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扬抵达上海的时候,上海刚刚下过一场大雨。
地面是潮湿的,微风中夹杂着清凉的水汽,还有浓郁的桂花香气。街道两边上了岁数的法国梧桐根深叶茂,经雨打风吹,树叶大片大片地落下,在人行道上铺成厚厚的一片。
盛夏刚过,秋初的上海这样美,一切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她在学校的操场上初次见到他。那年他们只有十六岁。
她也再一次地感慨,只有在上海,她和他的故乡,她才感觉到安全和亲切,感觉到灵魂的松弛和舒张。而其他地方,无论是北京,还是美国,还是香港,都是别人的城市,不是她心中真正的家。她在外漂泊的这二十年,心中不是没有伤痛和感怀的。
尽管从物理上来说,上海也已经没有她的家了,她却还是一次次地回来。她每次回来都住宾馆,只是从来不去华亭宾馆。
有些记忆,不敢轻易触碰。
她和祉明记忆中永恒的华亭宾馆。
十三年前,她与祉明在上海分别时,曾经约定,十年后的十月九日,在中学对面的奥加咖啡馆见面。
数月后他去四川研究和支教,地震时在平武县失踪。
之后,她每年十月九日都来奥加咖啡馆等他,有时等一天,有时等两天。但他从未出现。
十月九日当天,她再次如往年一样,在咖啡馆靠窗的座位坐了一整天。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五,白天顾客稀少,有段时间整间咖啡馆里只有她一人。傍晚时分,来了一些学生和情侣,环境才稍稍热闹起来。她坐在那里读书,波德莱尔的诗集。每次有人推门进来,门上的铃铛就响一下,她就抬一下头,心里期望又失望一下。
她坐在那里喝完两杯美式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吃了一块黑森林蛋糕。从前她喜欢抹茶,只吃抹茶蛋糕。李昂和她在一起后,就不停买各种抹茶口味的东西给她,蛋糕、饼干、奶茶、甚至牙膏,什么都是抹茶口味的,多年之后终于让她对抹茶产生了厌倦,想要换换别的口味。她觉得李昂的宠爱像是一种计谋。
一张Thomas Bergersen的专辑循环播放了三遍,空灵孤绝的《幻象》。她面前的咖啡杯满了又空,咖啡馆也是,她的心也是。她望着窗外的阳光一点一点强烈起来,又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她望着霓虹一片一片地亮起,望着人来人又去,望着时间无情而迅疾地流逝。
到了晚上十一点半,她起身离开。咖啡馆的老板显然已经认得这个每年一次前来赴约的女人,见证了她从未等到她要等的人,从第一年一直到第十三年,但他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
走出咖啡馆的时候,她微笑着。虽然一早猜测会是这样的结果,但就算前告诉她这结果,她还是会选择千里迢迢飞到这座城市,在这里坐上一天,等上一天,还是会有期盼,还是会等待。
没有放弃等待,这意味着她还没有放弃他,意味着她与他之间还有一部分是相连的,是活着的,无论他现今身在何处,是否活着。
所以她想,明年的这一天,她势必还要再来。
可是苏扬,我却有种感觉,这是你最后一次来到这家咖啡馆了。
不知为什么,我憎恨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