约十五席 的房间,伊织把它作起居室,另外还有卧室和书房,一共三间屋子,总共不下二十五席,一个人住着绰绰有余了。
起居室朝南,阳台的窗帘半敞开着,早晨的阳光从蕾丝窗帘的缝隙间钻进屋子。太阳刚刚升起,照在屋内的家什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在影子尽头的位置是一只沙发,对面有两把椅子,中间则摆放着一只玻璃茶几,茶几上的细长花瓶中插着一枝山茶花。
这是昨天晚上阿霞带来插在花瓶里的山茶花。
“出门前,看到院子里山茶花开着,很漂亮,所以就折了一枝来……”
阿霞这样解释她为什么带山茶花。
山茶花不同于山茶科里的其他常绿高大乔木,它是一种矮灌木。开白色的单轮花,而且不是那种大朵怒放的花,而是形似吊钟,欲开还闭的样子。其矜持而有节制的品性,自古以来为爱茶之人钟情,多植于茶室入口处或是寺院神社的庭院中,悄然闲寂地开放。
阿霞不经意的一番话,使伊织由眼前白色的花而想象起阿霞家开着山茶花的院子。前面放置着一只考究的洗手盆,后面还可看见灯笼摇曳在繁茂的花草间。山茶花也许就躲在花间独自开放,或者在透过竹林照射进来的阳光前,静静地绽蕾。不管栽在何处,院子里有一两株山茶花,一定是充满了淡定、幽静的气氛。想到阿霞和她丈夫就生活在那样的氛围中,伊织禁不住有点嫉妒。
“你知道为什么日本把这种山茶花叫作‘侘助’吗?”
“好像是一个叫侘助的人从中国带回来的吧。”
听了阿霞的回答,伊织刚想说:“是听你丈夫说的吧?”但马上闭口停住了。那样说的话,嫉妒心可就暴露无遗了。
在洁白的山茶花面前,一点点的嫉妒都是亵渎。
阿霞将山茶花枝拿在手上,用随身带来的修枝剪刀剪去赘余的枝叶。看上去好像很残忍,但其实山茶花的神韵就在于恰到好处地修剪枝叶。
“跟你很神似哩。”
“什么呀?”
“哦,没什么……”伊织含糊其词地说道。
望着阿霞在夕阳中忙着插花的身影,伊织将山茶花的形象与她重叠在了一起。
看上去只是很随意地插在花瓶中,但细细端详,山茶花沐浴着早晨的阳光亭亭玉立,造型优美,一枝一叶,真的是续一分则长,断一分则短,营造出一方绝妙的小天地。
欣赏着花,伊织想起昨天晚上阿霞将修枝剪留在了这里。这到底是真的,还是自己的幻觉?伊织拉开装饰橱的抽屉,果然有一只盒子,里面装着专门用来修剪枝叶的剪刀。
将修枝剪留在这儿,是不是意味着她还会带着花再来?本来伊织只不过有这样一种直觉,现在剪刀在这儿,似乎又多了一分确信。
伊织的大脑里,昨晚的情景还没有完全如现实一般栩栩如生地复苏。就是现在,他也仍然半信半疑的,觉得一切仿佛都像是场梦。此刻,清醒中带着一丝迷茫,伊织自言自语道:
“无赖么……”
昨晚,伊织拥着阿霞往床上去的时候,阿霞轻声喃喃着:“别无赖……”
不知道阿霞的话是什么意思。作为一个稳重而颇有格调的妻子,同丈夫以外的男人有染就是无赖?或者阿霞是将对她有所企求的伊织称作无赖?
可是与嘴上所说刚好相左,阿霞的身子渐渐变得绵软。
伊织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于是,昨晚阿霞的狂乱身姿终于清清楚楚地复苏了,那是无比洁白、柔软和充满弹性的身体。当伊织从遐思中重新睁开眼睛时,看见山茶花在眼前轻轻摇曳着。
就在伊织凝神注视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声响,紧接着整个屋子轻轻晃动起来。
“地震了?”
