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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坊间只见数十头高大的骆驼一字排开,还有数十匹一看便是西域名种的马,皮毛油光水滑,十分神骏。苏连看着,笑向昙秀道:“哟,这一回龟兹国进贡的东西,总算还是像样。没拿几张毛皮什么的来充数。哎哟,还有孔雀,陛下叫送进宫的就是这个。”

那使者早已候着,见他们过来,快步上前,对着众人一礼,笑道:“龟兹国白振,向各位大人问好了。”

众人都盯着这白振看,论相貌与那个假白振是一模一样,但肤色要白皙些,个儿略矮一点,一双眼睛颜色也有些微蓝。他一开口,说话吐字也大不一样,假白振说话与中土人几无分别,这真白振说话,调子多少有些奇怪,该平声的时候用去声,该去声的时候用仄声,大凡西域人学中土话,能把平上去入说对的极难。

苏连微笑道:“白使者不远万里来此,实在是辛苦了。备了薄酒替各位接风洗尘,就请使者入席。”说罢忍不住朝华英看了一眼,华英两眼盯着这白振看,脸色苍白,不发一言。

席上各人坐了,白振又让从人捧了一只金胡瓶上来,替众人杯中都斟了酒,道:“这是龟兹国酿造的葡萄酒,专供我们宫里用的。”

昙秀笑道:“听说龟兹国中宫殿寺庙皆在一处,极是壮丽。”

之前苏连均已一一引见,白振知道昙秀乃是大魏沙门统,也是十分尊重,却也不十分知道谦逊,道:“不错,大师说得不错,我龟兹的佛寺可是多得很!”

昙秀道:“我认识一位高僧,曾不远万里渡西域至天竺,一路经过了于阗、龟兹诸国,都不忘寻经问法。听他说,贵国国寺雀离大寺,乃是他处都不及的。我听他说了,心里向往,便请他细细说来,画了一幅画。可画还没画完,这位高僧便圆寂了,我今儿将画带过来了,劳白使者看一看,也不知道画得像不像。”

说着朝华英看了一眼,华英一直站在旁边,怀里抱着一卷画轴,这时上前将画轴递了过去。白振接了过去,一展开便道:“大师这画可画得真好。”细看了半日,道,“不错,这确实是雀离大清净寺。大师您画的……这是河西大寺,也是最宏伟的一座,当年鸠摩罗什大师便在此寺讲经。”

苏连笑问道:“我看起来跟天下寺庙没什么不同,白使者怎的就能认出来,这是雀离大清净寺里面的河西大寺呢?”

白振“啊”了一声,道:“大人稍候。”对身边从人吩咐了两句,不时便取上了一只盒子。苏连等人传看那盒子,听白振在旁道:“这是舍利盒,上面绘的便是一支乐舞队,一部共二十一人。雀离大寺中不但供了不少这样的舍利盒,河西大寺殿中也绘了一整幅这样的乐舞图,仅此地有一。还有,看这中心的柱子,是跟天竺的支提洞窟一式一样的,也只我们那河西大寺是此等制式,这幅壁画便是画在后甬道壁上的。”

昙秀久久凝视手中舍利盒,半日,笑道:“这么说,我还真是画得挺像的。”

白振道:“像,实在是像。这乐舞是我们那里最盛行的‘苏莫遮’……”

“苏莫遮”三字一出口,他就见着面前昙秀苏连都骤地一震,二人齐声问道:“苏莫遮?”

白振不明所以,道:“是啊,苏莫遮。就是一种乐舞,既能表演,也能众人一同娱戏。每年七月,大家便扮成罗刹,以索勾人以戏。”

苏连问道:“怎么个扮法?”

