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五月。
在札幌,梅花和樱花几乎是同时开放的。以往它们都是五月初开花,而今年因为受全国性春寒的影响,它们开花的时间推迟到了五月中旬。
当这些花凋谢后,初夏才会来到北海道。北国初夏的绿色是赏心悦目的。这也许和经过了一个漫长而单调的冬天后,人们很是珍惜好不容易看到的绿色有关系吧。不过,不同的草坪展现出来的绿色也不相同。北海道以外主要是用一种名为“高丽”的草做草坪,这种草茎叶粗壮,冬天会枯死。而北海道是用一种名为“六月禾”的西方草做草坪,这种草叶子柔软纤细,有淡黄色的光泽。两种草坪看上去就像太太和姑娘的差别一样。
北海道大学植物园的草坪当然是后者,略有起伏的草坪四周是开始发芽的树木。初夏的阳光把树木的影子投到草坪上。
初夏的来临,在山脚下的住宅区体现得更明显。尚显柔弱的绿色草坪中绽放着樱花和梅花的红色花朵。每天清晨和傍晚,花朵在霞云的映照下显得更加淡雅。
有津喜欢在傍晚沿着山路回家。看着越来越近的裸露着岩石的山体,他才有初夏来临的感觉,这意味着北国已经摆脱了严寒。忍受了半年的严冬已经过去,他觉得很轻松。这种心情和人和事无关,如同大自然焕发生机一样,他的身体也有了活力。
沿山脚下网球场边的路往上走,再顺着针叶林里的路往前走一百米,然后往左一拐就到了有津的家。他家的房子有一百多平方米,尽管有些小巧,但红色的房顶和奶油色的墙壁让房子看上去很美。
那天,有津六点到家,在院子里转了转就进了浴室。院子里樱花树上的樱花已经凋谢,杜鹃花开始绽放。
“爸爸,我也洗!”
五岁的久美子像是在等着有津进浴室似的跑了进来。都说久美子长得像他,可有津觉得女儿更像他妻子。不单是脸型和身材,女儿的各方面都像妻子。小时候,她想要一种玩偶,不给她买,她就一直不离开卖玩偶的柜台,买衣服也是如此。她的想法一旦定下来就休想改变,有津觉得女儿这种强势的性格很像妻子。
洗完澡,他换上睡衣,一家人开始吃晚饭。吃完饭,久美子又坐到电视机前。有津喝着茶看着晚报,这时妻子牧枝坐到了他身旁。
“前不久苑子说要从家里搬出去住。”
“噢?”有津把视线从报纸上移开,抬起头来。
“好像是要一个人租公寓住。”
“为什么?”
最近,有津只在早晨出门时见她一面,很少和她交谈。他甚至不知道苑子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离学校太远,来回不方便。”
有津觉得苑子说的也许是事实。牧枝双手捧着茶杯,叹了口气:
“这可真叫我为难。”
“有什么好为难的?”
“说上学不方便,是她从家里逃出去的借口。”
“逃出去?”
“那个丫头,想不受我们的监视,自由自在地生活。”
“年轻女孩子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正因为是个年轻女孩子,我才为难。”
“是吗?”
经妻子这么一说,有津也觉得妻子的担心有道理。
“你不要不当回事儿。苑子要搬出去住,很可能是你那个研究室的志贺君的主意。”
“你是说志贺君怂恿苑子搬出去住吗?”
“目的就是为了两个人毫无顾忌地自由幽会。”
“可是,他们两个不是正在自由幽会吗?”
“可是……”牧枝犹豫了一下说,“我觉得他们两个人好像不是一般的关系。”
“你是说两个人有肉体的接触了?”
牧枝用眼神表示了肯定。
有津想起了苑子那活泼而伸展的肢体。穿上毛衣,再配上超短裙,她那小巧的身体便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难道……”
“苑子最近常常晚上十点、十一点才回来。虽说是坐出租车回来的,但晚上还是很危险的。”
“可是,那时志贺君不是会送她吗?”
“那不就更让人担心了吗?”
有津一直以来都觉得苑子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听妻子说她已经成了尝到男人味的女人,有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想只因为苑子回来晚一些就往坏里想。
“你是不是有什么证据?”
“没有证据我也能看出来。”
牧枝说得很干脆。她的意思是,两个人是姐妹,不着边际的证据还不如她自己的感觉更可靠。
“你说得也有道理。”
有津虽然嘴上说有道理,但心里并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志贺没说什么吗?”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
有津想起来,他从东京回来的第二天,志贺曾问他见没见过苑子。自那以后,快过去一个月了,志贺没再说过什么。
“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在想什么。”
年纪还轻的牧枝说出这样的话来,有津听来觉得很好笑。
“你去好好问问他们吧。”
“问?怎么个问法?”
