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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第一章

凯绥·格雷戈罗维斯夫人在他们家别墅的小径上紧走几步赶上了她丈夫。

“尼科尔怎么啦?”她语气轻松地问,但由于喘息未定就发问,说明她跑过来时心里就在想这个问题。

弗朗茨诧异地看了看她。

“尼科尔没事。你干吗问这个,亲爱的?”

“你老去看她——我想她肯定是病了。”

“咱们回家再说吧。”

凯绥顺从地点点头。他在办公楼的工作已经结束,而孩子们跟他们的家庭教师在客厅里,于是夫妻俩上楼去了卧室。

“对不起,弗朗茨,”没等丈夫说话,凯绥便先开了口,“对不起,亲爱的,我不该那么问。我明白我的职责,并为这种职责感到自豪。不过,我和尼科尔之间有一种隔膜。”

“同巢之鸟应该和睦相处!”弗朗茨大声叫道。随后,他觉得这样的腔调与自己所要表达的感情不合拍,于是就换上了一种一字一顿、抑扬顿挫的语调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同——巢——之——鸟——应——该——和——睦——相——处!”他老师多姆勒医生惯用这种语调说话,让最无聊的陈词滥调也显得大有深意。

“这我知道。你没见过我对尼科尔有失礼之处吧?”

“我看你是缺乏常识。尼科尔是半个病人,也许终生都要跟病魔做斗争。迪克不在的时候,我有责任照顾她。”说到这里,他有些犹豫,停顿了一下才又说了下去,因为有时他觉得不该说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凯绥为好,“今天上午从罗马来了封电报——迪克得了流感,他明天启程回来。”

凯绥松了口气,接着就用一种比较平缓的语气继续说道:“我觉得尼科尔病得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么厉害——她只是以此作为幌子显示自己的能力。她真应该去演电影,就像你所欣赏的诺玛·塔尔梅奇 那样——所有的美国女子都乐于上银幕。”

“电影里的诺玛·塔尔梅奇也让你吃醋啦?”

“反正我就是不喜欢美国人。他们自私,太自私了!”

“你喜欢迪克吗?”

“我喜欢他,”她承认道,“他与众不同,遇事老替别人着想。”

弗朗茨心想:“诺玛·塔尔梅奇也是一样的。她不仅艳压群芳,还必定是个温文尔雅、品格高尚的人。她出演庸俗的角色,一定是受到了导演的强迫。如果能结识这样一个女子,那真是三生有幸!”

他们曾在苏黎世看过诺玛·塔尔梅奇演的电影,回家的路上,凯绥就像一个打翻了的醋坛子,把一个明明生动的形象说得一无是处。而今,她对诺玛·塔尔梅奇的那股醋意早已不见了。

“迪克娶尼科尔是看上了她的钱,”只听她说道,“那是他的弱点……记得有天夜里,你好像也透露出了这样的意思。”

“你这是血口喷人。”

“我不该这么说,”她连忙改了口,“正如你所言:同巢之鸟应该和睦相处!可是,尼科尔那个样子,就难跟她和睦相处了——她见了我就把身子往后缩,似乎还屏住呼吸,就好像我身上有臭味一样!”

凯绥说的是实情。她操持家务,生活节俭,很少给自己买衣服穿。就连美国的女店员一夜也要换洗两套内衣,她们也会留意到凯绥身上散发出的隔天的汗酸味——确切地说,那是一种表象,是凯绥劳作不休、体质变差所产生的类似氨水的味道。弗朗茨对此已习以为常,就像闻凯绥的头发散发出的浓浓的气味一样,要是闻不到,还会想念呢。尼科尔则不然——她讨厌为她穿衣服的护士手上的气味,自然也就不愿忍受凯绥身上的气味了。

“还有呢,”凯绥继续发着牢骚,“她不愿让他们家的孩子跟咱们的孩子一起玩……”

弗朗茨听够了,于是便说道:“你应该管住你的嘴!这种话会毁了我的事业,因为我们靠了尼科尔的钱才有了这家诊所。咱们吃饭吧。”

凯绥意识到她这番发作实在欠妥,但弗朗茨的最后一句话倒提醒了她,让她觉得美国人财大气粗,可以胡作非为。一个星期后,她对尼科尔的不满找到了新的发泄口。

当时,迪克回来,他们设宴为他接风。宴后,戴弗夫妇的脚步声刚刚从小径上消失,她就关上房门,对弗朗茨说:“你看见他的眼圈了吗?他可太放纵了!”

“别说得那么难听。”弗朗茨谴责道,“迪克一回家就把事情告诉了我。他在横渡大西洋的轮船上玩了玩拳击。在这些横渡大西洋的轮船上常有美国乘客参加拳击活动。”

“这话我能相信吗?”她哼了哼鼻子说,“他的一条胳膊一动就叫疼,太阳穴的一处伤口还没有愈合——你可以看见那儿的头发被剪掉了。”

弗朗茨可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难道不蹊跷吗?”凯绥问道,“难道你会认为这种情况能给诊所增光添彩吗?今晚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酒气——他回来后,我已多次闻到他酒气熏天了。”

说到这里,她把语速放慢,以显示她所说的情况是十分严重的。“迪克不再是个生活严肃的人了。”

弗朗茨耸耸肩上了楼,不愿再听她喋喋不休的指责。到了卧室,他转向她说:“他当然是个生活严肃的人,还是个才华横溢的人。近来在苏黎世取得神经病理学学位的大有人在,而他被认为是最有才华的——他叫我一辈子都望尘莫及。”

“丢脸!”

“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不承认这一点才丢脸呢。每当遇到疑难病例,我就去请教迪克。他的著作在精神病学领域一直都是经典——到医学院的图书馆一问便知。莘莘学子大多以为他是英国人——他们不相信如此完美的经典之作会出自一个美国人之手。”他啧啧赞叹,随手从枕头下面取出睡衣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凯绥——我以为你是喜欢他的。”

“丢脸!”凯绥说,“你是实干家,事情都是你做的。这是一场龟兔赛跑的游戏——依我看,兔子也快输了。”

“行啦!行啦!”

“好吧,好吧。这是实际情况嘛。”

他叉开五指,把手用力往下一挥。

“别说了!”

夫妻俩的这场谈话犹如一场辩论,他们各抒己见,针锋相对。末了,凯绥承认自己不该过于苛责迪克——她毕竟是崇拜和敬畏迪克的,而迪克对她也很欣赏,很理解。至于弗朗茨,妻子的话渐渐被淡忘于时间的长河里,但从那以后他再也不觉得迪克是个生活严肃的人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发觉得自己从来就不认为迪克是个生活严肃的人。

第二章

迪克把罗马的那场灾难经过修订后告诉了尼科尔——按他的版本,他是路见不平,为了救一位喝醉了酒的朋友才惹祸上身的。他相信芭比·沃伦会管住她的舌头,因为他提前给她打过预防针,说过尼科尔如果知道了真相会产生什么样灾难性的后果。不过,这些跟以后这次事件对他造成的持久性影响相比较,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作为对那件事的一种反应,他全力以赴地埋头工作,弗朗茨就是想跟他分道扬镳,也苦于找不到借口和理由。他们的友谊是真正的友谊,如果不发生令人痛至骨髓的事件,是不可能说完就完的。所以,弗朗茨宁可相信,而且越来越坚信,他之所以感到不安和烦恼,只是因为迪克的智商太高、感情太浪漫而已——他们俩之间的这种反差,在以前恰恰被认为是维系他们的纽带。如今把这些拿来充当理由,就有点勉强了,如同用去年的旧皮革做新鞋。

然而到了五月,弗朗茨终于找到机会打入了第一块楔子。一天中午,迪克脸色苍白、一身疲惫地走进他的办公室,一屁股坐下来,说:“完了,她走了。”

“她死了?”

“心脏不跳了。”

迪克累得像一摊泥一样坐在靠近房门的椅子上。一连三个不眠之夜,他守候在那个他已经喜欢上了的、满身疮疤的无名女艺术家身边,按时给她注射维持生命的肾上腺素,其实无异于给她那即将步入永恒黑暗的生命投下一丝微弱的光线。

弗朗茨能体会到他的心情,急忙安慰他说:“她患的是神经性梅毒。咱们做过的沃瑟曼 实验结果都是如此。她的脊髓……”

“此事就不提了,”迪克说,“唉,真是的!此事就不提了!如果她觉得这是秘密,愿意带到坟墓中去,那就由她去吧。”

“你最好休息一天。”

“不用为我担心,我会去休息的。”

弗朗茨打入了他的“楔子”——他正在给逝者的弟弟起草电文;接着他抬起头来问道:“你是不是想去做一次短途旅行?”

“现在不想。”

“我不是指休假。洛桑有个病人,今天一上午我都在跟一个智利人打电话说这件事呢……”

“她真够坚强的,”迪克自顾自地说着,“撑了那么长时间。”弗朗茨同情地摇了摇头。迪克回过神来,说道:“很抱歉,我打断了你的话。”

“我只是想让你换换环境……我要说的是一个父亲为儿子治病的事情——那位父亲由于无法把儿子送到这里来,于是就想请一位医生到洛桑去。”

“什么病?酒精中毒?还是同性恋?你是说在洛桑……”

“都有一点儿。”

“我可以去。有酬金吗?”

“应该说酬金相当丰厚。估计要在那儿待上两到三天。如果需要观察的话,就把那小伙子带到这儿来好啦。总之,别太匆忙,悠着点,一边观光散心一边做事。”

迪克上了火车,在火车上睡了两个小时,顿觉神清气爽。这样,他就可以以良好的精神状态同帕尔多——库伊达特·雷亚尔先生见面了。

医患见面的情形大同小异。一般来说,患者家属会表现得极为亢奋,简直跟病人的情况一样,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心理学现象。这次也不例外。帕尔多——库伊达特·雷亚尔先生是一位相貌堂堂、有着铁灰色头发的西班牙人。他举止高贵,穿着打扮充分显示出他的富有和权势。他在他下榻的三世界旅馆的套房里接待迪克时,一说起儿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来回踱着步,完全失去了自控,就像一个喝醉了酒的妇人。

“我现在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儿子不争气,堕落了。他在哈罗公学 时就不学好,在剑桥上皇家学院时也是一个样,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现在他又酗酒成瘾,越来越不像话了,闹出的丑闻一个接一个。我把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却无济于事。我有个朋友是医生,我和他制订了一个方案,让他俩去西班牙旅行,边旅游边治疗。弗朗西斯科每天晚上都注射斑蝥药剂,随后他俩就一起去逛高等妓院。头一个星期似乎有些效果,后来却发现一点都不顶用。末了,也就是上个星期,就是在这个房间里,确切地说是在那间浴室里……”他用手指了指,“我让弗朗西斯科脱了上衣,用鞭子抽了他一顿……”

他情绪过于激动,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于是便坐了下来。

迪克说道:“让他们去西班牙做那样的旅行是很愚蠢的,不会起作用的……”他强忍着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他万万想不到一个有名望的医生竟会参加这种外行的实验!“先生,我必须实言相告:对于这种病,我们不能保证一治就能治得好。至于酗酒的问题,只要患者配合,我们一般还是有办法可行的。关键是要先见见孩子,让他增强自信心,使他对自己的病情有深入的认识。”

患者弗朗西斯科年方二十,英俊,机灵。

迪克把他带到露台上坐下,然后说道:“我想了解你的态度。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状况越来越糟?愿意不愿意采取措施加以挽救?”

“我想我是愿意采取措施的,”弗朗西斯科说,“因为我现在的生活很不幸福。”

“依你看,这是不是由于酗酒或行为不正常而导致的?”

“我觉得是行为不正常导致了酗酒。”弗朗西斯科说话时表情严肃,但猛然之间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说道,“简直没办法。在皇家学院上学时,同学们都称我‘智利女王’。至于到西班牙逛妓院,效果适得其反,弄得我一见到女人就恶心。”

迪克声色俱厉地喝止道:“你要是愿意自暴自弃,我就爱莫能助了。我这是在浪费时间。”

“别生气,咱们还是谈谈吧——跟别的人说话,我是不乐意的。”小伙子身上有一股阳刚之气,然而却走了样,变成了对父亲的反抗。而此时,他的眼里露出一种玩世不恭的神情(但凡同性恋者,一接触这个话题,一般都有这样的眼神)。

“再怎么说这也是一种见不得人的事,”迪克对他说道,“这会耗费掉你的生命,而且后患无穷。你将没有时间和精力从事任何体面的社会活动。要是你想直面这个世界,就必须从克制情欲入手——当务之急就是戒除酗酒的恶习,因为它会刺激情欲……”

他侃侃而谈——十分钟之前他还打算撒手不管,不再理会这个病案,此时却娓娓道来。二人谈得很投机,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谈到了弗朗西斯科在智利的家,谈到了他的志向。以前,迪克只是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一个人的性格,而现在则以一种新的角度近观人性——他推断,正是性格中的某种力量使得弗朗西斯科有了离经叛道的行为。他认为这种力量独立存在于某些人身上——无论是今天上午死于诊所的那个不幸的女人表现出的近乎疯狂的勇气,抑或是这个迷途的小青年在讲述一段陈旧故事时所显现出的勇敢精神及典雅的风度,都说明了这一点。他试图将这种特征分割成若干小块贮藏在记忆里——他觉得人生就本质而言,整体与局部相比有着不同的意义;况且,一个人步入四十岁时,其人生只能以“局部”的观点加以审视。他对尼科尔和罗斯玛丽的爱,他在战争结束时与阿贝·诺思、汤米·巴尔班在那个破碎的世界上结下的友谊——在这样的关系中,各种个性似乎紧紧地向他挤压过来,要跟他融为一体。面对纷繁复杂的个性,他要么全盘接受,要么便全盘拒绝。似乎在他有生之年,他注定要沾染上某些人的个性,其中有他早年的相识,也有他早年爱过的人(那些人是什么样子,他也会有什么样的特征)。在他与人交往的过程中,还涉及孤独的成分——被别人爱很容易,爱别人则很难。

他和年轻的弗朗西斯科坐在露台上说话时,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飘然进入了他的视野。来者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步态有点古怪,摇摇晃晃的,他从灌木丛那儿钻出来,朝着迪克和弗朗西斯科这边走来,样子似乎有些迟疑。一时间,在生机盎然的景色中,他是那么不起眼,迪克几乎都没有注意到他。待他走到跟前,迪克才看清他,急忙站起身跟他握手,脸上显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心里翻江倒海般想个不停,竭力要回忆起来者的名字。

“是戴弗医生,对吧?”

“哦,哦……你是邓弗里先生吧?”

“罗亚尔·邓弗里。在下曾有幸在尊府漂亮的花园里跟阁下共进过晚宴。”

“是呀。”迪克很想给邓弗里先生的热情泼点冷水,便用一种干巴巴的语气说道,“那是在一九……一九二四年……或者一九二五年吧……”

他仍然站着,没给对方让座。罗亚尔·邓弗里起初还有些忸怩,但他毕竟是个老江湖,善于逢场作戏,于是便用随便、亲昵的语气跟弗朗西斯科套近乎,后者却不屑于跟他说话,和迪克一样巴不得叫他知趣地离去。

“戴弗医生,在你离开之前,我想对你说,在尊府花园里度过的那个傍晚,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的……你和你的夫人真是太热情了。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回忆。我始终认为,那是我所知道的品位最高的一次聚会。”

迪克继续像螃蟹一样侧着身子朝离自己最近的一扇门退去,口里说着:“很高兴那段往事给你留下了愉快的记忆。失陪了,我现在必须去见……”

“我理解你的心情,”罗亚尔·邓弗里同情地说,“听说他快死了。”

“谁快死了?”

“也许我不该说……我们请的是同一个医生。”

迪克收住脚步,惊讶地看着他,问:“你说的是谁呀?”

“嗬,当然是你的岳父呀……也许我……”

“我的什么?”

“我想……你的意思是我是第一个……”

“你是说,我的岳父在这儿,在洛桑?”

“怎么,我以为你知道呢……我以为你就是为这件事来这儿的。”

“哪位医生在照料他?”

迪克在记事本上草草写下了医生的名字,说了声“失陪”,就急匆匆去电话亭打电话了。

丹格医生说自己有空,愿意在他家马上跟戴弗医生见面。

丹格医生是个年轻的日内瓦人,起初有些担心会失去这么一个有利可图的病人。不过,迪克解释了来由后,他便放心了,接着便如实地介绍了病情,说沃伦先生的确快要死了。

“他才五十岁,但他的肝脏已经坏死,病情恶化的原因是酒精中毒。”

“还能治吗?”

“他已不能进食除了流食以外的东西……我想他只能活三天,最多也只能撑一个星期。”

“他的长女沃伦小姐知道他的病况吗?”

“根据他自己的意愿,除了他的男仆,没让任何人知道。直到今天上午,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他实情……虽然一开始治病他就十分坦然,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可是听了实情后他还是感到非常不安。”

迪克想了想说:“这样吧……”他斟酌再三后做出了决定。“不管怎样,我来通知他的亲属。不过,我想他们肯定会要求进行一次会诊。”

“悉听尊便。”

“为病人的家属考虑,我想请你出面把赫伯鲁格医生请来会诊,他可是日内瓦湖滨地区最有名气的医生。”

“我也在考虑请他来呢。”

“我在这儿至少还要待一天,我会跟你沟通的。”

当天晚上,迪克去见帕尔多——库伊达特·雷亚尔先生,二人又进行了一番长谈。

“我们在智利有大宗产业……”老人说,“我儿子可以去那儿管理这些产业。在巴黎,我们有十几家企业,也可以安排他经营企业……”他忧愁地摇着头,在窗前踱步,而窗外春雨喜人,天鹅没有找地方避雨,“他可是我唯一的儿子!你不能带他一起走吗?”

这个西班牙人突然跪倒在迪克的脚下。

“难道你就不能治好我儿子的病吗?我相信你……你可以带他一起走,一定能治好他的病。”

“这种问题,不是一个人能解决的。我即便想带他走,也是不能这么做的。”

西班牙人站起身说:“恕我鲁莽……我这也是急得……”

迪克要下楼到门厅去,在电梯间碰上了丹格医生。

“我正要去你的房间呢,”后者说,“能到外面的露台上说话吗?”

