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的事,很复杂,一般来说想要理解什么很难,可今天,听乔巴讲了一段故事的他宁瓦却懂了。
他不怪周道了,还很理解这个男人。
曾经的冠军站在监狱里不敢还手的挨打,那份屈辱感,恐怕没经历过的人永远都无法懂,但他宁瓦能感受到周道的疼。
人世间的纷杂让爱上一个人或者喜欢上一件事变得很容易,问题是爱的人是否适合你、喜欢的事又能不能给你寄托,知道这个很难。若是很普通的爱了、凭着性子喜欢了,一旦出现困难的时候,放弃就会成为最容易的选择。
像周道一样。
拿过很多冠军的周道算是很爱自由搏击的人了,当一场违法比赛令其不能再继续比赛、监狱中的屈辱让他不想回到擂台擂台的时候,颓废、放弃、得过且过这些最容易让人自废的情绪将会由心底占据主导地位。
为什么会这样?
这也是周道这个过来人问他宁瓦为什么喜欢搏击的原因。
已经彻底迷失的冠军,找不到重新爱上擂台的理由了,万一你他宁瓦也碰到了这一天,放弃了一直追寻的目标,那周道的教导到底是帮了你还是害了你?
他宁瓦看到了除了打拳什么都不会的周道每天活在不知所措中,例子就在眼前摆着,即便是不提生活窘困与否的问题,人多多少少也得需要点心理寄托吧?到了那个时候,对搏击完全丧失了兴趣的你,该把不愿意安分的心放在哪?和周道学吗?把心放在泥藻里,人却站在岸边麻木的看着它腐烂?
“孩子,你是他的希望,老周问你喜欢搏击的理由其实也是在问自己,当你想明白了那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得到的不光是冠军教练,还有在困难围绕的环境里可以咬牙坚持下去的勇气。”
勇气。
这是乔巴说的,也是周道所丢失的,更是他宁瓦在寻找的。
他宁瓦离开了被大雨冲刷干净的芭提雅,坐着公交车回到了海边,若有所思回到家中,这份不明不白的执念始终萦绕在脑海里。他变得少言寡语,打算吃完晚饭就去赌场工作的时候,昏黄灯光闪烁的茅草屋里,气氛有些尴尬。
家里正在吃饭,父母坐在桌子旁面容惆怅,奶奶躺在床上不断的‘咳、咳’连吃饭的兴趣都没有。
“你们怎么了?”他宁瓦问了一句。
母亲叹了口气:“今天,你父亲工作的餐馆应该发薪水,他足足洗了一个月的碗,赚回的钱正好可以买回药来……”她说不下去了,低着头,发呆。
“没事,吃饭吧。”
父亲也没有了往常的坚硬,柔软的像是海水中的海藻,拉着他宁瓦的手坐下那一刻,脸上的表情很说明问题的越发苦涩。
“饭馆到底怎么了?”他宁瓦追问着。
父亲只能回答:“老板觉着生意不好,没通知任何人的关店了,后厨的厨师、饭馆的服务员、前台的收银员都没拿到这个月的薪水。”
对于别人来说,这点钱不算什么,大不了认倒霉,对于他们家,这是奶奶能安稳睡觉的保障。一个人在晚年要是连睡觉都要忍受折磨,那种痛苦谁能忍耐?用不了多久人就会让病魔给拿的变了样。
“需要多少钱?”
母亲伸出一个巴掌:“五万铢。”
这笔钱对于他们家来说,是个大数字,也是个燎人心火的数字,当一个穷人碰到了钱的问题总会迁怒于身边人,这也证明了‘贫贱夫妻百事哀’到底是个什么状态:“你问这个干嘛?”
母亲的急切让她无名火起,话赶话说的越来越难听:“早有关心家里的想法,你现在应该在渔船上,哪至于有今天!”
她变得很激动,好像这都是孩子的错:“整天就知道打拳、打拳,打拳你奶奶的病能好么?能让咱们家多一分钱么?”
“打拳怎么不能挣钱?”他宁瓦看出来了母亲的怨气,也在心里劝过自己别出声,但青春期的倔强还是压不住那份不肯屈服,要站起身来顶破天一般回了一句。
打拳的确能挣钱,可她母亲这个时候就是想发泄,本该全家人发愁的时刻立即变成了辩论赛:“别人打拳也许能挣钱,可你看见的都是金字塔尖的那几个人,有多少拳手最后成了黑社会的打手?还不是因为这条路想要取得成绩太困难么?”
父母就是如此,他们不光要对错误的行为进行批评并逼迫你改正,还要在这股火撒出去以后讲一些道理:“孩子,如果在这条路上走不出来,等到了退役的年龄,你又能干什么?这是我们的人生经验,泰国学泰拳的人成千上万,有几个人最后成了播求、西提猜?”
孩子和父母不一样,他本来就不理解你的发泄,又怎么能接受这发泄之后才软下来的循循善诱?更何况,这句话说到了他宁瓦心坎上,回家的路上他才理解的周道的状态,整个人极度压抑。
“妈,你为什么要自己的人生经验断定我的未来?”
不是所有父母都是教育学家、青春期心理学家,很多家长的文化水平还不一定有孩子强,他们又如何懂得和最亲近的人也需要沟通技巧这件事的重要性?