“戴罗刹面具,穿罗刹衣裳。若是做得精致的面具,还值不少钱呢。”白振笑道,“这是我们那里每年最有趣的节庆了,若是各位大人来我龟兹一观,一定会觉得有意思。”

昙秀对着那画看了一眼,微笑道:“我素来深敬法显大师能远渡西域,又有愿一睹西域第一的雀离清净大寺的风采,若是有这缘分,一定前来。”

白振忙道:“那我一定请大师好好地去看一看雀离大寺。”将画双手奉还给华英,却见华英不接,两眼只盯在自己脸上,一怔道,“这位姑娘,我是哪里有失礼了吗?我不通中原礼数,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苏连低唤了一声:“华英!”

华英这才如梦初醒,接了画退了回去。苏连手里捧着那舍利盒,笑道:“白使者,上面这些乐器有趣,不少都是我们这处没有的。”

白振听苏连如此说,便道:“我们素来爱乐舞,只是这趟走得远了,也不曾携带。若非如此,倒是可以给大人奏上一曲。”

苏连嘴里跟他说着客气话,一转头间,却不见了华英。心下一叹,竟不知如何是好。白振却见昙秀还在细看手里那个舍利盒,这时终于开了窍,道:“我不知道各位喜欢这样东西,原本应该每位送一个的,可我就只剩贴身的这一个了,别的被人偷了去了……”

他话还没说完,苏连和昙秀都觉奇怪,苏连问道:“偷了?还有这等事?”

白振脸上现出苦笑,道:“说来也是丢人得很,就在我动身之前,我身边一个舞姬,偷了不少珠宝跑掉了,连舍利盒都不放过!这些都罢了,偏那盒子里有我一个好朋友给我的一封信,我还没找人替我译呢,她就……”

昙秀问道:“译?”

“啊,是我一个中土的朋友。”白振笑道,“我已多时不见他了,难得他还这么远给我捎了信来!只是我虽会说这里的话,却认不得字,拿了就先放着,想第二天找人帮我译写一遍,没料到当晚就被偷了!我那舞姬更大字不识,必定丢了,唉!”

苏连笑道:“这舞姬必定很得白使者的喜欢,居然还偷东西跑了。”

白振苦笑更浓,道:“正是如此!她是乌夷人,转辗投到我龟兹,我见她箜篌弹得好,舞也跳得好,就收留了她。真是没想到!”

话说到此处,苏连和昙秀对视一眼,都已明究竟。这个真白振不但不知道英扬已死,更不知信上内容。但宛梨偷看了那信,知道要紧,立时盗走,为了不让白振发现她的真实目的,还偷了些珠宝,掩人耳目。

“可我仍想不明白,天鬼为何要安排宛梨在白振身边?”二人辞了白振出来,苏连蹙眉道,“总不能未卜先知,猜到英扬有信要给白振,而这信上又会提到九宫会?”

昙秀微微摇头,道:“还有一件事,我也觉得疑惑。天鬼为何会对九宫会的尊主这般感兴趣?”

苏连四处张望,道:“华英跑哪去了?”这门口空空落落的,哪里还有华英的影子。昙秀跟着叹了一声,道:“阿苏,你教人告诉明淮,华英跑了,让他去跟华英赔个礼,华英实在是委屈了。我先回八角寺了。”

苏连苦笑一声,道:“他嘴上那么说,哪里放心华英!闲了我寻你喝茶去,可别舍不得你的好茶。”

昙秀道:“瞧你说得!”

〈〈〈〈————————————

八角寺中莲花本是平城一景,此时虽只稀稀落落开了几朵,莲叶却早已碧绿了。昙秀正在湖心亭中焚香静坐,忽听见脚步声细碎,一看竟是华英。昙秀忙起身,道:“你跑哪里去了?宴上你就一个人跑了,你不知道都担心你么?”

这时华英已走到他面前,昙秀只见华英眼角尚有泪痕,一怔之下,却说不下去了。只听华英笑道:“你们日日里都说,无嗔无喜,那,大师你告诉我,我要如何才能无嗔无喜,无爱无忧?”