阿霞说过,早晨发生过轻微的地震。现在可能就是余震吧。伊织朝阳台上望去,只见蕾丝窗帘也在缓缓地摆动。
伊织将吸了一半的香烟搁在烟灰缸上,视线重新回到山茶花上。早晨的曦光中,孤零零的枝头上,山茶花也在轻微地颤动着。看着它,伊织仿佛看到了阿霞侧向一边的脸和细细的脖颈。
就这样摇摇晃晃地整个屋子崩塌掉也未尝不可。这么想着,世界却在这样一种慵懒的气氛中平静下来了。
余震停息之后,伊织起身走到厨房去,预备冲泡咖啡。
人到四十多岁后,独自一个人生活总会有诸多的不方便。比如泡个茶啦,比如接个电话啦,比如整理衣服啦,等等,所有的事情都必须自己来做。而伊织并没有这样的感觉。每隔一天,女佣会在下午来替伊织打扫房间,只要他提出,女佣还会帮他做顿简单的饭,或是洗洗涮涮什么的。不过,伊织的衣服基本上都是拿到外面的洗衣店洗的,吃饭问题也大都在外面解决。好在公寓位于青山,周围餐厅和食堂不少,叫外卖也很方便,立马就能送到。所以对伊织来说,虽然支出稍稍增加了,但却没有任何不便之处。
尽管如此,现实生活中除了这些之外,还有数不清的琐碎烦人的事情会向人压来。忘记毛衣或鞋子放在哪儿了,家里香烟抽完了,还有的时候需要立时三刻到银行提取现金……还有家里来客人时,也不得不亲自为客人沏茶泡咖啡;写稿中突然间需要查阅点资料什么的,也是让人非常伤脑筋的事情。
“您还是回去住比较好……”昨天,阿霞一面喝着咖啡一面说。
可是,即使要累自己多花些时间和精力去应付这些琐事,伊织还是希望独自一个人过。在少得可怜的便利与自由之间,现在的伊织宁愿选择自由。
这是伊织从离开家里时便坚持的信念。再说,正因为从家里搬出来,才能邂逅到阿霞呀。
伊织拧开厨房的煤气,烧了一壶开水。厨房是开放式的,而且有三个料理台,宽敞得一个人住都有点可惜。料理台周围经常落满了灰,溢出来的开水也留下不少水渍。可是今天,料理台里里外外光洁铮亮,不锈钢的水斗槽和水龙头周围也擦拭得干干净净,盛放用过的杯子的圆筐也被归拢在一边。
左手边的晾筐里,底部垫了一层餐巾纸,上面洗过的杯子都口朝下整齐地摆放着,杯子上还盖了一层餐巾纸。这与女佣敷衍了事的打扫整理完全不一样,收拾得整齐而明了。
收拾好厨房之后再离去,仅从这一点,就可以一窥阿霞严谨的性格。
喝着咖啡,浏览着报纸上的新闻,不一会儿已经八点钟了。窗下传来车来人往的嘈杂声,人们即将开始新一天的繁忙。由于这幢公寓楼离马路有些距离,因此嘈杂声还不至于太吵人。
伊织喝光了杯子里的咖啡,又吸了支烟,这才朝书桌走去。
每周一次,伊织要去大学上课,下午则基本上都去位于原宿的事务所处理自己的事情。虽身为建筑设计师,可最近他突然对美术着了迷。此刻书桌上就放着一份材料,介绍说马蒂斯画展将于近代美术馆举行,汇集了一百六十多件马蒂斯从早期“野兽派”时期直至晚年,时间跨度长达六十余年创作生涯中各时期的代表作。某杂志社于是约请伊织写篇随笔文章,准备用于这次画展。
“不知道为什么,马蒂斯在日本并不得志……”
写下这一句,伊织陷入了思索。
马蒂斯是比肩毕加索的巨匠,被称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几位艺术家之一。可是在日本,毕加索自不必说了,就是梵高、尤特里罗甚至蒙克,也远比他名气大且更受欢迎。究其原因,除了早期的一部分画作以外,马蒂斯的作品大多配色异常鲜艳丰富。
比较起来,日本人喜爱阴郁的色彩胜于鲜艳的色彩,喜爱俭约的色彩胜于丰富的色彩。日本不太接受由强烈的色块随意涂抹而成的画和纯装饰性的简单平面构成,日本人总是力图从绘画中读出一种文学,或者确切地说,是通过绘画追求某种精神性的东西。米勒《晚钟》传达的虔诚和凝重,尤特里罗“白色时期”画作中弥漫的阴冷的都会忧愁,蒙克《呐喊》流露的对生命的不安,这些都令日本人为之感动。与之相比,马蒂斯的作品则过于为作画而作画,几乎没有给观赏者带来任何文学感、精神主张或是人生体验,而是单纯地强调色彩。须知日本人不仅仅将画当作画来欣赏,而具有将画作放到作者的人生经历和创作生涯中进行审视的癖好,因此,透过梵高的画而联想到梵高精神失常、自割耳朵的悲狂,透过尤特里罗的画则仿佛看到他作为一个私生子的不幸以及孤独成长的经历,从而产生强烈的共鸣。
