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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第一章

一九一七年春天,理查德·戴弗医生初到苏黎世时二十六岁,正是男人的大好年华,更是单身汉的黄金时代。即使正值战争年代,这也是迪克的好时光——他已成为一个宝贵人才,受到大力培养,是当不了炮灰的。而几年后,他觉得即使偏安一隅,日子也并非逍遥自在(不过,对于这一点,他心中并无定论)。在一九一七年,他还嘲笑过这种想法,歉疚地说战争连他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有碰到。家乡的医学董事会给他的指示是:完成在苏黎世的学业,按原定计划拿到学位。

瑞士就像一座孤岛,一边受意大利戈里齐亚一带狂涛怒浪的冲刷,另一边则有法国索姆河和埃纳河 的激流咆哮而过。有一段时间,出现在瑞士各州的身份不明的外国人似乎多于前来疗养的病人。在伯尔尼和日内瓦的小咖啡馆里处处可见窃窃私语的外国人,他们的身份难以猜测——可能是珠宝商人,也可能是旅行推销员。不过,盲人啦,独腿人啦,奄奄待毙的可怜人啦,在康斯坦茨湖以及纽沙特尔湖那明媚的湖畔也是处处可以遇见的。咖啡馆以及商店的橱窗里贴着鲜艳的宣传画,画的是一九一四年瑞士人保卫边疆的情景(同仇敌忾的青年和老人在山头怒视着山下假想的敌人——法国人和德国人),目的是要振奋民心,让瑞士国民不要忘记过去的光荣岁月。随着大屠杀的持续进行,这些宣传画渐渐失去了感召力。当美国也卷入战争时,没有哪个国家比同为共和国的瑞士更感到吃惊了。

此时,戴弗医生处于战争的边缘,闻到了硝烟味。一九一四年,他获得罗兹奖学金 ,从美国的康涅狄格州到牛津大学学习,最后一个学年回国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继续学习,并获得了学位。一九一六年,他急急忙忙赶到了维也纳,如果不早点儿去,他觉得弗洛伊德大师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死于空袭。即使在那个时候,维也纳也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不过,迪克想办法搞到了足够的取暖的煤炭和点灯用的煤油,躲在修女街的出租屋里写论文(这些论文曾被他付之一炬后,又重新写出来,成为他一九二○年在苏黎世出版的那本专著的奠基石)。

在我们的一生中,恐怕人人都有自己得意和风光的时期,而那些日子就是迪克·戴弗的得意期。首先,他有着迷人的魅力(只是他不知道罢了),时常给人以关爱,也能激起别人对他的爱戴,这在普通男女中是不多见的。在纽黑文的最后一年,有人称他是“福星迪克”——这称号他始终难以忘怀。

“好一个‘福星迪克’,你这个大傻瓜!”他常常在出租屋里绕着即将熄灭的炉火踱步,一边暗暗对自己这样说,“你只不过是瞎猫逮住个死老鼠,碰上好运气罢了,伙计。别人没碰上,而你碰上了!”

到了一九一七年初,就比较难搞到煤炭了。于是,他就把积存下来的差不多一百册教材都当柴火烧了。每当将一册书投入火中,他都会自信地一笑,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书里的内容,哪怕再过上五年,要他简单复述,他也能复述得了。这种非常的情况就出现在那个非常的时期。如果冷得受不了,他就把一块地毯披在身上御寒,心中却感受到学者的那种恬然自得(心情如接近天堂那样宁静)。不过,如下所述,这样的日子势必会终结的。

多亏他在纽黑文练过吊环,身体很棒,才能在那种环境里坚持学习,而且还能在多瑙河里冬泳。他和大使馆二等秘书埃尔金斯合住一套公寓,有两个可爱的女孩常来往(仅此二人,别人不常来,大使馆的人也不常来)。在与埃德·埃尔金斯的交往中,他开始对自己的智力是否上乘有了几丝怀疑,觉得埃尔金斯的智力跟他没有多大的差别——埃尔金斯能报得出纽黑文橄榄球队三十年中所有四分卫球员的名字。

“‘福星迪克’不可能属于这类聪明人,绝对不是什么完人,甚至还稍有欠缺。假如命运不是如此安排,而是叫他疾病缠身,或者心灵破碎,抑或自卑感严重,那就另当别论了(不过,如果有了缺陷,修复后也许比原样更好呢)。”

他暗自嘲笑自己的这一推论,称之为“似是而非的瞎说”,是“美国式”推论——只要是非理智性的言论,他就将其归于“美国式”。不过他也清楚,他虽然完好无损,但付出的代价却是“不完美”。

“我对你最大的希望,我的孩子,”在萨克雷 的作品《玫瑰和戒指》中,仙女布莱克斯迪克如此说,“就是让你的命运有一些波折。”

有时他对自己的推论感到颇为得意。在一个选举日,他心想:“大伙儿四处找皮特·利文斯顿,谁知他却坐在更衣室里不出来,这能怪我吗?我认识的人太少,是不可能击败伊莱休的,但我却胜出了。他出类拔萃,是个合适的人选,也许我应该坐在更衣室里不出来才对。如果我想到自己有机会当选,也许会那么做的。可是,默瑟那几个星期老来宿舍找我,我应该知道自己是有机会当选的呀!自己酿下的苦果自己吃!谁叫我自找麻烦,使自己陷于纠结的境地!”

上大学时,课后他常跟一位年轻的罗马尼亚学者探讨这个问题。那人安慰他说:“没有证据表明歌德曾有过这种现代意味的‘纠结’,荣格 那样的人也未曾有过。你不是浪漫的哲学家,而是一个科学家。记忆、逻辑力量、性格——尤其是良知,这些都会成为你判断自我的障碍。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他花了两年时间研究犰狳的大脑,自以为他所获得的有关犰狳大脑的知识终究会超过任何人。我不停地同他争论,说他并未真正地了解人类知识的广度,认为他的看法过于武断。果不其然,当他将研究论文投给一家医学杂志时,遭到了拒绝,原因是他们刚刚接受了另外一个人写的论文,也是同样的课题。”

迪克去苏黎世时,身上的阿喀琉斯之踵 虽说没有蜈蚣的腿那么多,但数量也是可观的——例如,他错以为一个人可以永远精力充沛、身体健康,以为人心都是善良的。对于国家,他也有错误的认识,就像生活在边疆的母亲低声吟唱代代相传的谎言(她们硬说木屋门外没有狼)。获得学位后,他奉命参加了一支在奥布河畔的巴尔城 组建的精神病医疗队。

到了法国,他大为扫兴——他干的是行政工作,而非治病救人。作为补偿,他寻找时间写完了他那本简明教材,并为他的下一部著作收集了材料。一九一九年春,医疗队解散,他回到了苏黎世。

上面的文字有点像在写人物传记,只不过没有写明此处的主人公一如当年的格兰特——格兰特曾在加莱纳的一家杂货店里消磨时光,随时准备听从召唤,迎接扑朔迷离的命运。如果你看到过一个熟人的照片(他刚刚步入成年,青春洋溢),后来见他简直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热情似火、体魄健壮、目光炯炯),你一定会感到困惑和吃惊的。这就是迪克·戴弗的写照——真正的他现在粉墨登场了!

第二章

那是四月的一个天气潮湿的日子,阿尔比松上空有几块雨云,长长的,斜挂在空中,而低洼处积着雨水。苏黎世同美国的城市没什么不同。自从两天前抵达这里以来,迪克一直感到怅然若失,此时才发现自己有这种感觉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这儿没有法国的那种偏街小巷。在苏黎世,真是景外有景——站在房顶远眺,你可以看到铃铛叮当响的奶牛牧场,那牧场一望无际,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巅(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美景印在明信片上,无异于天堂)。这儿有阿尔卑斯山地、儿童玩具、高山缆车、旋转木马和精密钟表,仿佛置身于仙境——在法国,葡萄蔓漫山遍野,你也会有这种感觉。

有一回他去萨尔茨堡,觉得那儿音乐绕梁,耳畔仿佛回荡着来自十九世纪的乐声。而一走进苏黎世大学的实验室,他就觉得自己的大脑变得思维缜密,仿佛成了一个善于做玩具的能工巧匠,不再是两年前那个在霍普金斯大学古老的红楼里横冲直撞,面对大厅内巨大的基督像投来的嘲讽目光不作停留的野小子了。

然而,他决定在苏黎世再待两年——制造玩具需要细之又细的精确度和不骄不躁的耐心嘛,对这两点他不敢掉以轻心。

这一天,他出门去看望位于苏黎世湖区多姆勒诊所的弗朗茨·格雷戈罗维斯。弗朗茨是这家诊所的坐诊病理学家,瑞士沃州人,比迪克年长几岁。他来到电车站迎候迪克。但见他皮肤黝黑,英气逼人,样子有点像卡格里奥斯特罗 ,一双眼睛却似天使般纯洁。他是第三代格雷戈罗维斯,祖父曾是克雷佩林 的导师(那时,精神病学刚刚出现,犹如黑暗中出现了一缕曙光)。弗朗茨其人有点自命不凡,脾气火暴,对人却温文尔雅——他觉得自己俨然一个催眠师。如果家族的遗传基因稍微再弱一些,他无疑会成为一个出色的临床医师。

在去诊所的路上,只听他说:“给我讲讲你在战争中的经历吧。你是不是跟其他人一样,也有所变化?你也有一张傻傻的美国脸,一点也不显老。不过,我很清楚你其实并不傻,迪克。”

“我没有什么战争经历……从我的信中,你大概也能看得出来吧?”

“有没有战争经历其实无所谓……我们有些病人是仅仅从远处听了空袭的爆炸声就患上了弹震症,还有些只不过在报纸上看了看有关报道便患了精神病。”

“听上去简直是无稽之谈。”

“也许是吧,迪克。不过,我们诊所专门收治富人,不用‘无稽之谈’这样的词。坦率地说吧,你是来看我呢,还是来看那个女孩的?”

二人侧过脸相互对视。弗朗茨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用他那标准的男低音说道:“前几封信我自然都是拆开看过的,后来瞧出情况有了微妙的变化,也就不再拆那些信了。其实,后来都由你处理了。”

“那她病好了吗?”迪克问道。

“完全好了。我负责她的治疗。实际上,英国和美国的病人大多数都是由我负责治疗的。他们叫我格雷戈里医生。”

“关于那个女孩的情况,请允许我做一解释。”迪克说,“事实上,我只见过她一面。当时,我要到法国去,临行前来和你告别。那是我第一次穿军装,一路上总有当兵的向我行军礼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怪不自在的,弄得我觉得自己是个冒牌货。”

“今天你为什么没穿军装?”

“嗬!三个星期前我就退役了。我见到那女孩纯粹是巧合。我离开你之后,就朝你们在湖边的那座房子走去,去取我的自行车。”

“是去‘雪松楼’?”

“……那是个美妙的夜晚,山上明月高悬……”

“那是科伦扎格山。”

“前边有个护士和一个年轻女孩,我就赶了上去。我没有想到那女孩是个病人,一边跟她们一起走,一边向护士打听电车的时间。那个女孩太漂亮了,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

“她现在仍然很漂亮哟。”

“她却是从来没有见过美国军装。我们就聊了起来。我当时也没有别的心思。”说到这里,迪克看到一处眼熟的景色不由停顿了一下,随后又接着说了下去,“弗朗茨,你见的病人多,已经不敏感了。我还没到你这种程度,我只要看见一只漂亮的贝壳,就会禁不住为那漂亮外表下的生命而惋惜。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后来,那些信就接二连三地寄了来。”

“这对她而言是天大的好事,”弗朗茨戏谑道,“偶然相遇,一见钟情!所以,我不管再忙也要前来接你。我想让你去我的办公室,在见她之前你我先好好谈一谈。实不相瞒,我打发她到苏黎世办事去了。”他的声音因兴奋而有些发紧,“实际上,我没有让护士陪她,而是叫一个病人跟她一起去了,那个病人的病情还不太稳定。对于治疗效果,我颇为自豪——这是我取得的成就,当然偶尔也得到了你的鼎力相助。”

说话间,他们的车便沿着苏黎世湖岸行驶到了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这儿有肥沃的牧场、连绵起伏的丘陵和一幢幢尖顶农舍。太阳钻出云层,高悬在如大海般蔚蓝的天空中。倏然,汽车驶进了瑞士的一个千姿百态的山谷,听得到百鸟啁啾,闻得到馥郁花香,看得见绿草如茵——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多姆勒教授的诊所位于一座小山丘和湖畔之间,共有三幢老式楼房和两幢新楼。该诊所创办于十年前,是第一家治疗精神方面疾病的现代医疗机构,其中的两幢楼房带有围墙(围墙不太高,上面爬满了藤蔓)——乍一看,外行看不出这儿是世界上心灵破碎者、心智不全者和精神变态者的避难所。有几个男子在太阳下耙草。他们的汽车驶进诊所的大院时,只见路上有个护士陪伴着病人,护士朝他们挥了挥手里的一面白旗。

弗朗茨将迪克引进他的办公室后,有事出去了半个小时。迪克一个人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看一看弗朗茨桌子上的杂物,再看一看屋里的那些书(其中有弗朗茨的专著,也有他父亲和祖父的专著,亦有他父亲和祖父的传记),又看一看弗朗茨的父亲(一个虔诚的瑞士人)那挂在墙上的深红色巨幅照片,试图从这些细节判断弗朗茨是怎样的一个人。房间里有烟味,于是他推开了一扇落地长窗,让一束阳光射进来。就在这时,他的思绪如脱缰的野马,想到了那个女孩。

在八个月的时间里,他收到那女孩写给他的信,大约有五十封之多。在第一封信里,女孩对自己的冒昧表示了歉意,解释说她曾听说美国女孩给素不相识的士兵写信是常有的事;她从格雷戈里医生那儿打听到了他的姓名和地址,如果有时写信向他问好,希望他别介意,等等。

信的风格很容易就能认得出是受到了《长腿叔叔》 以及《莫莉的憧憬》 的影响——这两部书信集轻松活泼,却又多愁善感,走红了美国各地。不过,女孩的信仅仅是在风格上有所相似而已。

那些信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信大约写于停战协议签订的那个时期,有一种病态的迹象;第二类信的书写日期是从那个时候一直到现今,内容完全正常,表现出一种不断丰富成熟的个性。迪克在奥布河畔的巴尔城那郁闷的最后几个月里急切盼望看到的正是这第二类信。即便从最初的那几封信,他也已了解了女孩的心思,掌握的情况超过了弗朗茨对此事的猜度……

我的上尉:

看见你一身戎装,我觉得你帅极了。当时我心想,原来我是不喜欢法国人和德国人哟。你可能也觉得我漂亮,不过这种话我听多了,老早就麻木了。如果你再来这里,可别低三下四的一副猥琐相,那样完全不像我自小就熟知的绅士风度——上天会保佑你的。不过,你看上去好像挺文静的,比别的男人文静,温顺得就像一只大猫。我喜欢带点羞涩气的男孩子。你是不是这种人?你好像是的。

……

恕我冒昧,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三封信了,马上就去邮寄,或者永远也不会发出。对于花前月下的浪漫我想了许多。只要我能离开这里,我就可以找到许多证人。

……

他们说你是个医生。不过,只要你像猫一样温顺,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医生。我头痛欲裂,就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跟一只大白猫一起散步了——我的意思你大概是能理解的。我能说三种语言,加上英语就是四种了。如果你在法国需要翻译,我保证能够胜任。我坚信自己的能力,坚信我可以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叫所有的人都规规矩矩的。今天是星期六,而你远在他方,也许已饮弹身亡了吧。

……

希望你哪一天能来到我的身旁——我将永远留在这葱绿的小山上,除非他们允许我写信给我深爱的父亲,让他把我接走。对不起,我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等好些了再给你继续写吧。

再见!

请原谅我就此搁笔。

尼科尔·沃伦

……

戴弗上尉:

我很清楚,内省法 对我这样高度神经质的人而言并非良策。我想让你了解一下我的境况。去年或者别的什么时候,我是在芝加哥变成这样的,简直跟仆人说不成话,也不能上街去,茫然不知所措,等待着有人前来为我指点迷津。总应该有高人担负起这个责任!应该有人为盲者引路!可是,无人前来揭开谜底——他们对我说话只说半截,而我浑浑噩噩,连二加二等于几都不知道了。有一个人很不错——他是个法国军官,能理解我,送给我一枝花,说“鲜花娇小,花语难解”。我们成了朋友。后来,他把花拿走了,使得我病情加重。再无人前来为我指点迷津。他们会常常对我唱一支有关圣女贞德的歌,结果弄巧成拙,只会叫我伤心落泪(那时,我的头还没有疼痛的感觉)。他们还滔滔不绝地讲什么要加强体育锻炼,但这种话我是听不进去的。那天,我跑到密歇根林荫大道,走了好远好远。最后,他们乘汽车追了来,可我硬是不肯上车。末了,他们将我拖上了车,而车上坐着几个护士。那以后,我就开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因为我能体会到其他病人内心的感受。我的境况就是这样。我来这儿不愿听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而医生们偏偏老把那些事情挂在嘴边。你说这对我有什么好处?于是,我今天给家父写信,要他把我接走。很高兴你醉心于为人检查身体,迎来送往的。这其中一定有很大的乐趣!

以下是另一封信的几段文字:

希望你能放下手头的工作,给我写封信。他们刚刚给我送来几张唱片,让我别忘了自己的功课,我却把唱片全都一毁了之,惹得护士都不愿跟我说话了。那些唱片是英文的,所以护士们听不懂。芝加哥的一个医生说我是在胡闹,他真正的意思是怪我脾气火暴——他说他从未见过我这么任性的人。当时我满肚子的怨气,根本不理会他在说什么。我就是这种人,一生气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即便叫我粉身碎骨我也不在乎。

你那天晚上告诉我,说你要教我做游戏。哦,这恐怕是一种爱的表达,或者说应该是爱的表达。不管怎么说吧,反正我是很高兴你能醉心于诊治病人,为此而忙碌的。

你真挚的
尼科尔·沃伦

另有一些信,看得出写信人心境更加灰暗,似乎处于绝望之中。

亲爱的戴弗上尉:

我给你写信,因为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求助了。这里的情况十分荒唐可笑,我这么一个病人尚且能看得出,你一定也心知肚明。我的精神疾病很是严重,也完全崩溃了,真是感到无地自容。难道这就是他们想要达到的目的?我的家人无耻地将我置之不管,求他们帮助我和可怜我纯粹是白费口舌。我已经忍无可忍,因为这样的日子只会毁掉我的健康,浪费我的生命——若说我脑子里的病可以治愈,简直是痴人说梦。

我犹如置身于一家疯人院里——这里的人装聋作哑,谁都不愿将实情告诉我。如果当初我明白了一切,如我现在这般,我是能够挺住的——我想我是十分坚强的。他们本应该坦率直言,可他们硬是要藏藏掖掖。

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不知为此付出了多少代价,而他们只是轻轻松松地袖手旁观,说什么应该一如既往地相信医生,尤其精神病患者更应如此。不过,现在我什么都看透了。

远离亲友,跟他们隔着一个大西洋,我一直很孤单,茫然地四处乱转。如果你能给我找一个翻译的差事(我懂法语和德语,就跟母语一样,意大利语也很棒,还会一点西班牙语),或者在红十字会救护队或训练队里谋个护士的职位(虽然我还得接受培训),你就是我的救星了。

还有:既然你不愿接受我的解释之词,那你至少可以敞开心扉,谈一谈你的看法嘛——你有一张像猫一样的和善的面孔,跟这儿随处可见的面孔均不相同,不是那么怪异。格雷戈里医生给了我一张你的小照,不如你身着戎装那样英俊,但看上去要年轻一些。

……

我的上尉:

能够收到你的明信片真是太好了。你对取消那些护士的资格一事很感兴趣,这叫我非常高兴。哦,你在明信片上写的话我心领神会,十分清楚。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与众不同。

……

亲爱的上尉:

我今天想一件事,明天想另一件事,这就是我的真实情况——在遐想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疯狂的反抗情绪,有点不知进退。不管你推荐任何一个精神病医生,我都会热烈欢迎。这儿,他们躺在浴盆里唱什么《在你自家的后院玩吧》,哪里知道我既无后院可以玩耍,也无任何希望(左看右看都看不到希望之光)。后来他们在糖果店又唱这首歌,我差点用秤砣砸那个人,亏得他们拉住了我。

近期我就不再给你写信了,因为我的情绪很不稳定。

接下来的一个月,迪克果真没有收到她的来信。一个月后,她的信又突然来了。

——我慢慢地又死而复生了……

——今天看得见鲜花绽放、白云飘荡……

——战争结束了(我几乎就不知道发生了战争)……

——你的心肠真是太好了!你肯定非常聪明,虽然你的脸像一只白猫(不过在格雷戈里医生给我的照片上你看上去并不像猫)……

——今天我去了苏黎世(又见到了一座城市,那种感觉是多么奇妙)……

——今天我们去了伯尔尼,那儿的钟表是多么的精致啊……

——今天我们去爬山,满山遍野寻找阿福花和火绒草……

这以后信就少了,但他有信必回。她有一封信是这样写的:

我希望有人爱我——我生病之前,许多小伙子向我表达过爱慕之情。不过,恐怕还得等上几年,我才能考虑谈情说爱这类事情。

只要迪克的回信因故耽搁,她就会惊恐不安,就像一个情人那样牵肠挂肚,会在信中写这类话:“也许我使你厌烦了。”“可能我太冒昧了。”或者:“夜间睡不着,我一直在想你也许病了。”

