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青 |
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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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坐新干线来东京,辰村的菊乃都会感到某种紧张。这种紧张,来自进入一个看不清真面目的巨大都市时感到的不安。
和京都相比,东京大得离谱。光说人口,东京市区就是京都的十倍,再加上周边城镇,两者差距将近二十倍。
不光是人口,车和楼房,也多几倍。新宿的高楼,让人感到像是到了国外,压迫感十足。
不过最让人困扰的,是东京的节奏之快。一下新干线,就像是被抛入一个喧闹的巨大工厂正中央。
“车水马龙,高楼大厦,也就是忙忙碌碌,熙熙攘攘。京都轻松淡定,好多了……”
菊乃心里想,不过,她并不是讨厌东京。
越是庞大喧嚣,越让人想看清这个都市。
超过一千万个鲜活的人在这里走来走去,这个都市一定潜藏着非同一般的魅力。
不过,这种想法是这几年才有的。以前来东京也只是和店里的客人打个招呼,吃个饭。对东京来说,她只是一个游客,从没想过要在这里住下,或是在这里工作。
忽然对东京产生亲切感,是从和游佐亲密起来开始的。
想到这里住着自己的爱人,以往匆匆路过的道路和楼房都变得亲切起来。想到他会经过这条路进那栋高楼,就觉得一切都和自己有了关联。
让亲切感进一步加深的,是到东京开新店的计划有了眉目。
京都的料亭辰村,已经有六十年历史。第一代店主是菊乃的祖父,他在现在的店址开了一家小料理屋。后来,到菊乃的母亲阿留这一代,已经是一家初具规模的料亭。十五年前,母亲病故,菊乃继承了这家店。
在老店遍布的京都,六十年的历史算不上什么。不过经历了战前和战后的粮食困难时期,世事艰难,能生存下来,也是因为贯彻了自初代开始的“诚实本分”的经营方针。
这样并没有错,不过,几年前菊乃就对老店只注重守成的做法产生了质疑。
过去就不说了,近来世事日新月异,光靠守成,恐怕很难生存下去。
一直以来,尽管单个客人花费高,但因为客人总数少,总收入总是有限。在竞争这么激烈的时代,更不可能涨价。
要维持高级料亭的派头,需要花费莫大的人工费。极端地说,一晚上就算只有一桌客人,厨师、女招待、跑腿的,都要一应倶全。包间的花和摆设也都要尽善尽美。
今后,只招待特定的对象,从商业上来说很难成立。
不过,也不能因此毁了辰村的老招牌。
能不能保持现有的传统,尝试开拓客户层呢?
两年前店里开始白天也营业,又做了吧台,都是这种想法下的尝试。
当然,设置了吧台,也是参考了游佐的意见。
“从东京过来,没有事先预约时,有了吧台,就能自然地过来转一转……”
游佐这样说了以后,她在入口右手边造了一个能坐下七八个人的吧台,意外地好评如潮,经常满座。
“全是你的功劳。”菊乃感谢道。
游佐只有苦笑。
“改革的是你,还是你的决策正确。”
不管是谁的功劳,不知道怎么办时有人可以商量,就让人感到安慰。从去年年底,菊乃就准备开始更大的冒险:在东京开辰村的分店。这个念头也是从游佐的一句话开始的。
“你也去东京开家分店怎么样?”
刚开始,菊乃觉得这只是一个遥远的梦。在京都都没有开过分店,人生地不熟的东京,就更没有条件了。
但是正好有一个不时光顾辰村的客人,告诉她自己在为东银座一家新落成的酒店寻找和食区的入驻店家。
东银座靠近中心城区,酒店一定是大企业经营的。
客人说,要是有意向,可以帮忙介绍。她和游佐商量,他马上赞成。“这种机会很少,尝试一下吧。”菊乃还有些犹豫,游佐继续劝她,“干事业还是东京好。在酒店开店,会有很多客人来,名声也会更大。”
不光是京都,包括大阪、关西一带的经济实力年年减弱,料亭的经营也日渐捉襟见肘。也正是因为如此,关西有名气的料亭都在东京开了店,东京渐渐成了中心。
“我们这样的店,会让进去吗?”