“沃伦先生死了吗?”迪克问道。

“他还是那样……会诊安排在明天上午。另外,他要见他的女儿——也就是你的妻子……他的心情非常急迫。看起来他们父女好像吵过架……”

“情况我都知道了。”

两位医生面面相觑,各有各的心思。

“你何不先跟他谈谈,然后再做决定?”丹格医生建议说,“让他走得安详一些……他现在只是虚弱,精神不振,还能说得了话。”

迪克勉强同意了。

“好吧。”

德弗鲁·沃伦的房间和帕尔多——库伊达特·雷亚尔先生住的那一套一般大小。此时,他正在这儿体面地等待死亡,身体越来越弱,精神越来越恍惚。这家旅馆里的客人可谓三教九流,有破落户、亡命之徒,也有某些小国家丧失了王位的天涯沦落人——这些人终日吸食鸦片或服用镇静剂,总是守着收音机听同样的节目,不是听靡靡之音就是听下流歌曲。欧洲的这个小小的角落之所以诱人,在于它来者不拒,不问令人尴尬的问题。这儿是许多道路的交会处,在这里可以看见前往私人疗养院的人,也可以看见去山区肺结核疗养中心的人,其中有落魄的法国人,也有失势的意大利人。

房间里光线暗淡。一个慈眉善目的修女在护理沃伦,而沃伦在用瘦得和鸡爪一样的手拨弄白色床单上的一串念珠。他仍是那么英俊,在丹格离开后,便同迪克交谈起来,说话时带着很有个性的重重的卷舌音。

“一个人到了生命的尽头,就会对人生大彻大悟。也只有现在,戴弗医生,我才悟透了人生的前因后果。”

迪克等他说下去。

“我是个有污点的坏人。你肯定认为我不配再见到尼科尔,但那位高高在上的圣人要求人们以慈悲为怀,学会宽恕和怜悯。”那串念珠从他无力的手中掉落在光滑的床单上,再从床单滑落到地上。迪克帮他把念珠捡起来。“要是我能见上尼科尔十分钟,我就会快快活活地离开人世。”

“这不能由我一个人说了算,”迪克说,“尼科尔很虚弱。”他内心已做了决定,但表面却装出自己不能做主的样子。“我可以把你的请求转告给尼科尔的医生。”

“你的那个同事一定会同意的……戴弗医生。请允许我告诉你,我欠下你一笔还也还不完的债……”

迪克没等他说完就站了起来,说道:“我会让丹格医生把结果告诉你的。”

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给楚格湖的诊所挂了电话。过了很久,凯绥才在她自己家接了电话。

“我有事要跟弗朗茨商量。”

“弗朗茨到山上去了。我也正要去……有什么事需要我转告他吗,迪克?”

“是关于尼科尔的事……她父亲在洛桑,已不久于人世了。你告诉弗朗茨事关重大,让他从山上给我打个电话。”

“好的。”

“告诉他,从三点到五点,还有从七点到八点,我都在旅馆的房间里。八点过后,就叫服务员到餐厅里找我。”

在交代打电话的时间时,他却忘了说此事不能让尼科尔知道,等到想起来时,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不过,他心想凯绥应该是知道这一点的。

话说凯绥乘火车上山时,的确没有打算将迪克打电话来的事情告诉尼科尔。但见空寂的山坡上开着野花,风儿送来阵阵幽香。诊所的病人冬天会被带到这儿滑雪,春天则让他们爬山。下车时,她一眼瞧见尼科尔正领着孩子们嬉戏玩耍,于是走上前,伸出一只胳膊温柔地搂住尼科尔的肩膀说:“你带孩子真有一套……到了夏天,应该教他们学学游泳。”

由于和孩子们玩耍玩热了,尼科尔不由把身子朝后一缩,本是无意,却显得无礼。凯绥的胳膊尴尬地落了空,使得她恼羞成怒。

于是凯绥言辞激烈地说:“你以为我要拥抱你吗?还不是要跟你说说迪克。我们通了电话,说起来让我感到难过……”

“迪克出事了吗?”

凯绥猛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干了件没名堂的蠢事,现在已没有了退路。面对尼科尔反复的追问:“你为什么要感到难过呢?”她只好胡乱支吾道:“迪克没出事。有件事我必须告诉弗朗茨。”

“肯定是迪克出事了!”

尼科尔惊得花容失色,吓得她身边的一双儿女也神情大变。凯绥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蔫了下来,说道:“你父亲病了,现在在洛桑……迪克要跟弗朗茨谈这件事。”

“他病得很重吗?”尼科尔问。就在这时,只见弗朗茨走了过来,一副十足的医生派头。凯绥暗自庆幸,觉得这件事可以交给他处理了。遗憾的是,她说出的话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我要去洛桑。”尼科尔郑重说道。

“等一下,”弗朗茨说,“我认为不必太匆忙。让我先和迪克通个电话再决定。”

“那会错过下山的火车的,”尼科尔反驳道,“错过下山的车,也就赶不上三点钟从苏黎世发的那趟车了!如果我父亲病危,我就必须……”她欲言又止,未敢把后半句话说出来。“反正我必须走,必须赶上这趟车。”她没等话落音转身就跑了,朝着火车奔去——那火车如一条长龙停在了光秃秃的山顶上,喷着气,鸣叫着。她边跑边回过头来喊道:“要是你打电话给迪克,就说我去找他了,弗朗茨!”

迪克坐在旅馆他的房间里看《纽约先驱报》,却见那位燕子般轻盈的修女闯了进来。与此同时,电话铃响了。

“他死了吗?”迪克抱着一线希望问修女。

“先生,他不见了——他走掉了。”

“你说什么?”

“他不见了,连人带行李都不见了。”

简直匪夷所思!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怎么能爬起来走掉了!

迪克接了弗朗茨打来的电话,知道了情况后就埋怨道:“你不该让尼科尔知道。”

“是凯绥告诉她的,很不明智。”

“恐怕错在我身上——在事情没有眉目之前,就不该对女人讲。不提了,我去接尼科尔吧……告诉你,弗朗茨,这儿发生了一件最为蹊跷的事情——那老头竟然从病床上爬起来走掉了!”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他走了。沃伦老头走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他卧床不起,已经是快死的人了,谁知却爬起来走掉了,大概是回芝加哥去了……具体情况不清楚,护士现在就在这儿……我不知道,弗朗茨,我也是刚听说……稍后你再打电话来吧。”

接下来,迪克用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的时间打听沃伦的去向。原来,那个病人趁白班和夜班护士换班的机会,溜进了酒吧,连喝了四杯威士忌,然后用一张一千美元的钞票支付旅馆的费用,吩咐服务员把要找的零钱寄给他。随即他便扬长而去,可能是要回美国去。迪克和丹格冲到火车站去追他,想把他拦回来,非但扑了空,也没能接到尼科尔。迪克回到旅馆,在门厅里见到了尼科尔。尼科尔满脸倦容,把嘴噘得高高的,让他感到十分不安。

“爸爸怎么样了?”她问。

“他好多了。看来他身上蕴藏着充足的精力。”他迟疑了一下,随后讲出了实情,“实际上,他起了床,走掉了。”

迪克刚才忙着找人,没顾上吃饭,此时想喝杯酒解乏,便把迷茫的尼科尔带到了餐厅里。二人在皮椅子上落座,要了一杯掺水的威士忌和一杯啤酒。接着,迪克继续说道:“他的医生可能诊断有误吧……或者说……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呢,不便下结论。”

“他真的走了?”

“是的,坐上去巴黎的晚班车走了。”

他们默默地坐着。尼科尔显得淡漠和悲伤。

“他的离去完全是本能的反应。”迪克最后说道,“他明明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却不甘心,还想按以前的节奏生活——像这般临死前突然不辞而别,他可不是第一个人。这就跟一个旧钟表一样,你晃一晃它,它就会重新走起来,纯粹是一种惯性。你父亲……”

“请你别说了。”尼科尔说。

“恐惧是他的动力。”迪克仍在说着,“他害怕死亡,于是就躲掉了。他也许能活到九十岁呢……”

“请别再说了!”尼科尔央求道,“你再说,我就受不了了。”

“好吧。我这次来给那个小鬼头诊疗,发现那家伙已无可救药了。咱们明天可以回家去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得掺和这样的事!”尼科尔突然发起了火。

“哦,你不明白吗?有时我也不明白。”

她抓住了他的手,歉疚地说:“对不起,我真不该这么说你,迪克。”

这时,有个人带着留声机来到了餐厅里。于是,大家就坐在那儿一起听《彩绘娃娃的婚礼》。

第三章

一周后的一个上午,迪克到前台取信件,听见门外乱糟糟地起了响动,原来是有个叫冯·科恩·莫里斯的病人要离开诊所。他的父母是澳大利亚人,正在把他的行李扑通扑通地往一辆大轿车里塞,而拉迪斯劳医生站在旁边,对老莫里斯粗暴的行为表示抗议,但又无力阻挠。迪克走过去时,发现那个年轻病人只是冷眼旁观,一副讥讽的表情。

“这是不是有点过于匆忙啦,莫里斯先生?”

莫里斯先生一见是迪克,显得有些吃惊——他那红润的脸以及外套上的大格子图案像霓虹灯一闪一闪的。随后,他气势汹汹地冲着迪克走了过来,那架势就好像要打迪克一样。

“我们早该走了,非但我们该走,和我们一起来的都早该走了。”他开口便这样说道,然后停下来换了口气,“早该走了,戴弗医生,早该走了!”

“你能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吗?”迪克建议道。

“我不去!我会跟你谈的,但要谈的是跟你以及你的诊所一刀两断。”

“我很抱歉!”

莫里斯先生边说边朝迪克晃着指头。“我刚才还在跟这位医生说呢,我们待在这儿简直是浪费时间,浪费钱。”

拉迪斯劳医生一听,又说了几句表示抗议的话,但意思含糊不清,就像斯拉夫人那样,话语模棱两可(迪克一直都不喜欢拉迪斯劳)。迪克试图把这位情绪激动的澳大利亚人沿着小径引到他的办公室里去,于是便苦口婆心地劝说了一通,谁知那老头摇着头,硬是不肯去。

“要怪都怪你,戴弗医生,问题都出在你身上!我找拉迪斯劳医生,是因为找不到你,戴弗医生。还因为要到晚上才能见到格雷戈罗维斯医生,而我不想等。不想等,先生!我儿子告诉了我真相后,我一分钟也不想等了。”

他咄咄逼人地走近迪克,而迪克摆好架势,随时准备出拳还击。“我儿子是因为酗酒才来这儿治疗的,他却说你满嘴的酒气。真有你的,先生!”他说着还抽了抽鼻子,想从迪克身上闻到酒味,一时却没有闻到,“冯·科恩说他闻到你嘴里有酒气,已不止一两次了。我和我的妻子可是一辈子都没有沾过酒!我们把冯·科恩托付给你,让你给他治病,而他在一个月之内,竟然两次闻到你满嘴酒气!这到底是哪门子治疗法?”

迪克沉吟着,生怕莫里斯先生在诊所的车道上大闹起来。

“恕我直言,莫里斯先生,不能因为你儿子的缘故,就要求别人放弃被视为食物的……”

“但你是个医生,伙计!”莫里斯愤怒地嚷嚷道,“若是做工的,喝点啤酒倒是情有可原,可你是给人治病的……”

“这就扯得太远了。你儿子到这儿来是因为他有小偷小摸的习惯。”

“背后的原因是什么?”莫里斯吼道,声音像是在尖叫,“是酗酒,是喝罪恶的酒!你知道酒是什么颜色吗?是罪恶的黑色!我的亲叔叔就是因为酗酒而犯罪,最终被绞死的。你听清了吗?我儿子来这儿戒酒,谁知医生却是个酒鬼!”

“请你走吧!”

“你请我走?是我们自己要走的!”

“假如你别发这么大的脾气,我们可以跟你讲一讲截至目前的治疗效果。当然了,既然你这么想我们,我们也就不愿收治你的儿子了……”

“你还有脸说我‘发脾气’?”

迪克招呼拉迪斯劳医生过来,待他走近时,对他说道:“你能否代表我们送一送这位病人和他的家属?”

随后,他对莫里斯欠了欠身,便去办公室了。进了办公室,他在门跟前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目送着那对粗俗的父母以及他们那精神麻木、行为堕落的后代驾车离去。不难设想,这家人肯定会一脸无知地在欧洲四处寻医,仗着手里有几个臭钱,便在有修养的人面前张牙舞爪。但是,轿车消失之后,迪克不禁进行了一番反思,想看一看这场风波的出现有几分是他引起的。他每餐必喝红酒,晚上一般来一杯热朗姆酒,有时下午还饮几口杜松子酒(喝杜松子酒,嘴里是很难闻到气味的)。平均下来,他每天喝半品脱酒,而这对他的身体而言有点太多了。

他原来还想为自己寻找开脱的理由,后来打消了这个念头,在办公桌前坐下,就像开处方一样列了一份方案,决定把酒量减掉一半。画家、股票经纪人和骑兵军官什么的多喝一点酒没关系,而医生、司机和新教牧师的身上是不应该闻到酒味的。迪克有点自责,但这种自责只是怪自己不够谨慎。可是,半小时之后,回诊所时,此事仍余波未息。话说弗朗茨在阿尔卑斯山休了两个星期的假,显得精神抖擞,渴望着赶快工作,还没走进办公室,就有点急不可耐了。就在这时,迪克找了过来。

“攀登珠穆朗玛峰 的感觉怎么样呀?”

“按我们的速度,攀登珠穆朗玛峰不在话下。我们也曾经想过要到那儿去呢。这里的情况怎么样?我的凯绥好吗?你的尼科尔近况如何?”

“家里的一切都顺顺当当的。不过,唉,弗朗茨,今天上午出了一件糟糕透顶的事。”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弗朗茨嘴里说着,却走过去给他家打起了电话。迪克就在房间里踱步等待。等到他和家里通过话,迪克说道:“那个叫莫里斯的小伙子被家人接走了……他们还大闹了一场。”

弗朗茨一听,脸色顿时由晴转阴了。

“他被接走,我已经知道了——我在走廊碰见了拉迪斯劳。”

“拉迪斯劳说了些什么?”

“只说小莫里斯走了,还说你会告诉我一切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不就是没事找事、胡搅蛮缠呗。”

“那孩子是个魔鬼,很难对付。”

“他的酒瘾的确很难戒除。”迪克顺着弗朗茨的话茬说道,“我走过去的时候,那个做父亲的已经把拉迪斯劳收拾得服服帖帖,乖顺得就像殖民地的人。你觉得拉迪斯劳怎么样?咱们还留他吗?依我说就别留了——他没有多大的出息,什么事都应付不了。”说到这里,他犹豫了起来,不知该不该道出实情,于是便走开一些来理清思路。后来见弗朗茨坐在桌沿上,仍穿着亚麻布旅行风衣,戴着旅行手套,迪克索性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全都说了出来。“那孩子对他父亲的申诉,其中一条就是:你的杰出的合伙人是个酒鬼。那老头认死理,硬说他儿子在我身上闻到了酒味。”

弗朗茨在桌旁坐了下来,若有所思地咬了咬下嘴唇,最后说道:“以后你可以细细跟我讲讲。”

“何不现在就讲呢?”迪克说,“你肯定知道,我是最讨厌无度饮酒的。”他望着弗朗茨的眼睛,四目对视了一会儿,“当时,拉迪斯劳委曲求全,弄得那老头气焰嚣张,使我难以招架。在那么多病人面前,弄不好事态会扩大的。你可以想象得到,在那种情况下自我申辩该有多难!”

弗朗茨摘掉手套,脱了外衣,走到门口对秘书说:“别打搅我们。”回到房间,他在一张长条桌旁坐下,随便翻着桌上的信件。(这种姿势,与其说是要敞开心扉交谈,倒不如说要为某种必须要说的话寻找合适的借口。)

“迪克,尽管你我在饮酒问题上看法并不完全一致,但我很清楚你是个有节制、稳重的人。不过,得开诚布公地说说了……迪克,我必须坦率地说,我有好几次注意到你在不该喝酒的时候却开怀痛饮。这里面当然也是有原因的。你何不再出去一段时间戒戒酒呢?”

“是支我走呗!”迪克想也没想便更正道,“光让我走,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他们俩都有些恼火。弗朗茨回来时兴冲冲的,而此时兴头大减。

“有的时候,你可真是不理智,迪克。”

“我只知道如果一个普通医生在医术上超过专家时应该理智对待,真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疑难问题需要理智对待。”

突然之间,迪克对眼前的状况感到不胜其烦。难道要让他诉说苦衷,弥合分歧?他已这把岁数,自然做不来。那么,聆听对方的教诲,听任事态的发展?

“长痛不如短痛!”他突然说道。

“好吧,我也是这么想的。”弗朗茨承认道,“反正你的心已不在这里了,迪克。”

“我懂了。我也想离开了。咱们可以做出安排,逐步把尼科尔的钱提取出来。”

“这一点我也做过考虑,迪克——我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我可以找别的资助,今年年底就能够把你们的钱悉数交还给你们。”

迪克原来并无意这么快就散伙,也没料到弗朗茨竟然如此痛快地愿意散伙。不过,他心里仍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老早就不无痛心地感到:他的职业生涯在渐渐沦丧,在慢慢失去生命力。

第四章

戴弗一家打算回里维埃拉,那儿是他们的家。但黛安娜别墅在夏季租出去了,所以,他们在这段时间乐得云游天下,在德国的矿泉疗养地住几天,再到法国那些有着大教堂的城镇过几天闲云野鹤般的日子。大家都高高兴兴的。迪克在写作上没有什么安排,但也写了一些东西。对他而言,生活成了一种期待,并不是期待尼科尔的身体有什么变化(尼科尔在这段时间,身体似乎好得不得了),也不是期待工作,反正只是一种期待。真正使这段日子显得有意义的因素是孩子们。

他们的孩子大的十一岁,小的九岁。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迪克对他们的关注度越来越高。他跟孩子们沟通,与保姆和家庭女教师所采取的方式不同。他是有原则的,认为苛责和放任都是下策,上策是对他们进行长期的、细心的观察,正确地考察、评估和判断他们的言行,这样才不至于在履行监管职责时有所疏漏。他比尼科尔更了解他们——几杯各国的名酒落肚之后,他会兴致勃勃地同孩子们海阔天空地聊天,尽情地玩乐。两个孩子都很深沉,甚至可以说有点忧伤(这种孩子自小就很内敛,既不会任性地哭闹,也不会畅怀大笑);他们似乎绝不会流露出大喜大悲的偏激情绪,而是在允许的范围内过着简单的生活,享受着简单的欢乐。根据西方世界那些古老家族教养儿女的经验(即约束,而非放纵的经验),这种四平八稳的生活方式是可取的。迪克倡导的就是这么一种方式,他认为克制和沉默最有利于观察和认识世界。

拉尼尔是个叫人难以捉摸的孩子,好奇心之浓厚异于常人,经常向迪克提“要多少只波美尼亚狗 才能打败一头狮子,爸爸?”这一类问题,让迪克回答不出来。托普西则比较容易对付。她年仅九岁,长得很漂亮,很标致,跟尼科尔一个模样。以前,迪克老担心她身子骨弱,近来发现她跟别的美国孩子一样结实、健康。对这两个孩子,他都很满意,但在表达这种心情时却很含蓄。孩子们有过必罚,按迪克的话说:“在家不学会做人,到了社会上别人也会用皮鞭教你学会的,那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他还说:“我才不管托普西是不是喜欢我呢!我把她养大,又不是让她做我的妻子。”

这年夏天和秋天之所以有别于往年,对戴弗夫妇来说,那就是他们有了大把大把的钱。由于卖掉了诊所的股份,再加上在美国的投资收益,他们现在富得流油,如何花钱以及怎样看管买来的东西倒成了一个问题。他们四处旅游,出手阔绰,很讲究排场。

就拿他们到博延旅游时的情况做个例子吧。当时,他们打算在博延花两个星期的时间游览观光。火车一进站,他们就忙乱了起来(其实,他们在意大利边境就开始在包厢里收拾行李了)。家庭女教师的女仆和戴弗夫人的女仆从二等车厢跑来帮助照料行李和几条狗。贝卢瓦小姐负责拿手提包,一位女仆负责照看几条锡利哈姆狗 ,另一位女仆则负责看管一对狮子狗。一个女人喜欢身边有热闹的生活,未必是精神空虚的表现,倒可能说是兴趣十分广泛。除了发病的日子,尼科尔完全够格做个总管。就拿那一大堆行李来说吧——现在得从行李车厢卸下四只衣箱、一只鞋箱、三只帽箱(另外还有两个帽盒)、一排放仆人物品的箱子、一只轻便文件柜、一只医药箱、一只酒精灯箱、一套野餐用具、装在盒内的四副网球拍、一架留声机和一架打字机。除此之外,还有二十多只手提包、背包和购物袋是备用的,留着给家里人以及随行人员使用。这些行李,每一件都有编号,箱笼上都挂着标签。到站下车时,所有的行李两分钟内就可以清点完毕,标有“重行李”字样的送去存起来,标有“轻行李”字样的则随身带走(这些标签随时更改——金属边的小牌就放在尼科尔的手袋里)。这套办法是尼科尔小时候随体弱多病的母亲出外旅行时想出来的。如果军队里的某个军需官用这种办法,为三千将士提供给养和辎重就不用发愁了。