昙秀拉了华英坐了下来,凝视她脸,道:“华英,僧肇大师论支愍度,说‘心无者,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他又论色宗,说‘即色者,明色不自色,故虽色而非色也。’他还说到极力推举鸠摩罗什的道安,‘本无者,情尚于无多,触言以宾无。故非有,有即无;非无,无即无。’我们说的法,是十分精微奥妙的,实可谓须弥芥子。各家各宗至今没停过互辩,我自己都常常想不清楚,又如何能度你?常人并无须去想太多,这也是大乘佛法告诉众人的,不懂无妨,你念诵也可以。不会念也没关系,你可以造像立碑,这样也是修功德,一样可行。可是,你不成,像你这样心思的人,我即便再给你讲一千遍佛法,你也是想不通的。”

华英伏在榻上,哭道:“怎么会教我遇上这样的事?”又看着昙秀道,“我三哥他全然不懂我的难过,他说我不过与这个人认识三五日,怎会就喜欢他?”

昙秀微微一笑,道:“那是他不懂,你不必管他。”伸手抚摸华英头发,道,“华英,我自出生起就是孤零零一个人,父母亲人都被杀了。我有三位师傅,都是真正有德的高僧,待我那是没得说,可他们都不在了。我,你,阿苏,都是自小的缘分,我跟阿苏都向来当你是妹子一般。你若难过,若有什么事想要我们做,尽管说便是了。你若是只想找个人说话,找我便是,我这大师,这点儿忙还是能帮的。但你不许去怨你哥哥,他待你好不好,你自己知道。”

华英泪更流得急了,道:“这么多年,我事事都听他的,从不违他之言。白振是对头,那不管我喜欢不喜欢他,他仍然是对头,我也决不会手软。但他既死了,我就是想看上一眼,看一眼这个我喜欢的人,只是一样的长相也罢,权当安慰一下我自己的心。是,我们全家都早就准备好了为他死,为此我明明是裴家的小姐,却当了这么多年的丫头,我心甘情愿,为他粉身碎骨我决无二话,可他怎么就不肯替我想上一想?”

昙秀原本望着那缕袅袅上升的香,望得出神,听华英如此说,半日,方低声道:“这是真委屈你了。……这样罢,近来长公主常常来寺里,我找着机会就跟她说一说,如何?长公主想不到许多,但她绝不是小心眼的人,决不会跟你为难的。”

“不,不!”华英叫道,“为何要你去说?这本不该是你的事,我要的也绝不是这个!我三哥……我三哥他,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旁人为他做任何事,他只觉理所当然。他待你这样,待阿苏也是这样,都差不多。无忧……无忧他连妹妹都……”

“那事情不要再提。”昙秀沉下了脸,道,“华英,你怎能这么说你哥哥?”

华英笑道:“我说错了?他说是对景风公主情深,回过头就能跟仇池的公主好。还有音姊姊……”

昙秀慢慢地道:“华英,你是想说,你三哥是薄情之人?”

华英摇头,道:“他不是薄情,而是无情。”

〈〈〈〈————————————

裴明淮一直尾随华英进八角寺,见她进去找昙秀,便不再跟进去了,站在园子外面,听他二人说话。听到此处,裴明淮转身便走,吴震跟在旁边,忙一把拖住他道:“喂喂喂,你这是干什么?你妹妹说气话,你也当真?”

裴明淮一甩衣袖,他这一甩力道不小,把吴震都给挥开了几步。“我无情?我为了保全裴氏一门,皇上要我做什么,我也管不了是对是错,哪怕是不情愿的都做了。我还要怎么样?”

吴震听了此话,却道:“皇上让你做了什么?”

裴明淮答话之前,却是迟疑了一下,道:“上次不是叫我将凌羽的内丹骗到手么?”

吴震嘿嘿而笑,道:“你少糊弄我,你说的一定不是这件事。在我吴大神捕面前说谎,你成么?”

