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二月十二日,是百花出世的日子,为花朝节。节后十日,即农历二月二十二日,从一八九四年起,是先母任载坤先生的诞辰。迄今已九十九年。
外祖父任芝铭公是光绪年间举人。早年为同盟会员,奔走革命,晚年倾向于马克思主义。他思想开明,主张女子不缠足,要识字。母亲在民国初年进当时的女子最高学府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读书,一九一八年毕业。同年,和我的父亲冯友兰先生在开封结婚。
家里有一个旧印章,刻着“叔明归于冯氏”几个字,叔明是母亲的字。以前看着不觉得,父母都去世后,深深感到这印章的意义。它标志着一个家族的繁衍,一代又一代来到世上,扮演各种角色,为社会做一点努力,留下了各种不同色彩的记忆。
在我们家里,母亲是至高无上的守护神。日常生活全是母亲料理,三餐茶饭,四季衣裳,孩子的教养,亲友的联系,需要多少精神!我自幼多病,常在和病魔作斗争,能够不断战胜疾病的主要原因是我有母亲。如果没有母亲,很难想象我会活下来。在昆明时我严重贫血,上“纪念周”站着站着就晕倒,后来索性染上肺结核休学在家。当时的治法是一天吃五个鸡蛋,晒太阳半个小时。母亲特地把我的床安排到有阳光的地方,不论多忙,这半小时必在我身边,一分钟不能少。我曾由于各种原因多次发高烧,除延医服药外,母亲费尽精神护理。用小匙喂水,用凉手巾敷在额上。有一次高烧昏迷中,觉得像是在一个狭窄的洞中穿行,挤不过去。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一抓到母亲的手,立刻知道我是在家里,我是平安的。后来我经历名目繁多的手术,人赠雅号“挨千刀的”。在挨千刀的过程中,也是母亲,一次又一次陪我奔走医院。医院的人总以为是我陪母亲,其实是母亲陪我。我过了四十岁,还是觉得睡在母亲身边最心安。
母亲的爱护,许多细微曲折处是说不完、也无法全捕捉到的。但也就是因为有这些细微曲折才形成一个家,这人家处处都是活的,每一寸墙壁、每一寸窗帘都是活的。小学时曾以“我的家庭”为题作文。我写出这样的警句:“一个家,没有母亲是不行的。母亲是春天,是太阳。至于有没有父亲,不很重要。”作业在开家长会时展览,父亲去看了,回来向母亲描述,对自己的地位似并不在意,以后也并不努力增加自己的重要性,只顾沉浸在他的哲学世界中。
希腊文明是在奴隶制时兴起的,原因是有了奴隶,可以让自由人充分开展精神活动。我常说,父亲和母亲的分工有点像古希腊。在父母那时代,先生专心做学问,太太操劳家务,使无后顾之忧,是常见的。不过我的父母亲特别典型,他们真像一个人分成两半,一半主做学问,一半主理家事,左右合契,毫发无间。应该说,他们完成了上帝的愿望。
母亲对父亲的关心真是无微不至,父亲对母亲的依赖也是到了极点。我们的堂姑父张岱年先生说:“冯先生做学问的条件没有人比得上。冯先生一辈子没有买过菜。”细想起来,在昆明乡下时,有一阵子母亲身体不好,父亲带我们去赶过街子,不过次数有限。他的生活基本上是水来湿手,饭来张口。古人形容夫妇和谐用“举案齐眉”几个字,实际上就是孟光给梁鸿端饭吃;若问“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也应该是做好饭以后。