大抵来说,日本人非常喜爱“贫穷”“苦恼”“孤独”“疯狂”“颓丧”“夭折”“自杀”等词汇,虽然在现实生活中厌避这些,但是面对他人的此类遭际时,还是很容易引起他们的极大关注。然而马蒂斯却不符合这些遭际的任何一项,他的一生都是在光彩和优裕中度过的。之所以在日本人们对马蒂斯的评价过低,与他奢华、纨绔的形象大有关系。
伊织写到这里,停下手来休息一下。
由“奢华”这个词,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阿霞。诚然,外表看上去,阿霞就像是在茶室旁开放的山茶花一样,闲寂而矜持;然而离去之后,却留下一丝奢华的余韵。
伊织从遐思中回过神儿来,继续伏案写作。
对于绘画,理应单纯地从绘画的角度来审视和欣赏,至于其背后的故事,例如画家的人生际遇或者有过怎样的贫困、苦恼等等,这一切都与绘画本身毫无关系。绘画是独立的存在,而不可能是除此以外的任何东西。一幅画,如果它是美的、令人感动的,那就足够了,我们不能苛求必须从中读出更多的故事。对马蒂斯的作品,我想我们至少可以以这样的观点来欣赏。
有位评论家在论到马蒂斯的画《舞蹈》时,独独着眼于画中由牵手组成的圆圈有一处不连贯这一点,不厌其烦地论证其理由。试问,这样的评论有何意义?不管牵手的圆圈是否松开数厘米,只要人们能够从中感受到一种欢跃的节奏和美感,就不失为好作品。率直地观赏和接受画作的客观的眼睛,应该是美术评论家们不可或缺的。
写到这里,伊织情不自禁地独自苦笑起来。
说起来,自己在美术这个领域也算是一名评论家,可说不定自己一面在批评别人,一面却也在对别人吹毛求疵呢。
“可得小心啊……”伊织对自己说,但同时又转念道,“可是……”
可以说,伊织正是因为接触到了美术评论,才有机会遇到阿霞。
一个月前,为某著名画家KS举办了一场“米寿”祝寿会。就是在那个会场,伊织邂逅了阿霞。祝寿会采用了立式冷餐会的形式,各色各样的来宾摩肩接踵,觥筹交错。伊织的视线落在一位身穿淡灰色绫子和服的女性身上,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是却一时想不起来。对面的女性也出乎意料地立停了,对伊织轻轻点头施礼。
几分钟后,一名姓村冈的评论家陪着阿霞走过来。
“这位女士叫高村霞,是英善堂画廊主人的夫人,娘家的旧姓叫宗像。”
经这么一说,伊织脑海里终于浮现出十五年前的往事。
“哦,原来是宗像久志君的……”
高村霞微笑着点了点头。
宗像久志与伊织是大学的同届生,毕业后进入A报社工作,八年后猝死于纽约。虽然自从毕业后两人很少联络,听到噩讯后伊织还是赶去吊唁。宗像家位于吉祥寺公园附近一个幽静之处。当时出来迎候的就是宗像的妹妹阿霞。
时隔十五年,两人不期而遇,但当时的音容仍依稀记得。
祝寿会结束后,伊织谢绝了村冈的邀请,与阿霞单独在同一家宾馆的酒吧继续喝酒聊天。
这时阿霞告诉伊织,丈夫突然间有急事来不了,所以自己代替他来出席今天的祝寿会。英善堂在镰仓和银座都有店铺,是圈内有名的画廊,伊织自然是知道的,以前路过银座时,还不经意地走进过那家画廊。不过,店铺方面的事情伊织一句也没有打听,只是聊她死去的哥哥,还有两人的朋友。当然谈话之间,伊织还是透过阿霞的穿着以及她脸上的表情,想象着阿霞现在的生活。
作为英善堂主人的夫人,生活自然宽裕。事实上,她那天穿的衣摆缀着白鹭的绫子的和服非常得体,很好地衬托出了其身份。阿霞的举止也优雅沉稳,看上去浑身洋溢着幸福。然而,伊织仍然竭力从她那心满意足的表情背后,探寻着某种不幸的阴影。
至少会有那么一点不满吧?