迪克倒确实病了,得了流感。康复之后,他仍感到身体疲倦,除了正常的通信之外,其他的事情一概懒得做。不久,他对她的思念就被奥布河畔巴尔城司令部的一个来自威斯康星 的女话务员所取代了——该女子活生生地就在眼前,描眉涂唇,像个招贴女郎,士兵们在食堂吃饭时淫秽地称之为“交换台”。

就在迪克遐想不已时,弗朗茨回到了办公室,神情颇为自得。迪克心想弗朗茨可能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临床医生,因为他说话声音洪亮,音调抑扬顿挫,对护士和病人指挥若定,但他的话语并非出自真心,而是出于一种强烈而又与人无害的虚荣。弗朗茨善于自控,对自己真实的感情含而不露。

“现在来谈谈那个女孩吧,迪克。”他说,“当然,我也想了解你,想听你谈谈你自己。不过,还是先说那女孩吧。关于她,有些情况我老早就想告诉你了。”

他从档案柜里找出一叠纸,但翻了翻之后,觉得反而妨碍他叙述,于是便把纸放到办公桌上,对迪克讲起了那个女孩的故事。

第三章

大约一年半之前,多姆勒医生曾和一个住在洛桑的美国绅士泛泛地通过几封信。此人就是芝加哥沃伦家族的德弗鲁·沃伦先生。他们商定见一次面。一天,沃伦先生带着他十六岁的女儿尼科尔来到了诊所。小姑娘显然有点不正常,陪同她一道来的护士带她到院子里散步,而沃伦先生则和医生进行交谈。

沃伦是个美男子,长得一表人才,看上去还不到四十岁。他举手投足都有着浓浓的美国味,高个子,宽肩膀,身材匀称——多姆勒医生对弗朗茨形容他是个“英俊潇洒的人”。由于常在日内瓦湖荡舟,在太阳下暴晒,沃伦那双灰色大眼睛的眼角生出了皱纹。他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似乎人情世故无不洞悉。他们用德语交谈——沃伦曾在哥廷根 读过书。说话时,他看上去有些紧张,显然此次来访对他有不小的触动。

“多姆勒医生,我女儿的脑子不太正常。我给她请过许多专家和护士,她也接受过几次疗养,但问题越来越严重,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有人极力建议我来找你。”只听他说道。

“很好,”多姆勒医生说,“请你从头开始,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真不知从何说起。至少,在我和她母亲两家是没有精神病人的。她十一岁的时候,她的母亲便去世了,所以我又当爹又当妈,幸好有家庭女教师助我一臂之力,才使得她没有缺失父爱和母爱。”

他说这些时,情绪很激动。多姆勒医生看到他眼角闪着泪光,也就是在这时闻到他呼出的气息中带着酒味。

“她小时候十分乖巧,所有的人都喜欢她,可以说是人见人爱。她聪明伶俐,整天快快乐乐的,不是看书、绘画,就是跳舞、弹琴,总是闲不住。我常听见我妻子说,在我们的孩子当中,只有她夜间从来不哭不闹。我还有一个大女儿,另外有过一个男孩,去世了,而尼科尔……尼科尔……尼科尔……”

说到这里,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多姆勒医生接住他的话头说:“那时她是个十分正常的孩子,无忧无虑,幸福快乐。”

“对极了。”

多姆勒医生等着他朝下说。沃伦先生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飞快朝多姆勒医生看了一眼,便又盯着地面说道:“大约八个月前(也许是六个月前或十个月前吧)——现在让我说,我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她开始有了一些怪异的行为,做出了一些疯狂的事。最初是她姐姐跟我说起的,因为我觉得尼科尔跟以往没什么两样。”他匆匆地解释道,仿佛有谁在责怪他,要他负责似的,“她还是那个可爱的小姑娘。最初发生的一件事和一个男仆有关。”

“哦,一定是这样的。”多姆勒医生说道,还庄重地点了点头,俨然就像料事如神的夏洛克·福尔摩斯,一到关键时刻就料定会有一个男仆出现——只会是男仆,不可能是其他人。

“我家有个男仆,跟我多年了……顺便说一下,他是瑞士人。”沃伦先生说完,抬头看了看多姆勒医生,觉得对方可能会对自己的同胞表示同情,“对于这个男仆,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以为对方在勾引她……当然,那时我相信了她的话,叫那个男仆走了。现在我知道她的话都是瞎说。”

“她说过那男仆对她有什么举动吗?”

“这是第一个难点……医生们问她也问不明白。医生一问,她就用那种目光望着医生,就好像他们应该知道那个男仆的行径似的。她一口咬定男仆对她有不规矩的表现,对此她不允许任何人存疑。”

“是吗?”

“当然,我在书上也看到过这样的情节,说有的女子孤寂难耐,就老觉得床下藏着个男人什么的。可是,尼科尔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那么多小伙子,还不都任她挑选!我们曾在湖边森林区住过——那是一个靠近芝加哥的消夏地,我们在那儿有一幢别墅。那时,她每天都出去同男孩子打高尔夫球或者网球。有几个男孩对她动了心,爱得不行。”

沃伦说话时一直盯着多姆勒医生那苍老、皱得像树皮一样的脸,而后者却神游他方,时不时地回忆自己的青春岁月。风华正茂之时,他作为大学的研究员和讲师曾有机会去芝加哥发展,也许在那里可以发财致富,拥有自己的诊所,而不只是在一家诊所里当个小股东。可是,由于当时想到自己对那片广袤的地区,对那儿一望无际的麦田和大草原一无所知,便放弃了这种打算。不过,在那些日子里,他读了一些有关芝加哥的书籍,了解了阿穆尔、帕尔默、菲尔德、克兰、沃伦、斯威夫特、麦考密克及其他许多美国名门望族。打那以后,他没少接诊来自芝加哥和纽约上流社会的病人。

“后来,她的情况急转直下,”沃伦接着说,“她会没来由地发脾气,说出的话越来越离谱,疯疯癫癫的。她姐姐把有些话用笔记了下来……”他把一张叠了好几层的纸递给了医生,“这些话无非就是说有男人要骚扰她——一些男子是她认识的,一些则素昧平生,反正什么样的人都有……”

接下来,沃伦讲述了他们家的恐慌和忧虑,讲述了他们在这种状况下提心吊胆的心情,说他们在美国所做的努力全都宣告无效,最终才觉得换换环境也许会峰回路转。于是,他冲破潜艇的封锁,带着女儿到了瑞士。

“我们是搭乘一艘美国巡洋舰来的。”他有点得意地特地提了一句。“我们得以成行,靠的是运气。还可以补充一句,”他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说,“正如人们所言:有钱能使鬼推磨。”

“这是当然的。”多姆勒干巴巴地随声附和道。

他感到眼前的这个男人在撒谎,可是不知他为什么要撒谎以及撒的是什么谎。难道他的感觉是错误的?可是,这个身穿花呢外套的英俊男子像个运动员一样悠闲,懒散地坐在椅子上,为什么屋子里就弥漫着一股虚假的气息呢?阳春二月里,一只幼鸟不知怎的折断了翅膀,令人唏嘘!而这里却在演戏,内容过于虚假,叫人感到不对劲儿!

“我想跟她谈一谈,过一会儿再说吧。”多姆勒医生换上了英语,仿佛这么一来可以拉近他同沃伦先生的距离似的。

后来,沃伦把女儿丢下,自己回洛桑了。几天之后,多姆勒医生和弗朗茨开始研究尼科尔的病历:

诊断:精神分裂症。处于急性发作期。其症状是对男子有恐惧感,但这种恐惧并不是先天的……该诊断请予以保留。

沃伦先生答应过几天再来,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他露面,使得他们俩越来越焦急。

由于迟迟不见他来,两个星期后,多姆勒医生给他写了封信,然而却如石沉大海。无奈之下,他做了件在当时看来简直是“冒傻气”的事情——他给沃伦先生在沃韦小城暂住的格兰德旅馆挂了一个电话。他从沃伦先生的仆人那儿获悉,沃伦先生正在收拾行李,打算回美国。一想到打这次电话所花的四十瑞士法郎要记在诊所的账上,多姆勒医生心头涌起一股英雄血,非要沃伦先生来听电话不可。

他对沃伦说道:“你必须来一趟——这是绝对有必要的!你来或不来,这关系着你女儿的健康。我不能担这个责任。”

“可是请听我说,医生,你们医生的责任就是给病人治病呀。我有急事要回国去!”

多姆勒医生还从未隔着这么远跟人说过话,但他对着话筒发出了最后通牒,语气非常坚定,迫使电话那端的美国人即便再苦恼也只好让步了。沃伦再次来到了苏黎世湖区,仅仅半小时之后,精神就崩溃了。只见他身穿裁剪合体的外套,伤心地啜泣不止,漂亮的双肩一抖一抖的,眼圈比日内瓦湖上方的太阳还要红。他讲出了一段骇人听闻的往事……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怎么能出那样的事……”他声音嘶哑地说。

“她母亲去世后,她的年龄还很小。每天早晨她都钻到我的床上来,有时她就睡在我的床上。我心里很可怜这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后来,每当我们坐汽车或乘火车去旅行,我们总是手拉着手。她常常唱歌给我听。我们常常说这样的话:‘今天下午就咱们俩在一起好啦,不要管别人了……’‘今天上午,你属于我……’”说到这里,他哽咽的声音里出现了自我嘲讽的语气,“人们常说我们是一对多么好的父女啊,还为此感动得落泪。我们俩就像一对情侣,后来突然间竟做出了情侣间的那种事。事情发生后没十分钟,我悔恨交加,恨不得开枪打死我自己。可是,我他妈的是个大软蛋,没有勇气那么做!”

“后来呢?”多姆勒医生嘴上这么问着,心里却又想起了芝加哥,想起了一位脸色有些苍白、戴着夹鼻眼镜的先生——三十年前,那位先生在苏黎世曾盯着他上下打量,“这事又发生过吗?”

“哦,没有!她几乎……她当时像是都呆住了,只是不住地说:‘别担心,别担心,爸爸,这没关系。别担心。’”

“没有产生什么后果吗?”

“没有。”他一哆嗦,抽泣了一声,连着擤了几次鼻子,“可是,现在却出现了许多后遗症。”

听完对方的讲述,多姆勒医生坐在中产阶级家庭中常见的那种摆在屋子中间的扶手椅上,身子向后一靠,心里暗暗骂了一声:“畜生!”二十年来,他很少用这般粗俗的话说别人。末了,他对沃伦建议道:“你最好去苏黎世城里的一家旅馆住上一夜,明天上午再来见我。”

“往后怎么办?”

多姆勒医生把双手一摊,两条胳膊张开,足以抱住一只小猪,说道:“回芝加哥。”

第四章

“这下,我们总算了解了病根。”弗朗茨说道,“多姆勒医生告诉沃伦,说如果他能无限期地(至少在五年内)远离他的女儿,我们就接手这个病案。起初,沃伦精神崩溃后,似乎主要关心的是这件丑事是否会泄露,唯恐此事会传回美国去。

“我们为尼科尔制订了一个医疗方案,疗效有待观察。当时,疗效估计不容乐观——要知道,像她这个年龄,治愈率是很低的,即便所谓的社会平均治愈率也是很低的。”

“她写的头一批信看上去的确有点不对劲儿。”迪克赞同地说。

“十分不对劲儿……非常典型。我曾经犹豫过,不知道该不该允许第一封信从诊所发出去。后来我想,让你了解我们这儿的治疗情况是有好处的,于是就允许了。真难为你了,还写了回信。”

迪克叹了口气说:“唉,那么漂亮的女孩——她随信寄来了许多她的小照。在那一个月里,我反正也没有什么事可做,就给她写了回信。信中也没说别的,只是说‘做个好女孩,听医生的话’什么的。”

“那就够了——这样她就有个人可以交流了。有一段时间,她显得孤零零的——她只有一个姐姐,但二人关系似乎并不很密切。再说,阅读她的信也有助于我们的治疗工作,因为那些信可以反映她的精神状况。”

“这叫我感到高兴。”

“你现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她觉得自己也有罪过——这无关紧要。不过,我们想评估的是她的精神稳定情况以及她人格的力量。她先是受了这样的打击。后来她进了寄宿学校,听到了女孩间的谈话……于是,仅仅出于自我保护的意识,她渐渐产生出一种想法,认为自己没有过错……由此,她就很容易进入一个虚幻世界,觉得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很坏——她越是喜欢他们、信任他们,就越觉得他们坏……”

“她是一下子就直接陷入了这种恐惧中吗?”

“并非如此。实际上,大约在十月的那段时间,她看上去开始正常起来,我们倒是有些无所适从了。她要是个三十岁的成熟女性倒也罢了,可以让她自我调整,可她年龄那么小,我们生怕她会因为心灵扭曲而变得冷酷无情。于是,多姆勒医生坦率地对她说:‘你现在得担起责任,为你自己负责。这绝不意味着人生的结束,而是意味着人生刚刚开始。’他还说了一些别的开导的话。她天生聪慧,多姆勒医生就让她读了点弗洛伊德的书,量不很大,而她很感兴趣。事实上,我们这儿的人把她当成了宝贝蛋,可是她却少言寡语。”说到此处,弗朗茨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又说道:“最近,她从苏黎世给你寄了几封信,不知她说的话是否有助于了解她的心理状况以及她未来的打算?”

迪克想了想,然后回答道:“很难说得清……你要看,我下次把信拿来。她似乎很正常,满怀憧憬,对生活充满了希望,甚至还有浪漫情怀。有时她提到‘过去’,就好像自己是个坐过牢的罪犯。但是她语焉不详,不知信里指的是罪行、监禁还是整个经历。说到底,我在她生活中只是一个过客,她没必要对我敞开心扉。”

“当然,我很理解你的处境,再次向你表示我们的感谢。正是鉴于此因,我才想在你见她之前先跟你谈谈。”

迪克哈哈一笑,说道:“你是担心她会投入我的怀抱?”

“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让你掌握好分寸而已。你对女性是很具有吸引力的,迪克。”

“哇,真是上天的恩赐!好吧,我会掌握好分寸的,而且要让人讨厌,见她时就嚼几颗大蒜,胡子拉碴的,叫她避之唯恐不及。”

“见病人是不能吃大蒜的!”弗朗茨认了真,正色道,“你可别因此毁了你的职业生涯。不过我知道你在开玩笑。”

“我可以瘸着腿去见她——我住的地方没有像样的浴缸,把腿摔着了嘛。”

“你尽开玩笑。”弗朗茨放下心来——或者说露出了一副放心的样子,“现在说说你自己吧。你有什么打算?”

“我只有一个打算,弗朗茨,那就是做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也许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心理学家。”

弗朗茨愉快地笑起来,但他看出这次迪克不是在开玩笑。

“这很好,很有美国人的豪迈劲儿。”他说,“对我们而言这个目标是很难实现的。”他站起身来,走到落地长窗前,“站在这儿,可以看得到苏黎世城——那儿耸立着苏黎世大教堂 的尖塔。我的祖父就葬在那个教堂的墓穴里。从那儿穿过一座小桥就是我的祖先拉瓦特尔 长眠的地方——他不愿意葬在教堂墓穴里。附近则立着我的另一位祖先海因里希·佩斯塔洛齐 的塑像及阿尔弗雷德·埃舍尔 博士的一尊塑像,而最叫人顶礼膜拜的还是茨温利 。我始终要面对的是一大群无法超越的民族精英。”

“是的,我明白。”迪克站了起来,说道,“我只是说说大话而已。一切还刚开始。大多数在法国的美国人都急于回国,而我却不然——我只要到大学里听听课,一年里的军饷照拿不误。美国政府规模宏大,能培养出未来人才,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我想先回国一个月,看看老父亲,然后马上回来……有人给了我一份工作。”

“在哪儿工作?”

“在你们的竞争对手那儿,即位于因特拉肯湖畔的吉斯勒诊所。”

“千万别去!”弗朗茨忠言相告说,“他们一年只收治十多个年轻病人。吉斯勒本人就是个狂躁的抑郁症患者。他妻子和她的情夫在经营这家诊所……当然,你知道这是咱俩私下说的。”

“你以前所说的到美国发展的计划怎么样了?”迪克淡淡地问,“咱们可是说好要到纽约去呢,在那儿建立一座现代化诊所,专门收治亿万富翁。”

“那只是上大学时随便说说而已。”

弗朗茨的家紧邻诊所。迪克到他家去,跟他以及他的新婚妻子,还有一条身上有股橡胶烧焦味道的小狗一起吃了顿饭。迪克隐隐产生了一种压抑感——这种压抑感不是由于屋里寒碜的气氛所造成的,也不是因为格雷戈罗维斯夫人而产生的(此人的情况他预先是了解的),而是因为弗朗茨他才有了这种感觉——弗朗茨不思进取,眼光似乎突然变得非常狭隘。在迪克看来,自我修行固然有着不同的标志—可以将之视为实现人生目标的途径,甚至也可以将之视为奋斗中的荣耀,但很难想象一个人竟会苦心孤诣地把继承前人衣钵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弗朗茨和他妻子蜗居于狭小的空间,为区区家务忙得团团转,显得那么庸俗,那么缺乏进取精神。迪克战后在法国住了几个月—在美国光辉的照耀下,法国热火朝天地恢复重建,那种干劲影响了他的世界观。另外,那儿的男男女女都很看得起他。后来,他有一种直觉,认为那儿不适合他这种生性严肃的人,于是便来到了这个伟大的瑞士钟表中心。

他的客套叫卡伊瑟·格雷戈罗维斯产生了错觉,觉得自己很有魅力,而他本人越来越烦躁,感到四周弥漫着庸俗的气味,同时亦在暗暗痛恨自己,觉得自己不知怎的也开始有了浅薄的人生观。

“天呀,我怎么和他们成了一类人?”夜半惊醒,他常常这样想,“我真的跟他们一样了吗?”

这样痛心的反思,对社会上一般人而言是很糟糕的,但对于一个投身于世界上最特殊事业的人而言,则是好事。其实,有几个月的时间,他一直都在反思,回忆着自己青春时代的理想,在决定是否值得为自己不再相信的理想而献身。在惨白的暮色里,他走在华灯初上的苏黎世街头,目光穿过陌生人家的玻璃窗,落在那儿的餐具室里,思如潮涌——他渴望成为一个好人,善良,勇敢,机智,但是谈何容易!同时,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渴望受到人们的爱戴。

第五章

落地长窗透出的灯光照亮了中心大楼的过道,纹饰墙壁的暗影以及铁制椅子那古怪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剑兰花坛上。过道里有几个人影在慢悠悠走动,沃伦小姐就在其中,起初模模糊糊,后来就清晰可辨了。她一眼瞧见迪克,便迎了过来。就在她跨过门槛时,房间里的灯光照在了她脸上——她出来时,将灯光也带了出来。她走路很有节奏——一个星期以来,她的耳畔仿佛老能听到有人在唱歌,仿佛看得到一幅夏日的美景—天空蔚蓝,树影婆娑。此刻看见迪克翩然而至,那歌声似乎也响遏行云,她真想跟着一起唱起来。

“你好,上尉!”她紧紧盯住迪克的眼睛,很难将目光移开,仿佛二人的目光已经黏合在了一起,“在这儿坐坐好吗?”她静静地站着,向四周扫了几眼,“几乎都入夏了。”

一位妇人跟了出来,胖胖的,披着围巾。尼科尔把她介绍给了迪克:“这位夫人……”

弗朗茨声称有事走掉了。迪克搬来三把椅子,放在了一起。

“多美的夜晚啊。”那位夫人说。

“是啊,多么美啊。”尼科尔随声附和道,接着便转向了迪克,“你在这儿要待很久吗?”

“如果你指的是苏黎世,我是要待很长时间的。”

“现在才真正入春,这是春天的第一个夜晚。”那位夫人说。

“你是说我应该住在这里?”

“至少住到七月份吧。”

“我计划六月走。”

“这儿的六月正是好时候。”那位夫人感慨地说,“你应该在这儿过完六月,在七月份离开,因为那时天就真正热起来了。”

“你打算去哪儿?”迪克问尼科尔。

“和我姐姐一起去旅游,去一个引人入胜的地方——我失去的时光太多了,希望能补回来。不过,他们也许会觉得我应该先去一个幽静的地方——也许去科莫 比较好吧。你何不也到科莫去看看呢?”

“哦,科莫嘛……”那位夫人想说什么,却被一阵乐曲声打断了。

大楼里响起了苏佩 的三重奏《轻骑兵》。尼科尔乘机站起了身。她那蓬勃的青春气息和如花的容貌强烈震撼着迪克,使得他心潮澎湃、激情涌动。她嫣然一笑,笑得天真、感人——那是在失落的世界里一个纯情少女发出的微笑。

“音乐声太大,听不清说话了……咱们四处走走吧。晚安,夫人。”

“晚安……晚安。”

他们走下两级台阶,来到一条小路上。一道阴影罩在小路上,而尼科尔挽起了迪克的胳膊。

“我有几张我姐姐从美国寄来的唱片,”她说,“你下次来,我放给你听——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放唱片,那儿不会有人听见。”

“那倒不错。”

“你听过《印度斯坦》这首曲子吗?”她怀着期待的心情问,“我以前从没有听过,但我喜欢这首曲子。我还有《为什么要把他们叫作宝贝?》和《我很高兴能让你哭》。你在巴黎时大概常跟着这些乐曲跳舞吧?”