旧时有一副对联“自古庖厨君子远,从来中馈淑人宜”,放在我家正合适。母亲为一家人真操碎了心,在没有什么东西的情况下,变着法子让大家吃好。她向同院的外国邻居的厨师学烤面包,用土豆引子,土豆发酵后力量很大,能“砰”的一声,顶开瓶塞,声震屋瓦。在昆明时一次父亲患斑疹伤寒,这是当时西南联大一位校医郑大夫经常诊断出的病,治法是不吃饭,只喝流质,每小时一次,几天后改食半流质。母亲用里脊肉和猪肝做汤,自己擀面条,擀薄切细,下在汤里。有人见了说,就是只吃冯太太做的饭,病也会好。
一九六四年父亲患静脉血栓,在北京医院卧床两个月。母亲每天去送饭,有时从城里我的住处,有时从北大,都总是第一个到。我想要帮忙,却没有母亲的手艺。父亲暮年,常想吃手擀的面,我学做过几次,总不成功,也就不想努力了。
母亲把一切都给了这个家。其实母亲的才能绝不只限于持家。母亲毕业于当时的女子最高学府,曾任河南女子师范学校预科算术教员。她有一双外科医生的巧手,还有很高的办事能力。外科医生的工作没有实践过,但从日常生活中,从母亲缝补、修理的功夫可以想见;办事能力倒是有一些发挥。
五十年代初至一九六六年,母亲做居民委员会工作,任北大燕南、燕东、燕农、镜春、朗润、蔚秀、承泽、中关八大园的主任,曾为家庭妇女们办起装订社、缝纫社等。母亲不畏辛劳,经常坐着三轮车来往于八大园间。这是在家庭以外为社会服务,她觉得很神圣,总是全心全意去做。居委会成员常在我家学习,最初贺麟夫人刘自芳、何其芳夫人牟决鸣等都是成员,后来她们迁往城内,又有吴组缃夫人沈淑园等参加。五十年代有一次选举区人民代表,不记得是哪一位曾对我说,“任大姐呼声最高”。这是真正来自居民的声音。
我心中有几幅图像,愈久愈清晰。
一幅在清华园乙所,有一间平台加出的房间,三面皆窗,称为玻璃房,母亲常在其中办事或休息。一个夏日,三面窗台上摆着好几个宽口瓶和小水盆,记得种的是慈姑。母亲那时大概不到四十岁,身着银灰色起蓝花的纱衫,坐在房中,鬓发漆黑,肌肤雪白。常见外国油画有什么什么夫人肖像,总想怎么没有人给母亲画一幅。
另一幅在昆明乡下龙头村。静静的下午,泥屋、白木桌,母亲携我坐在桌前,为我讲解鸡兔同笼四则题。父亲从城里回来,点评说这是一幅乡居课女图。
龙头村旁小河弯处有一个小落差,水的冲力很大。每星期总有一两次,母亲把一家人的衣服装在箩筐里,带着我和小弟到河边去。还有一幅图像便是母亲弯腰站在欢快的流水中,费力地洗衣服,还要看着我们不要跑远,不要跌进河里。近来和人说到洗衣的事,一个年轻人问,是给别人洗吗?还没到那一步,我答。后来想,如果真的需要,母亲也不怕。在中国妇女贤淑的性格中,往往有极刚强的一面,能使丈夫不气馁,能使儿女肯学好,能支撑一个家庭度过最艰难的岁月。孔夫子以为女人难缠,其实儒家人格的最高标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用来形容中国妇女的优秀品质倒很恰当,不过她们是以家庭为中心罢了。
母亲六十二岁时患甲状腺癌,手术后一直很好。六十年代末又患胆结石,经常大发作,疼痛,发烧,最后不得不手术。那一年母亲七十五岁。夜里推进手术室,父亲和我在过厅里等,很久很久,看见手术室甬道那边推出一辆平车,一个护士举着输液瓶,就像一盏灯。我们知道母亲平安,仍能像灯一样给我们全家以光明、以温暖。这便是那第四幅图像了。握住母亲的手时,我的一颗心落在腔子里,觉得自己很有福气。
母亲虽然身体不好,仍是操劳家务,真没有过一天清闲的日子。她总是说,你们专心做你们的事。我们能专心做事,都因为有母亲,操劳一生的母亲!