这倒不是对别人的不幸幸灾乐祸,而是对对方怀有好感的男人的本能想法。不知道阿霞意没意识到这一点,她只是不冷不热地应酬着。九点钟的时候,阿霞看了一眼手表。
“这就要回辻堂的家吗?”
听伊织这样问,阿霞的表情一瞬间有点困惑不解。
“再喝一杯吧,反正还有电车嘛。”
心里虽然觉得九点钟回家似乎略早了点,可是从东京返回住所要花一个多钟头,对这样一个女性挽留到太晚又似乎不太符合常情。可是,阿霞却很爽快地同意,又喝下了一杯白兰地。
现在回想起来,那杯白兰地已经为后来的一切埋下了种子。伊织无所拘束地又同阿霞聊了一会儿之后,便鼓起勇气邀约阿霞一起吃饭,就是在阿霞喝最后那杯酒的时候。
自那以后,两人又见过一次面。等到昨天晚上第三次见面,阿霞的身体在伊织面前已经褪尽神秘了。
这段邂逅,如果从为人妻子的立场来看,或许确是大胆之极。但是换一个角度看的话,似乎也非常自然,借用一个粗浅的说法,那就是“死灰复燃”。
两人之间原本并无爱慕之情。十五年前相遇的时候,伊织与阿霞只有三言两语关于她哥哥的话,吊唁后就直接回家了。可是就从那一刻起,伊织心里就已经深深埋下了阿霞的影子,只可惜没有机会去主动接近。岁月流逝,十五年前的这段相思如果算作一厢情愿的爱恋的话,那么两人现在的状态用死灰复燃来比喻,是一点也不牵强的。
稿子写完,已经十一点多了。约好十二点钟以前交稿的,因此还有将近一个钟头的富余。伊织将稿纸装入大信封,放在书桌上,又回到起居室。
早晨覆盖街道的积雪,已经基本上融化了,只有马路的北面墙根下,以及儿童公园的一角,还残留着很少的雪。雪景的寿命似乎只有早晨短短的数小时。
伊织的目光离开阳台,将早上煮好一直温着的咖啡倒入杯子。如今一切都变得便利了,有了电咖啡壶,喝咖啡也只需按一下开关就行了,冲泡好之后还可以保温。本来想当然以为便利的代价肯定是味道会变差,不过使用之后才知道,其实不见得如此。
就在几个月前,伊织是非虹吸式玻璃咖啡壶煮出来的咖啡不喝的,而现在那只咖啡壶早被放到了厨房水斗下面,积了许多灰尘。
伊织刚喝上两口咖啡,电话响了。
拿起听筒,原来是原宿那边事务所里的相泽笙子打电话来提醒,下午两点钟有两位客人来访,六点钟则是要出席一个建筑师朋友在帝国大酒店举行的出版纪念会。伊织当然没有忘记。他告诉相泽,自己将于下午两点之前到事务所,然后便挂断了电话。
伊织的建筑事务所在原宿,从位于青山的公寓走过去也不过就二十来分钟的路程,一点半出门就来得及了。他拿起笔记本,又确认了一遍上面记录的时间安排,叼起一支烟还没来得及吸,电话又响了起来。
伊织先将烟点上火,然后才拎起听筒。
“喂喂……”
尽管压得低低的,但一听那彬彬有礼的声音,伊织就知道是阿霞。
“哟……”伊织立即欢快地应道,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
“现在……不打扰您吧?”
“没关系啊。”
“我糊里糊涂的,好像把东西落在您那里了。洗脸盆旁边不是有个放梳子和剃须刀的盆子吗?不知道那里会不会有我的发卡?”
“发卡吗?”
“大概忘记了一只。能帮我去看一看吗?”
今天早上,伊织站在洗脸盆前的时候,没注意到有什么发卡。
“好像没有嘛。”
“您看过了?”