“我没去过巴黎。”

走着走着,她身上穿的米色衣服不时变着颜色,时而蓝色,时而灰色,一头金发让迪克目眩神迷——每当他转过脸看她,她总是嫣然一笑。走进路边一座拱形凉亭时,只见她春色满面,犹如一位天使。她对他千恩万谢,就好像他带她参加了一个晚会一样。迪克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感到没有把握,而她的信心却在增长——她一脸的兴奋,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这一时刻而兴奋一般。

“我现在无拘无束,一身轻松。”她说,“我会给你放两首好听的曲子的,一首叫《等到牛群回家时》,一首叫《再见,亚历山大》。”

一星期后再次造访时,迪克来得比较晚。尼科尔在小路上等他,那儿是从弗朗茨家过来的必经之地。她的头发拢在耳后,披在肩上,这使她的脸显得像是刚从头发中钻出来一样——此时此刻,她钻出一片密林,来到了皎洁的月光之下。迪克真希望她是个没有背景的女孩,只是迷了路,身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茫茫的夜色。二人相伴到了她藏留声机的地方,然后在工作间那儿拐了个弯,爬上一块岩石,在一堵矮墙后边坐了下来,眼前除了夜色还是夜色。

他们仿佛置身于美国,弗朗茨曾说迪克是个魅力十足的美男子,但恐怕就连他也想不到他们俩的感情已陷得如此深。他们有时悔恨,有时密不可分;他们乘出租车出外幽会;他们有时相互倾心,脸上堆满甜蜜的微笑,一道在印度斯坦相会,但过后不久却会发生口角,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似乎也没人在乎是什么原因——二人最终不欢而散,一个伤心落泪,另一个情绪低落、满腹忧愁。

袅袅的乐曲将失去的时光和未来的希望维系在一起,在瑞士的夜空萦绕。留声机停下来时,蟋蟀则用单音符的鸣叫使得这场音乐会得以持续。有时,尼科尔会关掉留声机,为迪克献上一首歌:

把一枚银圆投到地上,

你看它滚啊滚,

因为它是圆的形状……

她的芳唇一张一合,声音如潺潺流水。迪克听着听着,突然站了起来。

“怎么啦?你不喜欢这首歌?”

“喜欢,当然喜欢。”

“这是我们家的厨子教我唱的。”

女人啊女人,

有眼不识好儿郎,

一旦分手空悲伤……

“你喜欢吗?”

她对他莞尔一笑,深深的情意尽在其中,以此向他表露心迹,不求听到对方的山盟海誓,只求他略有所动,一颗心能和她一块跳动。垂柳飘香,夜色温柔,甜蜜的感情丝丝缕缕融进了她的心田。

她也站起来,被留声机绊了一下,一时间倒在了他身上,滚入他那宽肩膀的凹陷处。

“我还有一张唱片呢。”她说,“你听过《再见,莱蒂》吗?我想你是听过的。”

“说真的,你是不知道……我什么歌也没听过。”

他还想说他不知道有她这样的少女,也没有闻过这样的芬芳,没有品尝过如此甜蜜的感情。他以前只在闷热的密室里接触过几个辣妹,跟她全然不同。1914年在纽黑文的时候,他认识的那些少女个个粗俗,吻过男人之后,便劈胸抓住,一把推开,说一声:“快滚吧!”而现在,这个深陷苦难、尚未完全得救的少女却叫他耳目一新,仿佛发现了一片新大陆……

第六章

他下一次见到她已是五月份。按照他的人生原则,他显然应该远离这个女孩才对。但他经过仔细思考,还是约她到苏黎世城吃了饭。邻桌的一个陌生男子死死盯住她看,目光灼人,一双眼睛像两盏明晃晃的灯,叫人感到不安。迪克温文尔雅地扫了那人一眼,神情里含着恐吓,使得那人收回了目光。

“没什么,只不过是个喜欢偷窥别人的家伙。”他轻松地跟她解释说,“他只是在看你的衣服。你怎么会有这么多各式各样的衣服呢?”

“姐姐说我们很富有,”她谦逊地回答,“祖母去世,留下了许多钱。”

“明白了。”

他比尼科尔年长许多,能够欣赏她那种少女的虚荣和乐趣,欣赏她离开餐馆时在门厅的镜子前孤芳自赏的模样,觉得不受腐蚀的水银镜面有助于她恢复原来的状态。她发现自己既美丽又富有,高兴得手舞足蹈,迪克为之感到欣慰。他真诚地希望她不要有任何感恩的念头,以为是他挽救了她,而是乐于看见她增强自信,觉得没有他的帮助也照样能生活幸福。难就难在,尼科尔最终还是将一切都归功于他,像供奉神灵一样,将供品献于他的脚下。

入夏的第一个星期,迪克又回到了苏黎世城居住。他把他的论文以及服役期间写的东西整理成一部书稿,在此基础上打算修订完《精神病医生心理学》。他胸有成竹,觉得出版是没有问题的,于是跟一个穷学生建立了联系,由那位学生勘正德语的错误。弗朗茨认为此事未免有些操之过急,而迪克却说他写这种题材并不鲁莽,而是十分谨慎的。

“这些东西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固执地说,“我认为一种理论,不经过实际印证,是不能够成为基础理论的。这一行的遗憾在于,它只对那些身残、心碎的人具有吸引力。在医院的高墙之内,医生们也偏重于临床,即‘实践操作’——以期付出少,见效快。

“而你不同,弗朗茨,你是个好医生——你在娘胎里就注定会成为医生。你应该感谢上帝,因为你无须‘选择’。我之所以成为一个精神病医生,则是因为在牛津大学圣希尔达学院求学时,跟一个女孩同修了一门课。也许,我有些迂腐,但我不会改变我的观点,不会几杯酒落肚便忘乎所以。”

“好吧,”弗朗茨说,“你是个美国人,这样做无损于你的职业。反正我是不喜欢这种笼统的理论的。用不了多久你又会写出什么小书来,叫什么《入门思考》之类的,内容简单,不需要动脑子。要是我父亲还活着,他会看着你,不满地嘟哝几句,迪克。然后他会拿起餐巾,这么叠着,抓着他的餐巾环,就是这一个……”他将餐巾环举起来,可以看见棕色木头上刻着一个野猪头,“他会说:‘哦,我的印象是……’随后,他会瞅着你。突然觉得自己的劝告不顶用,索性也就不说了,而是会再嘟哝几句。这时,我们的饭也就吃完了。”

“今天我孤身一人,”迪克有些不耐烦地说,“但也许明天就不会是一个人了。以后,我就要像你父亲一样叠餐巾、发牢骚什么的了。”

弗朗茨沉吟了片刻,然后问道:“咱们的病人怎么样了?”

“不太清楚。”

“哦,到现在你该很了解她了吧。”

“我喜欢她。她很有魅力,你要我做什么……带她去观赏火绒草?”

“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既然你在撰写医学书籍,应该有一个方案吧……”

“什么方案?把我的一生献给她?”

弗朗茨冲着正在厨房里忙活的妻子喊了一声:“亲爱的,再给迪克端杯啤酒来!”

“如果必须去见多姆勒,那我就不能再喝了。”

“我们认为最好有一个方案。四个星期过去了……这女孩显然爱上你了。假如在外边,这不关我们的事,但这儿是诊所,就跟我们有着重大关系了。”

“多姆勒医生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迪克同意地说。

话虽如此,但他坚信多姆勒不可能会有多大帮助,认为只有他本人才是决定性的因素。他并非有意为之,但决定权却落在了他手中。这让他想起童年时代的一幕情景——全家上下都在寻找银箱的钥匙,而知道钥匙下落的唯有他一人,因为是他把钥匙藏在了母亲衣柜最上层的抽屉里,就压在手帕底下。可当时的他却袖手旁观,心里觉得此事与己无关。他和弗朗茨一起走向多姆勒教授的办公室时,他的心里又有了同样的感觉。

教授脸上的胡须梳理得整整齐齐,显得很美观,看上去宛如一幢雅致古屋的阳台上爬满了藤蔓。迪克顿生好感。他倒是认识一些有才华的人,但就气质而言,并无一人能胜过多姆勒。

六个月之后多姆勒去世,他望着多姆勒的遗体,心中产生了同样的想法。阳台上的光熄灭了,藤蔓般的胡须触着硬硬的白色衣领,多姆勒那双细缝一般的眼睛曾目击过多少人世间的你争我斗,而今那单薄的眼皮却永远合上了。这些都是后话。

“早安,先生!”迪克打了声招呼,呈立正姿势,仿佛又回到了军队里。

多姆勒教授两手的手指交叉,神态安详,而弗朗茨说话的口吻,忽而像个联络官,忽而又像个秘书。弗朗茨的话还未说完,他的上司就打断了他,温和地说道:“咱们已经有了一定的进展。现在要靠你了,你能帮得上大忙,迪克医生。”

迪克一听要靠他,只好承认说:“其中的脉络我还没有梳理清楚。”

“你个人有什么反应我不管。”多姆勒说。“我只关心一点,”他脸上带着揶揄的神情,瞥了弗朗茨一眼,而后者也露出同样的神情,“那就是所谓的‘移情’必须终止。尼科尔小姐固然恢复得不错,但目前状况仍不稳定,还没有摆脱那次遭遇的影响——她很可能将那次遭遇看成了一场悲剧。”

弗朗茨刚想开口,但多姆勒医生示意他别吱声。

“我明白你处境尴尬。”

“是的,的确如此。”

教授坐了下来,呵呵笑了起来,笑声刚一止,便见他灰色的小眼睛里射出犀利的光,说道:“也许你已经陷入感情的旋涡,无法自拔了。”

迪克意识到自己在被牵着鼻子走,于是也呵呵笑了,然后说道:“她是个漂亮女孩,谁见了都会有所心动的。我并不是有意……”

弗朗茨又想开口,多姆勒止住了他,单刀直入地对迪克提了个问题:“你有没有考虑过一走了之?”

“怕是做不到。”

多姆勒医生转向弗朗茨说:“那就把沃伦小姐送走好啦。”

“怎么好就怎么来吧,多姆勒教授。”迪克做出了让步,“这无疑是一种尴尬的处境。”

多姆勒教授把胳膊架在椅子的扶手上撑起身子,姿势就像是没有腿的人架着双拐,平静地高声说:“不过,这也是一种职业困境。”

随后,他叹口气又坐了下去,静静等待着自己那雷鸣般回荡在屋里的声音渐渐消失。迪克看得出多姆勒已到了生命的尽头,真不知他还能活多久。

那雷鸣般的声音刚一消失,弗朗茨便趁机插话说:“迪克医生是个很有见识的人。我认为他只要能理解现在的处境,就可以很有分寸地处理问题。依我之见,迪克不必离开,可以留在这里继续跟我们合作。”

“你自己怎么看?”多姆勒教授问迪克。

面对这种情况,迪克觉得左右为难。同时,他从多姆勒刚才说话之后的沉默中也意识到,这种消极被动的状况不能无限地持续下去了,于是便一股脑儿将心里的想法全说了出来:“我有点爱上她了……还曾想过要和她结婚。”

“瞧瞧!瞧瞧!”弗朗茨连声说。

“你等一等。”多姆勒不让他说,但弗朗茨拒绝再等,继续说道:“什么!献出你的大半辈子来做医生和护士?这哪里能行!这种事情我可是知道的,十有八九都会无果而终。奉劝你再也不要见她了!”

“依你看呢?”多姆勒问迪克。

“弗朗茨说的当然有道理。”

第七章

这场定策会结束时已近傍晚时分。对迪克的要求是,既要和颜悦色,又要不陷入感情的旋涡。最后,医生们站了起来。迪克朝窗外望去,见外边细雨霏霏,而尼科尔淋着雨在等他。他立刻穿上雨衣,扣上雨衣的领扣,拉低帽檐,向外走去,在大门口的屋檐下跟尼科尔撞了个满怀。

“我找到一个新地方,咱们可以去看看。”她说,“我不愿傍晚时分坐在屋里和病友们闲扯,她们说的话似乎不着边际,叫人听不懂。当然,现在我也明白了,她们是有病嘛,这是……这是……”

“你很快就要走了。”

“哦,是的。我老姐贝丝——大家总叫她芭比——这几个星期就来接我,带我出去旅游,然后把我送回来,在这儿再待最后一个月。”

“你老姐?”

“哦,她比我大得多,今年都二十四岁了。她跟我姑妈住在伦敦,英国味十足。她曾跟一个英国人订了婚,但那个英国人被打死了——我一直都没见过他。”

夕阳透过雨雾洒下淡淡的晚霞,给她那象牙般白皙的面颊上镀上一层金色,使迪克看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美——鹅蛋形脸庞,肤色香娇玉嫩,神情淡雅而非狂躁。这种美会叫人想起前途光明的小马驹——如此的人间尤物,其青春绝非昙花一现,而会经久不息地放射光彩;这样的面容,中年仍会美丽如初,老年亦然,因为它的轮廓和五官是永远不变的。

“你在看什么?”

“我在想,你就要过快乐的日子了。”

尼科尔不禁愕然,说道:“我吗?算了吧……情况糟得不能再糟了。”

她把他领到一个柴棚里,盘腿坐在她的高尔夫球鞋上,身上裹着雨衣,双颊被雨水冲洗过后越发显得娇艳。他痴痴地望着她,她也默默地朝他看。她觉得他风度翩翩,即便斜倚在木柱上,也不减玉树临风般的英姿。她深情地看着他的脸——那张脸有时洋溢着喜悦,有时露出自我嘲讽的表情,但过后总会恢复原样,显得严肃和专注。那张脸跟他那微红的爱尔兰人的肤色显得很协调,然而却有几分神秘,这是她极不了解的,甚至有点害怕,但又急于想探个究竟,因为里面包含着男子汉的气概。至于其他方面,他可谓训练有素,一双眼睛里既有彬彬有礼的儒雅,又有体贴入微的深情——对于这些,她跟大多数女性一样心领神会地想据为己有。

“在这家诊所,至少对练习说外语是有好处的。”尼科尔说,“我跟两个医生说法语,跟护士说德语,跟几个清洁女工和一个病人说意大利语什么的,还跟另一个病人学了不少西班牙语。”

“这挺好嘛。”

他试图摆出一种合适的姿态,但不知什么样的姿态最为合适。

“在音乐方面我也很有长进。但愿你不会看低我,以为我只对拉格泰姆音乐 感兴趣。我每天都练习……最近几个月,我一直在苏黎世听音乐史课程。实际上,有时支撑着我的正是这一切——音乐和绘画。”她突然弯下身子,将一根踩在鞋底的鞋带拉出来系紧,接着抬起头来,“我想把你现在这个样子画下来。”

她如数家珍般列举了自己的成就,以期获得他的赞许,谁知却叫他感到一阵沮丧。只听他说:“我真羡慕你。我现在除了自己的工作,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哦,我想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好事,”她赶忙说,“但对一个女子而言,我觉得应该懂得琴棋书画,这样有利于相夫教子。”

“我想是这样的。”迪克故作不经意地说。

尼科尔不再吱声。迪克倒希望她说话,如此可以让心情沮丧的他扮演一个较为轻松的角色,然而她默然不语。

“你已经康复了,”他说,“把过去的事争取全都忘了吧。在一两年的时间内别过度劳累。回到美国后,进入社交界,与人相爱……幸幸福福过日子吧。”

“我怕是爱不起来了。”她动了动身子,坐着的那只鞋子从圆木上蹭下了一团泥土。

“你当然会有爱情的,”迪克鼓励地说,“也许这一两年还不会,但这是迟早的事。”接着,他用一种有点强硬的语气说:“你完全可以过正常的生活,生许多漂亮的儿女。你年纪尚小,完全可以恢复过来,一切都将会顺风顺水。年轻人,看着你的女友一个个出嫁,你要是不在乎才怪呢。”

听了这话,她眼里露出痛苦之色,像是吃了难吃的药,满嘴的苦味。

“我这辈子怕是不适合嫁人了。”她凄苦地说。

迪克心情沉重,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望着远处的农田,努力想恢复原先那种镇定的神态。

“一切都会好的……这儿所有的人对你都很有信心。格雷戈里医生为你感到自豪,也许将会……”

“我恨格雷戈里医生。”

“哦,你不该恨他。”

尼科尔的世界已经成了碎片,不过这只是一个脆弱的、几乎尚未成型的世界;在她的内心深处,情感和本能仍在进行着不屈的搏斗。就在一个小时前,她在大门口等迪克时,心里还充满了如鲜花一般灿烂的憧憬!

女为悦己者容——但见她衣着齐整,姿容艳丽,犹如一朵娇艳欲滴的水仙,散发出缕缕馨香。

“要是能再次快乐地生活,那该有多好啊!”她吞吞吐吐地说。一时间,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想对迪克说她是多么富有,家里的房屋是多么高大气派,实际上可以说富比王侯。刹那间,她仿佛成了她的祖父锡德·沃伦——一个腰缠万贯的马贩子。不过,她幸好避开了这种因价值观混淆而产生的诱惑,将这些念头关进了维多利亚时代的闺阁里,她甚至觉得自己现在无家可归,有的只是空虚和痛苦。

“雨停了,该回诊所去了。”

迪克走在她身边,心里能感受得到她的忧伤,恨不能吻一吻她那沾着雨滴的脸颊。

“我有几张新唱片,”她说,“我真想马上就放给你听。你知道……”

那天晚餐时间已过,迪克心乱如麻,觉得必须结束这段感情。他真想踢弗朗茨的屁股一脚,因为可以说是弗朗茨使他陷入了如此纠结的境地。他来到大厅里等着,冲着一顶贝雷帽多看了几眼——这顶贝雷帽看上去跟尼科尔在雨中等他时戴的那顶湿漉漉的贝雷帽很像,但戴帽人却是一个手术不久的病人。那人眼睛骨碌碌一转,看见他后便走了过来,说道:“你好,医生。”

“你好,先生。”

“天气真好。”

“是的,相当好。”

“你现在住在这儿?”

“不,只是今天来看看。”

“哦,很好。好吧……再见,先生。”

迪克不愿跟人接触,很高兴这个戴贝雷帽的可怜人识趣地走开了。他待在大厅里继续等尼科尔。过了一会儿,一个护士下楼来,给他带来一个口信,说道:“沃伦小姐请你原谅,医生。她需要躺一躺。今天晚饭她想在楼上吃。”

护士站在那儿观察他的反应,可能是想看看他是否有怪罪沃伦小姐无礼的神情。

“噢,我知道了。好吧……”他咽了口唾沫,控制了一下情绪说,“希望她很快好起来。谢谢。”

他感到有些困惑,也有几分不满,但总算可以抽身了。

他给弗朗茨留下一张便条,说自己不能和他一起吃晚饭了,然后便穿过田野去了电车站。走上站台,但见春日的晚霞给铁轨和自动售货机的玻璃窗染上了一层黄金色。他感到车站和诊所之间有两种力量在起作用——一种是离心力,一种是向心力。这叫他有点不知所措。令他高兴的是,就在这时电车来了,脚下那坚实的苏黎世鹅卵石铺就的站台在微微颤动。

第二天,他期待着能接到尼科尔的电话,但左等右等也没有电话打过来。他心想她可能病了,于是就打电话到诊所向弗朗茨了解情况。

“她昨天和今天都是下楼吃的饭,”弗朗茨说,“她像是有什么心事,愁眉不展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迪克真想能解释得清楚两性之间那深不可测的关系。

“我们的关系没有发展到那一步……至少我是这么看的。我努力保持一段距离,但我认为她陷得很深,不会因为我表现淡漠就转变态度的。”

他也许因为自己的虚荣心受到了尼科尔的伤害,也就不顾体面地如此说道。

“但从她对护士所说的一些话看来,我倒是觉得她是知道自己的处境的。”

“那倒好。”

“能出现这种情况再好不过了。她似乎并非魂不守舍的模样,只是有点阴郁罢了。”

“那倒是挺好的。”

“迪克,早点儿来看我哟。”

第八章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迪克感到很失落。他和尼科尔的关系本身就有着病态的因素,中途失败也是很自然的,这叫他不胜惆怅和伤感。莫非他不公正地利用了尼科尔的感情?莫非是他自作多情?不管怎样,目前他必须快刀斩乱麻,斩断这段幸福的情缘。可是在梦中,他梦见她沿着诊所的那条小路朝他走来,手里挥动着她的宽边草帽……

一次,在现实生活中,他走过皇宫旅馆时,看见她就在面前。当时,一辆豪华的劳斯莱斯轿车拐进了旅馆半月形的大门,尼科尔和一位年轻女子坐在车里,他猜想那位女子就是尼科尔的姐姐。她俩坐在庞大的车身里显得十分娇小,运载她们的车子则有一百匹马力的超大动力。尼科尔也看见了他,两片嘴唇顿时惊讶得张了开来。迪克推推帽子,走过去了。然而,他像着了心魔,仿佛看见无数魔鬼盘旋在苏黎世大教堂的上空,那声音震耳欲聋。他坐下来继续写病情记录,试图忘掉这次邂逅。病情记录里详细记载了尼科尔所面临的严峻形势——如果再有一次“打击”(在这个世界上,这样的“打击”是不可避免的),她又会旧病复发。这份记录会叫天下人都相信,唯独他自己不会相信。

他想忘掉她,但欲罢不能,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感情的旋涡里已经陷得有多深。他痛下决心,决定一定要找到自救的良方。良方之一:他给那位奥布河畔巴尔城的女接线员打了个电话——此人正在环欧洲旅游,从尼斯逛到科布伦茨 ,想要在这个千载难逢的假日里同她认识的男人们逐一幽会。良方之二:他打算在八月里坐政府的包船回国去。良方之三:自然是发奋工作,加紧校对他的专著,以期秋季将之呈献给通行德语的精神病学界。

他的研究已经超出了这本书的范围,现在要做的是向纵深发展,如果能获得交流性的研究员职位,便可以大有所为。

同时,他还计划进行一项新的研究:对克雷佩林之前及克雷佩林之后的一千五百个病例的考查结果进行统一的、具有实效性的分类,其中包括神经官能症和精神错乱症,然后用当代不同的学术观点进行诊断(这又是一个宏大的工程),还要按时间顺序列出一个独立学术观点分类表。

这个项目用德语命名,看上去会显得意义深重……

……

迪克慢慢地骑着自行车,进了蒙特勒 ,不时可以眺望到朱根角的山影,湖岸上旅馆鳞次栉比,湖水波光粼粼,令人观之目眩。他注意到,经过了四年新兴之后,又有英国人成群结队地出现了,他们走路时眼睛里流露出狐疑之色,一个个就像侦探小说里的人物,仿佛置身于险地,时时都可能会遭到训练有素的德国歹徒的袭击。在这片由一道山涧冲刷形成的碎石岗上,建筑星罗棋布,到处是复苏的景象。向南走到伯尔尼和洛桑,一路上不时有人向迪克打听,问他今年会不会有美国游客来。他的回答总是:“会有的,他们七月不来,八月准来。”

他下穿皮短裤,上穿军人衬衫,脚蹬登山鞋,背包里装一套棉布衣服和换洗的内衣。来到格里昂的缆车站口,他检查了一下自行车,在车站快餐部的露天平台要了一小瓶啤酒,一边喝一边观看那甲壳虫般的小缆车沿着八十度的坡度慢悠悠向山下开去。他的耳朵里有血块,那是他在佩尔自行车大赛中疯狂飙车留下的遗憾(当时,他自以为是个了不起的运动员)。他问服务员要了点酒精,清洗了一下耳朵。这时,缆车进站了。他看到他的自行车被装上了缆车,便把背包放进缆车下层的行李箱,自己也跟着上了缆车。

高山缆车的车身具有一定的斜度,看上去就像一个人不愿被认出,压低了帽檐一般。车厢下有排水槽,蓄积的水就从那儿排出——其设计之精巧令迪克赞叹不已。此刻,一辆对应的缆车正在山顶装水,它会利用重力将放水后变轻的缆车拉上去。这样的创意简直巧之又巧!旁边有两个英国人在议论缆车的缆绳。

“英国产的缆绳总能用上五六年的。两年前,德国产的缆绳在价格上比咱们的低。但你猜他们的缆绳用了多长时间?”