“问问他们是不是认真的。”
“你是说问问两个人是否准备结婚吗?”
“如果有了肉体上的关系,当然要考虑结婚了。”
有津抱起胳膊思忖起来。他觉得妻子的话也对也不对。
“苑子这边你已经问过了吧?”
“问过她,她有一搭没一搭的,重要的地方一句也不说。”
“你问她她都不说,我问她她就更不说了。”
牧枝用讽刺的眼神看着有津说:“那丫头还是比较听你的话。”
“你不是她亲姐姐吗?”
“你明明有监护的责任,可你耍滑头,一句严厉的话都不对她说。”
“她已经二十岁了,怎么好对她处处说严厉的话?”
“总之,这事我非管不可。”
“这事你告诉函馆的妈妈了吗?”
牧枝的娘家在函馆,经营着一个名叫八丸的海产批发店。姐妹俩的父亲去世后,由她们的哥哥继承了家业。她们的母亲还健在。
“这事要是告诉了妈妈,她不气昏过去才怪呢。”
有津和牧枝是经人介绍结婚的。结婚前,牧枝好像从未接触过男人。也许牧枝在拿自己的标准要求妹妹吧。
“时代和过去不同了。”
“可是,不能因为这个就放任不管吧?”
“这倒也是。”
有津喝了口茶。苑子还没回来。
“请你也跟志贺君谈一次,问问他有什么打算。”
“两个人不是在考虑好了的基础上交往的吗?”
“这个时候你还满不在乎?”
“既然你这么担心,你去问问他不就行了?”
“可他是你的学弟,不是你把他带到这个家里来的吗?”
“这是两码事。”
“你们俩不都是男人吗?”
“都是男人所以才不好谈。”
有津觉得自己是学长,地位又比对方高,因此反而不好谈。
“苑子说要搬走,我们也不好强留吧?”
“总而言之,你这个人是一点麻烦的事都不想做。”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嘛。”
有津起身来到书房,打开窗户,草木的气味扑鼻而来。
lilac(紫丁香)不是日本本土的树木,它的原产地在土耳其半岛至欧洲东南部的巴尔干半岛一带,lilac是它的英文名,日本名字叫作MURASAKIHAIDOI,但它的日本名字听起来太没味道,因此,札幌的人都把这种树叫作lira。
紫丁香树是在明治时期传到北海道的,当时有许多东西传到北海道来:白杨、洋槐、欧洲云杉、苹果、铁路等等。
有津看着紫丁香树,心想:紫丁香这种树特别适合所有东西都来自外国的札幌。除了冷色调的紫丁香,其他花木,无论是菊花还是樱花,都不适合这个明治时代建起来的札幌。
植物园办公室的右侧有一棵八十多年树龄的紫丁香树。说它树龄八十多年,是因为它是明治二十五年左右(1892年前后)用雪橇运来的。当时它有五米多高,枝叶繁茂,若不是恰在开花期,很少有人能意识到它是紫丁香树。
每当看到这棵紫丁香树自下而上地开花时,有津就明白初夏到了。在它之前盛开的樱花和梅花,对于有津而言象征的是春天。
紫丁香花开那天,有津和志贺穿过植物园的草坪去药草园。那天正是星期六,已经快到下午五点关门的时间了,但斜阳下的草坪上仍然有许多人。
志贺边走边告诉有津:“都是些小学一年级的学生,正是调皮捣蛋的年龄,连池塘里的鱼都想抓。”
午后时分,有一个来游玩的少年,在从樱花林去树木园的路上不小心掉进了水塘里,弄得浑身湿漉漉的。
少年的母亲说,掉进水塘固然是少年的错,但从不小心就会掉进水塘这点来说,植物园也有过错。
有津当时去了大学,并不在场,因此,志贺就替他听牢骚,向对方道歉,把她劝了回去,但年轻的志贺并不认同那位母亲的说法。
“那么可爱的孩子,当妈妈的应该好好看护。而妈妈自己只顾和同行的太太闲聊,没看好自己的孩子,让孩子掉进水塘,然后因为这个就批评我们。这也太离谱了。”
志贺大声说着,丝毫不顾来参观的人是否能听到他的话。
“对方说因为水塘边没有护栏才导致孩子掉下去的。可这里本来就是一个体现自然景观的植物园,要是用护栏围起来,不是很可笑吗?”
