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丽如
父亲离开人世近四十个春秋了,可是没有一天不想念他老人家,他是我的慈父,也是我的严师。
父亲是个苦命人,光绪二十九年(1903)闰五月,父亲落生在北京安定门外一个穷旗人的家中。我家是满族镶黄旗人,祖姓毕鲁氏。满族人指名为姓,我爷爷叫凌保,是个门甲,父亲出世前一个月,爷爷就故去了。父亲只上了半年私学、两年小学,十二岁就当学徒,进过北京的首饰楼、照相馆,天津的杂货铺、中药店;到烟台、大连做过小买卖;摆过卦摊,饱尝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
父亲原名毕连寿,拜师李杰恩,学说评书《西汉演义》,艺名连阔如。后又向张诚斌学说《东汉演义》。北京有一位田岚云老先生,说《东汉演义》名扬京城,听众孙昆波把田老先生书中的精华指点给我的父亲,再加上父亲的天资、勤奋,20世纪30年代末期在东交民巷伯力威电台播讲《东汉》,名声鹊起。他刻苦向前辈演员学习,博采众长,融会贯通,达到书情结构严谨,人物性格鲜明。说书时嗓音宽厚,语重声宏,口齿清晰,娓娓动听。为摹拟好文生、武将,他借鉴京剧表演艺术,融化于评书中。马跑、马嘶等口技辅助表演,被听众公认为一绝。父亲曾说,“说书时要严肃地进行表演,要做到五忘:忘己事,忘己貌,忘座有贵宾,忘身在今日,忘己之姓名”,全身投入艺术创造中。他重视说功、做功、打功,说到谁,就摹拟那个人物的神情、语言、声态,有时也使用方言、韵白,加上必要的动作,表情状物,绘声绘色,形成了神完气足、层次分明、起伏跌宕、耐人寻味的独特风格,艺术精湛已自成一家。
父亲说《东汉》的技艺,显示了他少有的艺术才华。但他并不满足,仍然精益求精。他虚心请教老师和听众,集先辈评书诸家之所长。父亲说的是“袍带”书,为了提高艺术,父亲向知名的武术家学习,又结识了许多京剧界的朋友,如萧长华、徐兰沅、郝寿臣、谭富英、李万春、马富禄,以京剧唱、念、做、打的功夫丰富自己的表演。20世纪30年代末,京剧表演艺术家尚小云先生曾邀请父亲为他的科班——荣春社排演全部《东汉》。荣春社在前门外中和戏院演出,轰动了京城。那时,父亲白天在电台说书,晚上到剧场看戏、指导。尚小云先生的长子尚长春扮演的武状元岑彭栩栩如生,是父亲说的《东汉》中的一个人物在舞台上活灵活现的再创造。新中国成立后,他协助王永昌先生排练了全部《水浒》,在大栅栏庆乐戏院演出,盛况空前。几十年来,父亲结交了各行各业的专家,成为朋友,如养马专家载涛,语言学家吴晓铃,剧作家翁偶虹、景孤血,针灸名医胡荫培,作家赵树理,史学家吴晗等。父亲就是这样广交博学,不断地使自己的艺术造诣达到更高的境地。
父亲一生勤俭度日,不吸烟,不喝酒,不讲穿戴,所挣的钱除去养家外,全都买了书刊。我家原住在和平门外琉璃厂,这是一条有名的古书街。父亲则是“邃远斋”、“来薰阁”等古书店的常客,难怪我去琉璃厂中国书店买书,好多书店的同志一眼就认出了我,津津有味地谈起我父亲当年买书的情景。我记得父亲为了考证汉献帝的“衣带诏”一事,购买和翻阅了七八种《汉书》及《三国志》的版本。他钻研天文知识,把《借东风》、《草船借箭》说得入情入理;他学习、了解山川地理、风俗人情,以备古今对照;为了评价历史人物曹操,他详细阅读了多位学者的有关著作,登门请教。听众们反映:“听连先生的书,不但听了历史故事,还学到了不少知识。”
父亲为人正直,光明磊落,不奴颜婢膝。抗日战争时期,日军责令我父亲在电台宣传“大东亚共荣”,父亲竟说了一段《廉颇·蔺相如》,意蕴人民团结抗战,结果被日伪电台斥退。