裴明淮这时哪有心情听他贫嘴,哼了一声便要走。吴震忙上前道:“你你你,你别走啊。你妹妹正伤心着,还不去劝劝她。哎哎,你倒是跟我说说,为什么她明明是你亲妹子,你们却拿她当丫头?这换谁都受不了啊!”

“你……”裴明淮瞪着吴震,吴震却摆出一副“你不说我就不罢休”的样子。裴明淮知道吴震那死缠烂打的脾气,只得道:“我母亲跟我爹爹成婚的时候,我爹爹本来已有续弦,只因为是续弦,那位女子也是庶出,不曾张扬,所以并没几个人知道。这位夫人就是南郡王李惠的妹妹,那时已有身孕,便是华英。李夫人生下她后,便缠绵病榻,不久就过世了。”

吴震听了,想了半日,道:“这不通啊!就算你母亲容不下南郡王的妹妹为妾,又干华英什么事?你都有两个哥哥了,不也一样的恩宠,再多一个妹妹又怎样?”

“我怎么知道!”裴明淮一跟吴震说话就觉烦躁,不耐道,“我跟华英只大月份,我怎么知道我家里人当时是怎么想的!”

“不通,不通,就是不通。”吴震想了半日仍在摇头,“这事情从头到尾都让人觉得奇怪。你母亲既不介意你两个兄长,那她就不会介意华英。更何况南郡王尚武威长公主,武威长公主跟清都长公主是姑侄,最是要好,她于情于理都不会不给南郡王这个面子,硬要人家妹子生的女儿当丫头。”

裴明淮道:“我母亲怎会是这种人?华英是我亲妹妹,我们谁拿她当丫头?!”

“对了,我也觉得不会是。”吴震道,“可你妹妹就委屈了这二十年,不管你们怎么疼她,外面人看来,那就是你们裴家的丫头,不是你们家的四小姐。她哭也是有缘故的,裴太师或者不便对清都长公主开口,可你,你早应该对公主说了,设法给个名分也罢,嗯,让皇后殿下收华英为义女,再求皇上给个封号,岂不是好?大家的体面都全了!”

“上回家宴,我母亲倒是说让华英跟着她去,大约也有替她以后打算的意思。”裴明淮道,“可华英不情愿,便也搁下来了。”

吴震一拍手道:“对啦!这就说明你母亲对华英并没有什么成见。既如此,你为什么不早对她说,早为华英打算?”

“毕竟怕我母亲多心,她自己说出来是一回事,我们去说又是一回事……”裴明淮话还没说完,便被吴震给打断了。“明淮,这我可要说你了。就算会冲撞你母亲,这话你也得说。你说你比华英只大月份,那她也年纪不小了,你们也不给她打算亲事?你不娶那是你的事,你那是风流,娶了亲反而拘束,可你不能让你妹妹一直拖着不嫁人啊!这当兄长有你这样当的吗?”

裴明淮被吴震说得七窍生烟,转身便走。吴震却还不罢休,追上他道:“喂,你倒是说啊,按理说姑娘这么大了,总得打算。你们怎么不替她打算?这一定是有缘故的,是不是?”

“这是我们裴家家事,样样都是为了华英好,不劳你吴大神捕操心!”裴明淮丢下了一句,吴震啧啧地道:“看吧,看吧,说不过我,老羞成怒了吧!”

“吴震!”裴明淮喝了一声,“你说完了吗?”

吴震向前走了两步,走到裴明淮面前,两眼凝视他,道:“明淮,华英至少方才有一句话说得不错。你并非薄情,你只是无情。”不待裴明淮说话,又抢着道,“你的情,都是在你自己能允可那个圈里面,若是过了,你自己便会把这情断掉。景风公主大约也是最终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她走了,这是她聪明通透之处,当断则断,再不纠缠。”

裴明淮气极反笑,道:“圈?什么圈?你给我画个圈看看?”

吴震盯着他,缓缓地道:“礼。”

“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裴明淮道,“这有什么错了!”