“你说得倒也是。”
他们走出草坪,右边是一排紫丁香树,前面是一片樱花林,林子里有一条下坡路,透过树木的间隙可以看到水面的亮光。两人来到水塘边。通往树木园的路上有座桥,那个孩子就是在那里掉进水塘的。
这一带的水塘以前叫幽庭湖,曾经很美,而如今水源枯竭了,只能靠抽水机供水,勉强维持一个水塘的水量。由于这个原因,塘里的水很浅,说它是塘,但其实更像是一个沼泽。水塘边的观音莲、木槿花、黄菖蒲等湿地植物长得很茂盛。
“就是从这里滑下去的吧?”
水塘边比较陡。由于周围高大树木的遮挡,这里的土呈黑色,很是潮湿。
“都怪到这里来的家伙。”
“如果加护栏,就必须用铁或其他什么材料。”
“还是要加护栏?”
“再掉进去一个就麻烦了。”
“这都是因为他们自己不注意而造成的。”
“肯定会有人说自己不清楚。”
“是他们自己随便进来,然后又随便掉进去的。”
“收了人家的门票钱,总不能对这事置之不理吧?”
“可是,特意建的一个幽静的自然园,要是加上护栏,就太煞风景了。”
有津安慰志贺说:“把它向大众开放,本就意味着把它俗气化。这样吧,护栏用不太鲜亮的油漆,颜色要和周围的色彩协调。”
说着,有津坐到水塘边的长椅上。
“不遵守规定的人太多了。”
志贺也无奈地坐了下来。日已西斜,虽说已经是五月中下旬,但待在树荫下仍会感到有些冷。
有津心不在焉地说:“明天是星期天。”
志贺点了点头。两人前方的树林里,色木槭、枫树、橡树等树种混杂在一起,它们的颜色黑黑的,有许多树杈。其中唯有一棵树干挺拔,十分透亮,就像混在一群粗野男人中的女人一般,十分妩媚。看着那棵名为山毛榉的树,有津忽然想起要从家里搬出去住的苑子。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有津看着前方说,“苑子说她这个月底要搬出去住。”
志贺的身子好像微微动了一下。
“我倒也不反对她搬出去住,但牧枝有许多担心。”
“您说的担心是……”
“哦,一方面让她一个人搬出去住,心里感到不踏实,另一方面,和你们两人的关系也有关。”
“和我们的关系?”
“这个……好像是不清楚你们两个人的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
“要说怎么回事……”
有津像替牧枝传话似的:“也就是说,你对苑子究竟是怎样想的?”
不过,这也是有津想知道的。
“怎么样,能说说吗?”
志贺看着远处,红着脸说:“我喜欢苑子。”
“是吗?这就好。”
“可是,我还没考虑马上结婚什么的。”
“是,苑子也还正在上学。”
“目前,实事求是地说,我只能讲这些。”
“女人都是急性子,挺烦人的。不过你爱苑子就好。”
“可是,不一定因为爱就要结婚吧?”
“什么?”
“我是说,因为相爱就结婚,这种想法太过单纯了。”
“是吗?”
“世上的夫妻不会都是因为相爱才结婚的吧?而且,最近苑子小姐的心情……”
“喂!你等等!”
突然,有津站了起来。他的视线被吸引到山毛榉树那边。一个女人走在通往自然林的小路上,旁边有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在斜阳的照射下,女人的后背显得很亮。
那不是宗宫佐衣子吗?
树叶在斜阳中摇曳。
他再次凝神观望,感到难以置信。但从那女人清晰的侧面轮廓看,毫无疑问就是佐衣子。
“我先告辞了。”
“怎么回事?”
“刚才谈的事回头再说吧。”
有津撇下一头雾水的志贺,朝小路跑去。
那个男孩走在佐衣子的右边,身材瘦小,像是佐衣子的儿子。
有津定了定神儿,然后一口气从他们母子身旁超了过去。因为路窄,佐衣子轻轻侧过身给有津让路。这时有津转过身来从正面看着她说:“您不是宗宫小姐吗?”
“您是……”
“我是有津,前一段时间在飞机上曾和您坐在一起。”
佐衣子微微点了点头。
“上次多有打扰。”
“不,倒是我打扰您了。”
两人又重新互致问候。男孩看看有津再看看佐衣子,不知如何是好。
“今天来这里是因为工作吗?”