本来觉得不行,所以请介绍的客人去问,对方却说,很欢迎辰村加入。大概是因为辰村虽小,却是一家代代相守的老店。
菊乃正准备大干一场,却听说入驻权利金、保证金等加起来一共要一亿五千万日元,这下又出现了拦路虎。
早就听说东京物价高,但没想到高到这个地步。尽管对方给自己打了折扣,但还是需要从银行借一大笔钱。
菊乃很是不安,再次跟游佐商量,游佐爽快地点了头。
“那个地方,难怪要这么多钱。虽然现在看起来很贵,但万一经营困难要转手,也不会亏本,放心吧。”
原来如此,还有这层考虑。菊乃有了底气,但借钱要有担保人,菊乃正在犹豫,游佐主动提出:
“可以的话,我来当担保人。”
“真的吗?”
这样一来,念念不忘打进东京的梦想就没问题了。游佐做后盾,帮自己开新店,更让她感到高兴。
“店开了以后,就要经常去东京了。”
四月末,黄金周之前,菊乃来到东京,是为了签订最后的合同。
在东京,菊乃一直住在有乐町的T酒店。
城里并非没有其他好酒店,主要是这里房间大,又好订,离车站近,很方便。
进了房间,菊乃先和游佐联系,告诉他自己到了东京。在丸之内的公司签订入驻合同时,正好有位曾经去过辰村的泽村常务,特地跑来打招呼,菊乃放心了。
“真的要多多拜托。”
签完合同,菊乃松了一口气。不过问题还在后头。
酒店还在建设中,六月才完成,在这之前要决定内部的装修细节,还要招聘新店的厨师和服务员。
菊乃去建设中的酒店看了一眼就前往筑地,到和游佐相约的蓝松料亭见面。
在京都开料理店,本来应该吃够了和食,不过到了东京,菊乃还是尽量让游佐带她去日本料理店,是因为可以借鉴同行的优点。
蓝松和辰村规模差不多,蜷缩在筑地一角,却风格独具,恬静风雅。
特别是今夜有一个靠里的包间“田舍家”空着,菊乃要了这个包间。
“正好,一分不差。”游佐看着手表说。
在蓝松下车,正好是约好的下午六点。
“坐这边,今天你是客人。”
游佐让菊乃坐到背对壁龛的上座。
“这么尊贵的地方,不能坐。”
“没关系,坐吧。”
“女人坐在这种地方太奇怪了,快换过来吧。”
两人正让着,老板娘来了。
“欢迎光临,好久不见。”
这家店,以前游佐也带菊乃来过一次,菊乃见过老板娘。她比菊乃稍微年长,有着远超日本人的美貌,性格爽朗,三人相谈甚欢。
“别争了,远来的坐下吧。”
老板娘似乎已经察觉到两人的关系,一边安慰菊乃,一边让她在上座坐下,斟上啤酒。
“那就不客气了。”
一口喝下去,紧张感没有了。
“这个房间真漂亮啊,是不是?”
田舍人家的风情,原样搬进了这个房间,入口处有火炉,漆黑光洁的柱子,白纸门,和行灯浑然天成。上次来是另一个包间,菊乃第一次看到这个房间。
“一直听说有这么一个包间,早想着来看一看。”
“多谢。每次看见您,都这么漂亮……”
老板娘接受了夸奖,看着菊乃。
“住在京都,我是不是也会变漂亮呢?”
“您别开玩笑了。”
菊乃穿着蓝布碎花和服,系着白腰带,有些朴素,反而与包间很相配。
“我明白游佐先生为什么老往京都跑了。”老板娘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轻轻瞟了游佐一眼,“不过,听说您要在东京开店?”
忽然提到开店的事,菊乃吃了一惊,大概是在等她来的时候,游佐说的。
“我一窍不通,请多多指教。”
菊乃对这位东京的老板娘深深低下头。
“东银座地段好,没问题的。”
“不过,是在酒店大楼里面。”
女招待把小菜和温酒拿来,放在桌上,老板娘给两人斟酒。
“最近这边高楼也多了,我们家秋天就关门了。”
“啊,要搬去哪边呢?”
“麹町。这里地方小,车也都不过来。不过,这个‘田舍家’会原样搬过去。”
似乎不是因为经营不善才要搬家,菊乃松了一口气。
“我还没有在东京开过店……”
“酒店方面就不用担心了,还有游佐先生帮忙,放心吧。”
“喂,又不是我开店。”游佐苦笑着对老板娘说,“不过,她真的是对东京一无所知,还请你多多照顾啊。”
“信得过的话,有问题随时来找我。”
女招待来叫,老板娘告辞离去,房间里只剩两人。
菊乃告诉游佐今天顺利签好了合同,向他致谢。
“多谢你了。”
“用不着客气。”
“没有你,我根本不会有来东京的勇气。”
这是菊乃的真心话。
“你也成东京人了。”
“给你添麻烦了……”
“为什么?”