吴震道:“可跟礼一起的,便是‘别’。你明淮心里,亲亲尊尊之‘别’如山之重,比朋友之情、亲人之情、男女之情都重。”

裴明淮一时怔住,终没再回言。吴震看裴明淮走远,也一时拿不定主意,究竟是要追上去,还是不追。此时清风乍起,忽闻见一缕异香自园中飘来,吴震本不在意,却觉得这香仿佛似曾相识,又吸了两下鼻子,猛地一愣,目光顿在园中的昙秀身上。昙秀此时已不再劝解华英,只在那处闭目静坐。华英倚在亭子栏杆上,怔怔地望着满池莲叶,脸上犹带泪珠,神色却平静了许多。

吴震却笑了起来,喃喃地道:“原来是你。”

——《九宫天阙》之一《须弥楼》完
敬请期待《九宫天阙》之二《苏莫遮》
前情详见九宫三部曲第一部《九宫夜谭》

历史背景知识

《魏书》为什么被称为“秽史”?

《魏书》,北齐魏收撰,是北魏一朝的纪传体史书,也是二十四史中名声比较不好的一部。《魏书》的“秽”字,不是我们常说的那个意思,可以解释为“歪曲”,“秽史”就是“歪曲历史”的意思。之所以有此污名,一是政治问题,魏收是受北齐皇帝之命修史,但北齐是承袭东魏,而最后传承下去的是西魏—北周—隋唐一支,以北齐—东魏为正统的《魏书》不符合隋唐统治者的政治需求,所以会对《魏书》予以抵制甚至诋毁。二是魏收撰《魏书》惹恼了一堆门阀贵族,嫌弃他把自家写低了,闹得满朝沸沸扬扬,不得不删改两次。而魏收本人确实也不是人品磊落无可指摘的,以至于死后都不得安生,被掘出棺木抛尸。

站在北齐皇帝的角度,修《魏书》自然也是为了美化北齐政权,对北魏的历史自然也会有选择地记录,甚至增删改动,都是常情。加上《魏书》后来散失,现在我们看到的版本是根据《北史》等补阙而成,本就不是全本,所以《魏书》中常有前后矛盾及含糊不清之处。还有就是太武帝时代的国史之狱引出的崔浩灭门之祸,殃及其姻亲大族连坐灭族,从此严重影响了北魏的修史风气(甚至从开国道武帝时候起,可能就有汉族士人因修史而得祸的情况)。能让太武帝暴怒的国史事件在那时就已经被彻底掩盖,拓跋鲜卑的真正史料已经在那时候彻底毁了一次(孝文帝修史还整顿过一回),而不管是景穆太子之死,宗爱杀太武帝扶南安王登基,后南安王被杀文成帝即位,还是献文帝登基、禅让与暴崩,太和初冯太后摄政时的政治格局,都藏着北魏帝王决不愿流传后世的宫闱之秘,以北魏的特殊历史情况,无法把真实情况传到北齐,魏收能看到的资料不可能是完全真实的版本。

有中华书局《魏书》版本的可以翻翻,前言提出的一个论据很重要,宣武帝就已经在修史的时候对其父孝文帝大加歌功颂德,不好的事很可能就隐了(李彪在宣武帝年间请复修史,为的就是突出拓跋氏统治中原的成就,颂扬孝文功业)。举一个还能看出来的例子,广平王元怀是宣武帝的同母弟,文昭皇后高照容与孝文帝之子,但他在《魏书》中的传简略到只有一两句。根据相关史料及出土碑志,能够考证出这广平王可能有争皇位之举,所以他也被“删减”了。特别需要注意的是,这一“删减”,就不会只是广平王一个人,会牵连一堆人被删减,一堆事被删改。北魏史官因为国史之祸,对宫闱隐私以及因谋反作乱而被诛者大量删改讳饰(后者可以举出大量例子,如献文帝时期专权的乙浑,他在文成帝和平初年就已是太原王,《南巡碑》官员上位列第二,现在我们在《魏书》里面连他的出身都不清楚,更不要说生平;至于完全消失不可考者更多了,偶尔会在出土墓志中发现端倪,如宋绍祖。这个人我一直觉得非常奇怪,砖志记载他在太和元年为敦煌公和幽州刺史,可那时候明明敦煌公另有其人,但根据宋绍祖遗骨状态,可以知道他是因为长年骑马以致骨头有些变形,非常符合其时敦煌的战况,所以,我实在怀疑当时真正的敦煌公是宋绍祖而非《魏书》所载西凉李氏,且宋绍祖的幽州刺史也不是一般人能封的,不可能幽州刺史和敦煌公都是死后追封),而魏收修《魏书》也承袭了同样的作风,删改讳饰颇多。