“多长时间?”

“一年零十个月。后来,瑞士人将那些缆绳转卖给了意大利人——意大利人在检查质量方面是很不严格的。”

“谁都知道,在瑞士,要是缆绳断了,势必会产生灾难性的后果。”

售票员关上门,跟山上的同事通了电话。接着,缆车的车身一晃,便被拉着朝苍翠的山峰驶去,从一些低矮房屋的上方越过。随后,沃州、瓦莱州、萨瓦和日内瓦的天空便以全景画面的形式徐徐展现在游人面前。罗讷河激流澎湃,水流冲入湖的中央,使那儿的水变得凉爽,而此处是西方世界真正的中心。湖面上游弋的天鹅犹如点点白帆,而来往的船只则像游弋的天鹅——天鹅和船只都消融在一片缥缈的天然美景之中。天空晴朗,灿烂的阳光倾洒在缆车脚下克萨尔那绿绿的草场和白白的网球场上。网球场上有人在打球,然而却没有投下阴影。

当西庸城堡 和萨拉格隆孤岛宫殿映入眼帘时,迪克却将目光移向了缆车的车厢内。此时,缆车已经开到了湖边几幢最高房屋的上方。两侧,绿叶和鲜花交织在一起,相映成趣,色彩斑斓——这是索道花园。车厢内贴着告示:禁止摘花。

尽管一路不许摘花,但所过之处尽有鲜花可以观赏——每节过往的缆车耐心而轻缓地扫过多萝西·珀金斯玫瑰花 ,这些花随着缆车的晃动而轻摆腰肢,缆车过后它们才最终摇晃着回归玫瑰花丛。这些花枝一次又一次与缆车擦身而过。

在上边,即在迪克前边的车厢里,一群英国人站在那儿,对蓝天和群山构成的美景赞叹不已。突然,他们中间起了骚动,人群向两边散开,给一对年轻人让道。那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一边连连道歉,一边来到了缆车的后车厢(即迪克所在的车厢)。男的是个拉丁人,一双眼睛像毛绒玩具鹿的眼睛,而女的则是尼科尔。

这两个不速之客累得喘了几口粗气,然后坐下来说说笑笑,将同座的英国人挤到了拐角。尼科尔看见迪克,跟他打了声招呼。她看上去十分可爱。迪克觉得她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她的发型变了,变得精致了,剪得短短的,像艾琳·卡索 那样的发型,蓬松鬈曲。她上穿一件粉蓝色羊毛衫,下穿一条白色的网球裙——像五月的第一个上午般艳丽,在诊所时的那种抑郁气息已荡然无存。

“哎呀!”她喘着气说,“可把那个保安气坏了。一到站,他们非得扣下咱俩不可。这位是戴弗医生,这位是马尔莫拉伯爵。”

“真够呛!”她抚了抚新做的头发,仍气喘吁吁,“姐姐买了头等车厢的票,对她来说这是个原则问题。”她和马尔莫拉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大声说:“结果,我们发现所谓的头等车厢只不过是司机身后的一节车厢,像是灵车,用防雨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但没办法,姐姐最讲究的就是体面……”说到这里,她和马尔莫拉又大笑起来,两人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

“你们上哪儿?”迪克问。

“去考克斯 。你呢?”尼科尔问着,看了看他身上的装束,“放在前头的那辆自行车是你的吗?”

“是的。我准备星期一下山到湖边去。”

“能让我坐在你的车把上吗?我可是说真的……行吗?我觉得这比什么都好玩。”

“那可不行。我要抱你下山呢。”马尔莫拉提出了强烈的抗议,“我要穿上溜冰鞋带你滑下去……或者,我干脆把你扔下山去,让你就像一片羽毛那样慢慢地飘下山。”

尼科尔一想到自己像羽毛一样飘下山,而不是似铅锤那般朝下坠,便乐得眉开眼笑。这时,她高兴得忘乎所以,又是故作羞涩,又是忸怩作态,又是挤眉弄眼,又是手舞足蹈——不过,昔日灾难的阴影会间或出现在她的脸上,使她黯然神伤。迪克希望自己能远远离开她,唯恐他在跟前会叫她想起已被她抛在身后的往事。他决定换个下榻地,到另一家旅馆去住。

缆车停了下来,初坐缆车的游客见自己悬在半空中,不由感到忐忑不安。其实,这只是上山缆车和下山缆车的售票员在进行交接罢了。随后,缆车又开动了,越升越高,从一条林中小道和一道峡谷上方越过,接着到了一座山冈的上空。只见这里漫山遍野都是水仙花——花、人和天融为了一体。现在看那些在蒙特勒湖边球场打网球的人,就只有针尖那么大了。这儿空气清新——清新的空气中飘荡着悠扬的音乐。缆车徐徐滑入格里昂,他们发现原来是有一支乐队在旅馆的花园里演奏。

他们换乘山间的火车时,缆车的水箱开始放水——哗哗的流水声淹没了音乐声。考克斯村几乎就悬在头顶上,旅馆的一扇扇窗户在夕阳的照耀下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乘客们在前往考克斯村的路上却别有一番感受——一台大功率机车推着客车车厢转着圈朝上爬,一圈又一圈,作螺旋状前进,呼哧呼哧地在低垂的云层里穿行。机车斜着身子,喷出的烟雾一时间让迪克连尼科尔的脸都看不清了。他们迎着微风朝上爬,每爬一圈,旅馆就变大一点。最后,他们惊奇地发现,他们已经抵达了阳光灿烂的山顶。

乘客们忙着下车。迪克背上背包,到站台去取他的自行车。这时尼科尔来到他身边问:“你不住这家旅馆吗?”

“我想省点钱。”

“那你下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吧?”(乘客们都在取自己的行李,场面乱糟糟的。)“这是我姐姐……这是苏黎世来的戴弗医生。”

迪克朝一位年轻女子欠了欠身。那女子约莫二十五岁,高个儿,显得很自信的样子。他不禁心想:有些女子面容如花,需要套嚼子驯服,而眼前的这个女子看上去盛气凌人,其实很脆弱。

“我晚饭后再来拜访吧,”迪克答应道,“我得先适应一下环境。”

他骑自行车离开时,能感觉到尼科尔在恋恋不舍地目送他,能感觉到她的那种无助的初恋,而他自己心里也有着千回百转的柔情。他沿着山坡爬了三百码,来到另一家旅馆,要了一个房间。洗澡时,他发现自己有十分钟什么也记不得了,就像喝多了酒一样只觉得晕乎乎的,耳旁似乎有几个人在说话,而那些人都是不相干的局外人,不清楚尼科尔爱他爱得有多深。

第九章

他们在等他——没有他在场,他们觉得似乎缺了什么。可是,他来不来却是个未知数。沃伦小姐以及那位意大利小伙子和尼科尔一样,显然也等得焦心如焚。旅馆的客厅豪华气派,据说有神奇的音响效果,此时已腾空,准备举办舞会。可是,厅里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英国妇人,围着颈带,染了头发,涂脂抹粉,脸色青灰;还有几个中年美国女子,戴着雪白的假发,身着黑衣,嘴唇涂成了樱桃红。沃伦小姐和马尔莫拉坐在墙角的一张桌子旁。尼科尔则坐在距他们四十码远的斜对面,迪克一进来就听到了她的说话声:“我用正常的声音说话,你们能听见吗?”

“听得很清楚。”

“你好,戴弗医生。”

“这是在干什么?”

“你们注意到没有,房间中央的人听不见我说话,但你们能听见,是不是?”

“服务员介绍过这种现象,”沃伦小姐说,“在这儿,声音的传播是从一个墙角传到另一个墙角——就像无线电讯号的传播。”

置身于山巅,犹如乘船航行在茫茫的大海之上,人人都感到兴奋。过了一会儿,马尔莫拉的父母走了过来。他们对沃伦姐妹非常尊重——迪克推测他们的财产同米兰的一家银行有关,而那家银行又同沃伦家的资产有关……但芭比·沃伦想同迪克说话,她心里有一种冲动——正是这种冲动使得她见了新结识的男人就想扑过去,仿佛身上拴着一根没有弹性的绳子,非得把绳子拽得紧得不能再紧才肯罢休。但见这位高挑的处女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一会儿跷起腿,一会儿又把腿放下。

“尼科尔告诉我,说你照顾过她,为她身体的康复操了不少心。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诊所里的人说话模棱两可,只是说她应该顺其自然,心情放轻松一些。这次,我知道马尔莫拉一家会来,所以我让蒂诺在缆车站等我们。你看看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尼科尔一见他,就让他爬缆车,两人就好像是疯子……”

“这很正常。”迪克笑道,“我要说这是一个好现象。他们这是在向对方展现自我嘛。”

“反正我是无法理解。在苏黎世城,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她几乎就当着我的面把头发给剪了,就因为《名利场》中的一幅插图。”

“那很正常。她患有精神分裂症,做事难免会有些古怪,改是改不了的。”

“你说什么?”

“我是说她做事有些古怪。”

“哦,是古怪还是发疯,谁又能区别得了呢?”

“绝对不是发疯——尼科尔精神很好,心情也愉快,你不用担心。”

芭比换了一下跷着的腿。尽管她同那个战死的近卫军军官的婚事已化为泡影,以悲剧告终,使得她有些呆滞、伤感,但她仍然不知餍足,跟百年前那些曾经爱过拜伦 的女子一个样。

“我不管什么责任不责任,”她说道,“但我实在是一头雾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们家以前从未遇见过这种事。尼科尔显然受到了刺激,我觉得肯定跟哪个男孩子有关,但究竟是何人谁都不清楚。父亲说一旦查出是谁,非杀了他不可。”

这时,乐队在演奏《可怜的蝴蝶》。小马尔莫拉同他的母亲翩然起舞。听着这支曲子,他们都觉得新鲜。迪克一边听曲子,一边看着正在与老马尔莫拉交谈的尼科尔的肩膀。老马尔莫拉的头发扑了白粉,看上去像钢琴的键盘,这使迪克联想起小提琴的肩托,又想到那桩丑事,那个秘密。乐曲在他的耳边回响:

啊,可怜的蝴蝶呀,一失足便成千古恨……

“实际上,我倒有个计划,”芭比带点歉意地接着说道,语气显得有些生硬,“也许你觉得这绝对行不通,但他们说尼科尔这几年需要照料。我不知道你是否熟悉芝加哥……”

“我不熟悉。”

“是吗?那儿有北区和南区之分,差别很大。北区环境优美,我们常常住在那儿,起码也有许多年头了。不过,很多旧世家,芝加哥的古老家族,希望你能明白我所说的话,仍然住在南区。芝加哥大学也在南区。对有些人来说,那地方恐怕沉闷乏味,但不管怎样,与北区相比,却有其独特之处。不知道你是否能明白我的意思。”

他点了点头。他集中注意力还是能够听明白她的话的。

“当然,我们家在那儿人脉很广……父亲在大学里控制着一些教授职位和研究员的位置,还有其他的一些东西。我觉得如果带尼科尔回国,让她进入那个圈子……你了解她,她很有音乐天赋,并且会说多种语言……像她这种状况,如果能爱上一位出色的医生,可能会有柳暗花明的转机……”

迪克禁不住乐得直想笑。哈,沃伦家族要给尼科尔买一个医生女婿喽!他心想:“有个出类拔萃的女婿,能不能借给我们用一下呢?”既然她家里能给尼科尔买一个优秀的年轻医生当乘龙快婿,他也就不必为她操心了。脸上的笑意几乎还没有消失,他便随口问道:“那个医生物色好了吗?”

“肯定会有很多人打破头都想争取到这个机会。”

跳舞的人回到了座位上。芭比压低声音急促地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哦,尼科尔跑到哪里了?她怎么走了!是不是上楼去她自己的房间了?我该怎么办呢?真不知由她去好呢,还是去找她好。”

“也许,她只是想清静清静——她老是一个人,已经习惯了过清净日子。”迪克见对方没在听,于是便又说:“我出去随便看看。”

外边暮色苍茫,就好像罩了几道帷幕的春天,远处什么也看不见,只好在旅馆附近转转了。从旅馆地下室的窗户旁走过,他看见几个服务员坐在地下室的床上,一边喝西班牙葡萄酒,一边在斗牌。他迈着步子来到游廊时,天空已有星星在高耸的、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峰那儿闪烁。远远望见尼科尔一动不动地站在小径的两根灯柱之间,从那儿可以俯视湖面,于是他便穿过草地悄悄地走了过去。尼科尔转过身来,露出惊异的表情,仿佛在责备他不该来。一时间他后悔得不得了,觉得自己的确不该来。

“你姐姐在为你担心呢。”

“明白了!”她已习惯了被人严加看守,于是便解释了几句,“有时候我有点……有点受不了。我的日子一直都过得平静如水,可今晚的音乐搅得我心乱,使我直想哭……”

“我理解你的心情。”

“今天是个叫人无比兴奋的日子。”

“我不想扫大家的兴——我给大家添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不过,今晚我就是想离开人群,自己清静清静。”

这时,迪克就像一个垂死的人忘记了说出遗嘱放在何处,临终前才突然记了起来——他记起多姆勒和他身后的那些若隐若现的“几代人”曾对尼科尔进行过“再教育”。他觉得有些细节应该让尼科尔知道,但转念一想,觉得眼下还不是时候,于是就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审时度势地说:“你是个挺不错的人……你应该相信自己,对自己有个正确的判断。”

“你喜欢我吗?”

“当然。”

“你愿意……”尼科尔说着话,一边和他一道沿着马蹄形的小径散步,朝着两百码开外小径那黑暗一片的尽头走去,“如果我没病,你是不是愿意……我是说你是不是愿意我这样的女孩……哎呀,不说啦,你知道我的意思。”

此时此刻,迪克已经失去了理智。她靠得这么近,使得他呼吸加快。但就在这时,他所受过的训练帮了他的忙。只见他像个孩子一样咯咯一笑,然后发表了一通陈腐的议论:“你说这话只是开个玩笑。我以前认识个医生,他跟一个护士坠入了爱河……”他一边走着,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起了那件风流案。后来,尼科尔突然打断了他的讲述,冒出了一句芝加哥的土话:“活见鬼!”

“这话可是有点太粗俗了。”

“那又怎样?”她怒气冲冲地说,“你别以为我不谙风情。生病之前我的确对这种事一无所知,但现在我什么都知道。你别以为我仍然还昏头昏脑,不知道你是我见过的最有魅力的男子。我固然命运坎坷……但你也别装蒜,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我之间有什么感应,我一清二楚!”

一席话顿时叫迪克觉得自己处于劣势。他想起尼科尔的姐姐说要给她在芝加哥南区的知识分子圈子里买年轻医生的话,不由狠下心来说道:“你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但我是不能谈恋爱的。”

“你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尼科尔语言唐突、态度咄咄逼人,让迪克吃惊。他心慌意乱,想不出尼科尔·沃伦意欲得到的是什么机会。

“现在就给我一个机会吧。”

她边说边凑了上来,声音变得很低,仿佛那声音发自于胸腔,她酥胸高挺,把胸口的衣服绷得紧紧的。迪克吻到了她的芳唇,他搂住她,搂得越来越紧,而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如释重负地长嘘了一口气。此刻的迪克欲罢不能,平时的谨慎已不复存在,即便他有意要抽出身去也不可能了——二人已胶合在一起,不可分割(你就是把他们硬分开,他们也不能恢复到原来独立的状态了)。他抱住她,品尝着她的芬芳,而她紧贴在他身上,越贴越紧,两片芳唇似乎焕发出了新生,忘情地吻着,沉浸和融化在爱河之中,一颗心感到欣慰和自得。迪克已感受不到自身的存在,即便能感受得到,也只是因为可以在她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映影。

“天哪,”他喘口气说,“跟你亲吻真是美妙。”

此时,尼科尔已牢牢吸引住了他,将他控制在了手心,听了这话,反倒卖弄起了风情,抽身离开了他,就像下午在缆车站一样,使他感到茫然。她心想:“先给他点颜色瞧瞧,别让他把尾巴翘得太高,对我为所欲为。啊,真是太好了,我终于得到他了,他现在属于我了!”她飘然若仙,感到生活焕然一新,是如此美好,她要细细地、慢慢地品尝这姗姗来迟的幸福。

就在这时,她突然身子一哆嗦,眼睛望着两千英尺高的山下——蒙特勒和沃韦灯火闪烁,那灯光犹如发光的项链和手镯,而更远处则是洛桑市,朦朦胧胧的,似一个吊坠。山下隐约传来舞会的音乐声。她定下心,让大脑冷静下来,不由回忆起了少女时代那段令人感伤的往事,犹如一个人在经历过心理搏斗之后有意要借酒浇愁。这时,迪克已来到她的身旁,潇洒地斜倚在小径边的铁栏杆上。对于他,她仍有几分怯意,喃喃地说道:“记得那天我在花园里等你,把我的心捧在手里,犹如捧着一篮鲜花,准备把它献给你。我当时就是怀着那样的心情……我觉得自己是怀揣着一片真情。”

迪克从后边伏在她的肩头,听了这话,便扳她双肩令她转过身来。她搂着他的双肩,一连吻了他多次,而每一次都使得他把她的娇容看得越发真切。

“雨下大了。”

突然,湖对面暗红色的山坡上传来轰隆一声响——人们在向酝酿冰雹的云层开炮,以便驱散它们。步道上的灯灭了,随后又亮了。接着,暴雨骤至,先是从天上倾泻而下,随后便见山洪奔腾而来,淹没了道路,灌满了石砌的沟渠。天空一片漆黑、异常恐怖,一道道闪电狂怒地划破夜空,雷声震天动地,似乎要毁掉一切的乱云从旅馆旁飞驰而过。湖光山影顿然消失,旅馆蜷缩在喧闹、混乱的茫茫黑暗之中。

迪克和尼科尔走进旅馆的前厅,见芭比·沃伦和马尔莫拉一家三口正在那儿焦急地等他们。冲过雨雾返回旅馆,这段经历令人感到兴奋。当旅馆的大门在他们身后砰地关上时,他们站在前厅里,乐得直笑,激动得浑身发抖——狂风仿佛仍在耳边呼啸,衣服被大雨浇得湿湿的。此刻,舞厅里的乐队正在演奏施特劳斯 的华尔兹舞曲,曲调热烈,令人亢奋。

……戴弗医生要娶一个精神病患者吗?这是怎么回事?此话从何谈起?

