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开朗基罗·梅里西·卡拉瓦吉,又叫卡拉瓦乔
Caravage, Michelangelo Merisi, dit il Caravaggio
(1571~1610)
《圣母之死》
La Mort de la Vierge
(1605~1606)
布面油画,369厘米×245厘米
巴黎卢浮宫
人们聚在尸身周围。 在这个房间里,他们一定觉得很热。画面中有太多红色。他们厚重宽大的外衣密集地落在地上,一些光线从上面打在他们头上。他们的脸远不如身体语言重要:站立的方式透露出的信息,超出他们的表情,毫无疑问,这是因为悲伤让他们的身份失去意义。他们都是谁,包括面前躺着的女人,什么都无法改变。名字可以等等再说。赏画者马上就能认出画中的场景,就算还不知道画中事件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他们在哀悼谁。这场景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无论观赏者是谁。而且,这些人不怕被看到,也不关心我们怎么看待他们的穿戴。他们紧握双手,捂着眼睛,痛苦让他们低下了头。他们就在那里站着,几乎一动不动。他们也做不了什么。
卡拉瓦乔没有描绘生命最后时刻的强烈情感,或是紧接而来那排山倒海的哀恸,他画出的,是此后的事情:惊愕、空虚,还有与死亡相关的仪式开始之前那些手势,它们的徒劳无功令人幻灭,而活着的人,生活还是要继续。后面的一些人物已经开始说话,表现出所剩无几的愤怒。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陷入悲痛。我们可以听见他们不出声的抽泣。
一个年轻女子坐得离我们很近,低头哭泣,脸埋在手里面。 然而,尽管她的痛苦十分真切,但最先打动赏画者的,却是她明亮的脖颈、褐色的头发,还有她琥珀色衣服发出的光辉。在所有的悲哀中,她的美丽似乎有些不协调,有点不合时宜。我们的眼睛停留在她身上,找到一些慰藉。我们允许自己忘记,但是不能太久。大铜盆召回这乏味的现实。它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几乎要把我们绊倒。沉思的时刻结束了,尸身需要摆放整齐。前面这个年轻女子知道应该做什么。
画中人像其他世人一样哀悼死者。 尽管画的标题确定无疑,我们还是要凑近努力观察,才能看到那个光晕,一圈细细的金线,飘浮于横躺在我们面前的这个女性头后面。《圣经》一字未提圣母马利亚之死,但在传说中,门徒们奇迹般地被召唤到她面前。我们这里看到的就是他们,赤着脚,疲惫不堪。其中站在右边的这位,手撑着头,在忧愁中沉思。这是圣约翰,根据惯例,在耶稣死后,他来照顾圣母马利亚。笼罩他全身的黑色布料,强调出他的决心。黑衣也说明他在哀悼,把他身体的一部分隐藏起来,但他仍是最警惕、最正直的,他与身边站着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背景中,一道斜线将墙分开, 反映出落在人们头上的阴影的重量。和卡拉瓦乔其他画作一样,他用背景表现画中人物之间的关系或是他们自己内心的张力。在某种意义上,背景可称作这些张力的抽象实现,简化成光影的几何关系,反映出它在我们面前展现的一幕幕戏剧。
圣母马利亚躺在桌子上,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皱纹。衣裙掀起来一部分,露出脚踝。一条毯子匆忙搭在她身上。赏画者由此看出:这是某种事故的场景,她并非安详死去。似乎哀悼者们必须临时想办法,把尸身安顿好,因为不能让她躺在地上。这个场景如此真实,实际上太过真实。在1607年,神职人员们甚至不敢看这幅画:这些门徒的惊愕从何而来?那受胎告知的天使的善良何在?圣母马利亚死前的默念和祈祷呢?那些把门徒带到圣母马利亚面前而且要把圣母马利亚送上天堂的云彩哪里去了?卡拉瓦乔本该将这个时刻诠释为向天堂的过渡,充满喜乐,而不是生命终结本身。但他没有展示给我们这些,他也没有画出基督。按照惯例,在这类画中,基督本该手里抱着以儿童面目出现的东西,实际上那是他母亲的灵魂,不久后,这灵魂就会受到天国的欢迎。