《魏书》很特别,很多情况下它都处于一个“孤证”的情况。《南齐书》《宋书》等对北魏的情况都提得极少,而且隔得太远,北边发生的事南边常常根本就不知道,哪怕是献文暴崩,南朝都没什么反应(这其实很奇怪,有学者也留意到了并提出了解释,也许是献文那时候已经是太上皇帝,不受南朝重视?但就南北朝双方长期的作风来看,对方皇帝驾崩就是出兵的好时机,献文驾崩不应该没一点关注度,尤其是他死的那段时间北魏内斗厉害,南朝最应该乘势捞点好处才对)。景穆太子死这种事,南朝也记录得十分道听途说,颇为猎奇。那可不是现在发个朋友圈就能传播消息的时代,南北朝相互的闭塞程度是超过我们今天的想象的。比如《南齐书》里面提到冯太后可能是太武帝南伐的时候被掠进宫的,可能是混淆了献文帝之母李贵人被掠入宫的说法(不过,万一《南齐书》说的是真的呢?景穆太子之死和太和初年法秀谋乱,似乎都是《南齐书》说得更绘声绘色……)。而且,双方的史书也都会美化自己,贬低对方,所以南北朝的记载常常是矛盾的,《南齐书》《宋书》能提供的佐证有限。至于后世情况的更混乱,本身《魏书》就失传过,有好几卷是后来东补西缀凑齐的,究竟哪些确定是原文,这是学术界的千古难题,除非以后出现出土文献,否则是永远无法有定论的。而且,《魏书》本身的可信度都是存疑的。

举一个例子来说明《魏书》孤证的情况。文成帝《南巡碑》出土,记载了数百名随行官员的名字和官衔。其中高车斛律氏在禁军里面占了极重的比例,可是在《魏书》里面文成献文时代都几乎不见其踪影。又有一块墓志出土,是一位比丘尼王钟儿的墓志,其中有一句说这位比丘尼由斛律昭仪养恤,与文昭皇太后(孝文帝之子宣武帝的母亲高照容)有若同生。这位比丘尼的经历在历史上是可以求证的,应该属实,那么,这位斛律昭仪跑哪里去了?