“你去换换衣服,然后再过来好吗?”芭比·沃伦仔细瞧了他几眼说。

“我没带换洗的衣服,只带了几件短裤。”

迪克借了件雨衣披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他下榻的旅馆,心里一边在暗自嘲笑:“真是机缘凑巧啊!哼,他们不是还要买一个医生当乘龙快婿嘛!那就让他们在芝加哥好好找吧,看他们能找个什么好女婿!”可他又觉得自己这样想未免太刻薄,十分对不起尼科尔——他回想起了她那无与伦比的娇嫩的芳唇给他带来的快感,想起雨点落在她如白瓷般细腻光洁的面颊上,仿佛在为他淌泪……这天夜里约莫三点钟,他一觉醒来,外面已经风停雨住。他走到窗前,仿佛觉得她从那连绵起伏的群山中向他走来,幽灵般掀开窗帘进了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次日上午,他爬了两千米,来到罗耶峰 上,惊异地发现昨天的那个缆车售票员今天休假,也来爬山了。

下山后,他跑到蒙特勒去游了一会儿泳,回到旅馆时正赶上吃晚饭。有两封短信在等着他。

一封是尼科尔的,上面写着:“昨晚的事,我不感到后悔——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即便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我的上尉,我的心里也会为那一时刻充满喜悦。”

这几句话令他感到欣慰,多姆勒布下的那团阴云刹那间消散了。他打开第二封短信,下面的一段文字映入了眼帘:

亲爱的戴弗医生:

我给你打电话,但你出门去了。不知能否请你帮我一个大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我需要返回巴黎。为节省时间,我决定从洛桑走。既然你下周一踏上归途,能否让尼科尔跟你一起坐车回苏黎世,然后把她留在诊所?这个请求是否太过分了?

诚挚的
贝丝·埃文·沃伦

迪克火冒三丈——沃伦小姐明知他是骑自行车来的,却提这样的要求!可是,对方措辞委婉,让他无法拒绝。好一个别有用心的姐姐,还有沃伦家的臭钱,竟然硬将他和尼科尔一对孤男寡女抛在了一起!

实际上,他猜错了,因为芭比·沃伦并没有这样的意图。她曾用世故的眼光细细观察过他,还用英国人的那种严苛的择婿标准衡量过他,觉得他虽然一表人才,但尚有欠缺。在她看来,他“书生气”太重,跟她在伦敦认识的那帮穷酸儒生别无两样——他装腔作势,有点华而不实。她觉得他不可能成为她心目中的那种贵族型女婿。

此外,她觉得他有一股牛脾气——交谈时,她注意到他数次显出爱听不听的样子,人在跟前,而神游他方,怪里怪气的。尼科尔小的时候,她就觉得尼科尔我行我素,做事随随便便,现在更觉得尼科尔“不可救药”了。反正不管怎么说吧,她是不愿意在家里看到迪克这样的医生女婿的。

她只是要图个方便,想利用他一下而已。

岂不知她的请求却对迪克产生了影响,使他误以为她别有用心。坐火车返回是一段很糟糕的旅程——他心情沉重,同时又觉得有点滑稽,无异于在经历一次磨难。他觉得自己不是和尼科尔在一起,而是跟一个朋友胡乱选了个日子出来旅行,上午匆匆忙忙赶车,肚子饿了就吃几口东西垫补,时间长得难熬。下午,旅途渐渐接近终点,时间的进程仿佛也加快了。尼科尔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让他看了心里难受。不过,这对她而言也许是一种解脱,因为她就要回到她唯一熟悉的家了。一路上,他们没有温存的话语,没有爱的举动,但二人走到苏黎世湖区,来到诊所的那扇凄凉的大门前时,她转过身望着他——这时他突然意识到她的问题已成了他们俩要终生共同面对的问题。

第十章

九月,戴弗医生和芭比·沃伦在苏黎世一起喝茶。

“我觉得这样做不妥当,”芭比·沃伦说,“你的意图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能理解。”

“你只要不阻挠就行。”

“可我毕竟是尼科尔的姐姐呀。”

“你不能因此就有权加以干涉。”迪克心里升腾起一把无名之火,心里有话,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尼科尔有钱,可是这不意味着我是贪她的钱而来的。”

“尼科尔的确很有钱,问题就在于此。”芭比不依不饶,说话的口气仍很硬。

“那你说她到底有多少钱?”他问道。

这一问算是将了芭比一军。迪克暗自发笑,继续说道:“跟你谈这件事你看是不是有点冒傻气?我最好还是和你们家哪位拿事的男士谈一谈……”

“这件事我完全可以做主。”她说话的口气仍旧很硬,“我们并不是觉得你是图钱而来,而是不了解你。”

“我是一名医生,”他说,“家父是牧师,现已退休。我们家住在布法罗,对于我的过去你们可以去调查嘛。我在纽黑文上过学,后来获得了罗兹奖学金。我的曾祖父做过北卡罗来纳州州长,我是疯狂的安东尼·韦恩 的直系后代。”

“谁是疯狂的安东尼·韦恩?”芭比一脸茫然地问。

“你不知道疯狂的安东尼·韦恩?”

“依我看,你们俩的这件事已经够疯狂的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时,尼科尔出现在旅馆的平台上,东张西望地在寻找他们。

“他的确很疯狂,像马歇尔·菲尔德 一样把许多钱都捐了出去。”他说。

“那倒是挺不错……”

芭比这般挑剔其实并没有错,她心里是很清楚的。如果比身份,她父亲可以说比任何一个牧师都要强。他们家是一个没有爵号的贵族世家——这个家族的名字写在旅馆的登记簿上,签在介绍信上,遇到尴尬的情况,可以引起人们的心理变化,而这种心理的变化曾经影响过她,使她意识到了自己的社会地位是多么显赫。她是从英国人那里知道这一点的——那些英国人熟知他们家族两百多年的历史。她所不知道的是:迪克有两次都差点跟她翻脸,放弃这桩婚姻。幸亏这时尼科尔发现了他们坐的地方,飘然走了过来,在八月份的这个下午她显得是那么清新艳丽,满脸熠熠生彩。

以下是尼科尔婚前及婚后的一段经历和臆想:

你好,律师!明天我们要去科莫一个星期,然后返回苏黎世。我想让你和我姐姐把这件事定下来,至于我能得多少无关紧要。我们将在苏黎世安安静静住两年,迪克的钱完全够用的。不,芭比,我比你想象的要实际——我需要钱只是买买衣服什么的……啊,怎么会有那么多钱!家里真能给我那么多钱?这恐怕叫我花都花不完。难道你也有那么多钱?……你怎么比我的还多?是不是因为我是个病人?好吧,就让我那一份堆在那儿吧……不行的,迪克拒绝同这笔钱有任何牵连。我为我们俩感到自豪……芭比,你对迪克的为人是不太了解……哦,让我在哪儿签字?哦,真抱歉。

……两人世界真是有趣又冷清,迪克。你我相厮相守,哪儿都不去,只要有爱就够了。若说爱,我爱得最深,你离开我,哪怕是一小会儿,我都受不了。能像其他人一样生活,一伸手就能摸到你睡在我身旁,暖乎乎的,这感觉真好。

……麻烦你给医院挂电话,叫我丈夫来接!……是的,这本小书到处都在卖——他们要用六种语言出版。我倒是可以把它翻译成法语,但这些日子我感到疲倦,身子又重又笨,老怕摔倒,就像个站都站不直的破不倒翁。冰凉的听诊器压在我的胸口上,我只有一个感觉:“我什么都不怕!”……唉,医院里那个母亲真可怜,抱着个皮肤发青的婴儿 ,真是生不如死呀。咱们现在成了三口之家,你说好不好?

……岂有此理,迪克!再怎么说咱们也得住大一些的房子。难道就因为沃伦家的钱比戴弗家的多,咱们就得委屈自己不成?……哦,谢谢你,侍者,不过,我们改主意了。这位英国牧师对我们说,你们奥维多 产的葡萄酒味道很好。知名度不高?怪不得连我们这些爱酒人士都没有听说过。

湖泊嵌在褐色的土地上,一道道山坡此起彼伏,像是肚皮上的褶皱。摄影师把我的照片给了我们——在前往卡布里岛 的轮船上,我站在栏杆边,头发披散下来。一个船员在唱:“再见,蓝色的格罗特 !不久我们还会再来相会。”后来,轮船沿着靴状的意大利国那炎热、险恶的腰部航行,风儿掠过那怪异的城堡,呼呼地叫着,而山上的亡灵在向下俯瞰。

这艘轮船很棒,我们高兴得用脚后跟磕打甲板。这是一处临风的拐角,每次我们走过这里,我总要被风刮得身子倾斜,于是我就裹紧衣服,一步不落地跟着迪克。我们由着性子胡唱:

喔——喔——喔——喔

火烈鸟跟我无缘,

喔——喔——喔——喔

火烈鸟跟我无缘……

同迪克在一起,生活充满了乐趣……在甲板上,人们坐在椅子上盯着我们看;一位女士竖起耳朵,想听我们在唱什么歌。迪克唱烦了……那好吧,你就自己走吧,迪克。你自己走,独自一人穿过那堆椅子黑压压的影子,穿过那烟囱里冒出的黑烟,你会有不同的感觉,会觉得气氛沉重。你会觉得那一双双眼睛在斜睨着你。你不再是与世隔绝的孤家寡人啦?我认为应该先融入生活,再从生活中超脱才对!

坐在救生艇的立柱上,我眺望大海,头发随风飘扬,闪着亮光。在蓝天之下,我一动不动,乘坐着我的小船驶向未来,驶向那蔚蓝色的远方。我仿佛就是希腊女神帕拉斯·雅典娜,人们怀着敬意将我的像镌刻在船头上。辽阔的大海上涛声滚滚,玛瑙绿的浪花翻卷着,在船尾发出一声声的叹息。

那年,我们到处旅行,去过伍卢穆卢湾 ,也去过比斯克拉 。在撒哈拉沙漠的边上,我们遇上了蝗灾,可司机轻描淡写地说那只不过是大黄蜂。入夜,星空低垂,那儿似乎处处都有不知名的神在注视着我们。啊,那个光着身子的奥莱德奈尔 小孩真可怜。夜空里回荡着各种声响,有塞内加尔 的鼓声、笛声和骆驼的哀号声,还有土著人穿着用旧轮胎做成的鞋子啪嗒啪嗒走动的声音。

但那个时候,我已怀上了第二胎,迷恋于火车和海滩,因而他就带我四处旅行。不过,我的第二个孩子,小女儿托普西出生后,我的心境又变得阴郁起来。

……要是有人给我丈夫捎个口信就好了。谁料想他竟然把我一个人丢在此处,交给一些无能的家伙看管!你说我生下的是个黑孩子——太可笑了,简直是无稽之谈!我们到非洲的目的只是想参观参观提姆加德 ,因为我生活中的主要兴趣是考古。我讨厌无知,讨厌人们老说我什么也不懂。

……待我身体好起来,我要做一个像你这样的有用人才,迪克——要是不太迟的话,我想学医。咱们必须动用我的钱,购置一套住房——我不愿再住公寓了,不愿在公寓里眼巴巴地等着你回来。再说,你在苏黎世也待够了,因为你在这儿没有时间写书。你说过,一个科学家不著书立说就是怯懦的表现。我也要在知识领域上下求索,了解和掌握知识,这样,万一我身体再次崩溃,就能够以知识作为精神的支柱。你可要帮助我,迪克,让我无愧于自己的人生。咱们可以定居于温暖宜人的海滩附近,把皮肤晒成古铜色,焕发出青春的活力。

……这儿将成为迪克的工作室。哦,我俩不约而同地想到一块儿了。我们从塔姆斯路过,来来回回有十几次了,偶然跑到这里来,结果发现了这些空房子,还有两间马厩。我们找了个法国人做中介买下了它们,谁知法国海军得知美国人买下了这个山村的几间房屋,就立刻派人来调查,对这儿进行彻底搜查,看有没有藏着武器。最后还是芭比跑到巴黎的外交部找关系,才算为我们了结了这件事。

夏天没有人来里维埃拉,于是我们就盼着人来,盼着有点事做。这儿稀稀拉拉来了几个法国人……上个星期,米斯廷盖来到这里,他发现旅馆竟然开门营业了,感到十分惊讶……另外,我们还看到了毕加索和《禁止接吻》的那个作者

……迪克,你登记时为什么用戴弗先生和戴弗太太,而不用戴弗医生和戴弗夫人?我只是有些好奇……这只是偶然产生的想法……你教导我,说工作就是一切,而我相信你说得对。你常说:一个人要不断学习,一旦止步不前,就会流于平庸——学则进,不学则退。如果你忽东忽西,也行,莫非要你的尼科尔也亦步亦趋跟你学,亲爱的?

……汤米说我寡言少语。自从我病好之后,我这还是第一次跟迪克彻夜长谈。我俩坐在床上,点着烟抽,蓝蓝的曙光照进来时,我们就把枕头盖在脸上,不让光线直射眼睛。有的时候,我唱唱歌,跟猫狗玩耍,还交了几个朋友——玛丽就是其中的一个。我跟玛丽交谈,都是自顾自地说,谁都不听谁的。说话是男人的事。我要是说话,就跟自己说,仿佛我成了迪克。我甚至还觉得自己成了我的儿子,想象着他是多么聪明,又是多么迟钝。有时,我又觉得自己成了多姆勒医生,甚至有一次觉得自己变成了汤米·巴尔班。汤米大概爱上了我,不过他爱得温文尔雅、脉脉含情。这样一来,迪克和他之间就有了嫌隙。总而言之,现在的状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周围的朋友们都很喜欢我;我和我丈夫及两个孩子在这静谧的海滨享受着天伦之乐。要是我能把这该死的制作马里兰鸡的食谱译成法文的话,那就事事顺心了。脚丫子踩在沙滩上暖丝丝的,感觉真好!

好的,让我看看。又新来了一些人……哦,那个女孩……是的。你说她看上去像谁来着……不,我没看过——这地方能看美国新影片的机会是不多的。罗斯玛丽是谁?噢,七月份咱们这儿一下子变得非常时尚起来了——这在我看来非常奇怪。是的,她很可爱,但是来这儿的人未免也太多了。

第十一章

八月份的一天,理查德·戴弗先生和埃尔西·斯皮尔斯夫人来到艾利斯露天咖啡馆,坐在落满了灰尘的大树遮出的阴凉中聊天。烈日炙烤着大地,明晃晃的,使得云母石桌面显得黯然失色。岸边刮起一股西北风,横扫埃斯泰雷勒 ,刮得海港里的渔船左右摇晃——但见桅杆如林,直指寂寥的天空。

“今天上午我收到一封信。”斯皮尔斯夫人说道,“都是那些黑人惹的事,让你们全都陷入了可怕的境地!但罗斯玛丽夸你哩,说你对她可好啦。”

“倒是罗斯玛丽应该受到嘉奖。那件事真够呛……唯一不受影响的人是阿贝·诺思,因为他飞到勒阿弗尔 去了——也许他还不知道出事了呢。”

“戴弗夫人为此感到沮丧,这叫我为她难过。”她谨慎地说。

(她上午收到的是罗斯玛丽的信,信中说:“尼科尔看来脑子出了毛病。我不想同他们去南方了,因为我觉得迪克要操心的事够多了。”)

“她现在好了。”迪克有些不耐烦地说,“这么说你明天要走了。什么时候动身?”

“很快。”

“天哪!你们一走,真让人舍不得。”

“我们很庆幸来到了这里,多亏有你,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你可是第一个能叫罗斯玛丽真正放在心上的男人。”

又有一股风从拉纳普尔 的斑岩丘陵那儿刮来。空气中有一种气息——天气将会发生剧烈变化,繁花似锦、适宜外出的仲夏已经结束。

“罗斯玛丽不乏白马王子,或迟或早都会逐一交给了我剖析。”斯皮尔斯夫人笑道。

“我不包括在内吧?”

“对于你俩,我就是想剖析也剖析不成,因为在我见到你之前她就深深爱上了你。我要她继续向前走。”

他看得出,斯皮尔斯夫人计划“剖析”的人当中的确没有他,也没有尼科尔。他还看得出,她之所以有这种不道德的举动,是闲得无聊所致。这是她的权利——她自己退出了风月场,这也算一种弥补吧。女性为了生存下去苦苦挣扎,不能将这种举动跟男性所犯下的“暴行”相提并论。只要爱情与痛苦在适当的范围内进行,斯皮尔斯夫人都会以超然的态度、浓厚的兴趣作壁上观,俨然一个与情欲无缘的太监。至于罗斯玛丽会不会受到伤害,她甚至连想都不想……要不然,她是心中有数,知道罗斯玛丽不会受到伤害?

“要是你说的是真的,我觉得对她也没有什么害处。”他仍然装出一副不动感情、能够客观看待罗斯玛丽的样子,“反正她的这种感情已经过去了。人生的许多事情都是这样——来如流水逝如风。”

“其实并非如此,”斯皮尔斯夫人仍坚持自己的观点,“你是第一个叫她动情的男人,是她的偶像。她每封信上都这么说。”

“她是在说客气话。”

“你和罗斯玛丽是我见识过的最客气的人,但这件事上她可是真情实意。”

“我的客气则是口是心非。”

这倒是实话。从他父亲身上,他学到了内战后来到北方的年轻南方人的那种故作有风度的伎俩。他时常施展这种伎俩,又时常鄙视它们,因为这种作态不是对内心自私心理的谴责,而是在粉饰自己,使自己看上去不自私。

“我爱上罗斯玛丽了。”想到这里,他冷不丁地对她说,“对你敞开心扉,算是一种自我释放吧。”

此刻道出真情显得十分怪异,也显得十分正规——仿佛他要艾利斯咖啡馆的每张桌子、每把椅子都永远记住这一时刻似的。他觉得她已经消失在了云雾之中,只能记得她在沙滩上被太阳晒红了的肩膀了;记得穿过塔姆斯的花园时,她在前边走,而他跟在后边一步一步踩碎了她留下的足印。此刻,乐队奏起了《尼斯狂欢曲》,听上去像是去年那段逝去的欢乐时光的回声,人们翩翩起舞,而她似乎是中心人物。她似乎掌握着天下最神奇的魔术,具有通天的本事,穿过漫长的岁月姗姗而至,叫你目眩,叫你兴奋,叫你有一种和谐的心境。

他定定神,又恢复了理智,换上了斯皮尔斯夫人的那种超然态度,说道:“你和罗斯玛丽有着本质区别。她固然有你的智慧——这种智慧融入了她体内,使得她能够理智地面对这个世界。不过,她不属于深思熟虑型,因为她的一颗心是爱尔兰式的,是浪漫的,是非逻辑性的。”

斯皮尔斯夫人也知道,尽管罗斯玛丽花容月貌,但其实是一匹小野马(美国陆军上尉军医霍伊特就是这么看的)。如果进行解剖,你就会发现她那娇小的躯壳里实际上具有硕大的心脏、肝脏及灵魂。

分手时,迪克意识到埃尔西·斯皮尔斯夫人是个极其有城府的人,不仅使他想起了罗斯玛丽,勾起了他的难舍之情,恐怕还另有深意……对于罗斯玛丽,他也许可以做出弥补,但别指望对她的母亲做出弥补。如果说他赠给罗斯玛丽裘皮大衣、珍珠玛瑙算是一种弥补,那么对她的母亲则不行——她的母亲神态安然,可能觉得他与其这样,还不如别惹出这段情缘。她的神态像是在等待,等待他经过心理搏斗后对一件事情做出决断(这件事比她的生命还重要,像是一场斗争或是一场手术),既不催他也不逼他。他完成了这段心理历程后,她仍会耐心等待,不急不躁,坐在高脚凳上,翻阅着报纸。

“再见!希望你们俩别忘了,我和尼科尔非常爱你们。”他对埃尔西·斯皮尔斯夫人说道。

回到黛安娜别墅,他走进自己的工作间,打开那为遮挡正午阳光而关上的百叶窗。在两张长桌上,整齐地堆放着他写书用的材料。他的专著的第一卷讲的是精神病学的分类,已经由政府补贴出版,获得了小小的成功。现正在洽谈再版事宜。第二卷是对他的处女作《精神病医生的心理学》的大幅度扩展。跟许多作者一样,他发现的学术观点很单一,只有那么一两种——那本已经印了五十版的薄薄的德语版论文集囊括了他所有的思想精华。

此时,他坐立不安,感到有点着急。回想起在纽黑文虚度的年月,他不禁扼腕长叹。最叫他觉得忐忑的是,他和尼科尔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奢华,越来越铺张,越来越讲究场面。想起那位罗马尼亚朋友讲的故事,想起故事中那位花了数年时间研究犰狳大脑的人,他不由浮想联翩,想象着那些极有耐心的德国人跑到柏林和维也纳的图书馆附近,焦急地等待着一睹他的新作。他踌躇不决,想把现成的章节浓缩成十万字作为导论先出版,以后再跟进出版学术性强的卷本。

午后的阳光洒满整个屋子,他一边踱步,一边再三斟酌。如果按照这一计划进行,春天就可以完稿。他觉得,一个精力充沛的人如果对某个计划疑窦丛生,一年了也拿不定主意,那就说明此计划本身有缺陷。

他拿过一块用作镇纸的镀过金的金属条压在稿纸上,然后开始清理房间(他是不允许仆人进这个房间的),草草地用“良友”牌清洁剂洗刷了厕所,修整了一下窗纱。接下来,他给苏黎世的一家出版社寄了份订书单,随即斟了杯杜松子酒喝,里面加了多一倍的水。

他看见尼科尔在花园里,想到马上就要面对她,不由得心里一沉。在她面前,他必须保持一个完美的形象,现在如此,明天如此,下星期如此,明年亦然。在巴黎,他整夜搂着她——尽管服了镇静剂,她仍睡得很不安稳。次日清晨,她一旦出现惶恐不安的迹象,他就以温柔的话语安慰她,让她重新进入梦乡,而他紧偎着她,嗅着她头发里散发出的温热的香气。她起床之前,他就到隔壁房间打电话安排好了一切——罗斯玛丽将搬到另一家旅馆去住。罗斯玛丽也决意要做《父女情深》里的那种女性,甚至没跟他们告别就走了。旅馆老板麦克贝斯先生对他们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闻也不问。他和尼科尔打点行装,把一盒盒、一包包买来的东西堆放在一起,准备中午到里维埃拉去。

他们对罗斯玛丽的反应是在途中发生的。夫妇二人在火车包厢里安顿下来后,迪克看了看尼科尔,知道她在等待着他说些什么。未待火车驶出车站,这种反应就出现了,简直迅雷不及掩耳——他本能地想跳下仍在慢慢蠕动的火车跑回去找罗斯玛丽,看看她在哪里,在干什么。他感觉尼科尔在车厢对面靠在枕头上观察着他,于是便戴上夹鼻眼镜,打开书准备看书。由于根本无心看书,他就装作累了,合上了眼睛,而尼科尔仍在观察他。她服了药,晕乎乎的,但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甚至感到很高兴,因为他又是她的了。

他闭上眼睛,情况变得更糟糕了——“得”与“失”这两个字眼反复在他的脑海中出现,它们有节奏地跳动着。为了不暴露自己焦躁的情绪,他索性合眼躺在那儿不动,一直躺到中午时分。午餐时,情况有所好转——他们每餐必吃美味佳肴(在旅馆、饭馆、火车包厢、自助餐厅和飞机上,他们吃了不知有多少顿,要是合在一起,那真是酒池肉林呀)。餐车里的侍者跑前跑后,为他们送来了小瓶葡萄酒和矿泉水,巴黎、里昂和地中海的山珍海味无比可口——这些使他们产生了一种幻觉,以为一切如常。可是,唯有这次旅行,二人之间出现了裂痕——他们似乎不是在奔向幸福,而是在走向分离。一瓶酒,尼科尔只喝了一杯,其余的全让迪克灌下了肚。吃饭时,他们谈到了他们的家,谈到了他们的孩子。可是一回到包厢里,他们就谁都不说话了(他们有一次在卢森堡广场对面的餐馆里用餐,曾经出现过这样的局面)。刚刚摆脱了不快的局面,难道又要走回头路,再次陷入尴尬不成?迪克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就在这时,只听尼科尔突然说道:“就这样离开罗斯玛丽似乎不太妥当……你看她不会有什么事吧?”

