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机场回去的路上,李昂开车,先送苏扬回家,然后他去学校。汽车在高速路上行驶,穿越分割岛屿的海峡,车窗开着,灌入腥咸潮湿的海风。天上的云动得很快,有暴雨将至的气息。
两人一路都没有说话。千言万语,抵不过沉默是金。
十年的婚姻,二十年的相识,激情早已经没有了,表达也开始变得困难,无论是情绪还是情感。怀疑和不信任在暗地里缓慢滋长,像一种无法逃避的宿命。这世上充满了类似这般的婚姻,从前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必定如此。一纸婚书是人们惯以处理现实生活的一种方式,却从不意味着对方永远属于你,这一点他们都十分清楚。
但生活却可以,也必须,这样维系下去,每日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养育孩子,经营家庭,互相照看,保持不死。
这似乎是生活最现实和根本的真相。
“你有心事?”快到家的时候,李昂终于打破沉默。
“嗯?没有。”苏扬习惯性地否认。
“你在想下个月去上海的事情吧?”
苏扬一怔,李昂总是能准确地猜出她的心事。
“没有,我在想……修荣今晚的家长会,见到新老师,是不是该准备一些礼物……”
“算了吧,苏扬,你想什么我还不知道?”李昂打断她。
苏扬不吭声了。
“十三年了……”李昂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远方。
是,十三年了,每年一到这个时候,两人总免不了一番争执。苏扬保持沉默。
“十三年了,每年十月,你都要回上海,去那个咖啡馆,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总有一种感觉,他还活着。”苏扬轻轻地说。
李昂哼哼笑了一声,“一种感觉。”
“你一定觉得很可笑。”
“你不觉得可笑吗?”
苏扬咬着嘴唇,没有作声。
“是,是,你不觉得可笑,因为‘人生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李昂讽刺地说。
“没有,李昂,我就是……想看看……他还有没有可能出现。”
李昂沉默着,闷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说:“我这么个大活人在你身边,你从来看不见,也不在乎,却在乎一个死人。”
苏扬的心猛地抽紧了,李昂的话像一把有毒的剑洞穿她的身体。
“对不起。”李昂意识到自己失言,马上道歉。
苏扬没有出声。
车在红灯前停下,李昂转头去看苏扬,发现她竟然在哭。
不,应该说,她在强忍着泪。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怎么了?谁的消息?”
“有人跟我说,他还活着。”苏扬看着手机屏幕,声音颤抖。
李昂的脸瞬间发白,“什么?”
苏扬含着泪,咬着指甲,抬起头,眼神失焦地望着车窗前方。
李昂把她的手机拿过来,看到屏幕上赫然一条短信:
郑祉明还活着。
李昂惊呆了,“这是谁?”
苏扬摇头。屏幕上一个陌生号码。
李昂按照号码打过去,对方关机了。
车已驶到家里楼下,李昂把车停稳,看着号码,沉思着。
“我觉得,像是一个恶作剧。”他说。
“是吗?”苏扬叹了口气,收敛了情绪,仿佛心灰意冷,也不再关心真相。
“我会去查一查。”李昂说。
苏扬拭去眼泪,牵动唇角笑了一下,没说什么,推门下车。
“苏扬!”李昂忽然叫住她。
她回身看着他。
“你别多想。”他说。
“没事,我没想什么……”
“我是说……”
“我知道,我会好好的。”
李昂看着妻子,她真的会好好的吗?真的不会多想吗?
他们曾走过崎岖的山谷,试着把过去的一切都掖进时间的褶皱,然后手牵手,一马平川,天长地长,只是……
“今晚修荣的家长会,准备些礼物吧。”他说。
“我有数,你放心。”
“购物卡还有三四张,都在抽屉里。”
“我知道。”
“那……辛苦你了。”
“不辛苦。对了,修蕊今晚有钢琴课,老师七点钟来……”
“我会准时下班回家,钢琴课由我负责。”
“那好,我让Isabelle前准备好晚餐。”
“谢谢,辛苦你了。”
“不会,你辛苦。”
重新把车开动起来后,李昂长吁了一口气。好在生活并没有偏离既定的轨道,他和苏扬的默契还在。
人一生都在不断地做出选择: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次要的。
至少今日、此刻,现实的生活是重要的,而一条来路不明、居心叵测的短信,是次要的。
至于一个已经死了十多年,却仍像个幽灵一般存在于他们婚姻中的男人,更是无关紧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