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露崎妇产科医院位于札幌南郊的藻南公园附近。贯穿札幌的丰平川在入海处呈扇形展开，藻南公园相当于扇轴。札幌中心区的丰平川河床很宽，但到了藻南公园一带，河面变窄，水流变急。因水流变化，这一带山的形状也与其他地方不太一样，靠近河边的山麓曲折突出的部分很像军舰的舰首，于是人们把这地方的山叫作“军舰岬”。不过，“二战”结束后，这个名字渐渐被淡忘。从军舰岬往上走，就到了温泉峡。

露崎妇产科医院就在丰平川和温泉峡之间。在树木很多的札幌，这里离河流和大山更近，虽然离市中心远一些，却是个适合居住的好地方。

和佐衣子分别后的一天，有津决定去露崎妇产科医院看看。医院的院长露崎政明是有津在足球队时的学长，两人关系很好。三年前医院开业时，有津和原来足球队的队员们一起去过，但他也就去过那一次。后来观看足球比赛时遇到过露崎两三次，但从没去过他家。

“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虽然有津事先给露崎打了电话，但当露崎看到突然站在自己面前的学弟时，仍掩藏不住久别重逢的欣喜。

“托您的福，一切正常。”

“现在在大学做什么？”

“我一直在大学的植物园工作。”

“那挺好。也就是说和那些讨人嫌的老头子们分开了？”

露崎拿出两个杯子，又拿出一瓶威士忌往杯子里倒。

有津问露崎：“你晚上都在这里吗？”

“不，晚上我很少在医院。”

“那病人怎么办？”

“说是有住院的，其实都是来做人工流产的。没什么大问题。”

露崎往杯子里加上冰块，然后一口喝了下去。

“病人很多吧？”

“不，很少。在这个地方开医院的人是傻瓜。”

“怎么这么说？”

“你想想看，哪有到住宅区里的医院来堕胎的？要堕胎还是到小巷里不为人知的医院为好。”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个有罪之人来的地方。”

说罢，端着酒杯的露崎笑了起来。忽然他表情严肃起来，问有津：

“你是不是也犯了什么错？”

“不不，我倒没那样的事……”

“可是，一个难得见到的男人突然到我这里来……”露崎笑着说，“不放过可疑之处，是医生的职业本能。”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

“得了！我们可是在集训班里同吃一锅饭的朋友，没必要向我隐瞒。”

有津拿定了主意说：

“是这么回事儿……”

“怎么样？我说吧！”

露崎往杯子里倒上酒。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想请教你关于父亲和孩子的事情。”

“嗯。”

“怎样才能确认孩子是父亲亲生的呢？”

“这不是很普通的事情吗？”

“不是我本人的事情，是一个朋友问我的，所以我又来问你。”

“真的？”

“我不骗你。”

“不说这个了。那他想做什么呢？”

“如果有确认的办法，他想确认一下。”

露崎放下酒杯，抱着胳膊肘说：

“父亲和孩子都在札幌吗？”

“是的。”

有津觉得自己像年轻人似的，脸红了起来。

“这件事，最迅速又简单的办法是检验血型。不过，虽说这样会比较准确，但也不是百分之百能够肯定。”

“也就是说……”

“例如，A型血的父亲和O型血的母亲只能生出A型或O型血的孩子，如果孩子是B型血，那孩子的父亲就是其他男人。但即便父亲是其他男人，也会存在他是A型血的可能性。总之，血型不同未必就能一口咬定不是亲生关系。”

有津觉得这种说法有道理。

“血型的分类也不是那么简单的A型、B型和O型，例如，A型血里面还分几个类型。如果进行细致的分类，结果会更准确，但这相当麻烦。”

“你这里不能做吗？”

“做不了。其他的方法还有检查唾液、观察组织的反应等，但都很麻烦。”

露崎又拿起了酒杯。有津轻轻叹了口气。

“那个孩子几岁了？”

“八九岁了。”

“那就看长相，这方法既简单又可靠。”

“可是，只凭长相……”

“不，这种方法出奇地准确。两个人站在一起比较一下，马上就能弄清楚。”

“是吗？”

“如果是父子关系，肯定有相像的地方。你见过他们父子吧？”

“不，还没……”

“不能本人去看那个孩子，本人是很难看出来的。不过别人能看出来，还是其他人的眼睛更客观、更正确。”

“是吗？”

“是的。肯定是这样。”

露崎又干了一杯酒。按照过去的说法，露崎是七十多公斤的壮汉，开了医院后，他又胖了一圈儿。

“你是不是不相信这种土方法？”

“要验血型还得采血吧？”

“那当然。不过，稍微割一下耳朵就可以。”

“通常人们都应该知道自己的血型，那个孩子是什么血型？”

“这个……”

“父子之间的确是非常像的。孩子走路的架势、喝酒的劲头都会慢慢地像父亲。”

有津把端到嘴边的酒杯放下来。

露崎问有津：“我记得你有个女儿。”

“对。”

露崎点了点头，接着又微微笑了笑：“那就是说，那个男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不要开这种玩笑。”

“不，做父亲的有时会怀疑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亲生的。当被告知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就会放心。”

“我问的不是我的孩子。”

“好啦好啦，如果有什么问题，你把孩子带过来就行了。我用我一双冷静的眼睛帮你看看。”

“可是，这个……”

“没法带来吗？”

“再说吧。”

“你也不容易。”

有津慌忙说：“我不是说了吗？这不是我的事儿。”

“你不要急嘛。男人的心思男人最明白。”