“当然不会有事的。她是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的……”迪克说到这里,又怕尼科尔产生误会,以为在蔑视她的能力,于是赶忙补充道:“她毕竟是个演员嘛,即便有母亲当保护伞,也得处处小心。”

“她很迷人。”

“她只不过是个孩子。”

“她确实很有魅力。”

他们漫无边际地随便聊着,但说出的都是对方心里的话。

“她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聪明。”迪克说道。

“她是相当机灵的。”

“其实并不怎么样……她稚气未退,老是有那么一种不成熟的味道。”

“她的容貌还是相当不错的。”尼科尔语气冷淡,却非常坚定,“就拍电影来说,她的形象恐怕是非常棒的。”

“她受过良好的训练,但总体来说有点缺乏个性。”

“我觉得她很有个性。看得出她对男人们非常有吸引力。”

他的心揪紧了。什么男人?有多少?他耳边又回响起了罗斯玛丽和那个小伙子的对话:

“我放下窗帘,你不介意吧?”

“放下来吧。这儿也太亮了。”

罗斯玛丽此时此刻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过不了几年,她就会看上去比你还老上十岁。”

“正相反。一天晚上去看戏,我在节目单上给她画了张速写——看着她,我觉得她是不会老的。”

这天夜里,他们俩辗转反侧,都没有睡好。在随后的一两天里,迪克竭力想驱散罗斯玛丽的幽灵,唯恐它会影响他们的生活,但只恨力所不及。有的时候,人会觉得欢乐易逝,痛苦难除。对于罗斯玛丽,他欲忘不能,实在无计可施,只好将这一番心思放在肚子里。雪上加霜的是,过了这许多年,尼科尔应该能辨别精神病发作的征兆,可她不加防范,这叫他有些气恼。在不到两个星期的时间里,她连着发作了两次。一次是在塔姆斯举行聚会的那个晚上,他发现她在卧室里狂笑,对米基思科夫人说她进不了盥洗室,因为她把钥匙扔进下水道了。米基思科夫人极为震惊,既生气又不知如何是好,但也有所悟。那次迪克倒并不十分担忧,因为尼科尔事后很后悔,打电话到高斯旅馆去道歉,但米基思科夫妇已经走了。

另一次发作是在巴黎,比第一次要严重,预示着可能会有新的一轮发作出现,病情将会进一步恶化。尼科尔生下托普西后,长期存在病情反复的现象,这让迪克苦不堪言,他只好打起精神面对两个不同的尼科尔——一个是病态的,另一个是正常的。现在他都难以区分自己的两种心态了——一种是自我保护性的职业上的超然,另一种是新近才有的冷漠。由于冷漠的产生,或者说由于激情的消退,他的心空了,最后也就没有尼科尔了—他服侍她,完全是违心的,是不情愿的,在感情上是淡漠的。一个作家在书里写道:皮肤上的伤口愈合了,基本也就消失了,但一个人心里的伤口却另当别论—心里一旦有了伤口,即便缩小到针眼那么大,也还依然存在。心里的伤痕,恐怕比失去一根手指或瞎掉一只眼睛留下的伤痕还要深。我们往往可能会忽略这样的伤痕,可是一旦注意到,就后悔莫及了。

第十二章

他来到花园里,尼科尔双手抱肩,一双灰色的眼睛直直望着他,目光里有孩子般的好奇。

“我到戛纳去了一趟,”他说,“结果遇到了斯皮尔斯夫人。她明天就要走了,想来这儿跟你道别,但我打消了她的这个念头。”

“很遗憾。我倒想见见她,因为我喜欢她。”

“你猜我还见到谁啦?巴塞洛缪·泰勒!”

“不会吧?”

“那个狡猾的老狐狸!他的那张脸我是不会认错的!他在为西罗的动物展览寻找地方——他们明年会过来的。我怀疑艾布拉姆斯夫人是来打前站的。”

“那年夏天咱们初到这里,芭比见到他都快气疯了……”

“他们好像并不在乎在哪儿办展览,只知道满世界瞎跑。真希望他们待在多维尔 ,哪里也别去。”

“是不是需要吓唬吓唬他们,就说这儿在闹霍乱什么的?”

“我吓唬过了巴塞洛缪,说这儿的动物跟苍蝇一样成批死亡,说婴儿就如同战场上的机枪手一般短命。”

“你不会这么说的。”

“是的,我没这么说。”他承认道,“他可是一团和气。我们俩站在大街上握手的场面十分壮观,跟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和沃德·麦卡利斯特 相会时的情景有一拼。”

迪克并不想说话,只想一个人待着,考虑考虑工作和未来,忘掉爱情的烦恼以及眼前的尴尬。尼科尔隐约有所察觉,感到有点悲伤,甚至有些恨他,可是又想依偎在他的肩膀上。

“亲爱的,咱们进去吧。”迪克淡淡地说。

他进了屋子,却忘了进屋要干什么,定了定神才想起要弹钢琴,于是便吹着口哨坐下来,不用乐谱,弹奏起来:

想一想你坐在我膝上,

二人把佳茗品尝,

没有别人在身旁,

只有你我把佳茗品尝……

弹着弹着,他突然意识到尼科尔听了会起疑心,立刻会联想到他这两个星期对罗斯玛丽缠绵的情思,于是最后又随手胡乱弹了一个和弦,便离开了钢琴。

他真不知道上哪儿去好。他四周看了看——这幢房子是用尼科尔祖父的钱买的,是尼科尔一手布置的,他只拥有他的工作间和工作间所占的地皮。他有三千块钱的年薪和一些零星的稿酬,用这些钱来置办他的衣服和支付其他个人的消费,支付家里的酒钱以及拉尼尔的教育费(目前,这笔“教育费”仅局限于保姆的工资)。在衣食住行方面,考虑到自己应承担的这部分费用,他精打细算,简直像个苦行僧一样,一个人出门只坐三等车厢,喝最便宜的酒,十分爱惜自己的衣服,对自己任何铺张浪费的行为都要自我惩戒,这样才能保持经济上的独立。超出一定的范围,他就会感到捉襟见肘……不知有多少次,他都想跟尼科尔谈谈,看怎样用尼科尔的钱才合适。当然,尼科尔渴望拥有他,想让他永远保持对她的爱,他稍有懈怠,她就用金钱刺激——一次又一次,源源不断的物质享受和金钱左右了他,改造了他。那天他突发奇想,想在悬崖边建别墅就是一例——金钱的力量使他偏离了最初在苏黎世的那种生活从简的原则。

过去他常说:“那会很有趣的,如果……”现在他这样说:“那会很有趣的,当……”

其实,他的生活并没有多少乐趣——尼科尔麻烦不断,严重干扰了他的工作;其次,尼科尔的收益近来增长很快,相比较之下,他的工作显得微不足道。还有,为了治愈她的病,多年来他虽然也有偏离的时候,但表面上一直保持着顾家好男人的形象,但如今,要想不费劲儿就能够保持这种伪装就比较困难了,因为他势必会受到细腻的审视。如果他想弹自己喜欢的曲子都弹不成,那就证明他的生活已受到了严重限制。他带着这种心思在大房间里逗留了很久,聆听着电钟嘀嗒嘀嗒的声音,聆听着时间的流逝。

十一月,海水的颜色变深了,浪头冲上堤岸,漫到岸边的公路上——残存下来的夏季生活的气息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凄风苦雨使得海滩显得荒芜凄凉。高斯旅馆因整修和扩建关门歇业,而瑞昂莱潘夏季娱乐场的楼房则越发显得高大,气势逼人。迪克和尼科尔不是流连于戛纳,就是逗留于尼斯,有了新的朋友圈,其中包括管弦乐队队员、饭店老板、园艺爱好者、游艇爱好者(迪克买了一艘旧游艇),以及旅游协会的会员。对于家里的仆人,他们很放心;关于孩子们的教育,他们做了认真的思考。到十二月,尼科尔似乎又恢复了正常,一个月过去了,不见她情绪紧张,不见她嘴角紧绷,不见她莫名其妙地傻笑,也听不到她语无伦次的话语。于是,他们就在圣诞假期跑到瑞士攀登阿尔卑斯山了。

第十三章

进屋前,迪克先用帽子掸去了深蓝色滑雪服上的雪花。大厅的地板上密密麻麻有许多斑痕,那是二十年来被人们的鞋钉踩出来的。为了举办茶话会和舞会,这儿打扫得干干净净。八十几个格施塔德 附近寄宿学校里的美国小青年来到这里,有的随着《别带鲁鲁来》的欢乐曲子瞎蹦乱跳,有的则跟着查尔斯顿打击乐 的节奏狂喊胡吼。这儿是年轻人的乐园,气氛质朴、热闹——那些爱摆阔气的富人则集中在圣莫里茨 。芭比·沃伦来到这儿跟戴弗夫妇相会,心里觉得很委屈、很掉价。

大厅布置得很雅致,被嘈杂声震得微微发颤。迪克一眼就看到了那姊妹俩——她们穿着滑雪服,尼科尔的是天蓝色,芭比的是红褐色,看上去真像招贴画上的人物,十分亮眼。一个年轻的英国人正同她们说话,但她们心不在焉,只顾盯着那些跳舞的小青年们瞧。

尼科尔看见迪克过来,被风雪吹打过后发红的脸顿时一亮,越发显得神采奕奕。

“他在哪儿?”

“他没赶上这班火车——稍晚我去接他。”迪克坐下来,跷起二郎腿,将搁在膝上的那只穿着笨重靴子的脚晃来晃去,“你们俩站在一起十分引人注目。有时候我都忘了咱们是一家人,看见你们美艳如花很是吃惊。”

芭比身材高挑,姿容俏丽,但毕竟已近三十岁,脸上难免会显出岁月的痕迹。她从伦敦拉了两个男子来做伴——一个是来自剑桥大学,似乎还没有毕业;另一个年龄大些,身上有一股维多利亚时代的那种放纵的习气。芭比有着老处女的一些特征——她不习惯被人触摸,要是有人突然碰她一下,她会惊跳起来;像亲吻和拥抱这类缠绵的接触,会通过皮肉直接传导到她的大脑皮层——她的身体很少做出恰当的反应(遇到这种情景,她只会跺脚和摇头,显得迂腐、老派)。朋友们遇到灾难,受到死亡的威胁,总会成为她津津乐道的话题—她坚持认为尼科尔的悲剧是她的命。

滑雪时,芭比带来的那个年纪较轻的英国小伙子围着她们姊妹俩打转,陪她们在平缓的雪道上滑,在她们的眼前晃来晃去。迪克在做屈膝旋转的危险动作时扭了脚踝,只好跟孩子们一起在“儿童滑雪道”上溜达,或者回旅馆跟一位俄国医生一起喝淡啤酒。

“高兴些,迪克,”尼科尔鼓励他说,“你为什么不去见见那些小妞,下午跟她们跳跳舞?”

“我跟她们有什么可说的?”

她那低沉而稍显刺耳的声音提高了几度,弄出一副哀伤、卖弄风情的腔调来,说道:“你就说,‘小妞,你们当中谁最漂亮?’你觉得说什么好呢?”

“我不喜欢小妞,她们闻起来有股橄榄油皂和薄荷的味道。跟她们一起跳舞,我觉得我像是在推一辆童车。”

这是一个危险的话题——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便提高了警惕,对那些少女视而不见,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她们头顶的上空。

“真是事乱如麻呀。”芭比说,“首先,家里来信说:咱们称作‘火车站地皮’的那份产业,起初铁路部门只买下了它的中心部分,现在悉数全买下来了。那份产业是属于母亲的。现在面临着一个如何投资的问题。”

那个英国小伙子假装对谈话转向俗气的内容不感兴趣,便向舞池中的一个女孩子走了过去。芭比是美国女子,但历来都只崇拜英国人,此时恋恋不舍地目送着他,最后才又不屑地继续说了下去:“这是一大笔钱,每人有三十万。我可以招呼好我的钱,把它用于证券投资,而尼科尔对此却一窍不通。你大概也不懂吧?”

“我得去车站接人了。”迪克答非所问地说。

出了门,他深深吸了口气,把湿湿的雪花也吸进了嘴里(天色黑了下来,已看不见那飘舞的雪花了)。这时,有三个小孩用某种外语大声喊叫着让他当心,踩着滑雪板从他身边飞驰而过。他们滑到前边的转弯处,他仍可以听见他们的叫喊声,还可以听见远处黑暗中爬坡的雪橇那清脆的铃声。火车站张灯结彩,准备迎接节日的到来。站台上满是男孩子和女孩子,他们是来接新朋友的。火车到站时,迪克已适应了这种氛围。见到弗朗茨·格雷戈罗维斯,他装出一副悠闲的样子,就好像他玩得不亦乐乎,只是抽了个空来接弗朗茨。可是弗朗茨却是满腹心事,根本不理会他的这种心境。迪克曾给他写信说:“我可能在苏黎世只待一天。要不然你就去洛桑找我吧。”结果,弗朗茨一路寻找,来到了格施塔德。

弗朗茨已入不惑之年,身体健康,性格成熟,善于应酬,待人接物颇有一套,但他更喜欢诊所里的那种封闭、安静的环境——在那里,他可以用鄙视的态度对精神崩溃的富人进行“再教育”。他的科学禀赋也许可以将他引入一个更宽广的世界,但他似乎有意选择比较低下的职位作为立足点,在择偶方面也有这种倾向。来到旅馆后,芭比·沃伦迅速打量了他几眼,没发现他有什么值得尊敬的地方,也没发现他具有上流社会所认可的那种温文尔雅的举止和彬彬有礼的态度,于是就把他当作二等公民对待了。尼科尔总有点怕他,而迪克喜欢他——迪克对朋友一视同仁,都非常喜欢。

傍晚时分,他们坐雪橇从山上滑到村子里(这种小雪橇所起的作用如同威尼斯的那种小划船)。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家别致的旅馆——那儿有老式的瑞士酒吧,木头结构,有嗡嗡的回声,房间里有挂钟、啤酒桶和鹿角。在旅馆里,一群群人坐在长条桌旁,乍看还以为是一场盛大的聚会呢,吃着威尔士干酪(一种不易消化的奶酪),喝着加了香料的热酒。

大厅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这是那个英国小伙子的评价,迪克也认为如此。此时的迪克由于喝了烈性酒感到有点飘飘然,仿佛回到了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黄金时期——头发灰白的老人一边弹钢琴一边高声唱着欢快的歌;大厅里烟雾缭绕,可闻青春的声音,可见色彩明艳的服装。有一刻,他觉得他们是在大海上航行,陆地就在眼前。所有女孩子的脸上都有一种期待的神情,那样天真,那样憧憬(在大海上航行以及在黑夜里摸索,她们总会有这样的表情)。他仔细望了望,想看看那个独特的女孩子是否也在其中,她好像坐在那些人背后的桌子旁……不过,一转眼他就把她忘了,随口说了一通有趣的话,想让同伴们听了乐一乐。

“我得跟你谈谈,”弗朗茨用英语说道,“我在这儿只能待二十四个小时。”

“我就猜到你心里有事。”

“我有个计划……一个非常棒的计划。”他把手放在了迪克的膝头上,“我这个计划可以让咱们俩都大展宏图。”

“是吗?”

“迪克……有一家诊所,咱们俩可以合伙经营……就是楚格湖区的那家历史悠久的布朗诊所。除了某些方面,那家诊所的设施都很先进。布朗病了……他想去奥地利,在那儿度过余生,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和我……那可是黄金搭档!你先别开口,等我把话说完。”

迪克见芭比眼睛发亮,就知道她也在听。

“你我必须联手把那家诊所接过来。这非但不会过多地束缚你的手脚,还可以给你提供一个工作基地、一个实验室、一个研究中心。气候条件好的时候,你可以住在诊所,就说住上他个小半年吧。冬天,你可以去法国或美国,利用诊所的临床经验给你的著述补充新的材料。”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这样也有助于你妻子的康复,因为那儿毕竟是诊所,环境好,设施好。”他见迪克神情不悦,便咂了咂嘴,很快转了话题,“咱俩联手,我负责业务管理,你负责理论指导,为病人提供咨询什么的。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自己没有天赋,而你有。不过,在某些方面,大家还是认为我非常能干的——我精通于最现代的诊所管理方法。实际上,我已经在管理那家诊所了,有时一连几个月都是我在运作。教授说这个计划很好,鼓励我做下去。他说他将长命百岁,一直干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迪克在下结论前,先对未来的前景做了一番思考。

“钱从哪儿来?”他问道。

弗朗茨动动下巴,扬扬眉毛,蹙蹙额头,双手、胳膊肘以及肩头抖了抖,绷紧大腿的肌肉(紧得连裤腿都鼓了起来),一颗心能提到嗓子眼里,接着才从嘴里吐出了几句话。

“难就难在这里!钱!”他沮丧地说,“我没有什么钱。盘下诊所需要二十万美元。至于翻新改造……”他犹疑不决地斟酌着自己的话,“这些需要两万美元,但这你也知道是很有必要的。不过,那个诊所可是座金矿——告诉你吧,他们的账簿我可是看过的。只要投资二十万美元,就可以稳赚不赔……”

芭比十分好奇,于是迪克把她也拉到了谈话中。

只听迪克说道:“依你的经验看,芭比,一个欧洲人急于要见一个美国人,是不是势必跟钱有关?”