戴弗一家浩浩荡荡地下了火车,走进了早早就暮色笼罩的山谷里。村民们以敬畏的目光注视着这些客人,场面就跟一百年前拜伦爵士光临意大利时一样。接待他们的女主人是明盖蒂伯爵夫人(前不久她的芳名叫玛丽·诺思)。玛丽·诺思的人生旅途发端于纽瓦克一家裱糊店楼上的一个房间里,后来以一桩不寻常的婚姻告一段落。

所谓的“明盖蒂伯爵”只是教皇恩赐的一个空头衔——玛丽的丈夫在亚洲的西南部拥有几座锰矿,于是一夜暴富,钻营来了这么一个头衔。他肤色较黑,在梅森——狄克森分界线 以南是不允许乘坐卧铺车厢旅行的。他有着从北非到亚洲一带的卡比尔人、柏柏尔人、赛伯伊人和印度人的血统,但比起港口的那些混血儿搬运工,对欧洲人而言更亲和一些。

当这两个王侯般的家庭(一个是东方式的,一个是西方式的)相会于火车站的站台上时,戴弗一家就黯然失色了,相形之下就像是一群行装朴素的拓荒者。男女主人随身带来了一个意大利人总管,而总管率领着一支欢迎的队伍,其中包括四个骑摩托车而来的缠着头巾的家臣和两个半遮着面纱的女子。那两个女子恭顺地站在玛丽的身后,朝尼科尔行了个穆斯林式额手礼,差点把尼科尔吓得跳起来。

不仅对戴弗一家,甚至对玛丽来说,这种欢迎场面也不免有些好笑。玛丽咯咯直笑,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自嘲。不过,在介绍丈夫的亚洲头衔时,她的声音则流露出骄傲和自豪。

在客房里换装准备赴宴时,迪克和尼科尔相顾一笑,彼此做了个鬼脸——他们想不到竟有这样的富人,明明是暗中较劲炫富摆阔,还想让别人觉得他们倾向于大众化。

“小玛丽·诺思现在可是有主见的人了。”迪克满脸都是剃须膏,开口说道,“阿贝给了她启蒙教育,而现在她嫁给了一位天神。要是欧洲布尔什维克化,她说不定会成为斯大林的新娘呢。”

尼科尔从梳妆盒前抬起头,四下看了看说:“说话注意点,迪克,行吗?”但说完她却笑了起来,“他们真够气派的,听说军舰都向他们鸣炮致意呢。玛丽在伦敦坐的可是皇家汽车!”

“是这样的。”迪克随声附和道。当他听到尼科尔在门口叫人拿些饰针来时,他便喊了一声:“不知道我能否要些威士忌?我觉得山里真够凉的!”

“女仆会安排的。”片刻之后,尼科尔来到浴室门口对他说,“这个女仆就是到车站去的那两个女子中的一个,现在把面纱摘掉了。”

“玛丽跟你谈了些什么?”迪克问。

“没说什么。她对上流社会的生活很感兴趣,问了我许多有关我家家谱之类的问题,好像我是个内行似的。若说她的郎君,似乎与前妻生了两个深肤色的孩子,其中一个得了一种难以诊治的亚洲病。我得让咱家的孩子小心点。那种病听起来怪怪的。怕就怕玛丽多心。”尼科尔说到这里,显得有点发愁。

“她会理解的。”迪克安慰她,“再说,那个病孩子也许在床上躺着呢。”

吃晚饭的时候,迪克跟玛丽的老公侯赛因进行了交谈。侯赛因曾在一家英国公立学校读过书,很想了解有关证券和好莱坞的情况,而迪克借助香槟酒激发想象力,信口开河地乱讲了一通。

“拍个片子难道能花几十亿?”侯赛因不信地问。

“几万亿呢。”迪克语气坚定地说。

“我真是无法想象……”

“哦,也许是几百万吧。”迪克改口说道,“住进旅馆的客人,每个人都可以分到一个陪睡女……或者是应召女郎什么的。”

“不是演员和导演的人也能分到?”

“旅馆的每一位房客都有份——甚至包括旅行推销员。嗨,他们有一次给我送来十几个让我挑选,可是尼科尔哪能容忍得了。”

回到房间后,尼科尔责怪他道:“干吗要喝那么多酒?为什么要当着他的面用spic 这个词?”

“抱歉,我是想说抽烟 ,结果舌头打了个滑。”

“迪克,这可一点不像你平时的风格。”

“很抱歉,我跟从前的我的确不太一样了。”

这天夜里,迪克推开浴室窗户,看到的是这座别墅的一处狭长的管状庭院,看起来呈鼠灰色,这时耳边听到一阵如泣如诉的独特的乐声,凄凉哀婉,像是用笛子吹出来的。有两个人在咏诵,操的是某种东方语言或某处的地方话,夹杂着许多K音和L音。他探出身去,但不见其人,只闻其声——那声音很明显包含着宗教意味。他十分疲倦,也无热情,觉得就让他们祷告吧,但愿他们为他祈祷。可是,除了祈祷他万不可迷失自我,心情一味地败坏下去,他不知道还应该祈祷些什么。

第二天,在一片树木稀疏的山坡上,他们打下了几只瘦小的鸟(这种鸟是山鹑的远亲)。狩猎时,他们大致模仿英国人的方法,雇了一群未经训练的人来赶鸟。迪克害怕打中他们,只好等到鸟儿飞到头顶上方才开枪。

回来后,他发现拉尼尔正在他们的房间里等他。

“爸爸,你说过,要是我们靠近了那个有病的男孩,就立即告诉你。”

尼科尔一听,猛地转过身来,顿时警觉起来。

“是这样的,妈妈,”拉尼尔转向她继续说了起来,“那男孩每天晚上都洗澡,昨天晚上他正好在我前头洗澡,我只好在他用过的水里洗,但我觉得那水很脏。”

“什么?怎么回事?”

“我看见他们把托尼抱出了浴缸,随后就叫我进去洗,水很脏。”

“可是……你洗了吗?”

“洗了,妈妈。”

“天哪!”尼科尔冲着迪克大叫了一声。

迪克问:“吕西安娜为什么没有为你换水?”

“吕西安娜不敢换。那台热水器很奇怪,会自动喷出热水来,前天晚上把她的胳膊都烫伤了,弄得她都害怕了。所以,另外的那个女仆就……”

“你马上进这间浴室,现在就洗个澡。”

“别说是我告诉你的。”拉尼尔在浴室门口说。

迪克走进去,在浴缸里洒了些硫黄粉,然后出来随手拉上门,对尼科尔说:“咱们要么跟玛丽去说,要么最好搬出去住。”

她同意了。他接着说:“人们总以为自己的孩子比别人家的干净,即便有病也不会有多大的传染性。”

他说完,走过去从玻璃水瓶里给自己倒了些水,听着浴室里哗哗的水声,咯吱咯吱用劲嚼起了饼干。

“跟吕西安娜讲,她得学会用热水器……”他没有把话讲完,就见那位亚裔女子出现在了门口。

“伯爵大人……”

迪克招呼她进来,然后关上了门。

“那个有病的小男孩好些了吗?”他和颜悦色地问道。

“好些了,不过还是常发病。”

“真是太糟了。我为此感到十分难过。不过,你应该明白,他洗过澡的水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再用。那是绝对不行的!我敢说,你的女主人知道你做了这事,一定会生气的。”

“我?”她惊愕万状,如遭雷击,“什么?我只是见你们的女佣不会用热水器,于是就教了教她,并且放了水。”

“病人用过的洗澡水必须全部放掉,把浴缸擦干净。”

“我?”

那女子一时说不出话来,深深吸了口气,浑身一抽搐,哽咽了一声,扭头便冲了出去。

“不能让她为了追求西方文明而把我们当牺牲品。”迪克阴沉着脸说。

那天晚餐的时候,他断定这次做客不会拖得太久。谈起他自己的国家,侯赛因似乎只知道那儿有许多大山,有羊群和羊倌。他是个矜持寡言的年轻人,让他说话得费很大的劲儿。迪克索性把这份精力省下来,觉得还是把它用在自己家里人身上好。餐后不久,侯赛因告辞走了,只留下玛丽陪伴戴弗夫妇了。他一走,那种和谐的气氛便随之消失了。玛丽如坐针毡,口不应心地说着客套话。九点钟的时候,有人送来一张纸条,她读完后站了起来,迪克见了如释重负。

“请原谅,失陪了。我丈夫要做一次短途旅行,我得跟着去。”

次日早晨,仆人刚把咖啡送进来,玛丽就进了他们的房间,她衣着整齐,而他们还没有穿衣。看样子,她起床已经有些时候了,紧绷着脸,怒气冲冲的。

“拉尼尔用脏水洗澡,此事从何谈起?”

迪克刚要辩解,却被她打断了,说道:“你们命令我丈夫的姐姐为拉尼尔清洗浴缸,此事从何谈起?”

她站在那儿,气鼓鼓地瞪着他们,而他俩木头人一般呆坐在床上,手里端着咖啡。末了,他俩不禁一道叫了起来:“那是他姐姐?!”

“想不到你们竟然命令他的姐姐清洗浴缸!”

“没有呀……”夫妻俩异口同声地说道,“只是交代了一下女仆呀。”

“那是侯赛因的姐姐!”

迪克只好说:“我以为她们是两个女仆呢。”

“我告诉过你们,说她们是喜马多 。”

“什么?”迪克从床上跳起来,披上了睡袍。

“前天晚上我跟你说这话时,你在弹钢琴。该不是太兴奋了,没听明白吧?”

“你说的是这个吗?头几句我没注意听,没有把前后连接起来,所以没有弄明白,玛丽。好吧,我们就去找她,向她赔礼道歉。”

“还赔礼道歉呢!我早对你说过:他是他们家的长子,一结婚,两个姐姐就献身成为喜马多,成为他妻子的侍女。”

“昨晚侯赛因离开这儿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吗?”

玛丽犹豫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

“他不得不离开……他们都走了。为了荣誉,他必须这么做。”

此时,戴弗夫妇已起了床,正在穿衣服。

玛丽继续说道:“这一切都是洗澡水引起的。弄得就好像在这个家里真的会发生这种事似的!必须去找拉尼尔来问个明白。”

迪克坐在床沿上,对尼科尔偷偷做了个手势,让她处理这件事。于是,当玛丽走到门口,用意大利语吩咐一个仆人去叫拉尼尔时,尼科尔说道:“等一下,我不愿意那么做。”

“你们指责了我们,”玛丽说道,语气之强硬是她以前从未对尼科尔用过的,“现在我有权弄清楚。”

“我不愿让你把孩子叫来。”尼科尔把衣服往身上一披,仿佛那衣服是锁子甲战衣似的。

“那好吧,”迪克说,“就叫拉尼尔来吧。咱们索性把洗澡水的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看看那是事实还是谎言。”

拉尼尔来时,衣服还没完全穿好,思想上也没准备,只是茫然地望着一脸怒容的大人们。

“听着,拉尼尔,”玛丽开始提问,“你怎么会想到你洗澡时用的是别人用过的洗澡水呢?”

“你说吧!”迪克补加了一句。

“水是脏的,就这么回事。”

“你洗澡时难道听不到隔壁有放新水的声音吗?”

拉尼尔承认也许听到了,但他坚持他的观点——水是脏的。他有点害怕,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于是改口说:“不可能放了新水,因为……”

几个大人追问道:“为什么不可能?”

拉尼尔裹着一件短小的和服式晨衣站在那儿,让他的父母觉得心疼,却叫玛丽感到不耐烦……末了,只听他说道:“水是脏的,里面尽是肥皂沫。”

“要是你不敢确定自己说的话……”玛丽刚开口,就被尼科尔打断了。

“别说了,玛丽。要是水里有脏的泡沫,那么他就自然会认为水是脏的了。他的父亲要他来……”

“水里不可能有脏的泡沫。”

拉尼尔不满地瞥了他父亲一眼,怨父亲出卖了他。尼科尔扳住他的肩膀让他转过身去,把他领了出去。迪克笑了一声,想打破室内紧张的气氛。

这笑声仿佛勾起了玛丽对昔日岁月的回忆,使她想起了过去的友谊,觉得自己有点过头,疏远了朋友,于是换上一副化干戈为玉帛的语气说道:“小孩子的事情都是这样,不必认真。”

她越是想到过去的友谊,心中越是不安,见迪克他们要走,便劝说道:“你们要走可就太傻了……不管怎样,侯赛因反正是要出门旅行的。你们毕竟是我的客人,再说你们也是一时疏忽而已。”迪克有点生气,觉得她偏心眼,反倒怪他们“疏忽”,于是便转身走开,开始收拾行李,嘴里说道:“实在对不起那两位姑娘。我真想对来这儿的那位当面道歉。”

“要是你坐在钢琴凳上的时候,注意听我说话就好了!”

“可你的话也太无聊了,我已经够耐心的了。”

“不必再说了!”尼科尔劝他。

“谢谢他的恭维,”玛丽恨恨地说,“再见,尼科尔。”说完,她拂袖而去。

事已至此,她也就不可能为他们送行了,送行之事就由管家代为安排了。迪克给侯赛因和他的两个姐姐留了正式的信函说明原因。除了离开,别无选择,但他们全家都为此感到难过,尤其是拉尼尔。

“我还是要说,”到了火车上,拉尼尔仍在坚持自己的说法,“洗澡水是脏的。”

“够了,”他父亲说,“你最好还是把这件事忘掉吧。如若不然,我就跟你脱离关系。你可知,法国最近有一条新法律,允许父亲跟儿子脱离关系?”

拉尼尔被逗得哈哈大笑不已。戴弗一家又拧成了一股绳,团结在了一起……迪克嘴上没说,但心里在想:这样的情况以后还能出现多少次?

第五章

尼科尔走到窗口,趴在窗台上查看楼下露台上的情况——那儿有人在吵架,越吵越凶。但见四月的阳光照在厨娘奥古斯汀的那张神圣的脸上,发出粉红色的光彩,而她手中像醉汉一样挥舞着的切菜刀则闪着蓝幽幽的光芒。自从他们二月里回到黛安娜别墅,这位厨娘就跟他们在一起生活了。

因为有遮篷挡着,尼科尔只能看见迪克的头和一只手(那只手紧握他那根沉甸甸的铜柄手杖)。那两人,一个持菜刀,一个拿手杖,彼此虎视眈眈,活像两个角斗士用长矛和短剑对峙。迪克的声音先传到她的耳朵里:“不管你在厨房里偷喝了多少酒,但是,要是让我发现你把手伸向沙布利——穆顿酒……”

“亏你还说别人喝酒!”奥古斯汀挥舞着菜刀,大喊大叫,“你自己才是个酒鬼,一天到晚喝个不停!”

尼科尔隔着遮篷冲楼下喊道:“怎么啦,迪克?”

迪克用英语回答:“这老婆子快把那些好酒喝光了。我要辞掉她……至少过后我会这么做的。”

“天哪!别让她用刀伤着你。”

奥古斯汀朝尼科尔晃了晃菜刀,两片嘴唇红红的,就像两颗紧挨着的红樱桃。

“我要说,太太,你要是知道你丈夫在他的小屋里喝得醉醺醺的,就像个出苦力的下等人……”

“闭嘴,滚出去!”尼科尔喝住了她,“我们要叫警察了。”

“你们还叫警察呢!我弟弟就是警察!你这个可恶的美国佬还叫警察?”

迪克用英语朝尼科尔喊道:“把孩子们从家里带走,让我来解决此事!”

“可恶的美国佬,跑到我们国家来,把我们的好酒都喝光啦!”奥古斯汀亮开泼妇的嗓门尖叫着。

迪克用更大的嗓门喝道:“你现在就给我走!欠你的工钱会付给你的。”

“你当然得付工钱!让我告诉你吧……”她逼上前去,狂怒地挥舞着菜刀,而迪克举起了手杖。她反身冲到厨房里,拿来一把切肉刀,外加一柄小斧子。

情况不容乐观——奥古斯汀是个强壮的妇人,要夺走她手里的刀斧,很可能会给她造成伤害,而伤害了一个法国公民,势必会陷入重重的法律纠纷。迪克想吓唬吓唬她,便仰起头对尼科尔喊道:“你打电话报警!”随后,他指着奥古斯汀的武器说:“凭这些就可以把你抓起来。”

“哈哈哈!”她狂笑不已,然而却不再往前逼进了。尼科尔给警察局打了电话,听到的却是和奥古斯汀的怪笑差不多的声音——话筒里传来一阵呜里哇啦的说话声和含糊不清的低语,后来电话就突然断了。

尼科尔折回到窗口,向下冲着迪克叫道:“多给她点钱,让她走吧!”

迪克原指望能打电话报警,而现在看来已不可能,只好妥协让步,只盼着赶快让她走,便把原来的五十法郎增加到了一百法郎。奥古斯汀放弃了自己的阵地,开始撤退,口里仍连声骂“不识抬举的东西!”,就像是抛了一堆手榴弹掩护自己的撤退。接下来,她仍不肯离去,非得等她的侄子前来帮她拿行李。迪克怀着警惕之心守在厨房跟前,听见她拔酒瓶塞喝酒的声音也不去管了。这之后没有再起风波……那位侄子来后,一再表示歉意。奥古斯汀也换上了一副欢快的表情,乐呵呵地跟迪克告别,还冲着尼科尔的窗户喊道:“再见,夫人!祝你好运!”

事后,戴弗夫妇去了尼斯,在餐馆吃了一顿法式马赛鱼汤,这道汤是用石头鱼和小龙虾煨的,用藏红花作佐料调味,以一瓶冰镇沙布利干白葡萄酒佐餐。迪克对奥古斯汀的离去表示惋惜。

“我可一点也不惋惜。”尼科尔说。

“我觉得惋惜嘛……那是因为我没能把她从悬崖上推下去。”

这些天来,他们俩谁都不敢多说话,常常觉得说出的话词不达意,彼此之间很难做到心心相通。今晚,奥古斯汀的那一顿发作令他们震惊,使他们不再沉湎于各自的心事,再加上喝着热乎乎的加了香料的鱼汤和有着灼热感的美酒,二人便推心置腹交谈了起来。

“咱们不能这样下去了,”尼科尔开口说道,“难道不是吗?你说呢?”迪克一时间没有表示否定,这叫她感到意外,“有时我觉得都怪我……是我毁了你。”

“这么说我已被毁了,是不是?”他打趣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我觉得你过去有创造的欲望,而如今似乎恨不得把这个世界砸得粉碎。”

她对自己如此直言不讳地批评他感到有点不安,而对方久久不说话,这就更让她不安了。她觉得他缄口不语,其中必有原因,那双冷峻的蓝眼睛后面似乎隐藏着什么,而他对孩子们表现出的浓厚兴趣有些不自然,这里面可能别有文章。他有时会一反常态,大发脾气,令她愕然——他会突然滔滔不绝地表示内心的鄙视,贬斥某个人、某个种族、某个阶级、某种生活方式和某种思维模式。就好像他的内心深处有着无穷的心事,一朝爆发,才让她有所醒悟。

“你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她问。

“我只知道你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知道你的病遵循的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定律。”

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遥远,仿佛在讲解与此风马牛不相及的学术问题,惊得她不由大叫了一声“迪克!”,同时隔着桌子去抓他的手。迪克却条件反射似的把手抽了回去,说道:“事无巨细,需要通盘考虑,是不是?这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问题。”随后,他握住她的手,像一个寻欢作乐的阴谋家用一种插科打诨的语气,油腔滑调地说:“看见远处的那艘船了吗?”