“我总是在东京,你会很困扰吧。”菊乃窥探着游佐的表情,继续说,“不过,我不会打扰你的。”
“你想太多了。”
“是啊,话太多会招人嫌。”
游佐在东京的生活,菊乃并不清楚。她什么都想知道,又怕知道得太多。
“我到东京开店,应该会后悔吧。”
“为什么会后悔?”
“忽然这么觉得。”
尽管是丧气话,菊乃还是说了出来。
主菜有烤鲪鱼、油炸豆腐、土豆煮款冬。
似乎是为了配合包厢,特意选了农家菜,炖煮用了土豆,是关东菜。
“果然,关西和关东,食材和味道都大不相同。”
“关西不用土豆,用小芋头。”
“客人都是东京人啊。”
菊乃似乎并不因为东京是大都市就承认东京口味。
“味道也稍微有点重。”
“那厨师也得请这边的人了。”
“但是,京都料理辰村,到了东京,还得是京都风味吧。”
“被人说不好吃就难办了。”
“这种人,就对他说:‘你根本不懂京都味道。’”
“怎么能对客人说这种话呢?”菊乃固执地说。
心高气傲的菊乃,很难说出这种话。正是这种强韧,一直支撑着辰村。
最后吃了点米饭,结束的时候,老板娘又出现了。
“抱歉了,饭菜还合胃口吗?”
“非常美味,多谢。”
菊乃礼貌地低头致意,老板娘笑着点点头。
看起来像是东京和京都两派的老板娘在互相打气,但其中一个一翻脸,马上就会反目为敌。
女人的亲热之中总是藏着风暴,妖媚而可怕。
游佐并不讨厌看见女人这副模样。也许会被人说趣味低下,不过他觉得这种紧张感中,女人看起来最美。
饭后吃完小豆汤,车来了,两人站起身来。
“我要是能有间这么漂亮的房间就好了。”
菊乃再次回望包间。只是租了酒店一隅,似乎无此可能了。
“别浪费了,有吧台和桌子就行了。”
开了这么多年店,菊乃仍有不计成本追求梦想的倾向。造京都店里的吧台时,也不满足于一块扁柏板,而远远超出了预算。
这次开店,装修基本全是借的钱,让她放手干不知要花多少钱。
游佐是出版社第三代社长,常被说是“大少爷”,就算在这样的游佐看来,菊乃也多少有些危险之处。
“别忘了,要招徕更多的客人。”
老板娘和女招待目送他们走出蓝村,已经晚上九点了。
从筑地出来到晴海大道,前面银座的灯光亮了起来。
“再去个什么地方吧。”
游佐有时会到银座喝酒。之前菊乃来时也带她去过俱乐部。
但是,菊乃问了另一个问题。
“三田离这里远吗?”
“远倒是不远……”
“我想去看看,想下次去租公寓。”
“在三田?”
“之前稍微看了一下,不知道你怎么想。一起去看吧?”
游佐没有异议,只是菊乃连这都已在进行之中,他倒没想到。
“请谁找的?”
“今天签合同的时候有位房产公司的人在,对方说可以带我去看。”
不愧是专业人士。不过,菊乃答应得也太爽快了。
“还没定下来吧?”
“还没有,可以的话,希望明天回去前定下来……”
“太着急了。”
“以后要经常来东京,每次都住酒店,总觉得心不定。”
游佐吩咐司机去三田,又问菊乃:
“看过别的公寓吗?”
“多看看会好些吗?”
游佐又吃了一惊。在这么大的东京,要租公寓,只看一间就决定,也太大胆了。
“不过,到处都差不多吧。”
“你很满意那里吗?”
“安静又漂亮,我觉得差不多。你还满意的话,我就定下来了。”
在昏暗的车中,游佐感受到身边菊乃的体香。
“你对三田熟悉吗?”
“以前……”
游佐上的大学在三田,对那边曾经很熟悉,最近完全没有去过。
“好像是在伊皿子前面一点。”
“是很大的公寓吗?”