这幅画中,圣母马利亚的图像不仅令人惊讶,而且让人不安,几乎有种对神明的亵渎。她那永恒的青春和贞洁,本是上帝宏伟计划的一部分。但这幅画丝毫没有表现出上帝赋予的庄严和荣耀;圣母马利亚毫无生气的表情,一点儿也看不出将要发生的喜悦情景。
即便如此,画中却不缺少类似作品应有的设定:巨大的红色幕帘主导了整个场景,在所描绘的现实中,这幕帘带来一种奇怪的戏剧风格。几个世纪以来,这是已成惯例的附属品,提升整个场景的气氛,说明其属于某种更高贵的现实,即使那现实只不过是某一幅仪式用肖像画中必须表现出的威望。然而,在其戏剧化含义背后,它还令人回想起教堂圣殿中的帐幔,用来庇护教堂内殿免受世俗异教之亵渎。
今天,画中场景的设置会令人感到稍稍不安, 因为它让人想起某种诡计,对其中现实产生怀疑。赏画者之前可能还对画中人物产生同情,但现在可能会想:那只不过就是一次作秀。
但如果我们退后一点,再次观看,此时就会发现:一切都恰如其分。
圣母马利亚的脸,光打在上面,是我们唯一能完全看清的脸,而其他人的脸以不同方式被阴影遮挡,告诉我们:他们还是这尘世的一部分。然后就是她的衣服,掉落在桌子边缘,在华丽的幕帘下方。即将被遗弃的破烂衣服与它上面的华贵幕布,二者之间的对比,象征穷困与庄严,死亡与展开(déploiement)。幕布,这剧场中不起眼的道具,现在突然承担了异常重要的责任,因为在它和圣母马利亚的身体之间,卡拉瓦乔建立起一种权威性的平行关系。
画家打破了所有既定规则, 人物现实的情感将他带到另一个世界,远远超越空洞传统的世界。如果卡拉瓦乔在尘世和天国之间建立对话,这也是用他自己的言语。如果那巨大的幕帘是衣服的反映,也是因为它提供了对来世的承诺。仅靠布料没有意义,它只是标明超越的可能性。圣母马利亚和她廉价、破烂的衣服承担现实的残酷,但是幕帘让它们改观。画作产生的这个时期还诞生了歌剧,它是对音乐和戏剧的全新组合。当时的绘画作品,同样随之呈现戏剧化的空间,回响着更深的含义。
幕布升起,如歌高昂,升向天国,意味着一种比当下更高尚的生活,一种自由的生活,像咏叹调一般纯洁、有力。也许,这还不是这出戏剧的最后一幕。
圣母之死
表现圣母之死的传统手法,可以追溯到公元4世纪对“圣母升天”的一个解释。雅各布斯·德·弗拉金(Jacques de Voragine,约1225或1230~1298年)在自己编着的《金色传奇》( Légende dorée )中,收录了这个故事的不同版本,还包括其他很多与基督教历史相关的故事。“圣母升天”的故事,开始于一个天使探访时年32岁的圣母马利亚,宣布她即将死亡。圣母请求天使:“让我的使徒子弟和兄弟聚在我这里,让我的眼在死前可以看到他们,可以让他们埋葬我,可以让我的灵在他们面前回归到天主那里。”不久之后,作者弗拉金以圣母马利亚的口吻这样写“圣母升天”:“所有使徒都被云从讲道的地方接驾而起,并被放在圣母马利亚的门前。”卡拉瓦乔回避了传奇中奇迹的部分。在传奇接下来的故事里,说到圣约翰如何首先到场,如何警告其他使徒:“要注意,弟兄们,当她死时,不要为她哭泣,免得让受苦的人看到,然后还会说:‘看哪,这些人讲复活之道,而他们自己却害怕死亡!’”
天主教教义
将圣母马利亚的形象理想化,与天主教教义的立足点联结在一起:根据“纯洁受胎说”,从一开始,圣母马利亚就豁免了玷污其他人类的原罪。虽然这种观点直到1854年才成为天主教的信条,从中世纪开始,对“纯洁受胎说”的信仰一直引发激烈争论。“圣母升天”是下面这种信条水到渠成的结果:圣母死后,或者更准确地说,圣母在死亡中睡去之后,她的身体和灵魂由天使带入天堂。艺术家们从中世纪就开始绘制这个主题,尽管此教条到1950年才被接受。
卡拉瓦乔画中的女人,身体柔软无力,而且开始腐烂肿胀,并因此引发了一个丑闻,因为这种方式与前述两种理念暗自冲突。因此,出于神学上的考虑,教会拒绝接受这幅画,而不是因为觉得图像不得体或是不够高贵,从而在美学层面做出的决策。
歌剧的兴起
最早的歌剧,由雅克布·佩里(Jacopo Peri, 1561-1633)所作,并在1597至1600年之间在佛罗伦萨上演,但直到克劳迪奥·蒙泰威尔第(Claudio Monteverdi, 1567~1643)开始采纳这种新的艺术形式,歌剧才开始给人留下深刻印象。1607年2月和3月,《奥菲欧》( Orfeo )在曼图亚公爵宫廷中上演两次。无巧不成书,几天之后,公爵本人——文森特·贡萨加,当时最伟大的艺术收藏家之一,收购了卡拉瓦乔的这幅已在罗马掀起轰动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