“不,我一直在这里。”
“您不是在大学工作吗?”
“我从大学到了这里的研究室。”
“原来是这样。”
佐衣子身穿浅黄色和服,扎着一条蓝色的腰带。有津觉得她十分漂亮。
“他是您的儿子吗?”
“是的。”佐衣子说罢朝男孩说,“纪彦,问老师好!”
男孩重新抬头看着有津,口齿清楚地说:“您好!”
纪彦身穿白色条纹的毛衣和西装短裤,尖下巴,双眼皮,大眼睛,高鼻梁,长得很帅气,只是右侧的额头上贴着一块胶布。
“受伤了?”
“他毛手毛脚的,在学校撞到单杠上了。”
佐衣子说着笑了起来,可男孩像是害羞似的把脸扭了过去。有津再次端详起男孩来。突然遇到佐衣子,有津有些不知所措。
“这孩子几岁了?”
“上小学三年级了。”
两人朝前走去,纪彦跟在他们身后。
小学三年级,那应该是……
有津推测纪彦今年应该九岁了。
“你们常来植物园吗?”
“我以前来过。这孩子是第一次来。”
“您觉得札幌的植物园怎么样?”
“好久不来看了。这次来一看,吃惊地发现它很开阔、很美。”
“和东京相比,草木都大不相同吧?”
“是。我和这孩子都不了解北海道的花和草。今天天气好,就带着他来了,顺便让他长点见识。”
他们穿过茂密的树林,来到明亮的草地。快五点了,在草地上歇息的人开始朝出口走去。
“再过十几天会有更多的花开放。”
佐衣子说:“我能请教您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一见面就问问题,真不好意思。有叫乌头的花吧?”
“有。这个药草园里就有。”
“我今天就是来看那种花的。它的花是什么样子?”
“那种花秋天开花,花色碧绿,上部像帽子,整体形状像鸡冠,所以得名‘乌头’。”
“是吗?这孩子的课本里有那种花,所以,我就带他来看看。”
“乌头是一种与北海道渊源很深的花。干燥后的乌头根里含有生物碱这种有毒成分,中医里用它治疗神经痛和风湿症等,过去阿伊努人把它涂在箭头上射猎熊。”
“纪彦,老师讲的你明白了没有?”
少年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有津。
“也许有那种花的标本。我这就去找找。”
“不,您很忙,不麻烦您了。”
三人说罢又往前走。
“三年前,我写了一本名叫《北海道的花草》的书。书很薄,就一百多页。北海道的花草和本州的花草不同。写那本书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小学生和一般的人了解北海道的这些花草的特征。那本书里有关于乌头的详细介绍。我家里有那本书。”
“我想买一本。”
“那是本老书了,书店里很可能没有。下次我带给您吧。”
“那谢谢您了。”
三人从榆树的树荫里走过,少年回头看了看榆树的树干。
“孩子在哪个学校读书?”
“在圆山小学。”
“哦,那儿离山很近。”
“是。那里有座公园,就在学校前面。”
“这么说,学校是在里参道那一带吧?”
“是,在里参道左边。”
佐衣子回答得很爽快,完全没有在机场时看到的那种沉闷。
有津说:“我家在宫之森,我常路过您说的那一带。”
走出草坪,前面是通往正门的一个平缓的坡路。路左边是植物园的办公室,右边是温室。
“我的办公室就在那座楼里面。”
佐衣子微微眯着眼看了看那座楼。
“您如果方便,要不要去我的办公室看看?”
“不了,已经到了关门的时间。”
佐衣子看了看植物园的正门,那里挤满了人。
“您不用担心出门的事。”
“下次再来请教您吧。”
“是吗?”
佐衣子低着头说:“太谢谢您了!”
少年也慌忙模仿妈妈的样子低下了头。
“那么,我在你们下次来之前把乌头花的标本和那本书都准备好吧。”
“非常过意不去。”
“一找到标本和书,我就联系您吧。”
“好的。只是太麻烦您了,还是我联系您吧。”
“没关系。您的电话是多少?”
“这个……”佐衣子犹豫了一下,“是5616074。”
有津把号码记到了记事本上。
“电话里称呼您宗宫小姐就可以了吧?”
“那是我父母家,姓尾高。不过,通常都是我接听电话。”
“我懂了。”
“那我们告辞了。”
佐衣子对有津鞠了个躬,转过身去,少年跟在母亲身后朝斜阳中走去。
有津目送他们母子消失在树影里后,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是您的朋友吗?”