“此话怎讲?”她故作不知地问。

“这位年轻的兼职教授认为:我们俩应该干一件大生意,把神经崩溃的美国人吸引过来疗养治病。”

弗朗茨不无忧虑地盯着芭比,而迪克又接着说了下去:“咱俩算哪路神仙,弗朗茨?仅仅因为你有一个伟大的姓氏,我写过两本教科书,咱俩就了不起了,能把病人吸引来吗?我可没有那么多钱,就是十分之一也凑不够。”弗朗茨苦笑了一下。“老实说,我没有钱。尼科尔和芭比倒是有钱,富得堪比克罗伊斯 ,可那是她们的钱,我分文都不能动。”

这时,人人都在竖着耳朵听……迪克心里犯嘀咕,不知坐在后边桌子旁的那个女孩是否也在听。他觉得挺有趣,决定让芭比为他说话(世上就有这么一些男人,常常叫女人针对她们做不了主的事务发表看法)。芭比说话时,顿时变得像她祖父一样冷静和老成持重:“我认为你应该认真考虑这一建议,迪克。格雷戈里医生说的事情我虽然不太懂,但我觉得……”

迪克后边的那个女孩身子前倾,面容没入烟圈中变得有些朦胧,似乎弯下腰从地上捡什么东西。他瞥了一眼坐在桌子对面的尼科尔,但见她美压群芳,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于是心中顿生怜爱之情,同时决心巩固和保护这种感情。

“劝你认真考虑考虑,迪克。”弗朗茨情绪激昂地说,“你要撰写有关精神病学的书,就应该有实际的临床经验。荣格、布洛伊勒 、弗洛伊德、福雷尔 和阿德勒 也写这方面的书,但他们无一不和精神病患者保持着接触。”

“迪克和我保持着接触呢。”尼科尔笑道,“依我看,我的精神不稳定,就够他研究的了。”

“那是两码事。”弗朗茨谨慎地说。

芭比有自己的心思——假如尼科尔住在一家诊所的跟前,那她就可以高枕无忧,不用再为尼科尔操心了。

于是她就说道:“这件事必须认真考虑考虑。”

迪克觉得她的傲慢挺有意思,但他并不买账,而是轻声款语地说:“这个决定对我关系重大,芭比。谢谢你的关心,要我买下那家诊所。”

芭比意识到自己有点多管闲事,便急忙打起了退堂鼓,说道:“当然,这是你的事,完全由你做主。”

“针对如此重大的事情做出决定非得用几个星期的时间不可。我真不知该不该和尼科尔在苏黎世那儿定居……”迪克说着把脸转向弗朗茨,看他有什么反应,“我知道苏黎世生活条件不错,有煤气站、自来水和电灯——我可是在那儿住过三年呢。”

“那你就考虑考虑再决定吧。”弗朗茨说,“我相信你会同意的……”

一百双足有五磅重的靴子咯噔咯噔向门口走去,其他的人也跟着向外走。门外,月光清冷,迪克仿佛看见刚才坐在他身后的那个女孩正把她的小雪橇拴在前面的一辆雪橇车上。他们一行依次上了自己的雪橇,只听几声清脆的鞭响,便见马儿一鼓劲儿冲进了茫茫的夜色里。途中,不时可以看见奔跑的身影——年轻人坐在雪橇和滑车上你推我搡,被推下车的人倒在松软的雪窝里,爬起来就追,累得气喘吁吁,追上后就瘫在车上大发牢骚,责怪众人丢下他们不管。两边的田野一片静谧,雪橇队风驰电掣,行驶在一望无际的高原上。在这茫茫的冰雪世界里,万籁俱寂,大家似乎都在侧耳静听,看有没有早已销声匿迹的狼嚎。

走进萨能 的市政府舞厅,这儿人头攒动,有牧羊人、旅馆服务员、小店主、滑雪教练、导游,也有游客和农夫。在野外,他们有一种荒蛮、野性的泛神般的感觉,而一走进温暖、封闭的大厅,就觉得怪诞,仿佛听见骑士们在冲锋陷阵,好像马刺靴在战场上碰击坐骑,发出轰隆轰隆的声响,或者像足球鞋钉踩在更衣室水泥地上,嗵嗵作响。有人在用传统的真假嗓音互换法唱歌,熟悉的曲调使迪克心里一下子没有了刚进来时的那种浪漫情调。起初,他以为这是因为他将那个臆想中的女孩驱逐出了心房的缘故,后来才意识到全是芭比说话的那种口气所致。芭比说“这件事必须认真考虑考虑”。其潜台词就是:“我们掌控着你,你早晚都会承认的,硬充好汉,假装自己是独立之身是很荒唐的。”

多年来,迪克一直都把对他人的厌恶憋在心里——早在纽黑文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看到过一篇名为《心理卫生》的通俗文章,他就有了这种情绪。此刻,他对芭比大为恼火,讨厌她的那种冷漠、傲慢的富家女气势,但他隐而不发,强压住内心的怒火。女强人们恐怕得用几百年的时间才能真正了解男性——有些女强人口口声声说自己了解男性,可她们哪里知道男性最脆弱的就是他们的自尊心,像瓷器一样一旦破碎就无法恢复原状。这位戴弗医生的职业是为别人修复心灵,深知其中的厉害,所以唯恐自己的心灵受损。

返回格施塔德时,他们坐在平稳的雪橇上,只听他说道:“过于讲究礼节就是虚伪。”

“哦,我觉得挺好。”芭比说。

“一点都不好!”他固执地冲着身裹兽皮大衣(不知是什么野兽的皮)的芭比说道,“过于讲究礼节是一种懦弱的表现,是要别人温柔地对待你。如今,人们尊重的是……你不能随便说谁是懦夫,谁是骗子,但如果你一味迁就别人,满足他们的虚荣心,久而久之你就弄不清他们究竟哪些地方值得你尊重了。”

“我觉得美国人很在意礼节。”那位年长的英国人说。

“我猜也是这样。”迪克说,“我父亲信奉一种礼节,是从那个‘先开枪后道歉’的时代继承来的。那时美国人全副武装……而你们欧洲人自从十八世纪初就从不在日常生活中携带武器了……”

“也许是这样吧……”

“不是也许,而是真真切切地不携带武器。”

“迪克,反正你在待人接物上总是彬彬有礼。”芭比息事宁人地说。

身穿兽皮大衣的姐妹俩不无诧异地望着他。那个英国小伙子像个闷葫芦,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尴尬——但他这种人善于察言观色和见风转舵。这时,在返回旅馆的路上,为了活跃气氛,他就讲了一段他和自己的挚友大打出手的往事,说他们打了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虽然他们之间有着哥们义气,出手时有所保留,但还是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他的讲述听上去荒唐可笑)。

迪克来了幽默感,于是问道:“莫非他越打你,你对他的友谊就越深?”

“反正我更敬重他了。”

“这个道理我就不懂了。你和你的挚友为了一件小事打起来……”

“要是你不懂,我也无法解释给你听。”那个英国小伙子冷冷地说。

迪克暗忖:“只要说出心里的想法,就会碰这样的钉子!”

他有点惭愧,觉得不该难为那个小伙子——小伙子的讲述之所以听上去荒唐可笑,是因为他十分青涩,讲述时却有些作态。

他们情绪高昂,随着人流走进了烧烤室。烧烤室里,一位突尼斯籍的酒吧侍者在根据音乐的旋律调控灯光,溜冰场上的明月透过硕大的窗户朝里张望,别有一番情调。灯光下,迪克觉得臆想中的那个女孩变得精神萎靡、无精打采,于是背过身去欣赏起夜色来……灯光转成红色时,烟头便闪闪发绿,或者发出银白色的光,酒吧的门一开一关,白色的光柱扫过翩翩起舞的人群。

“请你告诉我,弗朗茨,”他开口说道,“是不是坐在这里喝上他一夜啤酒,你就可以回到诊所,让病人觉得你很有个性?你不觉得他们会把你看作酒囊饭袋吗?”

“我要去睡觉了。”尼科尔说道。

迪克陪她到了电梯口,然后说:“我就不跟你上去了。我要让弗朗茨明白,我不适合做临床医师。”

尼科尔走进了电梯。

“芭比是个很有头脑的人。”她意味深长地说。

“芭比是一个……”

电梯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接着就是机器的运转声。

迪克刚才没把一句话说囫囵,此刻在心里把一整句话说了出来:“芭比是一个唯利是图、自私自利的女人。”

但两天后,迪克和弗朗茨一同坐雪橇去火车站时,他承认自己觉得弗朗茨的计划有可取之处。

“兜了一个大圈子,又要回到原点了。”他推心置腹地说,“按这种格调生活,难免有诸多压力,尼科尔是承受不了的。里维埃拉夏天的那种悠闲日子正在发生变化,明年会迎来社交旺季……”

雪橇驶过翠绿的草地木球场时,那儿传来悠扬的维也纳华尔兹乐曲,有许多山区学校的旗帜在淡蓝色的天空飘扬。

“我希望咱们能旗开得胜,弗朗茨。要是叫我跟别的任何一个人合作,我都不会愿意的。”

再见,格施塔德!再见,陌生的人们、冷艳的花儿、夜幕中纷飞的雪花!再见,格施塔德!再见!

第十四章

迪克做了一个长长的有关战争的梦,五点钟醒来后,走到窗前,放眼眺望窗外的楚格湖。梦开始时,场景阴森可怕,身穿海军蓝制服的士兵列队穿过漆黑一团的广场,走在前边的是军乐队,奏的是普罗科菲耶夫 《三个橘子的爱情》的第二乐章。接着,梦中出现了消防车(这是发生灾难的征兆),又有伤残敌军士兵在包扎所暴动的可怕场面。他打开床头灯,把梦见的情形详细记了下来,最后加了一个略带嘲讽的词语:“非战斗人员的弹震症”。

他坐在床边黯然神伤,觉得这房间,这整幢房子,连同那茫茫的黑夜都是空荡荡的。隔壁房间,尼科尔在睡梦中喃喃自语,声音凄楚,可能她在梦境里也感到孤苦,这叫他不胜惆怅。对他而言,时间有时是静止的,有时则快得像倒放电影的胶带,几年的时间会一闪而过。对尼科尔来说,岁月的消逝则是靠钟表、日历和生日计量的,随之流逝的还有她的美貌,让人感到悲哀。

即使在楚格湖这一年半的生活,对她而言也是虚度年华。这儿的生活一成不变,只有通过走在路上的工人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才能注意到季节的更迭——他们五月穿粉红色衣服,七月穿棕色,九月穿黑色,春天则是一身素白。她已度过了最初发病的危险期,满怀憧憬和希望,然而除了跟迪克过日子,再也无法实现别的希望;至于抚养儿女,她只是假做一番柔情,就像对待孤儿一样。她喜欢的人多为愤世嫉俗者,那些人搅乱了她的生活,对她有害无益。她试图在那些人身上发现生命的活力,以为正是这种活力使得他们具有独立精神、创造才能和坚强的意志,但最终一无所获,因为这种活力是他们在童年时代奋斗时产生的,已成为彼时的秘密,早已遗忘在了爪哇国里。那些人更感兴趣的是她文静的外表和风度,岂不知这也是她病症的一种表现。她只拥有迪克,这让她感到十分孤独,而迪克又不愿被任何人拥有。

他多次想对她撒手不管,由着她去,但每一次都未能如愿。他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不知有多少次彻夜长谈,有说不尽的温馨话语。每一次,他都那么深情缱绻,但一转身就会恢复自我,使得她怀里只剩下了幻影——她茫然地望着那幻影千呼万唤,但她清楚,要他即刻回来,纯粹是奢望。

这时,他用劲拍了拍枕头,躺下来,像日本人那样把后颈压在枕头上,以减缓血液的循环,睡了个回笼觉。起床后,他开始刮脸,而尼科尔也醒了,在屋里到处走动,对孩子和仆人发出简短明了的指示。拉尼尔进来看他父亲刮脸——住在精神病诊所跟前,他耳濡目染,渐渐对父亲产生了非同一般的信赖感和崇敬之心,而对其他大多数成人则有些不屑一顾。在他看来,那些病人要么举止古怪,要么缺乏生气,都是些没有个性的浑浑噩噩的人。他是个英俊、有出息的男孩,迪克在他身上没少花时间,父子俩的关系如同一个慈祥但又严厉的长官与一位恭敬的士兵。

“咦,”拉尼尔问,“你刮脸时怎么总要在头发上沾一点肥皂沫?”

迪克小心翼翼地张开涂了肥皂沫的嘴巴说:“我一直都不知道原因,经常为此感到纳闷。大概是因为修整鬓角时,肥皂沫沾在了食指上,可它怎么跑到了我的头发上,我就不知道了。”

“明天来我要好好观察一下原因。”

“一大早,空着肚子,你就只关心这个问题?”

“其实,不能称之为问题。”

“由你怎么说吧。”

半小时后,迪克收拾好,就到行政楼里去了。他已经三十八岁了,却仍不愿留胡子。不过,跟在里维埃拉那时相比,他多了几分医生的气质。在这家诊所,他住了有一年半的时间了。这儿的设备在欧洲算得上数一数二,跟多姆勒教授的诊所一样是现代化的。这儿没有医院里常见的那种孤零零、黑乎乎、看上去很凄凉的楼房,而是像一个别致的小村庄,乍看有些散乱,实则浑然一体。迪克和尼科尔苦心孤诣地要给这儿增加一种情调,把这个诊所布置得美轮美奂。但凡途经苏黎世的心理学家,都要来这儿参观。如果再增设一个专门喝茶的地方,这儿都可以说是个乡间俱乐部了。“野蔷薇”楼和“山毛榉”楼对那些心灵陷入永久黑暗的患者而言就是家园,一片小树林把它们与主楼隔开,使它们就像隐蔽的据点。后面是一大片种蔬菜的农田,患者有时会下田干些农活。用于工作疗法的工作间共有三间,都在一幢房子里,戴弗医生每天早晨都要来这儿巡访。木工操作间里阳光灿烂,弥漫着锯末和陈年木头散发出的香气。这儿总有六七个人在钉呀刨呀锯呀的——他们沉默不语,在他走过时,会抬起头看他,表情庄重。他自己就是一个优秀的木工,有时会用平静、亲切而又兴趣盎然的声音同他们讨论某种工具的效率。隔壁是书籍装订工作间,来这儿干活的患者病情极不稳定,康复的概率都不大。在最后一个工作间,患者们干的活是制作珠子、编织和打造铜器。他们愁容满面,唉声叹气,似乎遇到了解决不了的难题——他们的叹息意味着他们又要开始新一轮的思考—他们的思维不像正常人那样是直线的,而是无休无止的、循环性的,一圈又一圈,永无止境。不过,他们制造的物品色彩亮丽,使陌生人一时会产生幻觉,错以为是在幼儿园里,一切都很正常。戴弗医生只要一进门,患者们便会喜色满面,因为他们大多都喜欢他,胜过喜欢格雷戈罗维斯医生。那些在上流社会待过的患者,无一例外,对他的喜欢更要多几分。也有个别病人认为他对他们关心不够,或者认为他不够坦率,有点装腔作势。他们的这些反应同迪克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情况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这些病人的精神不正常,心态是扭曲的。

一位英国女子总要跟他谈她感兴趣的话题。

“今晚咱们听音乐吗?”

“我不知道,”他回答,“我没有见到拉迪斯劳医生。你喜欢昨晚萨克斯夫人和朗斯特里特先生演奏的乐曲吗?”

“还凑合吧。”

“我倒觉得很不错——尤其是肖邦的钢琴曲。”

“我觉得不过如此。”

“你什么时候给我们弹上一曲呢?”

她耸耸肩膀——多年来,她只要一听到这个问题就很开心。

“再说吧。不过,我的水平可不行哟。”

大家心里都有数,知道她压根就没登台演奏过。她的两个姐姐都是出类拔萃的音乐家——她们小时候一起练琴,只有她对音乐一窍不通。

从工作间出来,迪克去巡访“野蔷薇”楼和“山毛榉”楼。从外表看,这两幢楼同其他楼一样都有着欢快的气氛——尼科尔亲自设计房间的装饰和家具,可谓巧夺天工,其基本原则就是对铁窗、铁栅栏以及患者用的不可移动的家具什么的,进行巧妙的掩饰。她表现出了丰富的想象力和非凡的创造力(人们在她身上看不到有这种能力,但她的设计却将它表露无遗)。不知道内情的访客看见窗户上那轻巧、精致、漂亮的饰品,做梦也不会想到它们竟然是结实、坚固的窗户栅栏,想不到那些反映着现代人品味的管子家具竟然比爱德华时代 的家具还要结实耐用——就连花饰也像握在铁掌中一样牢固,反正每一件饰品、每一件摆设,似乎是随意放在那儿,其实如房屋的大梁一般必不可少。在她不知疲倦的慧眼的设计下,每个房间的空间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利用。有人称赞她,她就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只不过是个技术较好的管子工罢了。

在心理状况正常的人看来,这里的怪现象比比皆是。戴弗医生每次到男患者住的“野蔷薇”楼,常常会觉得挺有意思——这儿有个矮小的怪人,是个露阴癖,声称他可以一丝不挂地从巴黎的星形广场走到协和广场,途中不会受到性骚扰,即便出了问题他也可以搞定。迪克觉得他的话也许不无道理。

他最感兴趣的还是主楼的一个女患者。此人约有三十岁,是个美国画家,长期侨居巴黎,来诊所已有半年的时间。她的病史不详。她的一个表哥偶然发现她患了精神病,而且病情很严重,就送她到巴黎近郊的一家主要收治观光客中的瘾君子和酒鬼的诊所进行刺激治疗,但效果不佳,于是带她来了瑞士。来的时候,她非常漂亮,现在却满脸是疮,痛不欲生。对她多次进行验血,均未发现问题,最后只好勉强地将她的病症诊断为神经性湿疹。近两个月,她被关在病房里接受治疗,犹如被关在“铁处女” 里。在她的幻觉世界里,她头脑清晰,甚至可以说是思维敏捷。

她是迪克尤为关注的病人。她发病时情绪异常激动,别的医生都束手无策,只有迪克能够使她“转危为安”。几个星期前,她曾多日彻夜难眠,痛苦不堪,弗朗茨对她施催眠术,让她有了几个小时必要的睡眠,但以后再试就不灵了。迪克不太相信催眠术,也极少使用,因为他知道自己每次都无法产生实施催眠术的那种心境——他曾对尼科尔用过此术,结果惹来的却是尼科尔的冷嘲热讽和讥笑。

他走进二十号病房时,那个女病人双眼肿得很厉害,根本看不见他。只听她用一种响亮、圆润、深沉、有些发颤的声音问道:“这要持续多久?怎么没个完了?”

“不会太久的。拉迪斯劳医生告诉我,说整块地方都消肿了。”

“假如让我知道自己究竟造了什么孽才有这样的报应,那我会坦然接受的。”

“不能将其神秘化,否则就是不理智的。我们认为这只是一种精神上的现象,跟羞愧的心理有关。你是不是在小的时候经常感到羞愧?”

她脸朝天躺在病床上,回答说:“自从懂事以来,我没有做过可羞愧的事情。”

“难道你就没有过小毛病、小过错?”

“我没做过任何可自责的事情。”

“你真够幸运的。”

女病人想了想,接着她的声音便透过脸上的绷带传了出来,里面含着几分凄苦:“若论命运,我和别的敢于挑战男性的女子是相同的。”

“恐怕叫你感到意外的是,这样的挑战无异于刀光剑影的战斗。”他也换上了她那种说大道理的口气,侃侃而论。

“的确像刀光剑影的战斗。”她略作思忖后说,“你面对强敌,要么获得损失惨重的胜利,要么一败涂地,遭受毁灭性的打击,成为残垣断壁中的孤魂野鬼。”

“可你没有一败涂地,也没有遭受毁灭性的打击。”他对她说,“你敢肯定你参加过刀光剑影的战斗吗?”

“你看看我就知道了!”她愤怒地喊了起来。

“你吃了不少苦,但许多女子由于错以为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都吃了不少苦。”他见他们的谈话正在变成一场争论,于是便退缩了,息事宁人地说道,“不管怎么说,你不能把一次的失利当作最后的败局。”

她冷笑道:“净说漂亮话!”这一声发自于她那痛苦心房的谴责令他锐气大减。

“我们很想知道你来这儿的真正原因……”他刚开口要说什么,却被她打断了。

“我来这儿本身就是一种象征。我想也许你会知道其中的含义。”

“象征着你病了。”他机械地说。

“我在这儿差一点就会有所发现,你说会是什么发现呢?”

“发现了更严重的病。”

“就这些?”

“就这些。”他讨厌自己说谎,但此时此刻,由于这个话题过于广泛,也只能这么说了,“除此以外,就只有意识糊涂和心境混乱了。别怪我说你……我们非常清楚你身体遭受的痛苦,但只有面对每天会有的问题,不论这些问题多么琐碎和乏味,你才能重新回到原来的状态。之后……也许你就能重新去探索……”

他放慢了语速,边想边说,唯恐词穷:“……去探索无边的精神世界。”探索精神世界是艺术家的使命,然而对她来说并不适合,因为她过于脆弱、敏感,也许最终可以在某种宁静的神秘主义圈子里找到归宿。探索精神世界的人,必须气血充盈、身体强壮,有着粗犷的气质,经得起风雨,面对困境处之泰然。

有句话溜到嘴边,他却没说出口:“你不适合探索精神世界,因为这样的工作过于严峻。”

然而,女病人的痛苦是那样强烈、沉重,使他深感同情,几乎可以说产生了怜香惜玉的感情。他真想把她搂在怀里,就像他常常搂尼科尔那般,甚至愿意欣赏在她身上已根深蒂固的错误。橘红色的阳光透过拉下的百叶窗照进来;她躺在床上,身体就像一具石棺,表情茫然,说出的话是在探寻她那虚无缥缈的病因,谁知越是探寻,反而使之越是抽象。

他起身时,对方泪如岩浆,一滴一滴落在了她的绷带上。

“一定有原因的,”女病人喃喃自语,“一定会水落石出的。”

他弯下腰,吻了吻她的额头,说道:“咱们大家一起努力吧。”

离开病房,他叫了一个护士去照料她。接下来,他还要去巡访其他病人,其中有一个是个十五岁的美国女孩。女孩小的时候,家里一心想叫她过快乐的生活,谁料却事与愿违。他现在去看她,是因为她刚用一把指甲剪把她的一头秀发给剪了。诊所对她束手无策——她家有神经官能症病史,而她本人精神状态不稳定,难以对症下药。她父亲精神正常,头脑很清楚,竭尽全力想保护好自己精神失常的子女,唯恐他们受到生活中各种问题的困扰,结果适得其反,反而妨碍了子女们发展应对人生中风风雨雨的能力。迪克对这个小病人无计可施,只好说道:“海伦,你遇到麻烦务必要找护士,必须学会向别人请教。答应我,下次一定要找护士!”

