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经停了,天却不出太阳,灰暗阴冷,霾色沉沉。
机场黑压压的都是人,每个人都穿着款式相似的、黑色或者灰色的羽绒服,帽子上一圈人造毛。每个人的神态和动作也是相似的,都匆忙地要去往一个什么地方,焦虑,迫切,急躁,无暇审美。
从这个角度看,北京这样的大城市是干涩而乏味的,安想,一个缺少蓝天、大树、飞鸟和大海的世界,也缺少欢笑。
她想起父亲曾在留下的书信里对母亲说:苏扬,常带她去看看蓝天、大树、飞鸟和大海,去感受这个世界,做些简单而快乐的事情。
但似乎,从来没有人能够只做简单而快乐的事情。
安离开黑压压的机场,坐上一辆出租车返回学校。
中年男司机一直板着脸,也不说话。
安不由得多问了一句:“师傅您心情不好吗?”
司机被一问,索性开口抱怨起来,说他昨天拉了个客人,那人说急着参加考试,没带钱,就留了微信说回头转账给他,可是都过了一天,那人还没有转钱,一共85块。司机说他回去都被老婆骂了,说他以后再也不相信人了,也不会再帮助人了。
安没说什么。下车时,车费是150块,她付235块给司机,然后笑着对他说:“要继续相信人,也要继续帮助人。”
司机一脸错愕,眼中随即浮现感动。
安不等他说什么,挥挥手走了。
帮助别人,是简单而快乐的事情。这一刻,她感到父亲的生命在她身上复活了。
回到宿舍,安在自己的网络空间里写下一句话:
要对每个遇到的人好一些,因为也许你遇到的是个心碎的人。
这个世界上,心碎的人想必是很多的。
其实有时候想想,和那些真正经历惨痛不幸的人相比,自己的经历也许算不上什么,安这样对自己说。
活着本身就是生活的恩赐。
她又想起了年幼时,听到苏扬和李昂那场关于“痛苦”的对话。
后来她明白了李昂的潜台词:苏扬你为什么痛苦?苏扬你凭什么痛苦?你丰衣足食,家庭美满,不过是失去了你的初恋,有什么好多说的?你的生活在全世界人民眼里看来都算是很不错的了。
她能够理解李昂心中的郁郁不甘,那种无法令妻子感到幸福的挫败感。就好像,他为她建造了一座充满阳光的温暖花房,可是她却宁可待在黑暗的洞窑中不出来。
但她也愿意去理解母亲:苏扬不为全世界人民而活,也不活在全世界人民的眼里,全世界人民怎么想不关她事。她心中在乎的只有那一个人而已,可是那个人不在了。
夜里,她再次重读母亲的日记:
可以试着勇敢一点,做点不敢做的事。
比如以前,他对你冷淡,你就直接走掉。
但现在,你可以试着表达你的失落,真诚地。
表达了之后,也许他的反应并不如你意,
那也没有关系。
你在爱着,这是你的美好和力量所在。
也许他的反应如你意,
但也不代表下次他还会如你意。
因为你是你,他是他,
他不是你的木偶。
体会每一刻当下的感情,不要浪费那种体会。
不要以对方的反应来评判自己。
你是有爱的,他若没有伴你同行,
那是他的遗憾、他的损失。
你祝福他好了,不必沮丧。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福分去承担爱的。
——2000年10月8日
现在能够比较理性地面对别人对我不好,甚至在需要承受痛苦的时候不回避,也不寻求其他安慰,而是尽量地去感受那种痛苦,相信某一些痛苦是有价值的,相信一切自有因果,自有天机,相信不同的人性把我们引向不同的地方,然后终有一刻我们停下来,回望彼此,那一刹那的了悟,比得上宇宙洪荒亿万年所积累的经验与智慧。
——2001年11月20日
那个对她不好的人,指的是郑祉明吗?
其他安慰,又是指谁呢?是不是李昂?
她发现,这么多年了,母亲的日记始终围绕着那个“他”,而和李昂结婚这十多年的内容,竟然一点一滴都无。母亲的心识和记忆的增长,仿佛永远停留在失去“他”的那一年了。
有时她读着母亲十多年前写下的文字,忍不住想,母亲在写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不过是她现在这样的年纪。母亲在经历那些刻骨铭心的相聚与离散的时候,不比她现在更成熟。母亲是怎么走过来的?
自由和爱情,究竟是什么?
都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她的父亲,郑祉明,一辈子都在追求自由。而母亲,一辈子都在尝试理解自由。不知他们最终有没有成功,有没有做到。
要怎样才能获得自由呢?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呢?或许是对他人没有期许,没有要求。甚至也许,连爱也不要去表达。
爱一个人而不说出来,那是非常高贵的。
任何暴露企图的暗示都带着需索和期待。
而需索和期待,导致的就是不自由、不自在。
爱情又是什么?是水中月、镜中花?是终究会醒来的大梦一场?是注定会枯萎的玫瑰?是火烧不尽、风吹又生的野草?
爱情,是荷尔蒙的暴政,是对必死生命的顽抗。
爱情里没有理性。理性面对荷尔蒙,是以卵击石。
看看那些三角关系里的死循环吧。
所谓的一物降一物,在“降”自己的那“一物”面前,一切理性和智性都黯然失色,只有荷尔蒙狂暴地践踏着可怜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