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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苏扬每年回上海两趟,四月一趟,十月一趟。

十月这趟时有争议,四月则不消说,清明例行给母亲扫墓。

苏扬的母亲葬在沪西郊区一处高雅的陵园,当年李昂选的地方,也是李昂出的钱。墓地的位置选得好,宽敞、向阳,大理石墓碑,青松环绕,气派整洁,只是母亲独葬,难免显得孤苦。

苏扬每年清明回来祭扫、焚香、磕头,望着墓碑上母亲的相片,总觉得母亲在对她说:“珍惜你的婚姻和家庭,不要去想别的,永远永远,不要去想离婚,不要最后落到我这样孤单……”

苏扬觉得,自己的婚姻能维持十多年,有母亲冥冥中的念力。

往年十月,她会在咖啡馆之行后,再去陵园看看母亲,放一束鲜花,和母亲说说心里话。然而今年,却没有。

因为今年她有另一件事要做,一件母亲肯定不支持、不喜欢她做的事,所以她心怀愧疚,有点害怕去面对母亲。

可那件事她已经拖了太久,不能再拖。

她要做的事情是,去看望祉明的母亲。

那年地震之后,祉明失踪,留下一颗粉红钻石给她。她得到钻石后,委托拍卖行拍卖,把所得的钱分成了几份,除了捐赠掉的和留给安的教育基金,余下的都给了祉明的母亲。

多年来她一直留着祉明母亲的联络方式,也知道她常年住在上海,只是因为种种缘故,极少联络,也从未登门探望。

祉明母亲这一生也实在艰辛,在路上的时候苏扬想,早年丈夫和别的女人私奔,她生下遗腹子,而后改嫁,辛辛苦苦,重新经营一个家,儿子只能由外祖父来抚养;然后儿子慢慢长大了,模样好,读书好,有才能,出息了,却放荡不羁爱自由,和自己疏于来往,跑到天涯海角去工作,又在地震中舍己救人,十多年来下落不明,也许就此天人永隔。作为一个普通女人来说,这一生承受得实在是太多。

苏扬终于在浦西的一个工人新村小区见到了祉明母亲。祉明母亲姓月,一个极少见的姓氏,名闵兰,年近七十,略为清瘦,短发,穿一件薄花呢两用衫,看上去是非常普通的上海老妇人。

闵兰后来再嫁的丈夫是个宁波人,姓陈,比她小一岁,她再婚后就随丈夫定居在宁波,直到她的老父亲去世,她带着丈夫和孩子回上海过户了房子,又为着孩子读书考虑,一家人重新搬到了上海,就一直住在这套两居室的老房子里。

闵兰改嫁后又生的是一个女儿,叫陈继明,也三十多岁了,还没出嫁,是祉明同母异父的妹妹。然而祉明和这位妹妹容貌上却并无明显相似,苏扬不禁对祉明那位早年出走的生父感到好奇。

闵兰对苏扬的态度很矜持,看得出来是刻意带了几分克制。她说她见过米多的照片。苏扬说:“是,以前寄给过您,米多四岁的时候。”她没有说米多现在名字改了。

“小姑娘长得和祉明小时候一个样子,可惜照片在搬家之后就寻不到了。”闵兰说,“寻不到了也就算了。一直看,就一直惦记。伊现在应该很大了吧?读大学了没有?”

“马上十八岁了,今年上大一,在北京读书,北大。”

“蛮好,北大蛮好,小姑娘有出息。”闵兰对什么都是淡淡的,不忧不喜,不惊不惧。

闵兰一家都说上海话,陈伯的上海话带点宁波口音。苏扬多年没机会说上海话,口都有点生了,但听在耳朵里却觉得亲切无比。

苏扬一直觉得上海话很有人情味,比如烟,叫“香烟”;酒,叫“老酒”;下雪,叫“落雪”;再见,叫“再会”;一家人,叫“一家门。”回想当年,她与祉明,十六七岁,一起读书温课,一起上学放学,用这柔软温情的语言交谈。那些时光多么美好,那些时光再也不会重来了。

对于往事,闵兰讲起来很平静,语调淡淡的。

“祉明伊爸爸离开吾的辰光,都劝吾想开点。”

“祉明走的时候,也都劝吾想开。”

“但是吾一辈子就是想不开啊。”

“一个男人看中了侬,跟侬结婚,让侬怀孕,大了肚皮,然后伊就跑脱了,跟另外的女人一道跑脱了,侬想得开吗?”

“侬生下小人,看牢伊从介么一点点大,长到介么大、介么大,看牢伊学讲话、走路、写字,看牢伊考中学,考大学,然后突然有一天,伊也走脱了,永远走脱了,就像侬没生过伊,侬想得开吗?”