这样一说,伊织倒没了自信。自己站在洗脸盆前,也就像往常一样刷了刷牙、洗了把脸,根本就没去多留意四周的物品。
“请您好好找找看吧,要是被人看到那种东西放在那儿,会感觉很奇怪的。”
伊织放下听筒,朝洗脸盆走去。洗脸盆正面是水龙头,四周铺着白色的人造大理石台面,靠右边有一只放梳子和剃须刀的小瓷盆,两把梳子随意地交叠在一起。拨开来往盆底看去,梳子下面果然出现了一只细细的U型发卡。阿霞所说的应该就是它。伊织把它拿在手上,回到起居室,重新拿起听筒。
“有了,是有一只。”
“不好意思,真的是糊涂了。麻烦您帮我扔掉它吧。”
阿霞就为这一只发卡忘在盥洗间而慌忙地特意打电话来,伊织不禁觉得好笑。
“不!我要把它好好地保存起来哩。”
“拜托您别开玩笑,我也知道不应该为这样无聊的事情打电话打扰您。”
“没有打扰呀。幸亏你打电话来,我才能再次听到你的声音嘛。”伊织一面把玩着手上的发卡,一面压低声音说道。
“您现在在做什么?”
“做什么……”
“雪怎么样了?”
“你挂掉电话后没多久雪就停了,现在已经化得差不多了。”
“山茶花呢?”
“今天早晨,我一边欣赏着花,一边想到你哩。”
由于话题急转,阿霞似乎踌躇了片刻。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工作做完了吗?”
“刚完成。我正无所事事地歇着,想着要不要给你打电话,不过还是忍住了。”伊织望着面前书橱上的山茶花答道,“怕打过去你不方便。”
“对不起,请稍等一下。”
听筒里突然传来“咯哒”一声,是听筒被搁下的声音,大概是阿霞有事情离开一会儿吧。见阿霞没有直接回答,伊织感到她丈夫似乎在旁边。
于是,伊织又情不自禁地想象起阿霞家里的光景。大概是靠近辻堂海边的宅邸吧,透过朝南的窗户可以一览旷阔的湘南海,或许甚至还能看见远处的伊豆半岛。环绕房屋的花园一隅有间茶室,茶室旁盛开着山茶花。此刻,丈夫高村章一郎正待在这个古旧而娴雅的家里,现在也许正在用餐,或者在里面的屋子同客人欢谈。电话短暂的中断,大概是被丈夫叫去帮忙做什么事吧。昨晚枕着自己胳膊的阿霞,此刻在丈夫面前,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
正想到这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阿霞重又拿起了听筒。
“不好意思,让您等候了。”
“是不是挺忙的?”
“哦不……”
口头上虽然否定,可是语气却显得很是无力。看来刚才果然是丈夫把她叫去做什么事。
“那就挂了。下星期的星期二,没问题吧?”伊织又将昨天晚上分手时的约定重复一次,“下午六点钟。”
“是的。”阿霞彬彬有礼地答应道,随即又叮嘱道,“请把那个发卡扔掉。”
“星期二,你来了自己扔吧。”
说完放下听筒,屋子里又恢复了宁静。
伊织的右手心里仍握着那只发卡。昨天晚上上床之前,阿霞在盥洗间松开头发,左右略略蓬起、脑后扎成一束的长发,是用多少只发卡固定起来的?二十只?也许更多?回去的时候,阿霞也是梳着同样的发型,至少在伊织眼里看起来是这样。或许是因为时间仓促,忘记了一只发卡。
伊织倒不是喜欢她将发卡落在自己这里,而是喜欢阿霞因为一只发卡而特意打来电话。这种事情根本不必慌张,倘若是一般的女人,即使忘记了,大多也就随它去了。而阿霞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谨慎细心,还是因为神经质的关系?也许,是为了便于再打电话来而有意遗落的?
当然,怎么看阿霞也不像是这样的女人。不管如何,阿霞如此在意这只发卡,证明了她心里想着自己。伊织对自己这样说,然后觉得一丝心满意足。
几乎就在伊织放下听筒的同时,门铃响了。编辑这会儿上门来取稿子似乎早了点,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女佣。
“早晨地震了呢,还下过雪了。”
因为没想到平时一直晚起的伊织今天会起得这样早,女佣像报告一件重大新闻似的说道。
“知道啦。”
“还有地震,也知道了?”
伊织点点头。女佣一下子变得很败兴,她嘟囔着:“先生今天那么早就已经起来了吗?”
女佣名叫平川富子,五十二岁,身材稍稍有点肥胖。她是一年前开始到伊织这儿来帮助干家务活的,伊织对她的脾气已经很了解了,虽说有些啰唆,但是吩咐她的活儿全都能丝毫不差地做好。
“您要喝点什么?”女佣脱下厚厚的大衣,朝厨房走去。
“帮我泡杯茶吧。”
伊织回到书房,将需要邮寄的文件准备好:两封信,一张明信片,另外又匆匆忙忙写了封信。他拿着这些到起居室,女佣已经替他沏好了茶。
“今天屋里真漂亮呵!”