那是T. F.戈尔丁的摩托游艇,静静地停泊在尼斯湾的海面上,随海浪一起一伏,虽然停在原处未动,却好像是在做一次浪漫的航行。“咱们可以到那儿去做个调查,看船上的人是不是幸福。”

“咱们和戈尔丁又不熟!”尼科尔不想去。

“他巴不得咱们去呢。再说,芭比跟他熟就够了。事实上,她差点嫁给了他,不是吗?她以前没嫁给他吗?”

于是,他们租了一艘小艇,出了港口,向戈尔丁的那艘“马金”号游艇驶去。此时已是夏日的黄昏时分,但见“马金”号游艇上的索具间灯光闪烁,星星点点透出来。到了跟前,尼科尔又犹豫了起来,说道:“他在开派对……”

“那只是收音机的声音。”迪克猜测说。

有人在招呼他们——一个穿白色外套,身材魁梧,满头银丝的男子从船上低头望着他们,叫道:“是戴弗夫妇吗?”

“欢迎!欢迎光临‘马金’号游艇!”

迪克他们的小艇停靠在了游艇的舷梯下。他们往上走时,戈尔丁弯下他那魁梧的身躯,对尼科尔伸出手说:“正赶上晚宴。”

一支小乐队正在游艇的后甲板演奏:

只要你开口,

我就是你的……

但不到那一天,你别指望我……

戈尔丁张开双臂,却没有拥抱他们,而是将他们朝后甲板引。尼科尔后悔得不得了,觉得不该到这儿来,因而对迪克也越加不耐烦了。由于迪克的工作原因以及她的健康原因,他们不再适合四处交游,于是便渐渐疏远了这些寻欢作乐的人,为自己赢得了“世外高人”的美名。在这几年,里维埃拉的后起之秀们则认为他们如此做派是一种不受欢迎的表现。然而,既然已亮明了这样的人生态度,尼科尔认为就不应该因为一时放纵而使其毁于一旦。

通过主舱时,他们看见前方圆形的舱尾处有些人影在晃动,似乎是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跳舞。其实,这只是由于悦耳的音乐、迷离的灯光以及海浪的起伏的原因,所产生的幻觉。事实是:有几个服务生在那儿忙碌,还有几个客人闲坐在一张宽宽的沙发上(那沙发安放在弧形甲板的转弯处),有的穿白衣服,有的穿红衣服,有的人的衣服辨不清是什么颜色,有的西装革履,穿得笔挺。突然,其中的一个客人站起来,做了自我介绍,使得尼科尔喜出望外,叫出了声:“汤米!”

汤米原想按法国人的礼仪吻一下她的手,谁知她抢先一步,把她的脸贴在了汤米的脸上。他们在一条古罗马式长凳上坐了下来,或者不如说斜躺了下来。他英俊的面孔黑黝黝的,已经看不见了过去的那种晒出来的悦目的古铜色,而他脸上的这种黑又不是黑人的那种发亮的漂亮的黑色,却是一种憔悴的脸色。异国的太阳改变了他的肤色,他乡的水土给他提供了养分,而今的他由于受到多种地方话的干扰,说话舌头打结,举动有些怪异,令人惊奇。正是这些因素使尼科尔着迷,心醉——二人刚一见面,她在精神层面便投入了他的怀抱,和他远走高飞了……后来,她倏然清醒,回到了现实世界,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轻描淡写地说:“你看上去简直就像是电影里的冒险家……你为什么一走就是这么长时间?”

汤米·巴尔班看看她,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有所警觉,于是两眼不由闪射出异彩。

“五年了,”她继续说道,声音低沉,像是没由来的模仿,“时间太长了。你怎么就不能在外边杀死几头猛兽,然后回来歇口气呢?”

在心上人面前,汤米迅速地使自己欧化了,用法语说道:“对我们这些英雄而言,需要长时间的磨炼,尼科尔。我们可不是在干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在从事惊天动地的事业。”

“请跟我讲英语,汤米!”

“请跟我讲法语,尼科尔!”

“用法语说和用英语说,意思是不一样的——用法语说,你会显得英雄、豪迈,同时有高贵的气质,这你清楚;而用英语说,你可以表现出英雄气概和豪情壮志,然而却显得有点可笑,这你也清楚。这恐怕会给我以可乘之机呦。”

汤米突然忍俊不禁,咯咯一笑,说道:“不管怎么都是一样的。即便用英语说,我也会有英雄的气概和凌云的壮志。”

她装出一副不胜惊讶的样子,而他毫无愧色。

“我只知道电影里的英雄都是这样的。”他说。

“这是不是都像演电影一样呀?”

“那些表现英雄的电影真是不错……罗纳德·科尔曼 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你看过他演的反映北非军团的影片吗?这些都是顶呱呱的好片子。”

“好呀,要是去看电影,那我就知道你和影片中的英雄一样在干着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业哟。”

尼科尔说话的时候,注意到一位小巧、白净、漂亮的年轻女子,一头秀发油光发亮,在甲板灯光的照射下,近似一种绿色。那女子先前坐在汤米的旁边,很可能一直在同汤米或边上的另一个人说话。显然,汤米刚才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女子身上,此时却分了心。这叫那个女子大失所望,于是有些失态,恼怒地走到月牙形甲板的另一头去了。

“毕竟,我是个英雄嘛,”汤米不动声色地说,语气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认真的,“我有着熊心豹胆,通常情况下,有几分像雄狮,又有几分像醉汉。”

尼科尔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他的那种夸夸其谈的英雄豪气逐渐消退——她知道他以前可能从未这般说过话。她打量了一下那些陌生人,结果发现那些人也是神经质,故作镇静,只是因为害怕城市才躲到了乡下,说话把调门定得高高的、语气狠狠的……

“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子是何人?”她问道。

“刚才坐在我身边的那个?那是卡罗琳·西布利——比尔斯夫人。”他们静下来,听了一会儿她在甲板另一头说话的声音:

“那家伙是个无赖,手气很差。我们打了一通宵‘双决十一点’ ,他还欠我一千瑞士法郎呢。”

汤米笑着说:“她现在可是伦敦天字号的恶女。我每次回欧洲,总会遇上这样一帮来自伦敦的恶女。她是我最近才遇到的一个……不过,我觉得眼下又碰到一个,恐怕也是同样的凶恶。”

尼科尔又望了一眼甲板那头的女子——她身材纤弱,像是患有结核病……让人难以置信,如此瘦削的双肩,如此细弱的手臂,竟能举起象征着颓废的大旗(即没落帝国的最后一种标志)。她看上去有点像战前就为画家和小说家做模特的那种慵懒的高个金发女郎,但更像约翰·海德 漫画中的胸脯平平的轻浮少女。

戈尔丁走了过来,尽量压低他那庞大身躯所发出的洪亮的声音,仿佛是在用一架大型扩音器表达自己的想法。尼科尔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听从了他一再强调的建议:晚宴后,“马金”号立即驶往戛纳。他们尽管已经吃了晚餐,但可以再吃点鱼子酱,喝点香槟酒。不管怎样吧,反正迪克现在已经在给他们在尼斯的司机打电话了,让司机把车开回戛纳,停在艾利斯咖啡馆门口——这样,他和尼科尔就可以在那儿找到他们的车。

大家走进餐厅,迪克被安排在西布利——比尔斯夫人身边。尼科尔看见他平日里红润的脸失去了血色。他说话时语调强硬,但尼科尔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你们英国人就是这样,喜欢过醉生梦死的生活……在几成废墟的城堡里,我是说在城堡门口安排几个印度兵把门,里面却是笙歌燕舞。今日有酒今日醉,哪还管明天如何!”

卡罗琳夫人回答时话不多,多半用“什么?”来结尾,夹杂着模棱两可的“是呀!”,抑或令人沮丧的“好吗!”。她的话给人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而迪克显然没注意到这些警示。后来,他突然慷慨陈词,发表了一通言辞激烈的议论。尼科尔听不清他说些什么,但却看见那个年轻女子脸色铁青,怒容满面,听见她厉声回答:“外人说外人的话,朋友说朋友的话!”

他又得罪人了!难道他就不能管一管他的嘴吗?什么时候才能改呢?恐怕到死都改不了了!

在钢琴边,乐队(该乐队以打击乐器为名,叫作“爱丁堡拉格泰姆学院爵士乐队”)的一个苏格兰金发小伙子开始用《丹尼·德弗》 的那种平音,随着钢琴弹出的低调唱起歌来。他歌声悠扬,字正腔圆,仿佛那歌词深深印在心间。

一个年轻女子从地狱来,

一听丧钟就高兴得跳起来,

因为她坏、坏、坏,

一听丧钟就高兴得跳起来,

从地狱来(咚咚锵)

从地狱来(锵咚咚)

一个年轻女子从地狱来……

“他唱的是什么歌?”汤米低声问尼科尔。

一个坐在他另一边的女孩代为回答说:“那是卡罗琳·西布利——比尔斯夫人作的词,他自己谱的曲。”

接下来,歌手开始唱第二段歌曲,似乎还要唱那位跳跃的女子。汤米禁不住嘟哝了一声:“多好呀!就像是在吟诵拉辛 的台词!”

至少从表面看,卡罗琳夫人并没有在意别人在演唱她的作品。尼科尔又看了她一眼,发现自己倒是注意上了她,不是注意她的特征或个性,而是注意到她的态度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力量,暗想此人绝非好对付的人。众人从餐桌旁站起时,她的看法得到了证实。这时,迪克坐着没动,表情有些异常,猛不丁就冷言冷语地来了一句:“英国人就喜欢叽叽咕咕地嘟哝,含沙射影,聒噪得人心烦又讨厌!”

卡罗琳夫人已经快走出餐厅了,一听这话便转身回来,走到他跟前,声音清晰,斩钉截铁地说(这样是让大伙儿都能听得到):“你来是找碴的,又是诽谤我的同胞,又是诋毁我的朋友玛丽·明盖蒂。恕我直言,有人看见你在洛桑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鬼混。那算不算聒噪呢?是不是让人心烦呢?”

“反正还不够聒噪吧。”迪克愣了一会儿才说,“看来,我已经臭名远扬了……”

戈尔丁说了声“好啦!好啦!”,终止了他的饶舌。说完,他晃动着强健的身躯,招呼客人们往外走。走到门口,尼科尔回头看见迪克仍坐在餐桌旁。她对那个女人出言不逊感到气愤,同时也在生迪克的气,怪他不该带她到这里来,不该喝得醉醺醺的,不该对别人冷嘲热讽,弄得他自己却反受其辱。她情知自己一来就吸引了汤米·巴尔班,结果惹恼了那个英国女人,这些也叫她越想越气。

过了一会儿,她见迪克出现在了舷梯口,正站在那儿同戈尔丁说话,显然已完全镇静下来了。在后来的半个小时里,甲板上不见了他的身影,于是她便和汤米一道用细绳和咖啡豆玩一种复杂的马来游戏。末了,她对汤米说:“我去找一下迪克。”

自打晚餐后,游艇就一直向西航行。迷人的夜色从船舷两旁掠过,柴油发动机发出噗噗噗轻微的声响。她来到船头,春风拂面,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看见迪克站在旗杆旁边,猛然一惊,为他感到担心。而迪克认出是她,却平淡地说:“夜色真美呀。”

“我为你担心。”

“哦,你担心了吗?”

“唉,别这样说话。要是我能为你做一点什么,我会感到非常快乐的,迪克。”

他转过身去,抬头仰望着非洲上空那点点的繁星。

“我相信这是真话,尼科尔。我有时还以为你能为我做的事越少,就越高兴呢。”

“别这样说话……别谈这些了。”

大海翻起白浪,而白浪反射着明亮的星月之光——但见他脸色苍白,然而却没有恼怒的表情(她原以为他会生气)。他甚至显得有些超然物外,目光慢慢地落在了她身上,就像弈棋人将一枚棋子慢慢地放在了棋盘上。以同样缓慢的动作,他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跟前,温和地说:“你毁了我,对不对?咱俩都完了。所以不如……”

她惊出了一身冷汗,然而却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让他抓住。好吧,那就来个一了百了,她会跟着他走的……就在她决定彻底放弃生命的那一瞬间,她又一次感到夜色是如此迷人……好吧,那就来个一了百了吧……

谁知就在这当儿,迪克却出人意料之外地松开了她的手腕,将身子扭转开,唉声叹气,连连叹息。

尼科尔泪流满面……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有人走了过来。

来人是汤米,冲他们说道:“你找到他了!那个英国小荡妇辱骂了你,尼科尔以为你要跳海呢,迪克。”

“在这个地方跳海倒是挺不错的。”迪克淡淡地说。

“谁说不是呢?”尼科尔接口说道,“咱们借个救生圈,跳下去得了。我觉得咱们应该有惊人之举,因为这日子活得也太拘谨了。”

汤米把他们好一番打量,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想弄清楚他们在这夜色里演什么戏,最后说道:“咱们不妨去请教一下西布利——比尔斯夫人,看她有什么时新的玩法。还记得她写的歌曲《一个年轻女子从地狱来》吧?我准备把它翻译出来,让它在娱乐场走红,成为我的摇钱树。”

“你很富有吗,汤米?”走到甲板的另一头时,迪克冷不丁问道。

“目前还不富。我玩股票,后来玩烦了,就不干了。不过,我有一些好股票在朋友手里,让他们替我经管,行情挺不错的。”

“迪克可是越来越富了。”尼科尔说道。说话时,她的声音有点发抖。

在后甲板,戈尔丁正挥动着他那巨大的手,敦促三对男女跳舞。尼科尔和汤米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汤米在一旁说:“迪克看上去就像喝了酒。”

“他只喝了一点儿。”尼科尔替丈夫解释道。

“有的人能喝酒,有的人不能喝。迪克显然是不能喝的。你应该劝他别喝了。”

“让我劝!?”她惊奇地叫了起来,“你让我告诉迪克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抵达戛纳码头时,迪克默默寡语,仍迷迷糊糊,睡眼蒙眬。戈尔丁扶他下了“马金”号游艇,而卡罗琳夫人惹人注目地挪了挪位置。到了码头上,迪克以夸张的姿态向她鞠躬告别,似乎还想说句俏皮的话祝她一路顺风,却被汤米用胳膊肘碰了碰腰眼,于是他们朝着停放在马路边的汽车走去。

“我开车送你们回家。”汤米提议说。

“不麻烦了……我们可以叫一辆出租车。”

“要是你们能留我过夜,我很乐意送你们。”

迪克坐在汽车后座上,一声也不吭。汽车驶过瑞昂湾的那块黄色的独石柱,又经过了瑞昂莱藩那昼夜开放的游乐场(一入夜,这儿便音乐袅袅,人语喧哗,各种各样的语言都有)。汽车拐弯爬上山坡向塔姆斯驶去时,车身一斜,而他突然坐直了身子,发表了一通议论。

“好一个英国人的代表……”他一时结巴了起来,“代表的是那么一群人……一群傻头傻脑的英国人。”说完,他便安然入睡了,时不时舒服地打几个酒嗝,让酒气飘散到柔和、温馨的夜色里。

第六章

次日,迪克一大早就来到了尼科尔的房间,说道:“我一直在等着,听见你起床了才进来的。不用说,昨晚的事叫我感到糟透了……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好吗?”

“好的。”她冷冷地回答,一边照着镜子。

“汤米开车送咱们回来的吧?要不,这是我梦中梦见的?”

“你知道是他送咱们回来的。”

“看来是这样的,”他承认道,“因为我刚才还听见他的咳嗽声了。我想我该去看看他。”

他离开她,倒叫她感到几分高兴——她破天荒第一遭发现他的那种刻意追求完美的风范似乎最终已不复存在。

汤米还赖在床上,等待仆人给他送牛奶咖啡。

“感觉还好吧?”迪克问他。

一听说他嗓子疼,迪克立刻摆出了医生的姿态,说道:“最好含一口漱口液什么的。”

“你有吗?”

“说来也怪,我没有,尼科尔倒可能有。”

“别打搅她了。”

“她已经起来了。”

“她的情况怎么样?”

迪克慢慢转过身去,以调侃的语气说:“你以为我喝醉了酒她就会死吗?她可是用佐治亚的松木做成的——除了新西兰的铁梨木,那可是天下最坚硬的木材。”

尼科尔下楼时正好听到了这最后几句话。她清楚,并且一直都很清楚汤米爱她,因为爱她汤米讨厌上了迪克。迪克早就对此心知肚明,一定会采取相应的措施回应汤米的痴情。她想到这里,心头不由产生了女性的那种满足感。只见她双肘架在孩子们的早餐桌上,对家庭女教师交代着事情,而此时此刻楼上有两个男人在为她牵肠挂肚。

稍后来到花园里,她心中仍充满了幸福感。她并不想让自己的生活横起波澜,只想让目前的状况持续下去,想让那两个男人为了她而暗暗较劲。已经有好久没人关注过她了,就好像她压根不存在似的,甚至还不如一花一草。

“这感觉真好,小兔子乖乖,你说是不是?嘿,小兔子乖乖,你说呀!你说这感觉好不好?到底好不好呀?难道这话你听上去很怪吗?”

实际上,那兔子哪里听得懂,只认她喂的白菜叶子,抽动了几下鼻子,算是表示同意了。

尼科尔在花园里继续侍花弄草,将剪下的鲜花放在指定的地方,好让花匠稍后拿到屋子里去。走到海堤边的时候,她很想找个人说说话,但苦于无人跟她交谈。于是,她停住脚步,想起了自己的心事,想起了她对另一个男人所产生的感情。这种婚外恋难免叫她有点心惊肉跳……可是,别的女人能有情人,她为何不可?在这个清新的春天的早晨,通向男性世界的种种壁垒全都消失了,她心潮澎湃,一颗心像鲜花一样怒放。风儿吹拂着她的头发,而她的头随风微微晃动。别的女人能有情人,她为何不可?昨晚,在一股力量的激励下,她愿意跟迪克一道走向死亡,而现在,也是这种力量使得她微微随风晃动着头,觉得自己有情人是顺理成章的事,并为这种逻辑感到满足和欣慰。

她坐在矮墙上,俯视着大海,心里也如大海一样波翻浪涌。在幻想世界的大海里,她钓起了一样东西,把它和其他的捕获物放在了一起。如果说在精神层面她没必要始终如一地只属于迪克,就像昨晚那样,那她就应该有另外一种形象,而不仅仅是他心目中的那种,满足于围着一枚奖章无休无止地转圈圈。

她之所以挑了这处矮墙坐下来——是因为此处的悬崖旁有一个斜坡,坡上有草地和一个菜园子。透过一簇簇枝叶,她看见两个男子手持耙子和铁锹在干活,一边还用尼斯土话和普罗旺斯 方言闲聊着。根据他们说的话以及做出的手势,她也能明白他们的意思。

“我是在这儿把她放倒的。”

“我把她带到那边的葡萄架后面。”

“她不在乎……他也不在乎。那可是条神圣的母狗呀。哦,我把她在这儿按倒后……”

“你带耙子了吗?”