记得是一九七七年九月十日,母亲忽然吐血,拍片后确诊为肺门静脉瘤。当时小弟在家,我们商量,母亲虽然年迈,病还是该怎么治就怎么治,不可延误。在奔走医院的过程中,受到许多白眼。一家医院住院部一位女士说:“都八十三岁了,还治什么!我还活不到这岁数呢。”可以说,母亲的病没有得到治疗,发展很快。最后在校医院用杜冷丁控制疼痛,人常在昏迷状态。一次忽然说:“要挤水!要挤水!”我俯身问什么要挤水,母亲睁眼看我,费力地说:“白菜做馅要挤水。”我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滴在母亲脸上。
母亲没有让人多侍候,不过三周便抛弃了我们。当时父亲还在受审查,她走时很不放心,非常想看个究竟,但她拗不过生死大限。她曾自我排解说,知道儿女是好的,还有什么可求呢。十月三日上午六时三刻,我们围在母亲床前,眼见她永远阖上了眼睛。我知道,我再不能睡在母亲身边讨得那样深的平安感了。我们的家从此再没有春天和太阳了。我们的家像一叶孤舟忽然失了掌舵的人,在茫茫大海中任意漂流。我和小弟连同父亲,都像孤儿一样不知漂向何方。
因为政治,亲友都很少来往。没有足够的人抬母亲下楼,幸亏那天来了一位年轻的朋友,才把母亲抬到太平间。当晚哥哥自美国飞回来,到家后没有坐下,立刻要“看娘去”,我不得不告诉他母亲已去。他跌坐在椅上,停了半晌,站起来还是说“看娘去”。
父亲为母亲撰写了一副挽联:“忆昔相追随,同荣辱,共安危,期颐望齐眉,黄泉碧落君先去;从今无牵挂,斩名缰,破利锁,俯仰无愧怍,海阔天空我自飞。”自己一半的消失使父亲把一切都看透了。以后,母亲的骨灰盒一直放在父亲卧室里。每年春节,父亲必率领我们上香,如此凡十三年。直到一九九〇年初冬那凄惨的日子,父母相聚于地下。又过了一年,一九九一年冬,我奉双亲归窆于北京万安公墓,一块大石头作为石碑,隔开了阴阳两界。
我曾想为母亲百岁冥寿开一个小小的纪念会,又想到老太太们行动不便,最好少打扰,便只就平常的了解或电话上的交谈,记下几句话。
姨母任均是母亲最小的妹妹。姨父母在驻外使馆工作时,表弟妹们读住宿小学,周末假日接回我家,由母亲照管。姨母说,三姐不只是你们一家的守护神,也是大家的贴心人。若没三姐,那几年我真不知怎么过。亲戚们谁没有得过她关心照料?人人都让她费过心血,我们心里是明白的。
牟决鸣先生已是很久不见了。前些时打电话来,说:“回想起在北大居住的那段日子,觉得很有意思。任大姐那时是活跃人物,她做事非常认真,总是全力以赴。而且头脑总是很清楚。”
在昆明时,赵萝蕤先生和我家几次为邻居,那时她还很年轻。她不止一次对我说很想念冯太太。她说在人际关系的战场上,她总是一败涂地当俘虏。可是和冯太太相处,从未感到战场问题。是母亲教她做面食,是母亲教她用布条打纽扣结,她有什么事都可以向母亲倾诉。记得在昆明乡下龙头村时,有一次赵先生来我家,情绪不大好,对母亲说,一位军官太太要学英语,又笨又俗又无礼,总问金刚钻几克拉怎么说。她不想教,来躲一躲。母亲安慰她,让她一起做家务事。赵先生走时,已很愉快。
另一位几十年的邻居是王力夫人夏蔚霞。现在我们仍然对门而居。夏先生说:“你千万别忘记写上我的话。我的头生儿子缉志是你母亲接生的。当时昆明乡下缺医少药,那天王先生进城上课去了,半夜时分我遣人去请你母亲。冯先生一起来的,然后先回去了。你母亲留下照顾我,抱着我坐了一夜,次日缉志才出世。若没有你母亲,我和孩子会吃许多苦!”
像春天给予百花诞辰一样,母亲用心血哺育着,接引着——亲爱的母亲的诞辰,是花朝节后十日。
一九九三年五月
原载《中华散文》创刊号,一九九三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