《景穆十二王列传第七上》:“魏旧太子后庭未有位号,高宗即位,恭宗宫人有子者,并号为椒房。”大多数椒房生子情况都于史有载,只有少数几王(如乐良王万寿)母阙。为什么阙?阙的是不是就是这位斛律昭仪?不管她有子还是无子,既号为昭仪,就仅次于文成帝之母恭皇后郁久闾氏,学术界推测她是景穆太子正妃不是没有理由。如果不是发掘出了这位比丘尼的墓志,又有《南巡碑》里面斛律氏出现的频率之高作佐证,我们根本就不会知道有她这个人的存在。这就不属于孤证了,有理由认为,在延兴或者太和初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斛律氏因此在史书上暂时消失,包括斛律昭仪这么个重要的妃嫔都消失了。直到北魏后期,斛律金才又开始活跃在政治舞台,从其祖斛律倍侯利(道武皇帝年间投魏)算起,斛律氏的存在一直贯穿北魏始终才对。如果要删掉一件事,那么与其相关的人都得删掉,跟这些人相关性强的人和事也得删,这么算下来,要修正的就多了去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要说明,《魏书》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汉化本”。里面无论是行文还是人名官职,都是汉人习惯的用法。但事实上,直到孝文迁都,北魏的鲜卑化的情况远远比我们在《魏书》里得来的感受要强烈得多。《南齐书》中列出了北魏的大量官职称呼,皆为北语,《南巡碑》更是极其有力的证据,里面全用胡族姓氏,官职名也异族感也非常强烈。另一个佐证是直到太和年间在平城(今大同)发掘的陵墓,里面不管是壁画还是人俑,都是穿胡服,戴鲜卑风帽。例外就是司马金龙,他从南朝投奔而来,在他墓里的漆画屏风上发现了穿南朝服装的人,但考古界普遍认定这屏风是他自南朝携来的可能性大,或者至少蓝本源自南朝,而哪怕是司马金龙的墓葬也表现出强烈的北朝风格。而且,把胡化姓氏简化,是孝文改革时候的事了,比如把丘穆陵氏简化成穆氏,把步六孤氏简化成陆氏,因此,我们现在看《魏书》里面那些姓氏,只要是在孝文改革之前,哪怕看起来是标准的汉人姓氏,也完全可能是胡姓。比如“陆定国”,其实是“步六孤定国”。比如“卢鲁元”,那就是“豆卢鲁元”,比如“穆庆”,就是“丘穆陵庆”。所以,在九宫系列里面,用的都是简化后的姓氏,虽然在九宫的年代,姓氏根本还没汉化,但也只有从简了,否则这按历史真实情况写出来简直要命。再比如“莫瓌”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其实应该是“乙弗莫瓌”,简称是“乙瓌”……

所以,说《魏书》是“秽史”是有些冤枉魏收了,但也不能把《魏书》看作百分之百的史实。有百分之七八十属实已经不错了,而且还不能算上那些阙失的部分。再怎么想替魏收正名,翻一翻《魏书》都觉得难。以太武帝《东巡碑》碑文所记为例,里面提到的有四个人的爵位在《魏书》中都弄错了(元齐、豆代田、韩茂、李盖),就一几百字的碑都能错这么多,魏收勘史的态度实在是大有问题。有学者校勘《魏书》之误,认为其中记载的太和年间的州郡设置问题不少,还不如《南齐书》准确。包括孝文改制中极其重要的官职改革也有诸多模糊不清之处,三长制和均田制孰先孰后已经是学术界争论了几十年的话题,就因为魏收没写清楚。魏收和他的编史班子忙着搞各种人事关系,对于勘史实在是做得太不够,成书又太快,所以后世对于《魏书》争议甚大,也是可以理解的。加上北魏的特殊情况,即国史之祸已经毁了大量的史料,孝文帝下诏修史的时候又理了一回(孝文帝的部分修饰赞美的意味太重了,我一直认为《魏书》关于孝文和冯太后的可信度未必有一般认为的那么高,因为一定涉及了不可宣之于人的宫闱之秘,删改是必然的),宣武帝还来了一次,最后到魏收手中的时候,早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加上魏收又兼容并包把手上资料都扔了进去,也不管有没有矛盾(他拿着人家族谱就直接用,有时候还会按自己喜好或者人情来改上一改),甚至一写完《魏书》就“尽焚旧书”。所以,《魏书》中无论大事小事,在没有佐证的情况下,未必是真,大事可以大到献文帝之死(献文帝真的是谜之中心)。有些可以用墓志或南朝相关的史料补正,但是绝大多数是永远无法得到证实的。我们在明知道《魏书》不可信的情况下,仍然不得不以它为正。至于《魏书》不载的,那就真不知道有多少了。

北魏史就是个坑。 SCYbtklsU59nkIb/jhaYVLYqWRLxCUc0LdmY9V8cx8jWTTP9tnQMUYCqzo4scFw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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