“还在前面一点。”
菊乃靠房产中介给的地图指路,其实是过了三田的坡道往伊皿子去的半路。
虽然是晚上,但因为白天来过,管理员给了他们钥匙。
房间是四楼的3LDK,有二十坪,中央的客厅很舒适,饭厅也宽敞,很方便。阳台是西南朝向,前面是挂地,没有什么人家。
“这下面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是空地吧?”
“是墓地。”
仔细看,夜幕下确实能隐约看见塔形墓牌。
“这一带以前就有很多寺院。”
“所以,这边也没什么高楼。”
“不过,不害怕吗?”
“旁边住着这么多人,有什么好怕的?”
虽说是墓地,但前面能看见街灯,大路上深夜也有车辆来往。
“左边的大树是樱花树。”
菊乃指的方向,有一棵枝干茂盛、似要覆盖坟墓的大树。花已开尽,嫩叶正发。
“樱花树下,果然埋着尸体啊。”
“听谁说的?”
“凉子说是你说的,很是感慨。”
“倒没什么好感慨的……”
“今年来不及了,明年春天看这棵樱花,应该很美。”
半个月前,和凉子一边看着樱花,一边谈到尸体,这次菊乃又准备住在看得见樱花和墓地的公寓,游佐感到有些阴森。
“看来你准备租这里了?”
“你不喜欢?”
“那倒不是……”
“租金是三十万日元,在东京不算贵,中介说。”
确实,在这里这么大的公寓要这个价。
“租好房子就安心了,凉子来也能住下。”
“凉子也要来东京吗?”
“我在京都离不开的时候,就让那孩子替我来。”
游佐想起了凉子的话:“带我一起去看樱花吧。”后来不知她怎么样了,一直犹豫着,也没有联系。
“你觉得这房间怎么样?”从阳台往房间里走,菊乃再次询问,“再看别的,应该也都一样吧。”
“你喜欢的话,就定下来吧。”
“那,我就定下来了。”菊乃站在阳台上,肯定地说。
“这样,我就是东京人了。”
看了公寓,两人去了银座的俱乐部喝酒,回到菊乃住的酒店,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
游佐到京都,菊乃一定会来他住的酒店,菊乃到东京,换游佐来她住的酒店。
这好像是两年来,两人之间严格遵守的无言的约定。
现在,游佐也若无其事地和菊乃肩并肩穿过大堂,走向电梯。
“明天要早起吗?”
“不用,和平时一样。”
游佐的公司在神田,每天九点半左右上班。
“还是银座客人多,热闹。”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店都生意好。同样在银座,有客人愿意进去的,也有不愿意进去的。差别很大。”
电梯里没有其他人,可以随便说话。
“什么样的店人气旺?”
“气氛好,老板娘值得信赖……”
“你喜欢那里的老板娘吗?”
“哪有……”
“一眼就看出来了,藏也藏不住。老板娘一来,马上就变温柔了,就跟不认识我似的。”
今晚去的店的老板娘,游佐不算讨厌。既然出了大价钱,当然要去有中意的老板娘的地方。
不过,这跟对菊乃的感情是两样的。对蓝松那位,只是有好感,和菊乃已经关系匪浅,不是外人了。
“说了讨人厌的话,原谅我吧。”
“哪有,哪有……”
游佐装作慌张,其实心里很乐观。
基本上,菊乃嘴上强硬时,心情都还不错。在她趾高气扬装凶恶的时候,其实是在享受高昂的情绪。
最后即使吵架,只要一夜拥抱,所有的不快都会消失。吵架过后,菊乃反而燃烧得更热烈。
有些急躁地,菊乃用钥匙打开酒店房门,先走进去。
房间是双人间,床边有大沙发和茶几。
菊乃一度把入口处和房间里的灯都打开,又都关上,只剩下墙边的台灯,喝了一口桌上的水。
“我有点醉了。”
“酒太烈了。”
在俱乐部,菊乃要了干白兰地。
“你太坏了……”
正面看,菊乃的眼圈已经微微泛红。皮肤白晳的菊乃,醉后红晕总是从眼睛到耳朵,再到脖颈,慢慢扩散。
“不再喝点吗?”
