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松堂依旧。
三棵松树依然屹立。高的一棵那成九十度角的横枝仍然直指西方,矮的一棵还是向四面散开;最大最古老的靠近屋门的一棵,常在我眼中的是那树身,可以抚摸,可以依靠。时光已流逝了许多年,这里仍不时有世界各地的人前来,探望三松,探望三松堂。
冯友兰先生一九一八年从北京大学毕业。当他走出校门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的一生会有怎样的安排,但有一条已经确定,就是他永远不离开哲学。
他太爱哲学,他一生在哲学上的建树以他自撰的楹联总结得最好:“三史释今古,六书纪贞元。”上联写他哲学史方面的成就,下联写他在哲学体系方面的创造,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了,我不再复述。近来有学者提出,对冯学的研究,要从三个方面,即中国哲学、西方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入手。在二十世纪东西方文化大碰撞的时代,唯有融合各方面的优秀成果,才能为中国文化做出新的贡献、找到新的出路,而冯友兰哲学就正是这三方面融合的产物。张岱年先生曾说,当代中国最有名望的思想家是熊十力先生、金岳霖先生和冯友兰先生,三家学说都是中西哲学的融合,但熊先生的体系是“中”占十分之九,“西”占十分之一,金先生的体系是“西”占十分之九,“中”占十分之一,“唯有冯友兰先生的哲学体系可以说是‘中’‘西’各半,是比较完整的意义上的中西结合”(《冯友兰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上海西方哲学学者范明生在其《中西思维模式及其转型》 中说:“中国哲学缺少正的方法(其实质是说形而上学的对象是什么),西方哲学缺少的是负的方法(其实质是说形而上学的对象不是什么),将两者结合,对双方都是积极意义,冯先生的主要贡献之一就在这里。”他还说:“在‘贞元六书’中,结合中西思维模式,改铸中国传统哲学的思维模式的努力,都是在推进和提高中华民族抽象思维能力的宏伟事业上,做出了载诸史册的贡献。”(《冯友兰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
《中国哲学史》两卷本中有这样一段话,孔子的历史地位如苏格拉底,孟子的历史地位如柏拉图,其气象之高明亢爽亦似之;荀子的历史地位如亚里士多德,其气象之笃实沉博亦似之。读这段话感到很亲切,似乎看到三位东方先哲和三位西方先哲相视微笑,并颔首表示嘉奖冯友兰对他们的理解。
我读的哲学书不多,这几年接触一些文章,发现冯学研究已取得很大成绩,其中一些研究西方哲学的学者写的文章,另有一种分量。我想,这些学者们做的工作恰是冯学研究中比较薄弱的一面,更深入地研究冯学与西方哲学的关系,可能是理解冯学的一个方法。这也说明了冯学在中西文化大碰撞中吸收融合创立新说的贡献。
我从小至大,直到后来工作,都没有离开家。尤其是母亲去世以后,照顾父亲就成了我的重任。有朋友对我说:“你自己就是一个字不写,把老先生照顾好,你的功劳就够大了。”我是努力去做的。我常觉得,我不只对父亲尽孝心,我是对中国文化尽一个炎黄子孙的孝心。
从日常生活中,我觉得父亲的精神有两点应该说一说。一是爱祖国,一是爱思想。
爱祖国不是空泛的,他爱自己的家乡,爱自己的亲人,爱祖国大地的山山水水,爱北京的每一个角落,爱北大、清华的校园,更爱祖国的文化。这是一种很美好的感情。他曾自己给北大的亭台楼阁起名字,我记得现在鸣鹤园小山上的亭子叫做西爽亭。那时人们很少闲情逸致,顾不上他的这些创作。他的头脑是一座资料库,除了藏有大量经史典籍,还有大量诗文。他常在三松下小坐,津津有味地背诵。一次我们比赛,他把《秋兴八首》一字不漏地背出来,我却不能。他坐在那里,思接千里,联系着祖国的历史和未来,联系着祖国的天空和大地。他对祖国的深切感情使他永远不离开祖国的土地,终生在这片土地上服务。