女佣自己也坐下,一面喝着茶,一面朝四下打量着。
“是吗……”伊织含糊其词地答道。
他刚要端起茶杯,这才发现那只发卡就放在茶几上。刚才门铃响起时,急急忙忙起身,忘记拿好发卡了。
两人对面而坐,那只发卡在穿过阳台射进来的阳光照耀下,闪闪发着光。伊织想将它藏起来,可是这会儿伸手去拿反而太显眼了,女佣对这种事情是很敏感的,说不定她已经注意到了。或许是看到了,所以刚才才会话里有话。
自己疏忽大意了,但现在刻意掩藏反而招人怀疑。伊织打定主意,端起茶喝起来。喝了一口,刚将茶杯放回茶几,富子用她那滚圆的手指捏起发卡,就像捏什么垃圾似的,瞧也不瞧,扔进了旁边的烟灰缸里。
“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哦,没什么。”
伊织若无其事地答着,站起身来。
现在出门尚早,但伊织先做起准备。
脱下早上起床后穿的睡袍,换上咖啡色的裤子和褐色的条纹西服,配上咖啡色的素色领带。卧室的床左边有两个衣橱,一个放和式衣服,一个放西式衣服,伊织随心所欲地从里面拿出自己偏好的衣服搭配在一块儿。如果妻子在的话,从领带到袜子、手帕,都会周到地替他搭配好准备好,但现在一个人住,一切只好自己动手了。
虽说让女佣富子帮忙做的话,她也不会拒绝,但是让别人来操心自己的穿戴琐事,反倒觉得不便。因此,伊织顶多让富子帮忙熨烫或清洗一下衣服,纽扣掉了也会让她帮忙缝一缝。毕竟是一男一女,超出这个限度,说不定会感觉很不自在,富子自然没有这种念头,伊织对她也没有特别的企图,她只不过是花钱雇来帮工的女佣而已。
当然,在家里做久了,两人之间多少会亲近起来,甚至有时偶尔会因亲近而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女性的感情。今天富子一到屋里,发现遗落在茶几上的女人发卡,于是说了句“今天屋里真漂亮呵”,并且特意在伊织面前夹起发卡,就是这种感情的流露。年过五旬的富子,早已不再有那方面的想法,但作为负有收拾打理这个屋子全部责任的她,对于其他女性的闯入,心里还是有些许不悦的,感觉就好像别人侵犯了自己的领地。
伊织自然不希望发生这种情况,但是像今天,一个女性来过这里的秘事已经一清二楚,问题就有点复杂了。虽然富子没有直接指责他或提醒他,但已经完全表现在态度上了:虽没有露骨的不快,可是表情多少有些异样。
想想请个女性来帮忙做家务事也真够麻烦的,可是又不可能全都自己一个人来做。男人要独自生活,也有着这样沮丧的一面哩。
虽然时间稍早,但伊织还是决定出门了。临走前关照富子,如果有人来取稿子的话,请她转交一下。
像往常一样,伊织沿着青山大街折到表参道,往原宿方向而去。到了大街上,他拦了辆出租车,有时他则会散着步,一路走到事务所。地上的雪已经融化,阳光下湿漉漉的柏油马路,依然残留着晓雪的余味。这会儿正是午饭时间,街道上很空,所以不到一点钟便到了事务所。一走进迎面的所长办公室,正在打字的相泽笙子便回过头来,用清脆的声音招呼道:
“所长早!”
笙子给伊织做帮手已经四年了。除了她,事务所还有近十个男女同事,而秘书一类的活儿笙子一个人全包了。伊织只要听到笙子的招呼声,便可以大概知道她这天的心情如何。此刻,她的声音虽然清脆,但是却很冷淡,表面上礼貌周全,其实毫无情感。
“宫津君呢?”
“说是要去一趟图书馆,所以要晚一会儿到。”
笙子说着,将两个文件夹放到伊织面前:“这是东亚工营拿来的报价,对方的部长两点钟来这里。”
伊织没有看报价,眼睛盯着笙子打量着。细长的脸庞略显消瘦,遮挡阳光的百叶窗帘在她脸上投下一道一道的影子。
“昨天真是没辙,一直拖到十点来钟哩。”伊织看着报价说道。
笙子一声不吭,走向书橱。
这家建筑事务所占了整个楼层的朝南半个楼面。最里面是所长办公室,约有五坪 见方,伊织的桌子靠窗口安放,中间是接待来客的会客区;会客区的右边整个靠墙一面是书橱,其中一扇玻璃门打开着。
从伊织的位置可以看到站在那里的笙子的背影,浅黄色的西服套装穿在她纤长的身上非常合体。
“要给您沏茶吗?”