有津真想如实告诉露崎，但如果说出来，很可能会挨他的骂。十年前，他和露崎有个约定，不去寻找那个接受他精子的女人。

“无论情况如何，你都不可过分介入。”

露崎又往两个杯子里添上冰块，关于孩子的话题就到此为止了。接着，两个人又聊起足球和过去足球队里的同学来，但这些话题对有津来说都是多余的。

从露崎的医院出来，有一段坡度不大的下坡路。路两旁都是面积很大的住宅，但也有一些面积较小的房子。天空中既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也没有风，但有津走到篱笆墙边时还是感觉到了风。

空气里飘荡着丝丝青草的气味。有津走在时有时无的路灯下，又想起了佐衣子。

他去找露崎的目的是为了弄清纪彦是不是自己的孩子。他觉得知道了结果心里就会踏实一些。他接近佐衣子，是出于也许她抚养了自己的孩子这样一种既期待又恐惧的心情。他想，只要弄清楚纪彦到底是谁的孩子就足够了，他觉得这是作为一个有可能是纪彦父亲的男人理所当然的愿望。他想知道纪彦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孩子，但他又怕一旦弄清楚了这个问题，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停下脚步，在路灯下点上一支烟，在心里问自己：

你究竟想得到什么？

云在夜空中飘动，从身边刮过的风柔柔的，四周静得出奇。

是佐衣子。

有津内心深处这么回答。他回过神儿来，沿着小路朝宽阔明亮的大路走去。

他到家时已经十点了。久美子已经睡下，牧枝在客厅看电视。有津是走山边没有路灯的路回到家里的。他的眼睛适应了夜路上的黑暗，反而觉得客厅里的灯光太亮了。

妻子牧枝跟有津打招呼：“回来啦！”

有津像是躲避灯光似的背对着牧枝，把西装胡乱地递给了她。

“吃饭了吗？”

“嗯。”

“是在哪儿吃了饭回来的吗？”

“去见了一个过去的朋友。弄点茶泡饭就可以了。”

有津换上和服，坐在桌子前打开晚报。牧枝在厨房做好饭端了过来。他边看报纸边拿起筷子。

有津饭吃到一半时，牧枝在一旁看着他说：“今晚志贺来了。”

“到这里来了？”

“大概是七点吧。他打来电话找你，我说你不在。听他的口气像是有什么急事。因此……”

“……”

“他说想谈谈苑子的事情，我以为你很快会回来，所以就叫他来了。”

有津看着报纸问牧枝：“那他说什么了？”

“志贺说不知道苑子租公寓住的事情。”

“苑子没有和他商量？”

“是的。”

“可是，你不是说苑子是为了想和他自由见面吗？”

“我确实以为是这样，可是志贺说他最近很少和苑子见面。”

“那苑子每天晚上都到什么地方去？”

“听志贺说，苑子好像又有了一个喜欢的人。”

“不会吧？”

“看样子志贺不像是在撒谎，他没必要对我们撒谎。”

有津放下报纸，抱起胳膊。他不明白年轻人在想什么，想做什么。他朝二楼看了看：“她回来了？”

“没有。”

“志贺怎么知道她在和另一个男人交往？”

“这个，志贺也没明说，只说苑子最近有些不太对劲儿。”

“不对劲儿？”

“说是苑子经常爽约，感觉在回避他。”

“真的？”有津喝着茶，心想也许这就是以前志贺想说但没说出口的事情，“我也曾问过他。”

“什么时候？”

“十几天前。当时他话说得很奇怪。”

“他说什么了？”

“说喜欢苑子，但还没考虑结婚。”

“他居然那么说？”

“你不要急！”

“为什么？他们俩应该已经发生过肉体关系了。”

“有了肉体关系，也许才会那样想。”

“可是，苑子是个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志贺说为什么了吗？”

“我没进一步问他。也许问题出在苑子的态度上。”

“你真够粗心的。”牧枝焦急不安地擦起桌子来。

“苑子是家里最小的，从小把她惯坏了。”

有津重新拿起报纸来看。这时，外面传来停车声，接着门铃响了起来。

“是苑子回来了。”

牧枝给有津使了个眼色。苑子的房间在二楼，她要去二楼的话必须经过两个人所在的客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脚步声离他们越来越近。牧枝像等待已久似的说：“苑子！”

脚步声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拉门外传来苑子的声音：“什么事？”

“吃饭了吗？”

“吃过了。”

“你来一下。”

“什么事？”

“就几句话。”

牧枝拉开拉门。苑子在门前站着，她的脸微微发红，卷曲的头发有些乱。

“苑子！已经十一点了！”

“……”

“一个学生，每天这么晚才回来，都到哪儿去了？”

苑子把脸扭了过去，她那超短裙里露出来的两条细腿很是好看。有津从苑子的大腿上嗅到了男人的气味。

“姐姐担心你，最近都睡不着觉了。”

苑子夹着文件夹，一言不发。

“来，坐这儿！”

“今天我累了。明天再说，行吗？”

“今晚志贺来了。”

牧枝的这句话一下子引起了苑子的注意。

“他说和你处得不好。这是真的吗？”

苑子仍然侧着身子，微微上翘的鼻子很可爱。

“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

“……”

“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牧枝看着歪着身子站在那里的苑子说，“你还是个学生。”

“我今天累了。明天再说吧。”

“苑子！”

苑子转身朝楼梯走去，留下一串咚咚的脚步声。拉门大开着，走廊里的地板反射着黑光。

牧枝生气地拉上拉门，重新坐下后对有津说：

“都成这样了。你明天一定要好好问问她。”

有津抱着胳膊，想着佐衣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