“不要了。”
“啊,只有我……”
菊乃准备拿起墙边迷你吧的小瓶,被游佐拦住。
“不要了。”
游佐抱住菊乃的肩头,把她转向自己,紧紧抱住她。
“等等……”
菊乃轻轻侧过头,游佐不由分说地吻上去。
菊乃准备后退,背后已是墙壁,她只能像蝴蝶一样被钉在墙壁上,嘴唇已被攫取。
游佐等她安静下来,离开嘴唇,再次抱住她,空余的手已经伸向开襟。
最近,菊乃似乎嫌自己胖了,其实并没有她自己在意的那么胖。几分丰腴,反而更添娇艳。
现在游佐摸到的柔软肌肤,已经渗出些许香汗。
游佐的指尖钻到她腋下,菊乃的上身止不住震颠,几次以后,菊乃低语:
“放过我吧……”
游佐抱着菊乃带她到床边,两人一同倒下了。
床铺轻微回弹,游佐在菊乃上方,再次吻下去。
享受了柔软的唇的触感,游佐让舌头深入,菊乃的舌头似乎已等候多时,缠了上来。
湿热温柔的触感,使半月前见过的垂枝樱,在游佐的脑海里复苏。
颤动不止的舌,如垂枝樱一般淫荡。
不久,菊乃仿佛难以忍受般把嘴唇挪开,别过脸去。
瞬间,菊乃纤巧的脖颈靠近游佐眼前,黑痣浮现。
游佐以唇轻触,想起凉子脖颈上也有颗黑痣。
只有入口的天花板上的小灯亮着。光亮被墙壁遮断,照不到床边。
在朦胧的光亮中,菊乃偷看躺在身边的男人的脸。
他仰面朝天,只能看见鼻子和嘴唇的大致轮廓。下巴以下都在阴影中,接下来是宽阔的胸膛。
刚才,菊乃还把脸贴在这胸膛上睡着了。
感受到男人的强壮,睡得很安心。
和游佐相识之初,即使在身体相交之后,也没有这样安眠过。
半年、一年后,就能在男人的胸前自然入睡了。
是因为全身心相信对方了,还是因为紧张感消失了呢?
菊乃有时想到这一点,十分吃惊。自己的脸皮似乎越来越厚,令人不安。
不过,菊乃总是在游佐之后睡着。看见对方睡着后,才放心闭上眼睛。可以说,是适应了对方的节奏。
再次确认了男人的面孔,菊乃把额头靠向他的胸膛。
去年春天,也是这样偎依,游佐的手臂都麻木了。菊乃的头,压迫了他腋下的神经。
头靠在他身上,他也能睡着,还毫无怨言,真是个宽容的人。
麻木很快好了,之后菊乃就避免压他腋下,把头靠在他胸前。这样不会麻木,还能不时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游佐还在酣睡。
今天从早上起就开了很多会,忙完一天的工作来见菊乃,吃完饭去银座喝酒,又热情相爱。
一瞬间,菊乃觉得有小兽闯入自己体内,现在躺着休息的男人身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勇猛。游佐发出静静的鼻鼾声,菊乃挪动身体也丝毫不能影响他,可见已经精疲力竭了。
不过,菊乃并不嫌弃精力殆竭的游佐。
气势汹汹逼近时的游佐就不用说了,像小狗一样乖乖休息时的他也很可爱。
应该说这种时候,才能感到这个男人被整个握在自己掌中,反而让菊乃安心。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菊乃的低语,游佐肩头动了一下,菊乃把头挪开。
“啊,睡着了……”
是刚睡醒的慵懒声音,游佐宽阔的上身侧过来。
“一直醒着吗?”
“刚醒。”
“几点了?”
游佐越过菊乃的身体,看看桌上的时钟。
“两点……”
他似乎吃了一惊,揉揉眼睛,再看看时钟。
“已经这么晚了。”
“睡得真香啊……”
游佐并没有拜托菊乃叫醒他,她还是像在为自己找借口。
“应该早点叫醒你啊……”
“没这回事,只是时间过得真快。”游佐看看房顶,似乎下定了决心,自言自语道,“起床了。”
菊乃沉默着,游佐轻轻吻上菊乃的额头。
“没关系吗……”
朦胧中,游佐起床,寻找脱掉的衣物。
菊乃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出挽留的话。
一直以来,游佐必须马上回去的时候,她都一句话不说,任由他回去。可以一起待到天亮的时候,她任他沉睡。来去都随他自由。
但是,刚才他的话似乎包含歉意。
确实,菊乃还躺在床上,游佐要回去,她并没有阻拦。
只要说一句“我爱你”,别找奇怪的借口,女方就会心平气和。不过,左顾右盼找借口,倒不像平常的游佐了。
游佐开始穿衣服,菊乃准备起来,被游佐制止了。
“你躺着就行了。”
菊乃不理会,披上浴衣起床,捡起散落在地板上的腰带和和服。
刚起床,游佐早已穿上衬衫,在化妆镜前打领带。
“明天你乘十二点的新干线回去吧?”