“你自己不是有么。你这个小丑。”

“唉,我才不管你在哪儿把她按倒了呢。自从结婚一直到那天晚上,我甚至连女人的乳房贴在我胸口的滋味都没有尝过……都十二年了。现在你却跟我讲什么……”

“还是请你听我讲讲那条母狗吧……”

尼科尔透过枝叶注视着他们,觉得他们说的话自有其中的道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嘛。而那可是她偷听到的男人间的体己话!回到家时,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迪克和汤米在露台上。她从他们身边走过进了屋子,拿来一个画板,开始为汤米画头像。

“双手从不停歇,忙忙碌碌如飞梭。”迪克随便说了一句——他脸上仍没有血色,胡子上沾着褐色的肥皂沫,双眼发红。

尼科尔觉得他的话十分无聊,没加以理会,而是冲着汤米说道:“我总是忙忙碌碌的。我曾养过一只活泼可爱的波利尼西亚 小猴子,喜欢逗它玩,一玩就是老半天,弄得有人都拿我当笑柄了,冷言冷语的……”

她说话时,眼睛有意不看迪克。过了一会儿,迪克借故进屋去了……她看见他给自己倒了两杯水,像是在躲她,于是心里越发凉了。

“尼科尔……”汤米刚要说什么,却停了下来,清了清嗓子。

“我去给你拿一种特殊的樟脑药膏,”她说,“是美国货,迪克很相信它的疗效。我马上就来。”

“我真的该走了。”

迪克走出屋子坐了下来,问汤米道:“说我相信什么?”尼科尔拿着药瓶回来时,那两人坐着连动也没动。不过,看得出他们之间有过激烈的交谈,具体谈的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司机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包,里面装的是汤米昨夜换下来的衣服。看见汤米穿着向迪克借来的衣服,她觉得很不是滋味,仿佛汤米买不起这种衣服似的。

“你回到旅馆,把这药涂在咽喉和胸脯上,然后吸几口樟脑气味。”她交代道。

“喂,等一等,”当汤米走下台阶时,迪克咕哝道,“别把整瓶药都给了汤米……这药得从巴黎订购……家里没这种药了。”

汤米又走了回来,到了能听见他说话的地方。三个人就这么呆呆地站在大太阳底下。汤米雄赳赳立于汽车前头,看那劲头就好像一弯腰就能够将汽车举起来放在背上。

尼科尔走下台阶来到路边,对他说道:“你只管拿着就是了。这种药很稀罕,很贵重。”

迪克来到她身边,一句话也没说,而她躲开了一步。汽车开走时,她冲着汤米以及那瓶贵重的樟脑药膏挥手告别。随后,她便回屋去服她自己的药了。

“没必要装大方,”迪克说,“咱们家里有四口人……几年来,只要有人咳嗽……”

他们彼此看了一眼。

“咱们总能再弄到一瓶的……”她有点心慌意乱,跟在迪克身后上了楼。一进房间,迪克就躺在了他的床上,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你想把午餐端上来吃吗?”她问。

他点点头,仍然一句话也不说,眼睛直勾勾望着天花板。她满怀心事地下楼张罗去了。回到楼上时,她探头朝他的房间里看了看,发现他的一双蓝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夜空中的两束探照灯光。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有罪于他,有点不敢进去……后来她走过去伸出手,似乎要摸他的头,而他急忙躲开了,就像一只疑心很重的动物。她再也忍受不了了,转身冲到了楼下,一如惊恐万状的小鹿,生怕楼上的那个受到打击的男人把她当作牺牲品,而她还傻傻地依偎在他那干瘪的胸脯上。

一个星期后,尼科尔已淡忘了她对汤米所产生过的激情——她不大记人。人一走她就忘。但是在六月份乍热的时候,她听说汤米到了尼斯,还写了一封短信给他们俩。她在遮阳伞下把这封信连同另外几封从家里带来的信件一道拆开,看完这封后便随手抛给了迪克,而迪克也把一封电报扔到了她那穿着沙滩休闲装的膝上。电文如下:

我明天到高斯,很遗憾家母不能同去。希望能见到你们。

——罗斯玛丽

“我很愿意见见她。”尼科尔冷冷地说。

第七章

次日上午,她随迪克去海滩那儿的时候,心中再生忧虑,害怕迪克采取极端措施。自从那天晚上在戈尔丁的游艇上经历了一场风波,她便忐忑不安,有了这种感觉。目前的情况比较微妙,必须保持平衡,一边是四平八稳地过日子,可保人身安全,另一边则是危险,纵身一跳就可能会粉身碎骨,这叫她想都不敢想。她和迪克都在变,变得面目全非、奇形怪状,有点像荒诞舞会上的幽灵。几个月来,迪克每说一句话似乎都有弦外之音,不久便可以由他用实际行动加以澄清。也许,这种心理状态对她反而更有益处——童年的病痛扼杀了她的一部分活跃的天性,而多年婚后的生活渐渐激活了受损的天性,这些是迪克没有觉察到的。这也不能怪他,因为了解一个人的心理世界谈何容易!这种情况的出现喜忧参半。最令人担忧的是迪克对她越来越冷淡,目前表现为嗜酒贪杯,借酒浇愁。她真不知自己会有怎样的结局,不知自己是会被摧毁还是得以解脱——迪克说话缺乏真诚,让人摸不透他在想什么。迪克似乎在慢吞吞地展开一条魔毯,简直慢得出奇,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知她从魔毯上跳下来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至于以后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她并不担心——她猜想那将会是卸掉一个包袱,是重新睁开眼睛看世界。尼科尔天生就喜欢变化,喜欢遨游于大海,喜欢飞翔于天空,而金钱就是她遨游的鱼鳍和飞翔的翅膀。目前的状况说到底就像是一只赛车底盘,多年藏身于一辆家用轿车的车身下,但终究会拆卸下来,一朝露峥嵘,驰骋于赛场。尼科尔已经感到清新的风扑面而来——她只是害怕变化来得太突然,来得太惨烈。

他们两口子到了海滩上。她穿了一套白色的泳衣,迪克穿一条白色游泳裤——他们的衣服在他们身体肤色的反衬下,显得格外的白。她看见迪克在杂乱的人群中和许多遮阳伞的阴影间东张西望,在寻找他们的孩子。当他的心思暂时不在她身上、不再纠缠她时,她就可以冷静地观察他了,断定他找孩子不是要保护他们,而是在寻求自我保护。也许他害怕海滩,犹如一位被废黜的君王此时偷偷跑来,是要看一眼自己昔日的宫殿。她讨厌他那谈笑风雅、彬彬有礼的世界,全然忘了在许多年里对她敞开大门的唯有此处。就让他好好看吧——他的海滩已失去了往日的风采,成了一些无品味人士的乐园!他就是找上一整天,也找不到他从前像建筑中国的长城那样建起的围墙了,找不到老朋友们的足印了。

一时间,尼科尔有些伤感,想起了他怎样从废物堆里扒拉出来了那只玻璃杯;想起了他们在尼斯的一条小街上买水手衫和水手裤的情景(这种款式后来被巴黎的女服装设计师采用,做成了丝绸衣服,红红火火地流行了一阵);想起了天真的法国小姑娘怎样爬上防波堤,大喊大叫“喂!喂!”,像鸟儿一样自由;想起了他们在早晨举行的仪式,一颗心宁静、安详,充满了对大海和太阳的向往……谁知才过了几年,他的诸多发明就被深深地埋在了沙子里。

如今,他们游泳的地方变身成了“俱乐部”,有着国际社会的范儿,很难说谁可以入内谁不可以入内。

这时,尼科尔见迪克跪在草席上,在用目光寻找罗斯玛丽,于是她的一颗刚热了一点的心就又凉了。顺着他的目光,她的眼睛扫视着那些新搭起的凉棚、水上秋千、吊环、简易更衣室、浮塔、昨日晚会用过的探照灯以及装有无数把手的时髦白色餐柜。

他几乎最后才朝海上看了看,因为那儿是最不可能找到罗斯玛丽的地方——除了几个孩子和一个男仆,很少再有人到那片天堂一般的蓝色海水里游泳了。若说那个男仆,他只是喜欢出风头,上午准会爬上一块五十英尺高的岩石,来几个高台跳水,亮一亮优美的跳水姿势。绝大多数高斯旅馆的客人只是在下午一点钟的时候,才脱掉浴衣,露出一身虚肉,跳进海水里泡上一小会儿。

“她在那儿。”尼科尔说道。

她望着迪克的眼睛,而迪克的目光却在寻找罗斯玛丽,从一张筏子寻到另一张筏子。看到这情景,她不由一声长叹(这一声叹息五年前就埋藏在了心里,一直到了今日)。

“咱们游过去,跟罗斯玛丽聊聊吧。”迪克提议。

“你去吧。”

“咱俩都去吧。”

她犹豫了片刻,但最后还是同意了。于是,他们俩跟在一群小鱼的后边游了过去,而那群小鱼则追随着罗斯玛丽——罗斯玛丽就像一个闪闪发亮的匙形鱼钩,那亮光照花了他们的眼。

到了跟前,尼科尔仍待在海水里,迪克则爬上筏子,来到了罗斯玛丽身边。他们俩坐在一起,身上水淋淋的,聊了起来,就好像他们从未相爱过,从未相互抚摸过一样。罗斯玛丽很美,身上焕发出的青春活力令尼科尔颇为震撼,但同时也窃窃自喜,觉得罗斯玛丽不如她苗条,腰围稍微比她粗一点儿。尼科尔围着筏子一边游泳一边听罗斯玛丽说话——罗斯玛丽兴致勃勃,乐观开朗,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比五年前要自信多了。

“我很想妈妈,但她在巴黎等我,下星期一才能见面。”

“五年前你来这儿时还是个黄毛丫头,穿着一件旅馆的晨衣,特别有意思!”迪克说。

“你的记忆力真好!美好的事情你总能记得很清楚。”

尼科尔见她故技重演,又开始奉承起迪克,于是便一头潜到水下,随后又浮出了水面,只听罗斯玛丽在说:“我真希望能回到五年前,自己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你和尼科尔总给我一种亲切感,让我觉得欢乐、幸福。我觉得你们好像仍跟从前那样坐在那边沙滩上的一把遮阳伞下……你们是我认识的最可爱的人,也许永远如此。”

尼科尔游开了。她看得出迪克在和罗斯玛丽谈笑时,心中的阴霾有所消散,又拿出了他在交际场上的看家本事——一种都快生了锈的交际艺术。她心想:他如果能喝上一杯酒,八成会为罗斯玛丽表演几个吊环动作(以前他表演这些动作不在话下,现在可能会有些吃力)。今年夏天她留意到,他第一次对高台跳水有了畏惧之心。

她想着心事,从一个筏子游向另一个筏子,越游越远。迪克从后边赶过来说:“罗斯玛丽的朋友有一艘快艇,就在那边。你想乘滑水板滑行吗?我想一定很好玩的。”

记得有一次,他在一块滑板的末端放了一把椅子,自己在椅子上做倒立。她迁就他,就如同她也会迁就拉尼尔一样。去年夏天在苏黎世湖,他们玩过那种有趣的水上游戏,迪克还从滑板上举起一个重两百磅的男子放在肩上,直直地站在那里。女人嫁人图的是对方有某种才能,这是很自然的,但婚后做丈夫的再炫耀他们的才能,她们就不会太感兴趣了。尼科尔非但不感兴趣,甚至连装也不想装,只是胡乱支吾着:“是呀,我想也是的。”

她知道他有些累了,只是由于年轻动人的罗斯玛丽近在身边,才鼓舞着他跃跃欲试——她曾见他从她新生的婴儿身上汲取过同样的力量,此时冷眼旁观,真不知他会不会当众出丑。戴弗夫妇比快艇上的其他人都要年长些。那些年轻人有礼貌,态度恭敬,但尼科尔心中却暗自嘀咕,“这都是些什么人”,她怀念以前迪克善于控制场面,善于让人们尊敬他们的天赋……此刻的迪克正专注于眼前的事情,准备一鸣惊人。

快艇在离海岸两百码的地方开始减速,一位年轻人从船舷边猛地跳入水里,朝那块随海浪东摇西晃、上下颠簸的滑水板游去,把它稳住后,然后慢慢爬上去跪在上面。快艇加速时,他站立起来,身体后仰,生硬地操纵着轻巧的滑水板,使其左右来回摆动,缓慢而又费劲地做着弧形运动,每一个弧形动作结束时,滑板都会压在快艇激起的边浪上。后来,在快艇尾波的直接冲击下,他放开了手中的绳子,身体晃了晃想保持平衡,随即便朝后一歪,扑通一声跌入水中,就像一尊石像沉入水底一样。快艇绕了一圈回来时,他又现身了,露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

轮到尼科尔的时候,她拒绝了。罗斯玛丽上了滑水板,做的动作利落、稳健,赢得了仰慕者们的阵阵欢呼和喝彩。她回到艇上时,其中的三个仰慕者争先恐后拉她,抢着要将这份荣耀争取到手,结果使得她的膝盖和髋部碰在船舷上,碰得青紫。

“现在该你了,医生。”驾驶快艇的那个墨西哥人说。

迪克和最后一个年轻人跳下水向滑水板游去。迪克要表演的是他的那套举人的技艺,尼科尔冷眼旁观,脸上挂着蔑视的微笑。这场特意为罗斯玛丽举办的体能表演令她怒不可遏。

那两人滑了许久才掌握住平衡。迪克跪着,将脖子伸到另一个人的胯下,从大腿间抓住了绳子,然后慢慢地开始站起来。

快艇上的人全神贯注地观看,他们发现他做这套动作有点吃力。他跪着一条腿,需要从跪姿到直立起身子的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他歇了一会儿,随后咬紧牙关,使出全身力气奋力一举。

滑水板很窄,被举的那个年轻人尽管体重不足一百五十磅,然而由于掌握不了平衡,便笨手笨脚地抱住了迪克的头。迪克弓起腰,背部一挺,站了起来,但这时滑水板一歪,他们两个都翻身落水了。

快艇上,罗斯玛丽却在喝彩:“太棒了!只差一点就做成了!”

当快艇转回到落水者跟前时,尼科尔观察了一下迪克的脸色,果然见他一脸恼怒——两年前这套动作对他还是小菜一碟,如今却叫他丢了脸。

在第二次尝试时,他倍加小心,先是微微弓起腰,试一试脖子上的那个年轻人是否坐得稳当,然后又跪了下去。接着,他“嘿哟”喊了一声就开始往上站起,可是没等他站直,两腿就突然打了弯。落水时,他用脚踢开滑水板,以免被滑水板击中。

“宝贝鱼”号快艇这次绕回来时,艇上所有的人都看得出他非常生气。

“要是我再试一次你们不在意吧?”他踩着水说,“刚才我差一点就成功了。”

“没问题。接着干吧。”

尼科尔见他脸色惨白,就像死鱼的那种颜色,便提醒他说:“你不觉得已经够了吗?”

他没吱声。他的搭档倒觉得已经够了,被人拉上了船。那个驾驶快艇的墨西哥人自告奋勇接替了他的位置。

墨西哥人比前一位要重一些。快艇加速时,迪克趴在滑水板上歇了一会儿。随后,他钻到墨西哥人的胯下,拽住绳子,绷紧肌肉,试图站起来。

他试了试,但没能站起来。尼科尔看见他换了个姿势,再次绷紧了身体向上发力,但此刻那位搭档的全身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肩上,使他动弹不得。他又一次尝试,身子弓起了一英寸,两英寸……尼科尔和他一样紧张,额头上都沁出了汗。他硬撑着,保持着弓身的姿态,后来啪嗒一声双膝又跪了下去。二人都落了水,迪克的头差点被滑水板击中。

“快回去!”尼科尔对驾驶员大叫。甚至就在她大叫的当儿,她看见他沉入了水中,惊得不由喊出了声。不过,他又浮了上来,仰面躺在水上。墨西哥人急忙游过去施救。快艇靠了过去,中途似乎用了很长时间,最终到了他们俩身边时,尼科尔看见迪克精疲力竭地漂浮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在水天之间显得是那么孤独。顿时,她的惊恐变作了轻蔑。

“我们搀着你上来,医生……抓住他的脚……好了……现在上来了……”

迪克坐在那儿喘气,谁也不看。

“我早就知道你不该逞能。”尼科尔禁不住埋怨了一句。

“他前两次把力气都用光了。”墨西哥人说。

“这是做蠢事。”尼科尔又说。罗斯玛丽知趣地一声不吭。

过了一会儿,迪克缓过了神,喘着粗气说:“现在给我个纸娃娃让我举,我也举不起来了。”

众人哈哈大笑,冲淡了一点由他的失败造成的紧张气氛。他下船走上码头时,大家都对他表示了关心。而尼科尔却一肚子气——他现在的一举一动都让她着恼。

迪克到快餐店喝酒去了,她和罗斯玛丽坐到了一把遮阳伞下等他。他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还给她们带了些雪利酒。

“我平生第一次喝酒是跟你们一起喝的。”罗斯玛丽说。突然,她一激动,又接着说道:“啊,见到你们,知道你们一切都好,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我还担心……”她欲言又止,把后半句“担心你会出什么事”咽了回去。

“你是听人说起我开始堕落了吧?”

“哦,那倒不是。我只是……只是听说你变了。现在我亲眼看到事实并非如此,这叫我感到高兴。”

“事实就是如此。”迪克在她们身边坐下来时说道,“变化早就开始了,只不过开始的时候不明显罢了——精神垮掉之后,外表有一段时间依然如故。”

“你在里维埃拉开业行医了吗?”罗斯玛丽急忙转换话题问。

“要是找疾病标本,那儿不失为一个好地方。”他一边朝那些在金色沙滩上溜达的人群点头示意,一边说道,“那儿可以选到很棒的标本。咱们的老朋友艾布拉姆斯夫人见到玛丽·诺思,会像公爵夫人见到女王一样,这样的情景你能想象得来吗?你可别眼红哟!你不妨想一想,艾布拉姆斯夫人手脚并用地爬上丽兹饭店那长长的楼梯去迎接她,会吸入多少地毯上的灰尘呀!”

罗斯玛丽打断他的话问:“那不就是玛丽·诺思吗?”她说话时,眼睛望着一个正朝这边走来的女子,那女子身后跟着一小群人,而那群人趾高气扬,好像已经习惯了受人瞻仰一样。那群人来到离他们有十英尺远的地方,玛丽漫不经心地扫了戴弗夫妇一眼——那是目中无人的一扫,明明是看见了他们,却又装作看不见。以前,从来就没有人敢用这样的目光扫视戴弗夫妇,抑或罗斯玛丽·霍伊特。不过,玛丽认出罗斯玛丽后,就改变初衷,走了过来,这使迪克感到有点好笑。她春风满面地跟尼科尔寒暄了几句,绷着脸对迪克点了点头,仿佛他是个传染病人似的,而迪克以点头哈腰的动作挖苦她。随后,她转向罗斯玛丽说:“我听说你到了这儿,要待多久?”

“明天就走。”罗斯玛丽回答。

她也看到了玛丽怎样从戴弗夫妇身边走过来特意跟她说话,心中产生了一种责任感,于是说话显得很冷淡,并且谢绝了玛丽的晚宴邀请。

玛丽转向尼科尔,露出一副关怀中夹杂着怜悯的表情,问道:“孩子们好吗?”

