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一个秋天过去,安在北京读书已有三月余。
第一次期中考试,她考了全系第一,颇受瞩目。老师和同学们看她平日里不甚用功,都来问她有什么法宝。她笑嘻嘻地说:“我大脑里植入过芯片,读书过目不忘。”
她心里说,基因好就是没办法,我爸当年是状元。
这么说着说着,心里也会忽然疼一下,要是父亲能看到她今日的成绩,该多好。
好在还有母亲。
苏扬终于安排出时间来北京看望安的时候,是圣诞节假期。
出门前,修荣还在和她生气,说她过节还要离家,就是心里只有姐姐。修荣说:“你偏爱姐姐,是因为你爱那个浪子多过爱我爸。”
听到十二岁的儿子嘴里说出“浪子”两个字,苏扬着实震惊。
苏扬是带着一颗惶恐难安的心出门的。
孩子都是敏感的,也许修荣说得对,也许一直以来,她确实偏爱长女,尽管李昂总是说她太宠惯儿子,但她内心真正最在乎的,或许还是安,她的第一个孩子,她和祉明的孩子。
北京已经下雪了。见到安,苏扬才略觉欣慰。安又长高了,个子已经超过她,穿着灰色呢子大衣,戴一顶灰色的绒线帽,帽子上一个绒绒球,说不出的可爱。苏扬看着女儿,仿佛见到当年的自己。
安见到母亲也很高兴,陪着她到处走走看看,还领她去宿舍楼参观。苏扬二十二岁就生了安,两人走在一起看着像姐妹,同学们无不艳羡,“哇,郑川安,你妈好年轻,好漂亮。”安快活极了。
可苏扬却似有心事,总不能真正快乐起来。安问她,她也不说。
其实苏扬的心事无非两件:一是她出门前,修荣抱怨的那些话;二是,安最近在和李昂冷战,态度怪怪的。
那天把李昂打的钱退回去之后,安就再也没有理睬过李昂。之后李昂给她发消息,问她学业,问她生活,问她钱够不够花,她一概不回复。李昂给她打电话,她也不接,也不回电话。
苏扬此次来京也是想问问为什么,希望缓和一下父女间的矛盾。
苏扬带安去校外的餐厅吃饭,特地搜了一家粤菜馆,据说云吞面和榴莲酥做得地道,苏扬知道女儿有个香港胃。
安来了北京后确实许久没吃到过南方美食,十分雀跃。
母女二人在包厢落座后,苏扬点菜,点完菜,放下菜谱,她看着满脸快乐的安,终于觉得时机合适,便开口对她说道:“你爸给你打过几次电话,你怎么都不接?”口气装得不经意,仿佛是随口一问。
安满不在乎地说:“忙着,没看见。”
“那你怎么不给他回电话?”
“若有重要的事,自然会有消息来;没消息来,说明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安,你怎么可以这样?”
“哎呀,妈,你来北京就是来说这些的?别说了,吃菜吃菜。”
佳肴一一上桌,可苏扬哪里吃得下,勉强夹了一筷子凉菜,怔了半晌,叹道:“你不该这样对你爸。”
“他不是我爸!”安突然闷声闷气地来了这么一句。
话出口,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这才是她最真实的心声啊,怨气那么重,那么委屈。
苏扬气结,怔怔看着女儿,不认识一样,“你有没有良心?”
安垂下眸子,不作声。
“你小的时候,都是他在照顾你。有段时间,他在美国一个人带你,又要念书,又要工作,还供你学钢琴,陪你上英语课,带你去公园,多少时间精力花在你身上。”
“那是因为你把我丢给他了,是因为你自己在国内找我真正的爸爸,你一直爱的是我真正的爸爸,我真正的父亲。”
“可是他已经不在了。”
“他没死!”
“是,他没死,那你说,他在哪儿?”苏扬忽然情绪激烈。
安无言,隔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放在桌上,“我一直没告诉你,我收到过一条短信,有人告诉我,郑祉明还活着。”
苏扬拿起安的手机,看到那条信息,和她曾经收到的一模一样,是同一个人发的,发送时间也相仿。
她叹了口气,放下手机,说:“这样的短信我也收到过。”
“什么?”安吃惊不小。
“李昂已经找人查过了,是一个女疯子发的。”
“女疯子?什么女疯子?”
“祉明以前在广州认识的一个女人,大概也是为情所疯吧。”苏扬冷淡地说着,兴味索然。
“李昂的话你也信?”
“他找公安系统的人查的,通过手机号码找到那个女人,她在公安局亲口承认自己造谣生事。”
“可是……为什么?”
“失心疯吧,想让别人也不得安宁。”
“反正我不信李昂的话。”
“有视频为证,再说他何必骗我?”
安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闷闷地说:“不管怎么样,我就是觉得,我父亲没死,冥冥之中,我好像有感觉……”
苏扬的眼泪瞬间就流淌下来。她本不想来北京,北京是个伤心之地,有太多历史太多过往,现在安又说这些,悲伤更是控制不住。
“十三年了……”苏扬幽幽哀叹。
“那我们也不能放弃希望啊,妈妈。”
“可是我不想让你不快乐,安,我的一生已经这样了,而你的一生才刚开始。你应该过正常的人生,有完整的幸福的家庭,你不该受到那些事情的影响。李昂一直对你很好,安,他一直是个好爸爸,你应该知足,你应该快乐,你还是个孩子,安……”
“我早就不是孩子了。”
苏扬怔住,看着女儿。
“人最终都会由一个轻盈跳脱的孩子,蜕变成一个心灰意冷的成年人,我只不过比一般的人早一些罢了。”
“安……”
“我对你和李昂所编织的虚伪的幸福已经心灰意冷了,妈妈。你需要替代品,但我不需要!如果说我还有一点天真的保留,就是相信我的亲生父亲还活在这世上!其他,没有了。”
苏扬掩住脸。
“你和李昂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你已经被他改变。他那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理性,但那也是他最最冷酷的地方。”
苏扬无言地低着头,并不接话。
“我知道这世上有句话,叫作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也知道,恶作剧短信也好,李昂调查出来的疯女人也好,都是和我们日常生活没有关系的事情。可我就是愿意怀着一种信念,我的父亲还活着。”
“但那也不妨碍你把当下的日子过好,不妨碍你正常地跟你的继父相处、沟通,安,他毕竟是在供养你。”
“他在供养的人是你!”安重重地反驳,“我有奖学金,我打工,我不要他的钱!”
苏扬看着女儿,表情僵住了,说不出话来。
“不是父亲就不是父亲!如果得不到真挚的感情,我就宁可什么都不要,尤其不要他的钱!”安激烈地说道。
这顿饭,苏扬再也没有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