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一直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有一次听到苏扬和李昂的对话。
那时她七岁,睡在自己的独立卧房,一天半夜,恍惚醒来,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她从床上起身,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把门轻轻打开一条缝,偷偷望向大人的房间。
她听到李昂的声音,在低声询问:“苏扬,苏扬,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为什么还是放不下?”
她听到母亲在小声地哭泣,话语断断续续,“因为……因为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了,而我……竟然还活在这世上。”
“那我呢?我不能够给你安慰吗?孩子们不能令你感到安慰吗?我们对你的爱还不足够吗?”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对不起……”
“不要对不起,苏扬,我只是很担心你,你这样我很难过。答应我,去看心理医生,好吗?我陪你去看心理医生。”
“我可以答应你,但我不知道……也许没有帮助……”
“苏扬,和我在一起令你这么痛苦吗?你这么痛苦为什么还要选择和我在一起?”
“没有人选择痛苦,所有人都在逃避痛苦,哪怕那个选择看上去是要坠落深渊。”
“苏扬,我该怎么做才能令你快乐?”
“什么都不必,因不值得。”
“苏扬……”
“对不起……”
……
她忍耐着心里的恐惧和不安,回到床上去,拉紧被子蒙住头,试图重新入睡,以为睡着就会忘记先前听到的一切。
可是那天夜里剩下的时间,她再也不曾睡着。
那是年幼的安,第一次意识到,什么叫作痛苦。
等她再长大一点,她就渐渐明白,人有痛苦,是因为强求一些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或是执着于一些已经失去的东西,不肯放手。
痛苦是伴随着记忆和思维发生的。
清空记忆,停止思维,痛苦也就消失了。
或者更简单,如果你没有记忆,你就容易幸福,动物就是这样。
可是人,总会留恋过去,无论走到哪里。
人和记忆,该如何相处?如何对峙?
她在后现代主义文学课上读到《福楼拜的鹦鹉》。
记忆是一个人的“黑暗深渊”。
巴恩斯说,如果你理解凝视脚下的黑暗深渊能使人平静,那么你就不会跳进深渊。
凝视深渊,是一种能力。
飞机起飞后,安靠入座椅里,打开自己的包。
她的包里永远装着一个本子,她手抄的母亲的日记和诗集,盛着满满的,都是记忆,母亲的记忆,黑暗的深渊。
她打开本子翻阅:
你的眼睛,像深不可测的海底燃烧着火焰。
我在对你的感情中,失去了原则。
没有生,没有死,没有虚无,只有感情。
而上帝,一直保持沉默。
——2006年2月8日
不写下来就会忘记,忘记的事就等于没发生过。
我不想忘记。
——2010年1月7日
祉明,你好吗?你在那里快乐吗?
那里的天气如何?那里有天气吗?
——2010年4月14日
很多年前,母亲深深爱着那个男人。最后留存下来的,是她这个爱的结晶,以及这些文字,还有记忆。
然而属于父亲的那些记忆,如今又飘散到了宇宙的哪个角落呢?他还活着吗?在苍茫大地之上,抑或在幽冥之中?他在哪里?
她闭上眼睛,用力回忆那个男人的脸。
那一年,她四岁,母亲带着她,在机场和他告别。彼此千般万般舍不得,但还是要分头走。他和别的女人结了婚,他不能再做她的爸爸了。他们在今生今世的缘分,就在那一刻结束了。
她闭着眼睛回忆他的模样,一次次接近,却总是模糊。
心里确凿感知到的,只有那深深的不甘和不舍。
她睁开眼睛,透过舷窗看向外面。一万米的高空中,层层白云如天使之翼般铺散开去,望不到尽头。
父亲,你真的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