有津正从书架上把装有植物标本的文件盒拿出来时,志贺走了进来,他已经准备下班了。
“嗯,我们没有乌头的标本吗?”
“办公桌上没有吗?”
“没有。”
有津桌上堆满了文件盒。
“这么说,也许是拿到大学里去了。”
“拿到大学去了?谁拿去的?”
“是村越拿去的。我记得是今年秋天拿走的。”
村越是和有津同一个研究室的男研究生,正在进行植物毒性的研究。
“是吗?真拿他没办法。”
“您急着用吗?”
“比较急。”
“我明天问问他。”
“好吧。”有津嘴上虽这样说,但心里还是不踏实。
“您不回家?”
“那就回家吧。”有津只好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志贺说:“刚才那事……”
“刚才什么事?”
“就是苑子的事……”
“哦。”有津对他们的事已经不感兴趣了。
“说实话,我最近越来越摸不透苑子小姐的心思了。”
“摸不透?”
“是的。有些地方让我难以理解。”
“话虽这么说,你们不是在相爱吗?”
“是在相爱。可是……”
“这事,你们好好谈谈不就行了?”
现在有津满脑子都是佐衣子。
五天后,即周四傍晚,宗宫佐衣子接到有津的电话后来到了植物园。
坐在有津房间里的佐衣子有些不自然。
有津从桌子上的文件堆里拿出一本蓝色封皮的书说:
“这是书。我以为有乌头的标本,可是没找到。请大学的人找,可是拿走标本的人记不清放在哪里了,好像由于身边有那种花,就对标本疏忽大意了。”
“给您添麻烦了。”
“关于花和茎秆的形状等,这本书里也介绍得很详细。我想完全能够满足小学、中学程度的学习需要。关于花的实物,等到秋天花开了请你再来看吧。”
“谢谢!”佐衣子接过书翻看起来。
“纪彦好吗?”
“很好。他盼着和我一起来植物园,可是从昨天开始有些感冒,就把他留在家里了。”
“这可得小心。发不发烧?”
“不要紧。昨晚稍微有点烧,今天已经不烧了。”
“尽管现在已经到了五月末,可有时还是感到冷飕飕的。天气暖和了,可还是感到冷。这个季节令人难以琢磨。”
有津看了看佐衣子,突然觉得她像是白色的,冷冷的。她的这种白和冷像玻璃一样,是硬质的,让人觉得无法改变。
有津突然想起了纪彦那个少年的脸。他的脸瘦瘦的,白白的,是典型的城市里孩子的脸,眼睛大大的,害羞时眼圈会微微发红。不太高的细鼻梁,微微突出的嘴唇,这些都是遗传了佐衣子的外貌特征。可从眼睛到鼻梁的平缓的连接,以及相对于脸来说显得较大的耳朵,这些都是遗传谁呢?很明显这些地方都是从其他人那里遗传来的。
是竹冈,是吉村,还是我?究竟是遗传了谁的?
“纪彦一定会很高兴的。”佐衣子抬起头来,眼睛带笑地说,“那个孩子特别喜欢植物、昆虫什么的。”
“我也……”有津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心想那孩子不会是遗传了自己的爱好吧。
“他每年一到夏天就去乡下,一个暑假都不回家。”
“他去什么地方?”
“去蓼科。”
“是别墅吗?”
佐衣子点了点头。有津开始想象佐衣子在东京的生活:那里有佐衣子和纪彦,还有一个男人,也许还有纪彦的爷爷奶奶。他们在考虑什么?他们在盼望什么?
“你就纪彦一个孩子吗?”
“对。”
“一个孩子太寂寞了吧?”
佐衣子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朝窗外看去。
“你彻底离开东京了?”
“是的。”
“你的先生也……”
刹那间,佐衣子的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表情。
“你和你先生不生活在一起吗?”
佐衣子低下头轻轻说:“就我和纪彦两个人。”
看样子佐衣子是回娘家生活了。那个男人,要么死了,要么和佐衣子分手了,但有一点已经清楚——他不在佐衣子身边。
为什么要问得这么详细?有津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但他又觉得是内心里的另一个自己要问这些问题的。
有津想为自己这种不客气的问话解围,转而说道:“北海道这地方空气清新,景色很美。”
佐衣子像要摆脱有津似的说:“这本书,按照书上的定价付钱就可以了吧?”