恰在此时,那两个孩子走了过来,向尼科尔诉苦,说家庭女教师不准他们游泳,要尼科尔否决家庭女教师的决定。

“不行!”迪克替尼科尔回答道,“必须照老师说的去做。”

尼科尔也觉得既然授权给老师,就应该维护其权威性,于是就拒绝了孩子们的请求。此时的玛丽,样子有点像安妮塔·卢斯 作品里的女主人公(此人只会指手画脚,其实连一只法国狮子狗都摆布不了),她对迪克怒目而视,就好像他犯下了恃强凌弱的弥天大罪似的。迪克见她装模作样的,不禁有点生气,便以假关心实讥讽的语气问道:“你家的孩子好吗?……他们的姑妈好吗?”

玛丽没有回答,转身走掉了。离开之前,她还伸出手同情地摸了摸拉尼尔的头,而拉尼尔却显得很不情愿。她走后,迪克说道:“想一想,我还给她看过病呢。”

“我喜欢她。”尼科尔说。

迪克的刻薄让罗斯玛丽感到意外,她一直认为他是个宽厚大度、善解人意的人呢。倏然,她回想起了自己听到的一些有关于他的闲言碎语。有一次在轮船上,她碰见了几个美国国务院的官员——那是一些欧洲化了的美国人,欧化的程度非常深,几乎都说不准他们究竟是哪个国家的人了,最起码不像是强权国家的人,倒有点像哪个巴尔干国家的人(凡是巴尔干国家里的公民差不多都一个样)。交谈中,那几个官员提到了几乎无人不知的芭比·沃伦,说她的妹妹不幸嫁给了一个生活放荡的医生。其中的一位女官员说:“他现在不管到何处,都是不受欢迎的人。”

这话使罗斯玛丽深感不安,虽然她难以把戴弗夫妇同这样的社交圈子联系在一起,觉得即便迪克的确放荡,也不至于严重到那种地步,可是那句满怀敌意、别有用心的评价言犹在耳:“他现在不管到何处,都是不受欢迎的人。”于是,她想象着迪克登上一座府邸的台阶,递上名片,却被管家告知:“我们这儿不再欢迎你了!”随后,他顺着大街继续往前走,无论是拜访大使、部长还是临时代办,都会吃闭门羹,听到管家们说同样的话……

尼科尔在寻思脱身之计,她觉得迪克一受到刺激就会兴奋起来,继而施展自己的魅力,对罗斯玛丽产生影响。果不其然,片刻之后他便开始修正他刚才说过的辛辣的话。只听他说道:“玛丽还是挺不错的,做事非常得体。只不过,要是别人不喜欢你,你就很难始终对他们保持好感。”

罗斯玛丽对此颇有同感,朝迪克倾过身去,莺声燕语地说道:“你是个大好人。不管你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我简直想象不来有谁会记恨你。”话一出口,她又觉得自己的满腔热情或许侵犯了尼科尔的权利,于是便低头看着他们俩正中间的沙地,说道:“我最近拍的几部片子不知你们看过没有?我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尼科尔没吭声——她倒是看过其中的一部,但没往心上放。

“这是三言两语说不清的。”迪克说,“咱们不妨设想一下,如果在生活中,尼科尔对你说拉尼尔病了,那你会怎么样?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样?谁都会做出反应的,通过面部表情、声音和话语做出反应——面部显示出悲哀,声音透露出惊愕,话语表达的则是同情。”

“是的……我明白了。”

“但演戏就不一样了。优秀的演员积攒人气靠的是用夸张的手法表达感情,表达恐惧、爱和同情。”

“我明白了。”(罗斯玛丽口中说明白,其实并不太明白)

尼科尔听得一头雾水,越来越不耐烦了,然而迪克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一个女演员所面临的挑战是现场反应。咱们不妨再做一番设想吧。假如在生活中有人告诉你,说你的心上人死了,你可能会悲恸欲绝;但演戏时,你的职责是给观众带来娱乐,由观众自己去‘反应’。首先,演员必须背台词,然后需要将观众的注意力从中国人被谋杀的场景,或别的什么场景,转移到她身上来。所以,她必须随机应变——观众觉得她冷酷,那她就温柔一些;观众认为她太温柔,那她就冷酷一些。必须超越角色,明白吗?”

“不怎么明白,”罗斯玛丽承认道,“你所说的‘超越角色’是什么意思?”

“就是随机应变,让观众抛开客观事实而将注意力集中到你身上。那时,你再重新进入角色。”

尼科尔再也受不了了,猛地站了起来,丝毫不想掩饰她不耐烦的心情。罗斯玛丽过了一会儿才有所醒悟,为了缓和气氛,便转向托普西说:“你长大后想当演员吗?我想你一定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女演员。”

尼科尔狠狠地瞪了罗斯玛丽一眼,用她祖父的那种腔调,缓慢而清晰地说道:“给别人家的孩子头脑里灌输这样的思想,实在不应该。记住,我们可能对他们有截然不同的安排。”说着,她霍地把脸转向了迪克:“我现在开车回家,然后叫米歇尔来接你和孩子。”

“你有几个月没开车了。”迪克不同意地说。

“我还不至于忘了怎么开吧。”

尼科尔离开遮阳伞走掉了,看也没看脸上正在起激烈“反应”的罗斯玛丽。

在更衣室里,她换了衣服,一张脸仍无任何表情,就像一块铁板。但是到了一条松树林荫道,她的心情便随着环境发生了变化——这儿有小松鼠在树枝上跳跃,风儿轻拂着树叶,雄鸡的鸣叫划破了长空,阳光悄悄地穿行于宁静的景物之间,而海滩上的嘈杂声越来越远。她全身心放松,感到欢快,神清气爽,大脑像被水洗过一样清晰,有一种大病初愈后获得新生的感觉。沿着那条她已经走了多年的弯弯曲曲的公路返回家中,她的一颗心像鲜艳的玫瑰一样开始绽放。她讨厌海滩,讨厌当配角,不愿像行星围绕着太阳那样围着迪克打转转。

“嗬,我差不多已经彻底痊愈了,”她暗想,“实际上不需要依靠别人了,没有他也能生活。”她就像个快活的孩子,渴望着早日独立,心里依稀觉得这也是迪克的安排。一回到家,她就趴在床上,给在尼斯的汤米·巴尔班写了一封颇具挑逗性的短信。

但这是白天的情形——傍晚时分,随着精力的必然衰退,她的情绪也低落了下去,在一片暮色里感到眼花意乱。她有点害怕,怕的是迪克别有心思。根据他近来的表现,她觉得他在打自己的小算盘,这叫她心生忧虑。迪克的小算盘天衣无缝,似乎面面俱到,让她怎么也吃不透。她已习惯于让迪克代她思考问题,即便迪克不在跟前,似乎也会不由自主地按他的喜好办事,所以现在她反其道而行之,就觉得很不适应了。然而,她必须独立思考。她终于找到了那扇通向幻想世界的可畏的大门,知道了大门上的门牌号码,找到了逃亡的路径(尽管她仍然无法逃脱)。她知道,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她最大的过错莫过于自我欺骗。这是一个惨重的教训,但她现在已经学乖了。你自己必须学会思考——别人代替你思考,就会剥夺你的力量,扭曲和限制你自己的品位,对你进行驯化,最终把你变成一个废物!

他们平静地吃了晚餐,迪克喝了许多啤酒,在昏暗的房间里同孩子们玩得很快活。后来,他弹了几首舒伯特 的曲子和一些新的美国爵士乐曲。尼科尔伏在他肩头用有力、悦耳的女低音轻轻哼唱道:

感谢爸爸

感谢妈妈

感谢你们相逢于路上……

“我不喜欢这支歌。”迪克说着就开始翻乐谱。

“哦,就弹这支曲子!”尼科尔叫道,“难道你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一遇到‘爸爸’这个词就躲开吗?”

感谢那天夜里拉车的马儿,

感谢你们俩沉迷于醉乡……

弹唱完,他们就跟孩子一道爬上摩尔式 房顶,坐在那儿观赏远处海岸边两家游乐场放的焰火。他们两人在一处,心却是孤独的、空虚的和凄凉的。

次日上午,尼科尔从戛纳采购回来,见到了一张迪克留的便条,说他开那辆小型汽车到普罗旺斯去了,在那儿一个人待上几天。就在她读便条时,电话铃响了——那是汤米·巴尔班从蒙特卡洛打来的,说他已收到她的来信,正要开车过来。她衷心地欢迎他的到来,觉得自己贴在话筒上的嘴唇暖丝丝的。

第八章

她洗过澡,脸上涂了护肤霜,身上抹了爽身粉,同时,双脚踩在浴巾上,脚趾在旁边的一叠浴巾上蹭了蹭。她细细地打量着身体两侧的曲线,心中暗想:真不知再过多久,这漂亮的线条就会消失,苗条的腰肢会变成水桶腰。大概再过五六年吧……不过,她现在还不甘心,实际上,她愿意跟任何一个她认识的女子一争高下。

尼科尔这可不是吹牛。现在的她跟五年前的她没什么差别,唯一的不同是她已不再是个妙龄女子了。不过,目前社会上崇拜青春的潮流还是挺影响她的情绪的——电影里的那些小孩脸女演员唯我独尊,就好像她们代表着人类的成就和智慧似的,这叫她对青春产生了妒意。

她穿上一袭曳地长裙(这件裙子购于多年前,是她第一件这样长度的长裙),然后虔诚地在身上交叉洒了些香奈儿十六号香水 。汤米下午一点驾车来到时,她已经打扮得袅袅婷婷,鲜花一样美艳。

这种感觉真美——再一次受到崇拜,再一次披上神秘的面纱!回想起自己如花似玉的年华,她由于高傲痛失了两年宝贵的时间,此时她遗情缱绻,觉得应该弥补逝去的时光。她欢迎汤米,仿佛他是当年拜倒在她脚下的众多男子中的一个。但见她昂首走在他前面,而非跟他并排走,他们一起穿过花园,朝一把遮阳伞走去。二十九岁的女子只要自信,跟十九岁的少女一样妩媚动人。而且,二十多岁女子的内心比较苛求,不再对外部世界感兴趣。相比之下,十九岁少女就像是傲慢的军校小女生,而二十九岁的女子则可比作从情场上凯旋的昂首阔步的战士。

十九岁少女的自信来自于别人关注的目光,而二十九岁女子的自信是靠比较含蓄的养分滋润的。此时的尼科尔虽然也充满了欲望,但没有乱分寸,而是理智地选择着开胃酒,或者说满足于品尝余味无穷的鱼子酱。幸运的是,无论在哪种情况下,她似乎对未来都没有多加考虑——患得患失只会搅乱她的心绪。再怎么说,十九岁也罢,二十九岁也罢,都没有什么可惧怕的。

尼科尔并不想陷入那种朦胧的、浪漫的精神恋爱,只想“风流一把”,换换口味。她情知:按迪克的观点,从浅处说这是一种下流的恋情,缺乏感情基础,是放荡的行为,害人又害己。从另一方面看,她将眼下这种状况归咎于迪克,而且真心认为这样的试验也许会有治病的效果。整个夏天,她亲眼看见有些人放纵情欲,却没有受到惩罚,于是自己也跃跃欲试。再说,她不愿再欺骗自己了,觉得这只不过是在尝试一种新的生活,随时都可以退回来嘛……

在一处阴凉的地方,汤米伸出白皙的胳膊一把将她抱住,让她把脸转过来,看着她的眼睛说:“别动,让我好好瞧瞧你。”

他的头发散发出香味,白色的衣服上有股淡淡的肥皂气味。她抿着双唇,脸上不露笑容。一时间,他们只是相互对视着。

“你看了喜欢吗?”她喃喃地问。

“说法语吧。”

“好的,”她又用法语问了一声,“你看了喜欢吗?”

他将她搂得更紧了。

“你的一切,我看了都喜欢。”他有些迟疑地说,“我原以为我是熟悉你的面孔的,但现在你的脸上好像多了一种我不了解的东西。你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种浅色的骗子般的眼睛?”

她挣脱开来,又惊又气,用英语嚷嚷道:“你要讲法语,难道就是要说这些?”见管家端着雪利酒走来,她这才把声调放低了,说道:“你这样说话是不是有意气人?”

她一屁股坐到了铺着银白色布垫的椅子上。

“我手边没有镜子,”她又用法语说道,但语气很坚定,“若说我的眼睛有了变化,那是因为我恢复了健康。恢复健康也许意味着恢复了真实的自我——我猜我的爷爷就是一个骗子,这是我继承来的,我们爷孙俩一个样。这样说是否合乎你的逻辑?”

他懵懵懂懂的,好像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迪克上哪儿去了?他跟咱们一起吃午饭吗?”

她看出他刚才的话其实并无恶意,于是哈哈一笑作为了结,然后说道:“迪克去旅行了。罗斯玛丽·霍伊特来了——要么他俩正在一起耳鬓厮磨,要么就是罗斯玛丽惹恼了他,气得他一走了之,心里却仍对她念念不忘。”

“知道吗?你也有点想得太多了。”

“绝对不是的!”她急忙申辩道,“实际上,我可不是……我只是……我只是一个脑子简单的人。”

仆人马里厄斯送来了西瓜和一桶冰水。尼科尔还在想汤米说她骗子般的眼睛的那句话,遂没有回应,她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不好对付,可不是让你由着性子任意摆布的。

“你为什么不自然一些,保持自己的天性呢?”汤米突然开口说道,“你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引人注目的。”

她没作声。

“这可是女人的看家本事哟!”他嘲笑地说。

“每个社会都有一些这样的人……”她依稀觉得迪克在近旁监督着她,但她还是耐心听汤米说了下去,“对男人嘛,我有时会粗暴一些,但是对有些女人就不敢贸然行事了。尤其是在‘温柔乡里’,更不敢鲁莽。强扭的瓜不甜,对谁都没有好处。难道对你有好处吗?对他有好处吗?”

她的心突突乱跳,但一想到夫妻恩情,情绪就又稳定了下来。

“我觉得我有……”

“你有太多的钱!”他不耐烦地接口说,“这就是问题的症结!这就是迪克无力摆脱的魔咒!”

她默默思索着,仆人走过来把西瓜端走了。

“你说我该怎么办?”

被一个男人牵着鼻子走,而这个男人却不是她的丈夫,十年中这对她而言还是第一遭儿。汤米说的每一句话都融入了她心里,永远地留在了那儿。

他们喝着葡萄酒。微风吹拂着松树的松针,午后的骄阳在格子图案的桌布上投下了斑驳的耀眼的光点。汤米走到她身后,伸开双臂搂住她,紧紧握住她的手,先是用面颊蹭了蹭她的脸,接着便将热吻印在了她的芳唇上。她娇喘吁吁,一半是因为动了真情,一半则是因为惊讶,没想到事情竟然来得如此突然……

“下午能不能把家庭教师和孩子们支走?”

“他们要上钢琴课。再说,我不想待在这儿。”

“再吻吻我。”

少顷,他们驾车前往尼斯。她心想:这么说我有双浅色的骗子般的眼睛喽?那也不错,一个有理性的骗子,也比疯狂的清教徒好。

汤米的一席话似乎叫她吃了定心丸,使她不再害怕内疚或担责,而是满怀喜悦地开始用新的眼光看待自己。一片新的天地就在眼前,那儿出现了许多男子的面孔,没有一个需要她服从,甚至也不必去爱他们。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晃了晃肩膀,转过身对汤米说:“是不是到蒙特卡洛,去你下榻的旅馆?”

汤米猛地踩住了刹车,汽车轮子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不!”他回答说,“上帝啊,我幸福极啦,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快活过!”

他们沿着蓝色的海岸穿过尼斯,朝地势稍高的滨海路驶去,然后下陡坡到了海边,经过一个平坦的半岛,将车停在了海边一家小旅馆的后院。

事情真的就要发生了!这叫尼科尔一时感到惶恐不安。在服务台,一个美国人在跟服务员就钞票兑换利率的事情争论个没完。她来回溜达,外表平静,而内心却乱糟糟的。汤米在填写住宿登记表——他用的是真名,给她填的则是假名。他们的房间面向地中海,房间里陈设简单,但较为整洁,虽然外边的海面亮光闪闪,这儿却比较幽暗。朴素的地方,享受朴素的欢乐!汤米要了两杯法国白兰地。服务员送来酒,随手拉上了门后,他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但见他脸膛黝黑,有些疤痕,显得英俊潇洒,眉毛呈弧形,向上弓起,犹如一位好斗的精灵,一个破釜沉舟的魔鬼。

酒还没喝完,他们便不约而同地突然走到一起,站在那儿拥抱,随后坐在了床上。他吻她矫健的膝盖,她稍微挣扎了几下,犹如一只被砍了头的动物,接着便忘了迪克,忘了所谓的“浅色的眼睛”,甚至也忘了汤米本人,渐渐地陷下去,沉醉于当前的每一分每一秒。

后来,汤米听见下面有响动,声音越来越大,于是他起身推开一扇窗户,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肤色比迪克黑,体格比迪克强壮,在窗口亮光下,身上那隆起的条子肌肉清晰可见。此时,他也把她忘了……两人的肉体几乎刚一分开,她就有一种预感:事情的发展会超出她的想象。她感到莫名的恐惧——这种恐惧感压倒了其他的感觉,压倒了喜悦或悲哀,仿佛听见了预示着暴风雨即将来临的隆隆雷声。

汤米走到露台上,小心翼翼地向下张望,说道:“从这儿可以看见下面的那个露台上有两个女子在闲聊天气,她们坐在美式摇椅上晃晃悠悠的。”

“那响动是她们弄出来的吗?”

“是她们楼下的什么地方传过来的。你听!”

在遥远的南方,

那儿是棉花之乡,

旅馆条件差,

生意也不怎么样,

还是到别的地方闯荡……

“是几个美国人在唱歌。”

尼科尔摊开四肢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爽身粉湿淋淋地粘在身上,就好像身上抹了一层牛奶。她喜欢这个空空荡荡的房间,也喜欢一只小苍蝇在头顶上飞来飞去发出的嗡嗡声。汤米把椅子拖到床边,将椅子上的衣服推到地上,坐了下来。她喜欢那套价钱便宜、薄如蝉翼的长裙,也喜欢地板上同他的衣服堆在一起的那双便鞋。

他看了看她那雪白的条状躯体,再看看和躯体相连的晒红了的四肢和脑袋,然后爽朗地笑了几声,说道:“你就像是个刚出生的婴儿。”

“一个有着浅色眼睛的婴儿。”

“那我可要小心点。”

“这可是防不胜防哟!尤其是芝加哥女子的眼神更叫你吃不消。”

“我可是有朗格多克 民间的防身秘籍呢。”

“再吻吻我,汤米,吻我的嘴唇。”

“好一种美国做派!”他说了一声,但还是吻了她,“我上次到美国去,碰见了几个女孩子,她们跟你接吻,就好像恨不得要把你一口吞下肚一样,累得她们脸发红,嘴角上都起了血印子……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尼科尔用一个胳膊肘撑起身子说:“我喜欢这个房间。”

“我觉得这房间过于简陋。亲爱的。我很高兴你不愿再等待,不愿等着到达蒙特卡洛再说。”

“怎么说简陋呢?这个房间很不错呀,汤米,就跟塞尚 们和毕加索们所画的桌子一样朴素大方。”

“这我不太懂。”其实,他也不想懂,“怎么又有喧闹声?天呀,该不是出命案了吧?”