闵兰的语气始终很平静,眼中也没有一丝泪光,但就是这么低低沉沉的平淡调子,四两拨千斤,弄得苏扬心里无比的沉重伤感。

“想不开也这样过来了,活到快七十岁,再想不开也想开了。人这一辈子,经历介许多难过的事体,太多太多的事体,有辰光又好像觉得啥事体都没发生过。”老人长长喟叹。

一眼望去就知道这家人经济条件很一般,房屋老旧没有翻修,空间紧密,墙纸泛黄;天花板有渗水印渍;家具磨损掉漆;空调、冰箱和电视机年代久远,显然都已服役超过十年以上。但小小居室收拾得十分干净,地板一尘不染;窗台上摆有绿植;两排书柜里满满当当放满了书,都是久经翻阅的旧书;墙上挂着一幅裱好的书法,写的是“舍得”两个草书大字,落款是陈继明。看得出这一家人有用心生活。

闵兰见苏扬打量房间,说道:“个房子是吾爸爸留下来的,祉明小辰光在这里长大的,地方小,家具摆得候分克数,有些家具还是老早留下来的,祉明小辰光用过的,比如那张写字台。”

苏扬点点头,伸出手去轻轻抚摸那张祉明小时候用过的写字台,心里想的却是:倘若不是那时候母亲扬言要祉明拿出一千万来,自己说不定会早早嫁给祉明,或许这里就会变成他们的婚房,而安,也将在这个两居室的房子里出生、长大,生活会是全然不同的样貌。没有美国护照,没有香港的家,没有李昂,没有修荣和修蕊,安或许也没有钢琴和漂亮的裙子,但她会有嫡亲的爸爸妈妈陪伴她长大。

到饭点了,苏扬说她请客,去外面吃。去外面吃饭,对闵兰一家来说像是一件大事,闵兰和丈夫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才同意了。

苏扬带他们去了一家档次较高的粤菜馆,点了丰盛的菜。但一行人除了陈伯,没有人吃得下,一桌菜几乎没怎么动。

闵兰一直讲话,谈起儿子的时候,她声音慢吞吞,微笑着,眼中却似有泪光闪烁,“伊小辰光邪气皮,不肯好好读书,伊外公管伊,一天到夜请伊吃生活。大一点了就晓得要读书了,一到放假就泡在图书馆里头,伊欢喜看书,哲学书、历史书、人物传记。一手字写得蛮漂亮,畀吾写过两封信,后来大一点就不肯写了,只畀女朋友写了。伊像伊爸爸,招小姑娘欢喜,一辈子就脱勿开个种事体。吾从来勿想伊成为啥大人物,有多大出息,赚多少钞票,吾就想伊一辈子能够平平安安,幸福快乐,讨个老婆,生个小人,过过日子,但是伊根本勿想的,伊脑子里想啥没人搞得懂,伊想的事体太大了……”

讲到后来,闵兰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张小小的照片赠给苏扬,“伊的最后一张照片了,其他的都寻不到了,个张就送畀侬吧。”

苏扬很想要,但想到是祉明母亲唯一的留念,又不好意思拿。

“拿着吧,吾老了,活不了多少辰光了,拿着也没意思,不如送畀侬。”闵兰笑了笑,“祉明一周岁时拍的照片,吾放在身边,放了几十年了,又有啥用?人看不到了,就是看不到了。”她说着,笑容转为凄苦,眼中浮现一丝泪光。她把照片捺入苏扬的手中,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的嘱托,也像是终于卸下了一个背负了很久的重担。

苏扬低头看着照片,照片上的小男孩样貌周正,双目炯炯有神,眼中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还有渴望探索的勇气。

她把照片郑重收好。

快吃完的时候,陈伯借口去洗手间,偷偷抢先把账付了。苏扬追之不及,很惭愧,这家人环境不宽裕,却非常讲求尊严,这一餐饭对他们来说,实在是额外的开销和负担。

离开饭店前,苏扬塞给祉明母亲一个信封,信封里是一万块钱。两人推了好久,闵兰终于肯收下,苏扬这才稍稍好过。

分别之前,苏扬俯身在闵兰耳边,悄声说了一句:“我总是觉得,祉明有可能还活着,您相信吗?”

闵兰听了,怔了一怔,苍老的眼睛里闪过一瞬的光芒,随即黯淡下去。她对着苏扬笑了笑,无力地叹了口气,道:“吾相信,伊活在一个阿拉都看不到的地方。” dq2N0tsoA94ee0z9huLyqWXSpzkTXOWuE4FSL10TiCPb/iX5jmaZ4p3/YFxfivO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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