父亲离开了电台,开始写作生涯,以云游客的笔名发表了《江湖丛谈》。书中的内容是父亲身临其境掌握的第一手感性材料,对许多社会现象作了生动的写照,正如父亲所说:“以我的江湖知识说呀,所知道的不过百分之一,不知道的还多着哪。等我慢慢地探讨,得一事,向阅者报告一事,总以爱护多数人,揭穿少数人的黑幕,为大众谋利除害,以表示我老云忠于社会啊!”这部书揭露了某些危害社会的江湖行当的黑幕和手段,在当时社会上影响极大。从这部书里也看出父亲的勤奋和洞察社会的能力,我也更加了解了父亲青少年时代浪迹江湖的酸楚。
北京解放后,父亲响应党的号召,作为曲艺界的带头人,积极主动参加各项工作。1949年7月,被选为代表,参加了全国第一届文代会。在全国文联的领导下,父亲筹备成立了“中华全国曲艺改进会筹备会”,担任副主任,协助王尊三、赵树理同志工作。周恩来总理看过父亲的演出后,鼓励他搞好曲艺革新改进工作。父亲立即按照北京市文艺处的指示,组织北京的京剧、评剧、曲艺演员成立“戏曲界艺人讲习班”。为加强新曲艺的演出实践,他带领曲艺演员在前门“箭楼曲艺厅”每天演唱《新五圣朝天》、《考神婆》等新曲艺。又和新华广播电台合作,每天中午用固定时间播唱新曲目,前后坚持了三年,扩大了新曲艺的影响。在父亲的带动下,评书演员赵英颇等开始播讲《一架弹花机》、《罗汉钱》等新评书,很受欢迎。
1951年初,父亲积极响应“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号召,受彭真同志委托,组织了“中国人民第一届赴朝慰问团曲艺服务大队”,并担任大队长,率领京、津两地许多著名曲艺演员,赴朝鲜前线,冒着枪林弹雨在前沿坑道、阵地,进行慰问演出。他经常表演评书《武松打虎》,古事今说,表达了祖国人民不惧强敌的心愿,鼓舞了指战员的斗志,使曲艺获得了“文艺尖兵”的称号。归国后,父亲又带队深入大西南去演出,宣传、推广普通话,边演出边整理,创作了《飞夺泸定桥》等新书。1953年10月,第二次全国文代会决定成立“中国曲艺研究会”,父亲被任命为副主席,和赵树理、王亚平、韩起祥一起,协助王尊三主席工作。当时是百花盛开的季节,父亲除了编演新书《强渡大渡河》、《智取娄山关》等外,还整理了《三国演义》、《东汉演义》、《水浒》等传统评书,在北京人民广播电台整年连续广播。这时,父亲的说书艺术更加精湛,每到播讲时间,家家收音机旁挤满了听众,北京市内流传着“千家万户听评书,净街净巷连阔如”的赞誉。父亲忙于社会工作,他当选为北京市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和全国政治协商会议的委员,还经常到大学去讲课。
1957年,父亲遭到了无情的打击,被错划为右派分子,他的身影从社会上消失了,他的声音从广播里消失了。但他没有灰心丧气,承受着巨大的政治压力继续编写《红军长征演义》,研究《三国演义》。父亲一直惦记着怎样实现周总理向自己提出的“要带好徒弟”、“自己的孩子有没有学评书”的嘱咐。他原来认为女孩子是不能说评书的,可是在上海却亲眼看到了王少堂的孙女王丽堂,受到了王老的言传身教,十六岁就登台说《武松打虎》。父亲想到丽堂,很受启发,决定选择难度较大的《三国演义》口授给我。那时我正在北京师大附中读高中,为了表达“北连学南王”的心情,父亲把我的名字改为连丽如,意思是:南丽继承南王评话,北丽继承北连评书,祝愿我与丽堂同志在书坛上茁壮成长。