他宁瓦的母亲听到儿子的顶撞顿时不高兴了:“你的未来?你要继续每天去拳馆,咱们家就要彻底没有未来了。”
“行了!”
他们俩正争吵着,父亲猛然间喊了一嗓子:“都不想让我好好吃顿饭是么?”
争吵让茅草屋内的环境变得十分沉重,这种氛围中每一个人都不会觉得舒服,最难受的,应该是他宁瓦的奶奶。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当家里陷入了争吵,最为难的总会是老辈人,尤其是这件事和老人有关时,无论对错,老人都会选择让步。老人最为难的,就是活了一辈子还要让后辈儿孙为难,更为难的是,由于一些无法抉择的问题,不得不让后辈儿孙陷入这种为难之中。
咳咳。
房间里的咳嗽声又出现了,老人尽量保持着笑容翻过身来,她把脸面向了墙壁,此时,求胜欲让其不要参与这争吵,因为儿孙不会看着自己的病不管,可自尊心让她想放弃治疗、放弃吃药,如果可能的话,想要选择尽量温和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
她自顾自的呢喃着,那是泰国崇尚的佛教中极为质朴的道理:“钱啊,你视之为瓦砾,它任其挥霍,视之为拱璧,它一毫不出。”
他宁瓦愣了,他的父亲愣了,就连爱唠叨的母亲也转头看向了老太太。
“你们别考虑那么多了,我的病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离开这个世界而已。可能死对你们来说,是个比较难以接受的结果,但如果活着的代价是让你们陷入这种情况里一直循环,对我来说,离开可能会更轻松。”
老人用自己一生的智慧在教育着家里的孩子们,很多孩子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学的就可能是该如何去取得成功,今天,老人家在教他们失败该怎么做。
“我看过一本佛经,上边写着两位僧人的对话,他们的人生观极为豁达,应该比较适合你们,其中一人问‘该如何看待生死’,另一人答‘生则一哭,死则一笑’,问话的人反驳了一句‘世间有我不值一哭,世间无我不值一笑’。”老人叹了口气:“得病之后,这几句话我琢磨了很久都想不通,可能是人老了,贪恋人生所造成的。现在,想通了,我死了以后一定不会去地狱,而是去天堂,因为人间就是地狱。”
生则一哭,说的是,人从出生开始,就要一路面对艰难;死则一笑,说的是,离开这个世界代表着一切的结束。
世间有我不值一哭,讲的是其实那些艰难没什么大不了的,谁都要经历;世间无我不值一笑就更简单了,艰难困苦都算不了什么,离开又能怎么样呢?
其实这几句话在监狱里周道也曾对赵明远说过,这孙子用咱们人人都能听懂的语言总结过一遍:“什么倒霉不倒霉的?谁不倒霉?这年头打个饱嗝不能怀疑人生,踩到狗屎不能痛恨世界,该吃吃该睡睡,姑娘来了该抚慰还得抚慰。”他说的是周道莫名其妙进了监狱的事,又何尝不是天下倒霉人的事?
老太太看破了生死玄关,也就窥破了世间万物:“不要太纠结,我活着的时候你们快乐一点,我离开后你们更有勇气一点就已经够了。这世界上所有让我们为难的东西都因为太在意,若放下执着,才能发现真正的意义。”
听到这番话的人,看到的都是老人在生命最后时刻的升华,那是一种超脱、一种感悟,不过千万不要去追寻本质,一旦强求本质,就会立即发现老太太对自己的残忍。她用自己的病痛在消化家人的雾霭,用生命最后时刻的痛楚减轻他宁瓦一家的压力。
还很年轻、没有被时间灰尘遮盖双眼的他宁瓦在这种如梵音佛唱的境界里感到了压抑,趁着黑夜一个人离开了家,他本该去赌场上班的,问题是内心中的压抑如巨石般令他无法动弹。他宁瓦去了拳馆,顺窗户翻进仓库后,冲着沙袋疯狂挥动拳头。
只有在这种蛮横的训练里,他宁瓦才能忘记一切,这间仓库就像是他的保护罩,没有谁能够在这里伤害他。
一夜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他宁瓦累了就坐在地上休息,恢复了力气就又开始冲着沙袋发狂,脑子里,全是奶奶说出那些话时的声音,有时候甚至嘟囔上几句。
“放下执着,才能发现真正的意义……”每当嘟囔到这一句上,他宁瓦都会愣一下,可连续说了几遍以后,他顺着仓库的窗口望向了头顶上的明月,双眼瞬间明媚了起来。
时间逐渐流失,夜晚的黑暗与宁静逐渐被白昼的光芒所取代,他宁瓦一夜没睡,直到耳边传来铁门‘嘎啦啦’的声响,如梦中惊醒般看向了门口,他知道这个时间段来开门的人一定是周道,于是兴冲冲的等待着第一束光进入仓库的一刻大喊:“周道教练,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搏击了。”
他脸上的欣喜若狂在洋溢,距离目标又近了一步的成就感在掀起波澜……
“周道请假了。”乔巴瘸着腿出现在光芒里,身形和周道完全不一样的推开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