他走到窗口,又一次把看到的情况讲给尼科尔听:“好像是两个美国水手在打架,许多人围观起哄。他们是从停在海岸边的你们国家的军舰上下来的。”他用浴巾裹住身体,走到了露台上,“他们身边还有妓女呢。听说不管军舰开到哪里,这些卖春妇就跟到哪里。可是,那几个妓女未免太难看了!单凭他们拿那么高的军饷,怎么也能找到好的!何必要找只配跟科尔尼诺夫 鬼混的廉价妓女!就好像只配看芭蕾舞,看不起大戏似的!”

尼科尔很高兴他跟那么多的女子有过交往,觉得这么一来他也就不稀罕女人了,而她便可以施展超越肉体的个人魅力将他牢牢地拴住。

“打他的要害处!”

“打呀!打呀!”

“喂,我让你打的是他的右侧!”

“加油,杜尔斯米特,你这小子!”

“打呀!打呀!”

“打呀!打呀!打呀!”

汤米离开了窗口说:“这地方好像不能再待了,是不是?”

她表示同意。可是,他们还没穿衣服就又如胶似漆地抱在了一起,久久不愿离开,仿佛这儿是一座宫殿一样让人不舍……

最后,汤米开始穿衣服,看了一眼窗外说:“老天,楼下露台上坐在摇椅上的那两个女人还没动弹,她们聊起来简直没完没了。她们在这儿度假可真能省钱,全然不受美国大兵和欧洲妓女一丝一毫的干扰。”

他温情脉脉地走过来,搂住她,用牙齿咬住她的衬裙裙带,将裙带搭在她的肩上。就在这时,一阵呜呜呜的汽笛声划破了长空——那是军舰在召唤水兵们回去!

顿时,窗下人语喧哗,乱成了一团——前来接水兵们的小艇不声不响朝岸边开了过来。服务员高声喊叫,要水兵们赶快结账——水兵们有的骂娘,有的赖账,有的掏出的钞票面值太大,找的零钱面值却又太小。有几个水兵喝得烂醉如泥,得由别人扶着上船。在一片喧嚷声中,可以听见海军宪兵严厉的呵斥声。第一艘汽艇离岸时,喊声、哭声、尖叫声和山盟海誓声响成了一片。女人们你拥我挤奔上码头,高声喊着,挥舞着手臂。

汤米看见一个女孩冲到楼下的露台上,挥舞着一块餐巾。还没等他看清那两个坐在摇椅上的英国女人是否最终停止了闲聊,是否同意那女孩到她们的露台上来,就听见他们的房间有人在敲门。门外有女子激动的叫喊声,请他们把门打开。汤米打开门,看见走廊里站着两个女孩,是两个瘦瘦的小姑娘,身上有一股粗俗气,不像是找错了房间,倒像是有意找到这儿来的。其中的一个抽抽搭搭地哭着。

“我们能在你们的露台上跟人打个招呼吗?”另一个带着美国口音,情绪激动地恳求道,“行吗?就跟男朋友招个手?请行个方便吧。别的房间门都锁着呢。”

“请吧。”汤米说。

两个女孩一阵风似的冲到露台上,接着便听见了她们尖厉的叫喊声(那声音盖过了外边的嘈杂声):“喂,查利!查利!往上看!”

“打电报到尼斯,让他们把电报转送过来!”

“查利!他没看到我。”

一个女孩突然撩起裙子,把她粉红色的内裤猛地拽下来,撕成一面大大的旗子,一边尖声叫喊着“本!本!”,一边拼命挥舞着。汤米和尼科尔离开房间时,那面旗子仍在蓝天下飘扬着。啊,看见旗子那粉红的颜色,很容易让你想起皮肉的柔和的颜色!军舰后甲板上升起的一面星条旗,正与之交相辉映!

他们在蒙特卡洛的一家新开张的海滩娱乐场吃了饭……后来,他们到博略 去游泳。月光下,游泳场像是一座露天洞穴,水面似磷光般发亮,四周围着一圈白色的巨石。这儿面向摩纳哥 和若隐若现的芒通 。她很高兴他把她带到这儿来欣赏东部景色——这儿的海风和海水令她感到耳目一新。就跟他们俩之间的关系一样,这儿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具有象征意味的是,她稳稳当当骑在他的脊背上,就像坐在马鞍上——仿佛他把她从大马士革 解救了出来,二人一道来到了蒙古平原上。迪克的教诲在一点点远离她——她在逐渐恢复她原始的天性,耳闻情场上的厮杀声,于朦胧之中接受了向她射来的爱情之箭。月光下,她情意绵绵,敞开胸怀欢迎着她的情人。

他们一觉醒来,发现月亮已经落下,空气中有了寒气。她翻身坐起,问几点钟了,汤米回答说大概是凌晨三点。

“我该回去了。”

“我以为咱们要在蒙特卡洛过夜呢。”

“不了。家里还有家庭教师和孩子呢。天亮前我得赶回去。”

“那就随你了。”

他们又在水里泡了一会儿。他见她瑟瑟发抖,便赶紧用毛巾给她擦了身子。坐到汽车上,他们的头发湿湿的,皮肤光光的,还发着亮。他们真不愿就这么登程返回。他们所处的位置灯光很亮,而汤米开始在灯光下吻她。她隐隐觉得他特别喜欢她白净的脸、雪白的牙齿、凉丝丝的额头以及她那只抚摸他脸庞的手。她仍然有点受迪克风格的影响,以为会听到几句温情的话语或称赞,但什么也没有听到。后来,她心满意足地打起了瞌睡,虽然没有听到温情的话,但内心感到很幸福。她坐在汽车后座上蒙眬睡去,直到引擎变了声音才醒来,感到汽车在爬坡朝黛安娜别墅驶去。到了别墅门口,她几乎是无意识地与他吻别。走在小径上,她觉得自己的脚步声都变了,花园里夜间的窸窣声也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但不管怎么样,回到家里,她的心情还是蛮高兴的。这一天就像演电影一样一闪而过——她虽然心满意足,但还是不太习惯这种紧张的节奏。

第九章

次日下午四点,一辆出租车从火车站开来停在了别墅门口,迪克下了车。尼科尔顿时惊慌起来,忙不迭从露台上跑去迎接,由于竭力要掩饰内心的情绪,竟有点气喘吁吁。

“咱们家的车呢?”她问。

“我把它留在了阿尔勒 。我不想再开车了。”

“看你的便条,我以为你要过几天才回来呢。”

“途中遇到了些风雨,只好打道回府了。”

“玩得高兴吗?”

“还不就是为了逃离繁杂的事务,换换环境呗。我开车带罗斯玛丽去了阿维尼翁 ,在那儿把她送上了火车。”夫妻二人走到了露台上,迪克放下了手中的旅行包,“我在便条上没提这些,怕你会多心。”

“难为你这么体贴人。”尼科尔此时反倒觉得底气更足了。

“当时我是想听听她有什么心里话要说,只好去见她一面了。”

“她对你说心里话了吗?”

“罗斯玛丽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他回话说,“也许这样更好。这段时间你都干什么了?”

她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就像兔子的脸。

“我昨晚去跳舞了……是和汤米·巴尔班去的。我们去了……”

迪克皱了皱眉头,打断了她的话说:“不必告诉我这些。你干了什么无关紧要,我不想了解得那么细。”

“其实也没有别的什么。”

“好吧,好吧。”随后,他像是出门许久方才归来一样,问道:“孩子们怎么样?”

屋内的电话铃此时响了起来。

“如果是找我的,就说我不在家,”迪克说完一转身走开了,“我要去工作室做点事。”

尼科尔一直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水井后边,才进屋拿起了话筒。

“尼科尔,你好吗?”

“迪克回家了。”

汤米哼了一声。

“你来戛纳找我吧,”他建议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去不成。”

“对我说你爱我。”

她没吱声,只是对着话筒点了点头。

他又重复道:“对我说你爱我。”

“哦,我爱你,”她以肯定的语气说,“但眼下什么事也做不成。”

“当然能做,”他不耐烦地说,“迪克明白你们俩的关系已经完了,并且打了退堂鼓,这是明摆着的。他还想让你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得……”她原想说“我得问过迪克以后再说”,但说出口的却是“明天我给你写信、打电话”。

她为自己取得的成就颇为得意,满意地在屋里踱来踱去。她现在成了红颜祸水,这叫她感到自豪——她不再是一个被圈在栏里任人摆布的女子了。昨天的情节一幕幕如在眼前——那些情节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她对迪克忠贞不渝时二人耳鬓厮磨的情节。现在,她开始蔑视自己对迪克的那种忠贞的爱,觉得那种爱一开始就带有她一贯具有的多愁善感的色彩。女人的回忆随机性很大——她和迪克结婚前的那个月,二人不惜跑到天涯海角去,在秘密的地方你侬我侬,当时的那种感受她现在几乎都记不起来了。她昨夜还对汤米撒了谎呢,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以前从未如此完全彻底、毫无保留地坠入过爱河……

后来,她为自己的背叛感到惭愧,觉得不该将十年的婚姻看得一文不值,想到这里便转身向迪克的工作室走去。

悄无声息地走到跟前,她发现他在房屋后面,正坐在崖壁前的一把折叠帆布躺椅上,于是停住脚步静静观察了一会儿。他在想心事,沉浸在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脸上的表情在不时变化,眉毛扬起又落下,眼睛瞪大又眯起,嘴唇张开又抿上,两只手也在动来动去的。看得出他在回味自己经历的一桩桩事情(那是他的事情,跟她无关)。他一度握紧拳头,身体前倾,脸上流露出痛苦和绝望的表情——这种表情从脸上消失后,仍在他的眼睛里滞留不去。她几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他感到难过了——一个曾经身患精神疾病的人竟会为一个健康的人感到难过,这叫人很难想象!尼科尔经常说是他令她重获新生,使她回到了现实世界,她将他视为一个精力充沛、永不知疲倦的人……她一时全然忘了正是她自己给他带来了痛苦,忘了是怎样的心理才促使她红杏出墙,只觉得他再也不能控制她了。这一点他知道吗?这是不是他希望看到的?她为他感到难过,正如她有时为阿贝·诺思及其可悲的命运感到难过一样,为那些无助的孤儿和老人感到难过一样。

她走上前,用胳膊搂住他的肩膀,拿脸蹭着他的脸说:“别难过了。”

他冷冰冰地瞧瞧她,然后说道:“别碰我!”

她慌乱地后退了几步。

“请原谅,”他心不在焉地说,“我正在想应该怎么看待你呢……”

“何不把我作为新的病例加进你的专著里?”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精神失常和神经病症的后遗症’。”

“我不是来这儿找不愉快的。”

“那你为什么要来呢,尼科尔?我不能再给你任何帮助了,挽救我自己都来不及呢。”

“挽救你不受我传染?”

“出于职业需要,我有时得同有问题的人打交道。”

尼科尔受不了这一侮辱,气得哭了起来。

“你是个懦夫!你自己人生不得意,却拿我出气!”

他没吭声。但她又一次开始感受到了他的智慧所产生的影响——这种智慧有时并不具备强大的力量,然而其中却包含着真实的东西,让她无法否认,甚至无法面对。她又生反抗之心,用她的蛾眉细眼,用上流社会的高傲,用她刚刚萌生的移情别恋,用多年的积怨,和他一拼到底——她的金钱和信念(她坚信姐姐芭比讨厌迪克)是她的后盾。他语言刻薄,结果四面树敌;他由于酗酒变得反应迟钝,而她思维敏捷;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而她健康、美丽;他固守自己的道德理念,而她无所顾忌——这些都是她的有力武器。在这场内心世界的大搏斗中,她无所畏惧,勇敢搏击,甚至拿她的缺点,拿破盆子烂瓦罐当武器,其中不乏已经受到过惩罚的罪孽、劣迹和错误。在短短两分钟的时间里,她旗开得胜,无须撒谎,无须掩饰,义正词严地证实了自己的力量,永远割断了和他的联系,然后拖着两条无力的腿,低声啜泣着朝着大房子走去——那儿终于属于她一人了。

迪克等她的身影消失后,头一低,伏在了矮墙上。这个病案结束了,戴弗医生自由啦!

第十章

那天夜里两点钟,电话铃声把尼科尔吵醒了,她听见迪克在隔壁房间里那张他们称为“失眠之床”的床上接了电话。

“喂,喂……你是哪位?喂……”他惊讶地提高了嗓门,睡意全消,“警官先生,我能跟两位女士中的某一位说话吗?她们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都是有背景的,弄不好会在政界引发极其严重的风波……这是真的,我对你发誓……好吧,你会明白的。”

他翻身起床,细细想了想,觉得自己必须出面解决此事——旧日的那种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豪情,那种气冲霄汉的英雄气,一起在他的心中大叫:“让我来!”这件事与他毫不相干,但他必须出面,因为赢得别人的爱戴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也许,当他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没落家族唯一的一线希望时,就开始养成了这种习惯。以前在苏黎世湖的多姆勒诊所也出现过几乎是相同的情况,那时他已经意识到了这种习惯的力量,在必须做出人生选择时,毅然选择了奥菲利娅 ,选择了一杯酣蜜的毒酒,一饮而尽。首先,他渴望表现出英雄的豪情和慈悲的心肠,甚至比这更重要的是渴望赢得别人的爱戴。过去他侠肝义胆,将来也永远会义胆侠肝!当挂上电话,那叮当的一声余音尚在时,他意识到这是一种改不了的习惯。

过了好长一会儿,尼科尔喊道:“什么事呀?谁来的电话?”

迪克刚一放下话筒就开始穿衣服了,他回答道:“是昂蒂布 警察局打来的电话——他们拘留了玛丽·诺思和那个西布利——比尔斯夫人。事情很严重……那位警官不肯说究竟是什么事,只说不是命案,也不是车祸,说话藏头露尾,让人觉得她们肯定捅了大娄子。”

“他们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呢?听上去让人觉得太怪了。”

“她们想获得保释以保住面子,而只有在滨海阿尔卑斯省拥有财产的人才能提供担保。”

“她们的脸皮真厚。”

“现在顾不上这些了。我到旅馆,把高斯叫上一起去……”

迪克走后,尼科尔醒着躺在床上,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那两人犯了什么罪,后来想着想着就又睡着了。凌晨三点过后不久,迪克走了进来。她从梦中醒来,坐起身子问事情处理得怎么样,那口气就像是在对梦境里的人说话。

“这是一件令人称奇的事情……”迪克在她的床脚坐下来,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他说他把高斯老头从阿尔萨斯人的梦乡里叫醒,让他把现金柜里的钱全拿上,然后开车和他一起去了警察局。

“我可不愿帮那个英国人的忙。”高斯嘟嘟哝哝地说。

玛丽·诺思和卡罗琳女士穿着水手装,斜倚在两间昏暗囚室外的一把长椅上。后者气咻咻的,摆出不列颠人的那种盛气凌人的架势,就好像英国的地中海舰队马上就会来营救她一样。玛丽·明盖蒂却神情惶恐,一副快要崩溃的样子。一见迪克,便扑进了他的怀里,仿佛只有那儿才可以得到安慰,乞求迪克赶快想想办法。与此同时,警察局长在向高斯说明情况,高斯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在耐着性子听他说的每一句话——一方面,他真心欣赏局长的口才,另一方面,则装出一副细心聆听的样子,对于局长讲述的事情却缺乏热情。

“简直就是笑话。”卡罗琳夫人轻蔑地说,“我们只不过假扮成休假的水手,搭上了两个傻乎乎的女孩,带她们去开了个房间,谁知她们却咋咋呼呼,闹了起来。”

迪克严肃地点点头,眼睛盯着石头地面,就像一个神父在听别人忏悔。他心里觉得可笑,直想笑出声来,同时又觉得可气,恨不得将她俩抽上五十鞭子,饿上她们两个星期,只提供给她们一点面包和白开水。叫他感到困惑的是,卡罗琳夫人的脸上竟无耻辱感,只有一种无辜感,就好像是那两个胆小如鼠的普罗旺斯女孩及愚蠢的警察使她蒙受了耻辱。不过,他老早就有一种想法,认为某些阶层的英国人具有强烈的反社会情绪——相形之下,纽约的暴力案件就是小打小闹了,就像是冰淇淋吃多了患上了消化不良症一样。

“我必须出去,可别让侯赛因知道了这事。”玛丽恳求道,“迪克,你有能力把事情摆平——你总是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你告诉他们,我们要马上回家。告诉他们,多少钱我们都付。”

“我才不付呢,”卡罗琳女士鄙夷地说,“一分钱也不付!我倒很想知道戛纳的英国领事会怎么说。”

“不!不!”玛丽执意说,“今天夜里咱们必须出去。”

“我想想办法,看我能做些什么吧。”迪克话刚出口,又补充了一句,“钱还是要花的。”他见她们一脸明明自己有过错却又装无辜的表情,便摇摇头说:“想不到竟有这样荒诞离奇的事情!”

卡罗琳夫人却露出得意的表情,笑笑说:“你不是精神病医生么,怎么想不到呢?你应该是能够帮助我们的,而高斯也是责无旁贷!”

听到这话,迪克走到高斯身边,向老头询问他所了解到的情况。事情比他们原先知道的要严重——她们搭上的其中一个女孩是体面人家的孩子。那家人怒不可遏(或者说假装怒不可遏),不花钱是无法平息他们的怒火的。另一个女孩是码头上的拉客女,倒是比较容易应付。依据法国的法律,一旦定罪,就要被判入狱,或至少被公开驱逐出国。雪上加霜的是,当地居民对外国人正在失去耐心,分歧很大——有的因为外国人而受益,有的人则因物价的不断上涨而迁怒外国人。高斯把整个情况对迪克概述了一番后,迪克叫来警察局长商量解决的办法。

“你知道法国政府十分想吸引美国游客。今年夏天巴黎颁布了一条法令:美国人除非犯下了严重罪行,否则不准拘捕。”

“这种罪行还不够严重吗,我的上帝!”

“话是这么说……你们是不是扣下了她们的身份证?”

“她们没有身份证,什么也没有,只有两百法郎和几枚戒指。她们甚至连上吊用的鞋带也没有!”

一听说她们没有身份证,迪克倒松了口气,于是侃侃说道:“这位意大利伯爵夫人仍然保留着美国国籍,她是约翰·戴维森·洛克菲勒·梅隆 的孙女。”他不慌不忙,编出了一串谎言,“你听说过她的祖父吧?”

“当然听说过。天呀,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乡巴佬了?”

“另外,她还是亨利·福特 的外甥女,跟雷诺及雪铁龙公司 都是有关系的……”他觉得最好就说到这儿,然而见他郑重的语气对局长产生了影响,便又说了下去,“逮捕她就跟逮捕一位显要的英国皇室人员一样后果严重,很可能意味着战争!”

“至于这位英国女士怎么说?”