粉碎了“四人帮”,1979年11月,有关单位为父亲在八宝山举行了彻底平反的隆重追悼会,《北京日报》予以报道。我也从工厂重返书坛。为了继承连派评书艺术,我顽强地拼搏,终于恢复了《东汉演义》、《隋唐演义》、《三国演义》、《明英烈》几部长篇大书的演出,受到广大听众的热烈欢迎。接着我为电视台录制了评书《三国演义》、《东汉演义》、《康熙私访》等,在北京和各省电视台播出,听众们给予很高的评价。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爱人贾建国的帮助下,我改编整理了二百多万字的评书手稿,并全部出版,包括《评书三国演义》、《东汉演义》、《康熙私访》、《左良传》、《程咬金大闹瓦岗寨》、《斩莽剑》、《逍遥王》等。尤为值得一提的是,父亲在1936年出版的名著《江湖丛谈》也多次再版,最新的一版就是在出版界享有盛誉的中华书局即将推出的“终极版”——注音注释典藏本,其中收录了新近从《新北平报》上发现的父亲佚文《漫话江湖 万象归春》,这是十分珍贵的曲艺资料,也是首次与广大读者见面;此外,著名漫画家李滨声老师还特地绘制了精美的彩色插图——这对于喜欢我父亲,喜欢《江湖丛谈》的朋友来说,无疑是特大的好消息!
2003年9月4日,在我的努力下,纪念父亲连阔如诞辰一百周年座谈会在湖广会馆举行,关学曾、谭元寿、常宝华、苏叔阳、刘兰芳、李金斗、孙毓敏、李燕、杜澎等艺术界老中青三代齐聚一堂,缅怀父亲的高超书艺与崇高品格。刘乃崇老师回忆了与父亲在建国初期为新中国曲艺事业共同奋斗的光辉岁月;郝寿臣先生的公子,年近九旬的郝德元老师满怀深情地讲述了父亲在抗美援朝战场上舍身救人的事迹,感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虽然他们每个人的发言都很简短,回忆父亲的事迹也只是点点滴滴,但一代评书大师的形象却在人们的讲述中逐渐鲜活起来。我想,父亲的评书深深地影响了几代人,到今天依然有很多人怀念他,惦记他,这充分证明了他的人格魅力与艺术成就。正如欧阳中石老师为父亲题写的那首诗所说:“敷演春秋稗史,公平月旦无私。口碑评书自相宜,不负微言大义。”
在怀念父亲的同时,我也时刻不忘己任——传承和发展连派评书艺术。其一,在相关部门的帮助下,北京评书顺利成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我也成为传承人;其二,2007年6月,我收下了四个徒弟和两个义子,北京评书后继有人;其三,将观众重新请回书馆,让他们领略和欣赏真正的书馆评书艺术。父亲您知道么——从朝阳小梨园到月明楼,再到如今每周末宣南、崇文、东城三个书馆的红红火火,从一开始只有我一个人说书,到如今吴荻、贾林、王玥波、李菁、祝兆良、梁彦,六个孩子每人都能上台说演长篇大书,这是多么令人欣慰啊!而今年又有喜事。为了传承和发展北京评书,我让李菁收了个学评书的徒弟。这个孩子叫张硕,二十四岁,很聪明,也很用功。他是连派评书艺术的第四代传人,现在我和建国、玥波爷儿仨一起带他,希望他刻苦学习,早日成才。再有,江苏泰州正在筹建中国评书评话博物馆,预计年底建成。届时,您与双厚坪、王少堂等老前辈的塑像将一同伫立于此,供后来者瞻仰凭吊,而这里也将成为评书评话艺术展示与研究的重要基地。
父亲,如果您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切,一定会含笑九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