“嗯……来杯咖啡吧。”
伊织看着她的背影,又想起昨天晚上的事。
昨天是笙子的生日,本来说好了一起吃饭的,但是因为阿霞的一个电话而泡汤了。也许今天笙子心情不佳,跟这件事情有关。
不过昨天阿霞打电话来的事情,笙子应该不知道的。
阿霞的电话打进来时,正好笙子离开了座位。伊织对笙子编了个理由,说是宇土名誉教授突然想约自己见一面。宇土甚作是伊织的恩师,笙子也知道他是不好回绝的。尽管如此,当告诉她说无法一起吃饭时,笙子的表情非常沮丧,但伊织说出理由时,她还是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
伊织还以为她不会闹情绪了呢,可是今天她的态度明显不对劲儿。沏好茶端到伊织面前的动作,显得很生硬,转身走向门口的背影也似乎透着冷淡。
年轻的女性情绪起伏剧烈。有时候看上去兴高采烈、情绪高涨,可一转眼,立即变得闷闷不乐起来;在男人看来无须挂齿的小事,她们却会为之烦恼不已。特别是像笙子这样性格过于认真的女性,常常会为一些琐碎事情而想得太多。今天的情绪低落,或许也是这种一时的耍性子而已。
伊织叫住了离去的笙子:“昨天没能同你一块儿吃饭,下星期三左右再补怎么样?”
一瞬间,笙子的脖颈略微动了一下。那条从脖颈至胸部的纤细曲线,是伊织所喜爱的。
“不,不必了。”
“为什么?你有安排?”
“您其实不用把这事这么往心里去。”
笙子柔顺的头发向前垂下,从两边将她稍稍下俯的额头遮住,显得脸孔狭长。
遭到拒绝,伊织只好将视线收回到文件夹上。既然对方不领情,也没理由再勉强,更何况是在自己手下工作的职员,可伊织却还是放不下。其实这里面另有隐情:笙子既是伊织的得力助手,更与他相爱四年。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笙子不答,只说了句“我失陪了”,便走出办公室。
剩下伊织一个人,他伸了个懒腰,将身子靠在椅背上。阳光透过被百叶窗帘遮了一半的窗子照射进来,一缕缕的光线好像互相角斗似的,争先恐后地闯入各个角落。窗外是阳光明媚,热闹非凡,房间里却被包裹在些微的光线中,静悄悄的。
一片清静中,伊织思索着笙子和阿霞的事。
从年龄上讲,笙子比阿霞小七岁,今年二十八。从女子大学美术系毕业后,对建筑产生了兴趣,经某建筑工程公司的一位熟人介绍,与伊织认识并进了他的建筑事务所工作。可能因为父亲是教师的缘故,养成了笙子狷直褊急的性格,不太懂得变通。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有段时间曾努力想有所改变。她之所以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伊织的爱,跟她当时的想法也有一定关系。
可是,她与生俱来的性格并没有随着两人关系的发展而有所改变。就像她工作起来正确无误一样,笙子对待感情也一是一,二是二,绝不容许半点妥协。一旦爱上一个人,就一往情深,从一而终,如果左顾右盼对其他人流露出好奇甚或好感,那就是不纯洁的。如同她纤长的身材一样,笙子的思维方式也是比较狭窄的。或许伊织就是被笙子这种特别认真的脾性吸引的,他喜欢笙子的坚定和不妥协,虽然有的时候,伊织也觉得这样做因过于苛刻而有点累人。和笙子在一起时,完全不像是面对一个二十八岁的女性,倒像与一个执拗的少女相处一样。
与此截然不同,阿霞就更加丰饶、更加丰富,她不是直线的、带棱带角的,而是具有圆熟地包容一切的魅力。当然,并不是说阿霞过于随便和放荡,她的性格仍然是矜持和严谨的。但毕竟已为人妻,因此举手投足间,显现出了一种妙不可言的沉静与安心感。
但不管怎样,在做事严谨和神经质这一点上,两人或许非常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