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殿的东北角

清凉殿[天皇日常居住的宫殿]的东北角，立着一张标明北面界限的扇，上有一幅荒海图和一些长臂长足的人物画，样子十分吓人。弘徽殿高级女官室的屋门一开，便总会映入眼帘，女官们无不厌恶地苦笑。

栏杆下还放着一个偌大的青瓷花瓶，插着许多五尺多长绚丽的樱花枝，鲜花一直延长到栏杆外的地面。

中午时分，大纳言[定子之兄藤原伊周]登殿。他身穿稍微宽松些的樱花直衣：下身是深紫色的指贯裤和几层洁白的御衣，上身是浑红色凸纹的出褂。恰好天皇驾临，大纳言便在女官工作室门前铺着的狭窄地板上落座，对天皇启奏。

御帘之内，女官们一同将身上的樱花唐衣舒缓地滑落，露出藤花色与棣棠色种种招人喜爱的服装色调。许多女官从半开的小窗御帘下露出艳丽的袖口或底襟（供君王欣赏）。这时，天皇御座那边传出藏人备膳的沉重脚步声和“慢着、慢着”的警告声。正是日丽风柔，景色十分宜人，藏人已经端上第七个，也是最后一个高脚圆盘。前来禀报御膳已经备齐，天皇便从中门走向御座。

清凉殿一隅

清女侍候中宫定子，她经常与定子、道隆、伊周等一家人相叙在清凉殿，谈古论今，吟诗作歌。本图选自《荣华物语绘卷》。

为了奉陪天皇，大纳言阁下奉命上前，回到刚才坐过的樱花下落座。中宫推开帷帐，来到间隔横梁下，那副神色无法形容，处处楚楚动人，让伺候的人享用意想不到的心满意足。这时，大纳言借用《万叶集》的诗句吟咏道：

虽然日月多变迁，

经久不变三室山。

又借用“高高离宫”的典故，悠然吟道：

恰似离宫高入云，

中宫永远美如春。

吟咏得十分优美。的确，看她的样子，真的希望她千年万载永不变。

伺候天皇用膳的女官，还没来得及叫来男杂役，天皇已经来到这里。

中宫吩咐在御砚中磨墨。但我只顾目光朝上，凝神瞻仰君王驾临的风姿，险些将墨夹的缝儿弄开了口。

中宫叠好白纸斗方[一、二尺见方之诗幅或画页]，对女官下令说：

“将脑海中浮现的古歌写在这上面！”

我问坐在外边的伊周大纳言：“这可怎么办？”

大纳言说：“快些写完呈上去吧！这事不该男人插嘴的。”他将白纸推回了。

中宫将御砚拿来，放在这儿，责备我说：

“快些，快些，不要多费思量。管他是写‘难波津花开’还是什么的，只要是闪现在头脑中的古歌就行。”

为什么这么畏缩？女官个个脸红了，思绪乱了。

高级女官们要写春之歌、花之情。她们边说边写了二、三首。接下来，叫我：“写在这儿！”我写的原歌是：

虽然上了年纪，老态龙钟，

只要看见鲜花，忧烦便无影无踪。

我只将“鲜花”二字改成“君王”，呈上阅览。

中宫说：“就是为了测试你们心灵的机智嘛！”顺便又说：

“圆融院[一条天皇之父]在位时，一日，命殿上人各自在册子上写一首古歌。有些人说，很不擅于书写，百般推辞。天皇说：‘字笔优劣，全不在意。这样吧，歌嘛，不合时宜也无妨。’于是，众官不得已，只好写。惟有当朝关白大人写的原歌词是：

恰似出云国[谐音：伊兹毛]的港湾，

我永远[语音同上]深深爱着君[指女方]。

关白大人却将末句改为‘我永远依靠主君’。天皇对此十分赞赏。”

我听着，感到大汗淋漓。假如年纪轻，那首歌我不会那样写的吧！当时连原本写一手好字的人们都不知所措，心里胆怯；有的还写坏了纸张。

中宫将《古今集》册子放在女官们面前，读罢上句，然后问：“下句是什么？”

这些歌本是日夜记在心头的，可现在却记不清楚，说不出来，这是怎么啦？宰相大人[藤原重辅的女儿，中宫定子身边的才女]回答了十首左右。可那能算得上“记得”吗？况且有五、六首，无论怎么回忆，毋宁说“想不起来”更自然些。但是女官们说：“假如那么冷冰冰地禀报，中宫会以为是扫她的兴，这合适吗？”她觉得遗憾的样子，怪有趣的。

没人知道的歌，中宫便直接念出下句。女官们叹息地说：“这些下句都知道的呀，为什么脑袋这么笨呢？”其中有的人无数次抄写《古今集》，当然全都能背诵。

中宫皇后又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村上天皇在位时，有一位宣耀殿的女御，是左大臣藤原师尹之女。她出场，是无人不晓的吧！而且她身为公主未嫁时，父亲大人便教导她：首先，要习字；其次要练好七弦琴，无论如何要弹奏得比别人更高明；再次，把《古今集》二十卷全能背诵，要这样做学问。

上述情况，村上天皇早有耳闻。一个忌避之日，他偷偷揣着《古今集》驾临女御处，却与往日不同，竟用几帐将女御隔开，女御觉得奇怪。天皇打开歌集，问道：

‘何年何月何时，何人吟咏过何歌？’

女御才明白：原来如此，是要对她进行考评。这事例也颇有风趣。

然而，假如记忆有误或有所遗忘，可就要坏事。她一定会胡思乱想的吧！

村上天皇将二、三名对和歌并不陌生的女官叫到驾前，用棋子儿计算失误次数，便向女御提问了。那当儿，女御的风姿多么优美而别具一格啊！连驾前伺候的人们都感到羡慕。

女官们

女官们围坐在砚台盒前，个个都楚楚动人，让伺候的官人门享用意想不到的满足。本图选自日本国宝《住吉物语绘卷》。

既然天皇发话，硬是要女御作答，她虽未流畅地答到最后一句，但却毫无误谬。天皇心想：不妙，还没有测验个清楚；待我找出她点差错，再结束测试吧！

终于考到第十卷。天皇说：‘完全枉费心机！’便将竹夹套好歌集，回宫安寝去了。真是可喜。

过了很长时间，天皇醒来，心想：‘此举胜败，未见分晓；就此罢休，十分不当。下十卷假如等到明天，女御可能参考其他版本作答，不可。那就今夜定局吧！’天皇挪近油灯，直读到深夜。

然而，女御一直不肯认输，考试便就此告终。

当天皇驾临女御室后，人们跑去给女御的父亲报信说：‘天皇驾临女御处，如此，如此。’她父亲万分焦虑，张皇失措，去到许多寺庙恳求僧侣为女儿诵经，还面对宫中女御的方位，整天在祈祷中度过。如此风流趣事，令人赞羡不已。”

一条天皇听了这番话，赞美道：

“村上天皇为什么读书那么多？我恐怕连三、四卷也读不完吧！”

中宫说：“从前，连小人物也颇有风流气；而今，这样的故事还能听得到吗？”

伺候中宫和天皇的人们，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那时候，真个是无忧无虑，令人感到舒畅极了。

（第二〇段）

贵族女性

有身份的贵族之家的女儿，应该让她进宫入仕，以便熟悉人间的状况，甚或当一名内侍女官。本图选自《春日权现验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