“不,不用付钱。”
“可是,买您的书不付钱,也太不合常理了。”
有津想说自己应该送书给纪彦,但终究没能说出口。
“您就收下这书钱吧。”
有津抬手拒绝说:“真的不用付钱。”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
进来的是志贺。看到有女客人在屋里,他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对不起,打扰您了。”
“有事吗?”
“不,没什么急事。我过会儿再来吧。”
志贺微微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植物园通知关门的铃声响了。钟的指针指向了下午五点。夕阳照在窗外的树上,每片叶子都在忽闪忽闪地反着光。
“真的不需要你付钱,请把钱收起来吧。”有津回头看着桌子上的钱说,“我不是为了把书卖给你才拿来的。”
“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佐衣子老老实实地把钱收了起来。
“你直接回家吗?”
“是的。也没有什么地方好去。”
“如果你方便,我陪你走一段路吧。”
“我没什么不方便,只是您……”
“那请稍微等我一下。”
有津先是打电话告诉同事自己要回家了,然后又从桌子上的书堆里拿出三本书塞进公文包。
“您这里书真多。”
“净是些枯燥的植物方面的书。”
“周围都是树木花草,真令人羡慕。”
“总在这样的环境里,就觉得这很正常了。”
从办公室出来,他们正前方就是那棵老紫丁香树。
“这棵紫丁香树真大。”
“这棵树下面埋着一个雪橇。”
“雪橇?为什么要埋雪橇?”
“明治中期,这棵树就是用雪橇拉来的。当时事先挖好了坑,可是由于树过于高大,没法从雪橇上卸下来,就连雪橇一起栽到了树坑里。”
佐衣子觉得很有趣,笑了起来。
“雪橇已经变成泥土了吧?”
“是紫丁香把它吃掉了。”
两个女同事从有津身旁走过,跟他打招呼。已经过了闭园时间,草坪上空无一人,很是安静,只是偶尔能听见轻轨电车微弱的震动声。
佐衣子像有了新发现似的说:
“紫丁香的花是从下往上开的?”
“几十朵小花簇拥在一起,形成一个花序,专业点的说法叫脉生圆锥花序。”
佐衣子看着紫丁香花说:“我已经七八年没看过紫丁香花了。”
“这七八年是否一直在东京?”
佐衣子侧着头想了一下:“在东京已经住了八年了。”
有津说:“偶尔能看到花冠的顶部裂成五部分的紫丁香花。”
“分裂成五部分?”
“花冠分裂成五部分的花叫幸运紫丁香花。人们都说喝了这种花泡的茶,可以让自己爱的人永远爱自己。”
“是喝下去吗?”
佐衣子开始寻找起这种花来。花枝微微摇动。
“没有找到。”
“大概是人们随口编造出来的说法。”
佐衣子放弃了寻找。两人穿过正门来到外面,继而穿过茂密的红橡树林,来到北一条。通往山上的路笔直而宽阔,路两侧栽着两排林荫树。外侧的一排是银杏树,里侧的一排是刺槐。
快到十字路口时有津说:“可以请你一起吃饭吗?”
“可是我……”
“如果你没有什么急事,就请你陪我一起吃顿饭吧。”
“……”
绿色信号灯亮了,两人穿过宽宽的马路来到对面。夕阳中,行人都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佐衣子觉得从这个角度看,傍晚的天空晴得格外好看。
两人在大楼下面的餐厅吃饭。有津感到饿了,而佐衣子说她不太饿,只要了浓汤和蟹肉色拉。
“来点啤酒怎么样?”
“不行。我一喝脸就红。”
“一杯没问题吧?”有津只管往佐衣子的杯子里倒酒。
“完全打乱了您的工作。”
“说哪里话。”
“我家人肯定对我有意见了。”
“你经常出来吗?”
“不,我很少出门。”
“那应该没问题。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嘛。”
“把生病的孩子丢在家里,自己出来吃饭。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是我邀请你的。”
“我去给家里打个电话。”
佐衣子朝餐厅入口附近的电话走去,很快她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孩子是不是还在发烧?”
“幸亏孩子问题不大了。我想,可能是来到一个新城市有些不适应吧。”
“很快就会好的。”
“希望孩子快点好,否则我就麻烦了。”
餐厅里的客人开始多起来,他们周围的座位全坐满了。居然能和佐衣子面对面在一起吃饭,有津觉得这简直是奇迹。
佐衣子问有津:“您有孩子吧?”
“有一个女儿。”
“多大了?”
“五岁。”
“那正是孩子最可爱的年龄。您女儿叫什么名字?”
“叫久美子。”
佐衣子拿着汤勺说:“下次让我见见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