“是这么打算……”
九点钟要和装修的人见面,去签好三田公寓的合同,然后回去。
“有可能会拖到下午一点。”
“没关系吗?”
下午四点钟要在京都见融资银行的人,赶不上的话就要迟到了。
“那这次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游佐已经打好领带,梳理好头发。
“早上再给你打电话。几点好?七点还是八点?”
“都可以。”
菊乃叠好腰带,穿好西服的游佐靠过来。
“不过,你还会来吧?”
“来是会来……”
“不过,你应该会很忙吧。”菊乃吞下这句话,游佐的手触到菊乃的肩头。
“再见面吧。”
“……”
“定下时间后,告诉我。”
游佐轻轻吻穿着浴衣的菊乃的耳垂。
“好好休息……”
说完,他转身向外走去,在入口的小灯下,回过头对她微笑。他拉开门走出去了。
深夜的酒店,能清晰地听到他走过走廊的脚步声。
菊乃等门外的脚步声消失,进浴室冲澡。
洗了头发,再把它吹干。
她横躺在沙发上,开了电视,放的是过时的动作片,她看了一会儿就关了。
明天的事,在东京开店的事,还有许多要考虑,现在没有力气去想。
她无奈地打开冰箱,取出果汁,又改了主意,给自己倒了兑水白兰地。
一个人自斟自饮,自然想到了游佐。
应该直接回家去了吧……
菊乃站起来,拉开窗帘,向外望去,深夜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不时有车影经过。
菊乃看着车灯的光,想起自己对游佐的家庭一无所知。
游佐是神田一家出版社的社长,算是个企业家,出版社出版女性书籍、文艺书籍等,种类繁多。菊乃曾经两次拜访出版社,也打过几次电话。见过游佐的秘书,是一位姓藤井的女性。
但是关于游佐的家庭,她只知道他住在中央线的高圆寺,没有去过他家。他有妻子,还有一儿一女,其他就一无所知了。
本来,游佐就从不提及他的家庭。菊乃问,他也只是勉为其难地吐露两句,似乎并不开心。
菊乃一直觉得,他不想说,就不必多问,渐渐两人关系越来越深,更加难以追问,直到今天。
她曾经若无其事地向陪同游佐的老职员谈起游佐的妻子,对方只是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完全不得要领。
不知是游佐告诫他们不要细谈,还是他们也不清楚。
最终,只能从游佐的态度来揣测,他似乎并不爱妻子,两人也没有大的争执,也就是经历了岁月后褪色的淡淡的夫妻关系。
不过,像今夜这样,游佐急着回去,菊乃的想象就狂乱起来。
“该不是回去后还要对妻子尽义务吧……”
菊乃靠在沙发上,摇了摇头。
“这种事……”
菊乃对嫉妒游佐妻子的自己感到十分厌烦。
“那,只是空壳……”
十年前,在祇园,一位老伎给她讲过一个故事。
这位老伎曾和一个有妇之夫相好过,她从没让他在自己家过过夜。不管是半夜两点还是三点,一定会叫醒他,让他回去。
一般的女子都会想尽办法留住男人,她却从不留他过夜。
她严格遵守这个原则。有人问她,她苦笑着说:
“反正,回去的也只是空壳。”
菊乃觉得这是个恐怖的故事。
喜欢的男人就算回去,也只是被自己吸干了精魂的空壳。徒有其表、失却其神的空壳,回去也无妨。
她能这样断言,是因为自信确实吸取了男人全部的爱。没有自信,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吸取男人的精魂,让他们变成空壳,这是女人的业。
菊乃觉得这故事很可怕,无法理解这女人的心情,无法理解她倾注在男人身上的执念。
不过,现在菊乃自然理解了老伎的心情。
意识到这个可怕的女人,实际已经占据了自己的内心,菊乃不禁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