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从你懂事之后,你内心对我的探寻就一刻也没有停止过。
那条亦真亦假的短信,更是令你的心无法平静。
然而风吹经幡,究竟是风动,还是幡动,抑或只是心动?六祖慧能已经给出启示。一切都是幻象,安,一切都在你的心。
你想探寻我的生,也想探寻我的死。
然而生和死都已经不重要。
你想探寻那段跌宕起伏的人生,那段正在消逝中的人生。
然而那段人生也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的人生,安。
不必寻找我。因为这寻找,让你变得孤独。
你来北京读书,是为了寻找我,也为了远离香港那个家。你在那个家里总是形单影只,落落寡合。十多年了,还永远像个外人。
你一直想有个自己的家,家里有你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有别的普通家庭所拥有的一切。你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没有。
你想弄清你生父和你母亲之间的感情。你常常忍不住遐想他们的故事。对,我们的故事,从二十多年前开始的故事。
你还试着写出这个故事,希望它成为一则佳话:
我的父亲,是那一年的高考状元,光华工商管理系的优等生。他极具天赋,入校就拿了明德奖学金,当了学生会干部,到处参加竞赛和演讲,总有一众漂亮女生围在身边,是校内数一数二的名人……
哈,没错,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对名人的定义就是学校里长得最好看又最活跃的男生,也就是所谓的“校草”。
我的母亲呢,在新闻学院默默无闻地读书,是宿舍和教室两点一线的乖乖女。我想知道,那样性格不同、质地不同的两个人,是怎么会相爱,怎么会走到一起,最后生下我的?
安,我想告诉你,一切发生的事,有其冥冥中注定的因缘,而一切没有发生的,也有其不发生的坚实理由。
故事你写不下去了,你怕无法还原真实的我们,你觉得自己无论用怎样的笔墨也绘不出心目中那段传奇的爱情。
我看到你开始模仿,你想试着成为你父亲那样的人。
你反复读我留下的笔记,读我当年的演讲稿。你加入了学生会,又参加了社团,轮滑社、绘画社、影协、文学社。课余活动一多,交际立刻广泛起来。安,我真为你高兴,你长得漂亮,行事大方,性格开朗,马上有众多男生追求你,其中有几个还很帅气,据说是校草。
然而你是如何应对的呢,安?你理都不理他们。
你在想,什么校草,连我爸当年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
哈,我实在忍不住笑了,我可爱的安啊,你不能总把你父亲想象成一个神,然后照着神的标准去找男朋友,那样你注定会失望。
并且,想必你也知道,你的父亲,曾是那样一个浪荡子。
至少在一些人眼里,他对女人来说就是个祸害。
有不少人知道你父亲和你母亲的故事,并不是玫瑰色的:你母亲在大学毕业后的那个夏天与你父亲见了一面,两人相处七日,然后分开。第二年你母亲生下了你,而你父亲远走异国他乡,杳无音信。
不过是始乱终弃的一段孽缘,乏善可陈。
安,真抱歉令你失望。我这一生,的确是对不住你母亲。
即便我曾对她说过,心中真正爱的人,只有她,可是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毕竟胜于他口中所言和心中所想,是不是?
那些年,李昂追求你母亲,待她也算是很好,可是她与他在一起,心里是不快乐的,这我知道,然而我什么都没有做。
那些年,我所想、所做、所为之奋斗的事情,你母亲都不理解,甚或不齿,但她没有怪我,她付出了她所能付出的一切。
安,我看到你,又开始读你从你母亲那里抄来的日记。你一遍遍地读这些文字,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探寻真相吗?
哪怕只有一丝机会,我也要尝试,给你帮助,为你牺牲,这是我自认的生命价值。我的成长充满压抑,内心极度渴望燃烧,反叛对我具有致命的吸引力。我这样的人经不住你这般火源一样的诱惑。若这一生没有遇到你,我应该永远是个乖女孩。但没有办法,我已经被你点燃,直至化为灰烬,我都为你燃烧。
——2003年8月31日
这些文字真美,不是吗?你不会知道,我曾多少次回忆它们,记得它们,赞美它们,因它们而流泪,因它们而感到安慰。
你无法想象,也一定不会相信,我是怎样深爱着你的母亲。可是我和她真正相伴的时间,就只有那几天。
你一定不懂,那是什么样的爱情,几天的陪伴,几封信,一本诗集,一颗钻石,就那样过掉了一生。
但是安,你要知道,有一些相爱的人,就是那样过掉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