父亲热爱思想。他在《新原人》里说,人的特点就是有觉解,也就是有思想。有了思想的光辉,世界才有意义。“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柏拉图著名的洞穴比喻也是父亲常爱引用的。因为无时无刻不在思想,他对外界事物,尤其是生活琐事有些漠然。“文革”中,我家只剩下一间房子,一切活动都在其中。一次我回家,母亲包了些饺子,等到要煮时,却找不到了,找了半天,后来才发现父亲正坐在这盘饺子上,他毫无感觉。“文革”中常有批斗,一次批斗十分凶猛,父亲回家来稍事休息,平静地对母亲说:“我们吃饭吧。”母亲言及时不觉泪下。父亲的精神中有一块思想圣地,尽管也受时代的沾染,留着烙印,但他“所挟持者甚大”,所以虽从荆棘中走过,仍是泰然自若。
现在有些青年学者对冯学甚感兴趣,有人自称到了痴迷的地步,也有人对他仍持批判态度。这里用一个“仍”字,是因冯学的发展是从批判中过来的,这在学术史中并不多见。冯友兰哲学有一个特点,就是不只属于哲学界、学术界,而且属于普通人。在文学上我们有些作品可以做到雅俗共赏,在哲学上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冯学可以说是做到了。我们常收到各种各样读者来信,也有登门造访的,询问冯著出版情况,叙说他们喜欢读冯先生的书。有一位读者说,他经常读《中国哲学史》和“贞元六书”。他不能说出具体的收获是什么,但觉得读了和不读不一样,感到舒服。大概这就是“受用”吧。一个多月以前,冯先生已经逝世七年了,东北边陲的一个女青年在人生道路上遇到了困惑,写信来要求冯爷爷帮助她。照说哲学似乎是没什么实际用途,冯学在普通人中的影响,说明哲学对于人们的精神境界的作用。
五十年代初,各大学进行院系调整,冯先生回到北大任教,燕园成为他一生居住最长的地方。当时各方面都在探索,对“资产阶级思想”甚为顾忌。冯先生曾有一句话,这句话是:“家藏万贯,膝下无儿。”他以不能将自己的学问传下去为憾。据说当时江隆基副校长曾多次引用这句话。在越来越“左”的路线指引下,不要说一家之言,连整个的中国文化传统都割断了,还有什么可说。幸好我们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各种学说渐渐地可以研究探讨传播,这才有了中华民族的生机。冯先生就是在这时,在年过八旬的高龄开始并最终完成了他晚年的巨著《中国哲学史新编》,创造了人类文化史上的奇迹。我要说一句,尽管经历过各种危难,各种折磨,各种痛苦,中国学者们仍然继续传承,继续创造,无论是哲学方面还是文学方面,中国文化的主流仍在祖国的本土,决不在任何另外的地方。
曾有人问冯先生,谁是他最敬仰的人。他答称是他的母亲吴清芝太夫人和蔡元培先生。他曾说:“蔡先生是中国近代的大教育家,这是人们所公认的。我在‘大’字上又加了一个‘最’字,因为一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看见第二个像蔡先生那样的大教育家。”
他对蔡元培先生的敬仰,也表明了他对母校的感情。他在《新事论·自序》中说:“二十七年为北京大学成立四十周年,同学诸子谋出刊物,以为纪念。此书所追论清末民初时代之思想,多与北大有关系者。谨以此书,为北大寿。”当时北大四十周年。现在欣逢北大一百周年寿诞,他如果远在千万里之外,也会赶来为母校庆寿,但是他永不能再归来。我愿代他向他的母校北京大学祝贺寿诞,并向保持三松堂依旧的北大校方敬致谢意。
一九九八年一月
原载《北京大学学报》一九九八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