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了。我迎接着你走出机舱。
毫无意外,这里并不是北京,而是成都。
因为两条匿名短信,你突然决定改签机票,飞来成都,谁都没有告诉。安,你如此大胆、任性、敢于冒险,的确像我。
到达之后的计划,你已在飞机上拟好,订旅店,查询交通线路,最重要的,登录到你母亲的邮箱,找到了一个人的地址和电话。
这个人就是我曾经的妻子——安欣。
我一路跟随着你,安。傍晚,你独自走上成都市区的街头,好奇地观望周围的一切。这里是你的奥兹国,你听着奇异的方言,看着陌生的街景,寻找你的先知,想要求得一个答案。
你在想,你的父亲曾经生活在这里,或许已经长眠在这里,也或许,以某种形式,仍然活在这里。
说起来,你也算是这方土地的女儿,可你对此地却一无所知。
市中心的华厦霓虹,老城区的麻将摊子,百里飘香的街边串串,生机勃勃的车流人流,这番蒸蒸日上的人间里,还有没有你的父亲?
答案可能只在一个人那里——安欣。
可是安啊,我亲爱的安,我希望你停下脚步,转身回去,别再往前走。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
华灯初上的时分,你终于来到了安欣的楼下。
你母亲的电子邮箱里,一直存放着安欣的通讯信息。在地震之后将近一年,她曾停留在四川,和安欣一起,寻找我。
当然最后,她放弃了,明白我已不在,而她还要继续活下去。
这些年她与安欣从未联络,恐怕她不会想到,这个地址有一天会带着你来到这里。
这是一栋六层的居民公寓楼,安欣住在三楼。
我看到你站在那里,定定地望着三楼那扇亮着灯的窗户,暖色的窗帘合拢着,透出屋子里温馨而家常的光。
正是这温馨而家常的光,让你迈不动腿,积累了许久的勇气,忽然间就失去了。于是你拿起手机,打算先和对方通个话。
铃声一直响着,似乎在楼下都能听到,你紧张地等待着。
过了片刻,你看到一个人影从窗户前走过,然后电话被接起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喂,您好,哪位?”
你怔怔的,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喂?哪位?”
你还是出神——这声音,就是安欣吗?当年嫁给父亲的女人?当年令母亲伤心欲绝的女人?虽然他们结婚的时候,母亲也已经和李昂订婚了,可毕竟,她是……
你心里滋味复杂,神思恍惚,对着电话,说不出话来。
“在吗?哪位?”电话里的女人催促。
她的声音不年轻了,听着有三十七八,不错了,正是安欣的年纪。你有点不敢相信,竟然这样容易,竟然真的可以这样找到她,找到历史,可历史的真相又是什么……?
“喂?有人吗?……”
惶恐之下,你挂断了电话。
直到电话挂断后好几秒钟,你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在颤抖。你没有想到,自己如此情怯,面对父亲当年的妻子,竟一声都不敢吭。
你长叹一声,抬头再次望向那昏黄的窗口。
你忽然意识到,那两条匿名消息显然不是安欣发的,安欣听上去全然懵懂,全然局外,声音里一丝锐度都无。
这位曾经的妻子,不知她现在生活得可好?她可有再婚?你想。无论如何,要知道父亲的下落,最应该去问的就是她。毕竟父亲失踪的时候,他们刚刚新婚。她是最后见过他的人。
怎么也该见她一下,问清楚,既然来都来了……
你再次鼓起勇气,朝楼洞走了几步,又犹豫地停下了。
你发现了自己在害怕。害怕什么呢?
害怕走上去,发现安欣早已经重新结婚了,一家人其乐融融,也许孩子都很大了,也许孩子都两个,甚至三个了,也许她早已经忘记了十几年前在地震中失踪的丈夫了。那么你的骤然造访,不仅是突兀的、惹人讨厌的,更是尴尬而自取其辱的。
或者,你也怕安欣从未再婚,至今还是孑然一身,十几年过去了,她还没有放下,还爱着她的丈夫,独自守着空空的屋子,甚至屋子里还挂着她丈夫的照片,也许还是一张遗像。那样也就直接证明了,你的父亲真的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会叫你心碎,叫你没了指望。
安啊,我亲爱的安,我看着你站在那里,犹豫,惶恐,迷茫,非常心疼你。你不该来成都的,这本就是一个错误。
但你仍然站在那里没有走。你很想面对面和安欣谈一谈,听安欣说说她记忆里的郑祉明。
可是这一刻,你又真的害怕,害怕安欣说出什么你不愿意听到的话,就像你曾经听过的那些评论,褒贬不一,毁誉参半。
你在想,假如你的父亲真是一个所谓的“渣男”,或者,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你将要如何自处?你的来历、你的出身、你一直以来被弟弟修荣所嘲笑的一切,不就坐实了?你一直暗中持有的心理靠山,一个伟大的父亲形象,不就坍塌了?你自童年以来,一直自我灌输、自我感动,并且引以为傲的一切,将要安放何处?
就在你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位白头发大爷从你身边经过,往楼洞里走去,他发现你站在那里许久不动,眼神定定望着三楼的窗户。
“女娃子,你看啥子?”他停下来。
“我……没事……”你转身想走,又忽然停下脚步,鼓起勇气问道,“阿伯,您知不知道,这里三楼是不是住着一位姓安的女士?”
“你说那姓安的女娃子?”八十多岁的大爷看谁都是女娃子。
“是,是。”
“你找她?她不是在家嘛?”大爷看看那亮着灯的窗户。
“我……不找她,我就是想打听下,她的丈夫……”
“丈夫?”大爷一脸奇怪,“她莫得丈夫,就一个人。”
“您是说,她单身?”
“是啊,从前我家儿媳妇还热心地要给她介绍男人呢,她死活不要,也是个老姑娘咯,性子古怪得很,你找她啥子事?”
你的心直往下掉,说不清是什么东西碎了。
“我……我不找她,没事,谢谢您,我……先走了。”
“有啥子事嘛?莫得关系,我帮你转达也行。”
“真没事,谢谢,再见。”
你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目送着你,心里很难过,又觉得这样未尝不好。
可是你走远了,再次忍不住停下来,回头远远望一眼那亮着暖色灯光的窗口。你的希望还没有完全破灭。
一个奇怪的想法忽然间跳入你的脑海中:有没有可能,安欣藏了一个惊天大秘密,郑祉明其实一直活着,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他们瞒过了所有人,甚至瞒过了他们的邻居?又或者,安欣收买了所有知情人来替她撒谎,比如刚才那位白头发大爷,就是她派来挡驾的,也许如果你现在闯进去,上楼敲门,来开门的就会是你的父亲?
痴人发梦!你马上在心里鄙夷自己。
你终于否定掉所有突发的奇怪念头,让一切保留在原地不动。
安欣单身不能说明什么,既不能说明父亲还活着,也不能说明父亲已经死了。最多只能说明,这十多年来父亲并没有和安欣生活在一起,仅此而已。只要没有生死的确凿证据,那么一切还在原地。
于是你转身离去,不再看向那个窗口。
我目送着你,我挚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