“我正要说她呢。她同威尔士亲王的弟弟,也就是白金汉公爵订了婚。”

“她会成为一个好新娘的。”

“这样吧。我们准备给……”迪克飞快地在心里计算了一下,“给那两个女孩每人一千法郎……另外再给那个‘体面’的父亲一千法郎。除此之外,再拿出两千法郎由你酌情分配,”他耸了耸肩膀,“分给那些执行抓捕任务的警官以及公寓的老板什么的。我给你五千法郎,希望你马上着手处理此事。可以先让她们获得保释,就说她们的罪名是妨碍社会治安什么的,所需罚款明天见法官时交纳……或通过中间人交纳。”

局长还没说话,迪克就从他的表情看出此项交易是不会有问题的。前者踌躇了片刻,然后说道:“我没有做笔录,因为她们没有身份证。我必须看过……算啦,你把钱给我吧。”

一小时后,迪克和高斯先生把那两位女士送到了宏大旅馆。卡罗琳夫人的司机等在那儿,在她的小车里睡着了。

“别忘了,”迪克说,“你们每人欠高斯先生一百美元。”

“好的,”玛丽回答,“我明天给他一张支票,还有一些感谢费。”

“我不给!”卡罗琳夫人语出惊人,惹得大家都去看她(此时她已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显得大义凛然,神圣不可侵犯),“他们的行为简直就是暴行!我又没有授权,让你们给那些家伙一百美元。”

个子矮小的高斯站在汽车旁,气得两眼冒火,说道:“你真的不给钱吗?”

“她当然要给的。”迪克说。

高斯想起他在伦敦餐馆做杂役时曾受过的侮辱,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踏着一片月光走到了卡罗琳夫人的跟前。

他连珠炮一般吐出了一串难听的话。卡罗琳夫人冷笑一声,转身走开了。他紧追一步,飞起一脚踢在了她那极为引人注目的屁股上。卡罗琳夫人猝不及防,双手一扬向前倾倒,就像中了枪子一样,穿着水手装的躯体栽在了人行道上,随即爆发出一阵怒骂声。

迪克提高嗓门说道:“玛丽,你让她别喊了。要不然,用不了十分钟你们俩就会被戴上手铐抓走的!”

在回旅馆的路上,高斯老头一言不发,都已经过了瑞昂莱潘娱乐场,他还在车里的爵士乐声中饮泣和咳嗽。最后,他长叹一声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女人!交际场上的妓女我倒是认识不少,对她们我是很尊敬的。可是这号女人,我却见都没有见过!”

第十一章

迪克和尼科尔习惯一块儿去发廊,在毗邻的两个房间里理发和洗头。尼科尔可以听见迪克那边咔嚓咔嚓剪头发的声音、数零钱的声音以及道谢和道歉的声音。迪克回来的第二天,他们又去了发廊,一道剪发、洗头,一道闻风扇送来的阵阵香水味。

为了抵挡夏日的暑热,卡尔顿旅馆的窗户紧紧关闭(许多人家的地窖门也是如此)。突然,一辆汽车从旅馆门前驶过,汤米·巴尔班坐在车里。尼科尔一眼瞥去,见他表情严肃、若有所思,而他一看到她,立时瞪大了眼睛,表情也活跃了起来。他的出现深深影响了她——她真想随他而去,离开这里。和女理发师在一起,她觉得纯粹是浪费时间,只恨自己的一生中出现过许多类似的情况,而这发廊就是囚禁她的监狱。女理发师穿着白大褂,嘴角沁出细汗,嘴唇上涂着口红,身上洒了香水,不禁让她想起了诊所里的那一个个护士。

在隔壁房间里,迪克身上围着罩布,脸上抹了剃须液,正坐在那儿打盹儿。尼科尔面前的镜子可以照见男女理发室之间的过道——她见汤米走进了发廊,随即一转身去了男士理发室,这叫她吃了一惊。她心里涌起一阵喜悦,知道最后摊牌的时候到了。

接着,她零零碎碎听见了隔壁传来的几句开场白。

“你好,我想跟你谈谈。”

“是重要的事吗?”

“很重要。”

“完全可以。”

过了一会儿,迪克走进了尼科尔的理发室,一副着恼的表情(他匆匆擦了把脸就过来了,脸上还捂着毛巾)。

“你的朋友激动得不得了,想跟咱俩谈谈。我同意了,觉得应该来个一了百了。你过来吧!”

“可我的头发才剪了一半。”

“别管这些了。快来吧!”

她不悦地让瞪着眼在一旁观看的女理发师把罩布拿开了。

尽管她觉得自己衣着凌乱,未曾打扮,但还是跟着迪克走出了发廊。到了门外,汤米俯身吻了她的手。

“咱们去艾利斯咖啡馆吧。”迪克说。

“只要没人打搅就行。”汤米同意了。

坐在浓浓的树荫下(此处不失为避暑的好地方),迪克问道:“你要喝点什么,尼科尔?”

“来杯柠檬汁吧。”

“给我来半杯。”汤米说。

“我要一份带吸管的‘黑与白’牌威士忌。”迪克说。

“没有‘黑与白’,只有乔尼·沃凯威士忌。”

“那也行。”

她不善言语,

而是性格文静,

所以你应该主动……

“你妻子不爱你,”汤米突然开口说道,“她爱的是我。”

两个男人互相对视着,显露出一种奇特的心虚的神情。他们处境尴尬,心里把握都不大,因为他们的关系是间接的,成败取决于中间的这个女人持什么样的态度,或将要持什么样的态度。他们的情感要通过她传达,而她首鼠两端,就好像是一条性能很差的电话线路。

“请等一等,”迪克说,“给我拿一杯杜松子酒和一根吸管吧。”

“好的,先生。”

“好吧,说下去,汤米。”

“我看得很清楚,你和尼科尔的婚姻已走到了尽头。她已经受够了。为此我等了五年。”

“尼科尔怎么说?”

他们把目光投向了尼科尔。

“我非常喜欢汤米,迪克。”

迪克点了点头。

“你不再真心爱我了,”她接着说,“一言一行纯粹是出于习惯。自从来了个罗斯玛丽,你的心就变了。”

汤米不想让谈话朝这个方向发展,于是便突然插嘴说:“你对尼科尔缺乏理解,觉得她以前得过病,所以老把她当病人看待。”

他们的谈话突然被一个美国人打断了。此人一副猥琐相,喋喋不休地向他们兜售刚从纽约运来的《先驱报》和《时代》杂志。

“这儿什么新闻都有,兄弟。”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到这儿很久了吗?”

“别说啦,快走开!”汤米喊了一声,然后又将脸转向了迪克,“现在没有哪个女人能忍受这种情况……”

“兄弟,”那个美国人又打断了他们的话,“你以为我在浪费你们的时间,但许多人并不这么想。”他从包里掏出一份发灰的剪报——迪克认出这是他曾见过的一份剪报,上面有一幅漫画,画着成群的美国人带着满袋子黄金从轮船上蜂拥而下。“你以为我会不动心,捞他一把吗?实不相瞒,我刚从尼斯过来,要观看环法自行车大赛……”

汤米又大喝一声叫他走开,而迪克这时认出他就是五年前在圣安吉斯大街跟他打过招呼的那个家伙,便冲着他离去的背影喊道:“环法自行车大赛什么时候到这里?”

“随时会到,兄弟。”那人说完,乐呵呵地挥挥手走掉了。

汤米将目光又转回到了迪克身上,说道:“她跟我生活要比跟你更充实。”

“请说英语!你说‘充实’是什么意思?”

“‘充实’?意思就是说她跟我在一起会更幸福。”

“你们彼此不了解。而尼科尔和我在一起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汤米。”

“那只不过是过过小日子罢了。”汤米以嘲讽的口气说。

“你要是和尼科尔结婚,难道就不是‘过小日子’吗?”这时嘈杂声四起,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很快就见自行车赛的先行车队出现在了公路上,正在午休的人们三三两两地从午睡中跑来,挤在路边准备观赛。

几个小伙子骑着自行车疾驶而过。几辆汽车顺着公路开了过来,上面满载着衣服上饰有精美流苏的运动员,沿途用高音喇叭开道,宣告比赛的车队马上就要来到。参赛的自行车队出现在公路的转弯处时,谁也没有留意到餐馆的厨师们竟然穿着背心跑到了餐馆门口看热闹。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穿红色运动服的自行车手,背对着一轮西斜的太阳,在人群一阵阵的欢呼声中满怀信心地奋力向前。接着又有三个赛手出现了,身上穿着褪了色的怪里怪气的衣服,腿上的灰尘和汗水混合在一起,凝结成了黄泥块,一个个面无表情,耷拉着眼皮,似乎累到了极点。

汤米冲着迪克说道:“尼科尔可能想跟你离婚……你大概不会设置障碍吧?”

第一拨赛手过去之后,随即而至的是由五十余位赛手组成的长龙,从前到后足有两百码。他们有的面带微笑,表情恬淡;有的显然已精疲力竭;而大多数都神情淡漠,精神不振。一群小孩跟在他们后边跑了过去。再接下来就是几个不服输的落伍者和一辆负责收容的轻型卡车,卡车上载着受伤的和中途退赛的运动员。迪克他们从公路边又回到了餐桌旁。尼科尔想让迪克主动一些,而迪克似乎并不买账,情愿干坐着。二人一副狼狈相——一个刮脸只刮了一半,另一个剪头发也只剪了一半。

“你和我在一起不再感到幸福了,难道这不是事实吗?”尼科尔说道,“没有我,你又可以投身于你的事业了……如果不用为我操心,你的事业可以更上一层楼。”

汤米不耐烦地动了动身子,说道:“现在再怎样也于事无补了。我和尼科尔彼此相爱,这就是问题的核心。”

“那好吧,”迪克说,“既然一切都已决定了,也许我们可以回发廊去了。”

汤米仍不甘心,说道:“有几点需要……”

“我和尼科尔会协商解决的,”迪克心平气和地说,“别担心,原则上我是同意的,我和尼科尔也是可以相互理解的。假如没有外人掺和,我们之间就不太可能会出现不愉快的局面。”

汤米极不情愿地认可了迪克的逻辑,但一种无法抑制的民族特性刺激着他,使他想把便宜占尽。

只听他说道:“现在咱们不妨把话说明白,我是尼科尔的保护人,直至所有的细节都安排妥当。假如你利用和她住在一起的便利,行为不轨,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我从不跟缺乏情义的人做爱。”迪克说。

他说完,点点头,回旅馆去了,而尼科尔瞪大眼睛目送着他。

“他还是挺有涵养的。”汤米说,“亲爱的,今天夜里咱们能在一起了吧?”

“我想可以吧。”

这事就这样发生了——好像演出了一幕短剧。尼科尔觉得自己的心思被人猜透了——她意识到,自从发生了那场樟脑油膏事件之后,迪克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尽管如此,她还是感到快乐和兴奋——先前,她还有几分尴尬,觉得有必要亲口把一切都向迪克和盘托出,而现在这种尴尬心情烟消云散了。此时她目送着迪克的身影,直至他的身影变成一个黑点,混入了夏日街道上的滚滚人流中。

第十二章

离开里维埃拉的前一天,戴弗医生一整天都跟孩子们在一起。他不再是个满怀美好憧憬和如意梦想的年轻人了,所以,他要把孩子珍藏在心里。孩子们被告知,今年冬天他们要和姨妈住在伦敦,还被告知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可以去美国看他。双方商定:没有他的同意,不能解雇那位普罗旺斯姑娘。

令他高兴的是,在他的教导下,小女儿很懂事……对于儿子,他心里却没有数——那个爬高上低,喜欢缠人,爱往人怀里钻的小家伙总叫他感到不安。但跟孩子们告别的时候,看着他们漂亮的小脑袋,他真想把他们的脑袋从脖子上取下来,久久地抱在怀里。

他拥抱了老花匠(六年前黛安娜别墅最初的花园就是这位花匠整理出来的)。随后,他吻了吻那个帮助看孩子的普罗旺斯姑娘(她跟随他们差不多有十年了)。那个姑娘跪倒在地哭了起来,迪克急忙把她拉起来,给了她三百法郎。尼科尔仍睡在床上(这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他给尼科尔和芭比·沃伦各留了一张便条——后者刚从意大利撒丁岛过来,住在他们家里。然后,他从别人送给他们的一只高三英尺、容量为十夸脱的白兰地酒瓶里为自己斟了一大杯酒喝了下去。

最后,他决定叫人将行李送到戛纳车站去,他自己要最后去看一眼高斯旅馆前的那片海滩。

当天上午,尼科尔和她姐姐来到海滩上的时候,看见那里只有几个早早就跑来玩的孩子。一轮惨白的太阳悬挂在白晃晃的天空上懒懒地照耀着,四周无一丝风。几个侍者在往酒柜里加冰块。一位美联社的摄影记者在一处不稳定的阴凉地手持照相机严阵以待,每当有脚步声从石阶上下来,他都要飞快地抬头看一下。而他要收入镜头中的人清晨刚服过安眠药,此时在旅馆阴暗的房间里睡得正香。

尼科尔来到海滩后,看见迪克穿戴整齐地高坐在一块岩石上,惊得她身子朝后一缩,退回到了更衣帐篷的阴影里。不一会儿,芭比走过来说:“迪克还没走呢。”

“我看见他了。”

“我觉得他应该知趣而退,离开这里。”

“这是他的家嘛——可以说,是他发现了这块沙滩。高斯老人家总说自己能有今日多亏了他。”

芭比平静地看着妹妹,说道:“他喜欢骑自行车周游四方,当初就不应该打搅他。一个人一旦偏离了自己的轨道,不管他表面怎么样,内心一定茫然不知所措。”

“六年来,我觉得迪克一直是个好丈夫。”尼科尔说,“在这六年里,我从来没有吃过苦遭过罪——他尽一切力量保护我,不让我受到伤害。”

芭比微微翘了翘下巴说:“这要归功于他的涵养。”

姐妹俩静静地坐着。尼科尔身心疲惫,思绪万千。芭比也在想自己的心事,考虑着该不该嫁给最近一个向她求婚的人——那人虽然看中的是她的钱,但的确是正统的哈布斯堡王室 成员。对于这件事她并不十分在意,因为这种事她经历得多了。随着自己容颜渐老,她对谈婚论嫁比对婚姻本身更感兴趣,因为只有在谈婚论嫁的过程中她才能感受到自己真正的价值。

“他走了吗?”尼科尔稍后问,“我想他坐的那班火车是中午开的。”

芭比抬头看了看说:“还没走。他到露台上去了,正和几个女子说话呢。别管他,人那么多,他是看不见咱们的。”

其实,她们离开更衣帐篷时,迪克就看见了她们,一直望着她们,直到她们的身影再次消失。此时,他正跟玛丽·明盖蒂坐在一起喝茴香酒。

“那天晚上你帮助我们,又像过去那样仗义了。”玛丽说,“只不过到了最后,你不该对卡罗琳态度那么生硬。你为什么不能始终如一以和蔼的态度对待别人呢?你是能够做到的呀。”

听着玛丽·诺思在教导他如何做人,迪克觉得十分可笑。

“你的朋友们仍然喜欢你,迪克。不过,你不该喝多了酒便出口伤人。今年夏天,我可没少出面为你辩解。”

“这可是艾略特博士 的一句非常经典的话。”

“这倒是真的。你喝不喝酒别人并不管……”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问题在于:即便阿贝喝得酩酊大醉,也不像你那么张嘴便得罪人。”

“你们都太拘谨了。”

“但我们明白事理!”玛丽叫了起来,“要是你不喜欢正派人,那你就去跟不正派的人打打交道,看你喜欢不喜欢!所有的人都想快乐地生活,你要是让他们不快乐,就等于切断了你自己获取快乐的养分。”

“我有过这样的养分吗?”迪克问。

玛丽兴致很高,只不过她意识不到罢了,因为她陪他坐下来完全是因为心里对他有一种敬畏感。当她再次拒绝迪克的劝酒时,只听她说道:“说到底,酗酒的原因是自我放纵。当然,阿贝去世后,你可以想象我对酗酒有着什么样的感受——我是眼睁睁看着一个好人一点点染上了酗酒的恶习。”

这时,卡罗琳·西布利——比尔斯夫人踏着轻松的步子,仪态万方地走下了台阶。

迪克感觉良好——他已经有点飘飘然了,有一种刚刚吃完大餐、酒足饭饱的心态。不过,他是有分寸的,仅仅是对玛丽示好,对她表示关怀而已。一时间,他的眼睛变得清澈明亮,就像天真的孩子,只想得到她的同情。像过去一样,他心潮涌动,只想让她相信:世界上只剩下了他和她这一对孤男寡女。

……这样,他就不必去看另外两个人了——那是一男一女,一个穿白,一个着黑,在天幕下闪着光彩……

“你曾喜欢过我,是吗?”他问。

“何止喜欢——我爱过你。每个人都爱你。你只要开口,想得到谁就可以得到谁……”

“你我之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她一听,激动地问:“是吗,迪克?”

“这种感情一直存在……我了解你艰难的处境,也了解你是如何勇敢面对困难的。”说到这里,他心里直想笑,觉得自己恐怕再也憋不了多久了。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善解人意的人,”玛丽心潮澎湃地说,“比任何人都了解我。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咱俩相处得不太融洽的时候,我有点怕你。”

他温情、体贴地看着她的眼睛,显露出一种含蓄的感情。顿时,二人的目光交融在一起,难舍难分。可是,他心里的笑声又起,声音之大,真怕玛丽会听见。他急忙将目光移开了——他们的目光又转向了里维埃拉阳光下的景物。

“我得走了。”他说着站了起来,身子有点摇晃,感觉不太舒服,可能是血液流动不畅的缘故。他站在高高的露台上,抬起右手,画了个十字,为这片沙滩祝福。有好几把遮阳伞下的人都抬起了脸来,朝这边张望。

“我要去见见他。”尼科尔跪起身子说。

“不,你别去。”汤米紧紧地拽住她说,“别招惹他了。”

第十三章

尼科尔新婚后仍同迪克保持着联系。他们互通书信,谈生意,也谈孩子。每当她说“我爱过迪克,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时,汤米总是回答“当然不会——你为什么要忘记他呢?”

迪克在布法罗开了家诊所,但显然并不成功。尼科尔不清楚问题出在哪儿,但几个月后她听说,他到了纽约州的一个名叫巴塔维亚的小镇,在那里以一个普通医生的身份行医。后来他去了洛克波特,从事同样的工作。出于偶然,她对他在彼处的生活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知道他常骑自行车,很受女性的崇拜,办公桌上总放着大叠的稿纸,据说是有关某个医学课题的重要学术论文,眼看就要完稿。在人们的眼里,他是个行为得当的人,曾在一个有关健康的公众集会上就毒品问题做过一次精彩的演讲,可是后来跟一家杂货店的年轻女店员有了纠缠不清的关系,还因为医疗纠纷陷入了一场官司。末了,他离开了洛克波特。

那以后,他就不再要求把孩子们送到美国跟他见面了,尼科尔写信问他是否需要钱,他也不回信答复。在给尼科尔的最后一封信中,他说自己正在纽约州的日内瓦镇行医。尼科尔有一种感觉:他已安顿了下来,有人替他管家了。她在地图册里寻找日内瓦镇的位置,发现它位于芬格湖区的中心地带,觉得那是个挺不错的地方。她心里暗想:也许他在等待时机,准备大展宏图,就像格兰特当年在格里纳一样。他的最后一封信盖的是纽约州霍内尔的邮戳,那地方距日内瓦镇有一段距离,是个弹丸之地。不管怎样吧,可以肯定的是,他就生活在那个地区,不是这个镇子,就是那个镇子。

Already with thee! Tender is the night,

…But here there is no light,

Save what from heaven is with the breezes blown

Through verdurous glooms and winding mossy ways.

——“Ode to a Nightingale” jFuCLSiELEfdOPj/J4T9q9q4zECk0RNlkKeSlJlDpCs5fILCStCdG+nUmRfn5Oa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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