让一个精神病人许诺无异于对牛弹琴!巡访途中,他又看望了一位来自高加索的身体虚弱的流亡者。这位患者被牢牢地绑在一张吊床上,而吊床又浸在温水浴缸里,让他接受温水浴治疗。随后,他还看望了一位葡萄牙将军的三个女儿——这三位千金几乎不知不觉都患上了一种麻痹性痴呆症。出了她们的病房,他到隔壁去探视一位精神崩溃的精神病医生,安慰那位医生说他的病情已好转,而且在不断好转。那个医生盯着他的脸瞧,因为唯有在那儿才可以了解实情,让一颗心感到踏实,如若在那儿找不到答案,他会从迪克的话语中寻求安慰。巡查完病房,迪克解雇了一名懒惰的护工。这时,已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第十五章

同病人一起进餐是一件苦差事,迪克觉得索然无味。当然,一起进餐的人不包括“野蔷薇”楼或“山毛榉”楼里的患者。这种聚餐初看很平常,但总弥漫着一种浓重的郁悒气氛。医生们海阔天空地神聊,但大多数病人很少开口,只是默默地埋头吃饭,仿佛上午干活已累坏了,或者面对这样的场合有些情绪低落,不想说话。

吃完饭,迪克回到家中。尼科尔在客厅里,一脸怪异的神情,递给他一封信说道:“你看看这个。”

他打开了信。此信是一个新近出院的女子写来的,出院时精神状态堪忧,似乎还不稳定。她以坚定的语气指责迪克勾引她的女儿(她女儿是在她病重时来看护她的)。她说她相信戴弗夫人或许愿意知道这一情况,了解她丈夫的“真面目”。

迪克把信又读了一遍。尽管信里用英语书写的词句准确,意思清晰,但他还是认出它是出自于一个疯人之手。她的女儿是个皮肤微黑的白人女孩,有点水性杨花。一次,他到苏黎世出差,女孩也要跟着去,他便答应了,当晚就带她回到了诊所。他吻了女孩——那是随意的一吻,几乎可以说是迁就性的一吻。后来,女孩企图跟他进一步发展关系,但他不感兴趣。最后,可能是由于这个缘故,女孩恨上了他,把母亲也接走了。

“这封信满纸都是荒唐言,”他说,“我跟那个女孩根本没有任何关系。我甚至都不喜欢她。”

“是呀,我也愿意这么想。”尼科尔说。

“你肯定不会相信的,是吧?”

“我一直坐在这儿,没有离你而去。”

他在她身边坐下,压低声音,以一种责备的口吻说:“太离谱了。这封信可是一个精神病人写的!”

“我也曾是个精神病人。”

他站起来,以命令的语气说道:“这种无聊的事,咱们就不说了,尼科尔。去把孩子们叫来,咱们出去透透气。”

迪克开车带他们沿着湖的小岬行驶,穿过一片常青树树林,汽车的挡风玻璃反射着金色的阳光和粼粼的湖水映影。这是迪克的雷诺牌私家车,车身狭小,除了孩子,大人们能把半个身子都露在外边。家庭女教师坐在后排,挤在两个孩子中间,犹如一根高高竖立着的桅杆。他们对这条路非常熟悉,一路闻得到松针的清香味和黑色炉子的烟味。太阳高悬犹如一张明显的面庞,火辣辣的阳光射在孩子们的草帽上。

尼科尔沉默不语,冷冷的目光直射过来,让迪克感到浑身不自在。跟她在一起,他常常感到孤寂。平时,她老是叫他心烦,喋喋不休地把闷在心里的话讲给他听(这些话她从不对别人说,只讲给他听),说什么“我这个啦……我那个啦”。但这天下午,要是她喋喋不休、唠唠叨叨地说上一阵,让他从中了解她的想法,他会很高兴的。一般来说,只要她缄口不语,关上心扉的大门,情况就非常危险了。

在楚格,家庭女教师下车离开了他们。戴弗一家驱车前往阿吉里集市,途中不断有庞大的蒸汽压路机给他们让路。到了目的地,迪克停好车,尼科尔动也不动,只是用眼睛望着他。“该下车了,亲爱的。”他催促了一声。尼科尔突然一咧嘴,苦笑了一下,样子十分可怕,使得他的心一阵抽搐。不过,他装作没看见,又催了一声:“下车吧。你下来,好让孩子们也下车。”

“哦,我这就下来。”她回答说(她似乎别有心思,这些话是硬挤出来的,快得让他听都听不清),“别担心,我会下车的……”

“那就快下来吧。”

迪克走到尼科尔身边,她把脸偏过去,脸上仍挂着那种苦笑,含着讥讽,显得疏远。拉尼尔几次跟她说话,说的是《潘趣和朱迪》傀儡戏 ,只有在这时她才会注意力集中,平心静气和儿子交谈。

迪克苦思冥想,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扮演着双重角色,既是她的丈夫,又是她的精神病医生,正是这一点使他感到自己对她越来越无能为力。在这六年之中,她屡屡发作,令他穷于应对,有时叫他不胜怜悯,有时对他施展一些小手段(这些现象显得怪诞和离谱)——只有在事过之后,他才一方面感到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同时意识到,她在跟他较真的对垒中成为取胜的一方。

托普西提出了一个问题:这出木偶戏里的潘趣是不是和去年他们在戛纳看过的那个潘趣是同一个人物?全家就此展开了讨论。之后,他们一路溜达,开始逛集市,两旁净是琳琅满目的露天货摊。但见上面铺陈着女人们的丝绒背心,背心上摆着女式呢帽,以及色彩绚丽的产自于各地的裙子(这些产品跟蓝色和橙色的货车以及陈列的其他货品相比,倒也显得淑雅)。肚皮舞蹈者发出叫喊声,身上的铃铛叮当作响。

突然,尼科尔撒腿就跑——事出突然,让迪克都没来得及反应。他远远看见她那黄色的衣衫在前面的人群中闪动,犹如一条飘带,飘荡在现实与虚幻之间。他立刻追了上去。她在前边悄无声息地跑,他在后边不声不响地追。她这一跑,他更觉得下午的阳光刺眼,闷热难忍,一时间竟把孩子们都忘了。待他想起来,便又跑回来找孩子们,然后拽着他们的胳膊去寻尼科尔,目光从一个个货摊扫过。

“太太,”他对一位站在一台白色摇奖机后面的少妇叫道,“我可以把孩子交给你照看一会儿吗?我有急事……我给你十个法郎。”

“好的。”

他把孩子领进摊位叮咛道:“跟这位好心的太太待在一起!”

“好的,迪克。”

他似离弦的箭一般跑了,但已不见了尼科尔的踪影。他围着旋转木马绕着圈地找,不停地跟着跑,后来才意识到木马也在转圈,而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同一匹木马。随后,他挤进买饮料的人群里找了找。末了,他突然记起了尼科尔的一个嗜好,便掀开一个占卜者帐篷的门帘,朝里面张望。一个浑浊的声音冲他说道:“尼罗河第七位公主生下的第七个女儿……请进,先生!”

他放下门帘,朝位于湖边的一家游乐场跑去——在蓝色的天幕下,那儿有一架小型摩天轮在慢慢转动着。他一眼就瞧见了尼科尔。

此刻,她独自一人坐在摩天轮顶部的座舱里。当她的座舱降下来时,他看见她在哈哈怪笑,于是便躲在了人群里。摩天轮又转了一圈,人们发现她在歇斯底里地大叫:“快看我呀!”

“快看那个英国女子!”人们纷纷在叫。

她又一次降了下来——这次,摩天轮在音乐声中慢慢停住了。十几个人围住她的座舱,见她怪笑,大家也跟着傻笑。可是,她一看见迪克,笑声便戛然而止了。她拔腿想溜,企图躲开他,却被他拽住了胳膊,拉着她走开了。

“你怎么能如此失态?”

“原因你心知肚明。”

“不,我不清楚。”

“真是咄咄怪事……放开我……你真是把我当成傻瓜了。那女孩怎样瞧你,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对,就是那个黑黑的小女孩!哼,好可笑呀,竟跟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小姑娘眉来眼去!你以为我没看到吗?”

“在这儿坐坐,让心静一静。”

他们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她目光里满是狐疑——只见她把手在眼前挥了挥,仿佛要挥开遮住视线的东西。接着,便听她说道:“我要喝一杯!我要喝白兰地!”

“你不能喝白兰地……要是你想喝酒,可以来杯黑啤酒。”

“我为什么不能喝白兰地?”

“咱们别争了。听我说……关于那个女孩的事,纯粹是错觉。你理解‘错觉’这个词的意思吗?”

“每次我看见你不想让我看见的事,你总说是错觉。”

他宛如身处噩梦之中,产生了一种朦胧的负疚感。常有这样的现象——我们在梦境里被指控犯了某种罪行,当时觉得的确有罪,不可抵赖,可是梦醒后却发现自己是无辜的。于是,他将目光移开,不敢正视她。

“我把孩子们留给了货摊上的一位吉卜赛女人。咱们该去接他们了。”他说道。

“你以为你是谁?”她仍在不依不饶地指责他,“莫非你是斯文加利 不成?”

十五分钟前,他们还是一个不可分割的家庭。而此时,当他用不情愿的肩膀将她顶到了一个角落时,才明白他们的这个家(大人和孩子全都包括在内)只不过是一个危险的组合,是偶然拼凑在一起的。

“咱们回家去吧。”

“家!”她吼叫道,声音狂怒,嗓门高得都有点发颤和嘶哑了,“想一想吧,你不觉得这个家在腐烂吗?你不觉得每打开一个盒子,都会看到孩子们的尸骨在里面腐烂吗?真是肮脏!”

她说完,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蔫了下来,这叫迪克松了口气。这时,她恢复了理智,也能够察言观色了,立刻看到了迪克脸上忍让的表情,于是她的神情也变得温和了,低声下气地恳求道:“帮帮我,帮帮我吧,迪克!”

迪克感到一阵心痛。眼前的这个美丽的躯壳怎么扶也扶不正,总是东倒西歪,靠在他身上,令人不胜伤感。男人就应该帮助妻子,挑大梁,拿主意,当家理财,从某种程度而言这就是义务。可有谁知道,迪克和尼科尔是两位一体,是平等的,既不是对立的,又不是互补的!她就是他,已渗入了他的骨髓。看着她精神崩溃,他怎能无动于衷、袖手旁观!他的心底顿时涌起一股柔情和怜悯,决定采用具有现代特征的方法进行干预——今晚就从苏黎世请个护士来照料她。

“你是能够帮助我的!”尼科尔的声音甜蜜,语气却强硬,而那声音在强烈震撼着他,“你以前帮过我,现在也能够帮助我。”

“我只能按以前的老办法帮你。”

“总有人是能帮助我的。”

“情况或许如此,但最能帮助你的是你自己。咱们去找孩子们吧。”

集市上有很多配备白色摇奖机的货摊。迪克见前边有个白色摇奖机,就走过去问孩子们的下落,对方回答说不知道,这叫他不由慌了神。尼科尔站在旁边,眼露凶光,气得乱骂那两个孩子,说他们是堕落世界的人,而她要摧毁那个堕落世界。过了一会儿,迪克就找到了孩子们,只见几个女人正乐呵呵地观赏他们,就像观赏漂亮的衣服,还有几个乡下孩子也在围观。

“谢谢你,先生。哎呀,先生真大方。我很高兴效力,先生,太太。再见,孩子们。”那位少妇接过迪克给她的十法郎,感激地说。

他们驱车回家,心里充满了忧伤,就连汽车也被他们的忧虑和痛苦压得发沉,孩子们则噘着嘴,显得非常失望。悲伤露出了一副不常见的嘴脸,是那样的狰狞可怕。到了楚格附近,尼科尔使了使劲儿,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说公路一侧远处的一幢黄颜色的房屋朦朦胧胧的,看上去像是一幅还没干的油画——这话她以前就说过,此时重复就像是要抓住一根猛然抛过来的救命绳子。

迪克想静一静——他知道一回家就会有争执,也许要花费很多时间把事情的经过向她细细解释。尼科尔这样的人格分裂者,被定义为“精神分裂症患者”是非常合适的——有时你对她没必要解释,有时则说什么也解释不清。所以,必须以积极、稳定、持之以恒的态度对待她,让通向现实的道路永远敞开,使得逃避现实的道路寸步难行。不过,疯狂的人也有其智慧的一面,会想出各种办法来,犹如无孔不入的水,可以漫过堤坝,或绕过堤坝。这就需要许多人共同努力加以防范。这一次,他觉得有必要让尼科尔自我治疗——他想耐心等待,等待她回忆起先前的经历并感到厌恶。他苦心策划了一番,打算恢复一年前的那种恬适、放松的生活方式。

他把汽车朝一座小山开去,从那儿可以抄近路回诊所。他一踩油门,向山腰旁的一小段平坦路面冲去,汽车猛烈摇晃,东倒西歪,两轮腾空,吓得尼科尔尖叫不已,发疯地用手抓住了方向盘。他把她的手推开,扶正方向盘,谁知汽车又向旁边一偏,冲下公路,一头钻进低矮的灌木丛,颠簸了一下,以九十度斜撞上了一棵树木,这才慢慢停了下来。

孩子们在尖叫,尼科尔也在尖叫,还骂着人,用手去抓迪克的脸。迪克首先想到的是汽车,不知它倾斜到了什么程度。他拨开尼科尔的手,爬上车身,把孩子们抱出来。接着,他仔细一看,发现汽车的位置还稳定,于是就放下心,站在那儿又是发抖,又是喘粗气。

“你太不像话了!”他吼了一声。

只见尼科尔在那儿咯咯咯地狂笑,既不惭愧,也不害怕,亦不关心。要是有外人来现场,绝对想不到她就是肇事者——她笑啊笑,就像小孩子轻松逃过惩罚那般。

“你害怕了,是不是?”她取笑道,“你怪怕死的!”

听她这么一说,惊魂未定的迪克倒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害怕了。可是,再看看孩子们一脸的紧张,将他俩轮番打量,他不由怒从心头起,恨不得撕碎她那张讪笑的脸。

山上有一家旅馆,透过山林可看见它的一角——从盘山路过去有半公里的路,而从山坡爬上去只有一百码。

他对拉尼尔说道:“你抓住托普西的手,就这样,抓紧点,爬上那个山头……看见那条小路了吗?你到那家旅馆去,对他们说:‘戴弗家的汽车坏了’。他们听了就会来人的。”

拉尼尔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觉得不妙,肯定出现了前所未有过的情况。

“你们要做什么,迪克?”拉尼尔问道。

“我们待在这儿看着汽车。”

两个孩子走了,对母亲瞧也没瞧一眼。迪克在他们身后喊道:“经过上边那条路的时候要小心!注意着两边!”

他和尼科尔互相对视,他们的眼睛就像隔着一个院落往外喷火的窗户。后来,尼科尔取出一只粉盒,照了照盒中的镜子,理了理两边的鬓发。迪克则将目光投向孩子们,看着他们消失在了半山腰的树林中。接下来,他绕着汽车走了一圈,察看车子的损坏情况,想着怎样把它弄回到公路上。根据泥土上的痕迹看得出,汽车是颠簸着冲了一百多英尺才停了下来。此时,他对尼科尔简直厌恶极了(这种厌恶感跟愤怒有所不同)。

没过几分钟,旅馆老板就跑了过来。

“天哪!”他叫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开快车了吧?还算幸运!要不是那棵树,你们就翻下山去了!”

这位旅馆老板埃米尔围着宽大的黑围裙,胖胖的脸上热汗直流。趁着他在场,迪克对尼科尔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让自己扶她下车。尼科尔没理会,而是自己翻过较低的那一侧车身跳了下来,结果在山坡上失去平衡,跪倒在地,但马上又爬了起来。她看着两个男人奋力推车,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神态。即使这样,迪克也不去计较,而是对她说道:“你到孩子那儿等着吧,尼科尔。”

她刚走开,他便想起她刚才要喝科尼亚克白兰地,不由有点担心,因为旅馆里是可以喝到这种酒的。他叫埃米尔别管汽车了,说过后叫个大卡车司机来,把它拖到公路上就是了。说完,他们就急急忙忙回旅馆了。

第十六章

“我想出去一趟,”他告诉弗朗茨,“一个月左右吧,或者说能待多久到时候再说吧。”

“这有什么不行呢,迪克?原来咱们就是这么安排的——去多长时间由你定。要是你和尼科尔……”

“我不想同尼科尔一起去。我要一个人去。最近发生的事弄得我头昏脑涨,要是一天能睡上两个小时,那真是茨温利的奇迹了。”

“你想过一段闲云野鹤般的潇洒日子?”

“应该说是‘出差’。这样说吧。如果我去柏林参加精神病学会议,这里的情况你能应付得了吗?这三个月她很正常,也喜欢她的护士。上帝呀,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能求助于你了。”

弗朗茨嘴里含混地说了句什么,心里有点缺乏底气,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不辜负这位合伙人的重托。

一个星期后,迪克在苏黎世坐车去机场,然后搭乘大客机飞往慕尼黑。飞机轰鸣着腾空而起,翱翔于蓝天。他觉得肢体有些麻木,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何等疲惫。这时,他的心里一片宁静,一种静谧感悄然而至,使他忘掉了一切——就让病人自己操心他们的病吧,就让飞机轰鸣吧,就让飞行员决定航向吧!他并不打算去参加这样的一个学术会议——开会的情况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还不就是散发散发布洛伊勒和老福雷尔的新作(这种书更适宜在家里看)。会上还要宣读一个美国人的论文,此人认为通过拔牙或者烧灼扁桃体腺便可以治疗精神分裂症—可笑的是,这样的观点竟然还能得到尊重,恐怕多半是因为美国是一个富裕强大的国家。另外参加会议的还有一些美国代表,其中包括红头发的施瓦茨,此人有一张圣人的面孔,不厌其烦地穿梭往来于欧美两大洲。其他的十几位美国代表属于唯利是图的学者,个个都是猥琐相,他们来参加会议,一方面是想抬高他们的声望,以便将来骗大钱,另一方面则是想猎取一些新的奇谈怪论,好掺进他们的异端邪说,达到混淆视听、浑水摸鱼的目的。参会的可能还有愤世嫉俗的拉丁人,以及来自维也纳的弗洛伊德的门徒。其中的翘楚当属伟大的荣格,无论是针对人类学研究,还是针对在校学生的心理研究,他都有精彩的论述、清晰的观点以及非凡的结论。大会一开始都是美国人唱主角,从形式和仪式上看,有一股“扶轮国际” 的味道。之后,组织严密、充满活力的欧洲代表会向他们发起挑战。但最终,美国人会亮出王牌——宣布捐献大笔的财物,兴建大型诊所和培训学校。面对一串串数字,欧洲人一个个灰头土脸,连走路都蹑手蹑脚的。然而,迪克可不愿到那儿看到这样的场面。

到了福拉尔贝格 境内,飞机绕过阿尔卑斯山的山峰,脚下的村庄美得像田园诗,让迪克看得心旷神怡。一眼望去,总能看见四五个村子,每个村子中央都有一座教堂。从高空看大地的景色,可以一览无余,无异于观赏玩偶和士兵的游戏——政治家、将军和所有的隐士都是这般观察事物。不管怎样,大地的景色叫人看了心情放松。

一位英国人隔着过道跟他搭话,但他近来觉得英国人有些讨厌。此时的英国就像一个装腔作势的富人,自己纵欲狂欢过后,又想和家里人和好言欢,但谁都看得出他只不过是想找回尊严,好重新作威作福。

迪克随身带了几本杂志,那是他在机场买的,有《世纪》、《电影》、《画刊》和《飞叶杂志》 。但他觉得遐想比看杂志更有意思——他想象自己下了飞机,走进村庄,同农夫们握手;想象自己在教堂做礼拜(就跟小时候跟父亲去布法罗的教堂做礼拜一样),周围净是穿着笔挺节日服装的教徒;想象自己到了近东 ,听圣徒宣讲耶稣的故事,讲耶稣怎样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后归葬于乐土;想象自己在教堂捐钱时,由于身后坐着那个臆想中的女孩,真不知该捐五美分还是十美分好。

那个英国人一直在冲着他说话,此时话题一转,说想借他的杂志看看。迪克乐得把杂志交给对方,这样他就可以沉湎于遐想,想象接下来的旅途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他想象自己穿着澳大利亚羊皮衣服,衣服上的绒毛长长的,看上去像狼一样;想象自己到了一个欢乐的世界,那儿是地中海乐园,橄榄树上沾染着尘土,散发着清香,萨沃纳 附近的农村姑娘的脸蛋绯红鲜嫩,就像弥撒书中的插图一般,他真想一把抓住那个农村姑娘将其带出国……

……但他不得不丢下她,因为他必须朝前走,到希腊群岛去——彼处有海水混浊、异国情调的港口,海岸上有迷途的姑娘以及流行歌曲中讴歌的朗月。他的想象有一部分是来自于童年时代丰富多彩的憧憬——在那个乱糟糟的廉价商品店里,他绞尽脑汁地加以保留,才使得它们生动地再现。

第十七章

汤米·巴尔班是个统治者,汤米是个英雄……迪克在慕尼黑玛丽恩广场的一家咖啡馆同他意外相逢。在这里,有的人在“织锦”垫子上掷骰子赌博,有的在议论时事,有的则噼噼啪啪地斗牌。

汤米坐在桌旁,粗犷地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跟平时一样,他喝的并不多,但他硬装出一股英雄豪气来,让旁边的人总有点怕他。最近,华沙的一位外科医生给他做手术,把他的头盖骨截去了八分之一,然后用针缝合,恐怕就连咖啡馆里最弱的人将餐巾打个结也能击杀他。

“……这是基利切弗王子……”此人是俄国王子,五十岁,头发花白,一副饱受磨难的样子,“……这是麦吉本先生……这是汉南先生……”后者黑头发,黑眼睛,性情活泼,是一个马戏团小丑。

汉南一见迪克,就跟他开起了玩笑,说道:“握手前我先问你一声:你纠缠我小姨究竟想干什么?”

“我……”

“我的话你也听见了。你到慕尼黑来究竟要干什么?”

“哈哈——哈哈!”汤米大笑不止。

“难道你自己没有小姨吗?为什么你不去纠缠她们?”

迪克也笑了起来。

汉南把攻击的矛头一转,又说道:“咱们暂且不谈我小姨的事。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瞎编的。你我素不相识,认识还不到半个小时,你就跟我扯你小姨那乱七八糟的事。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事?”

汤米又大笑起来。随后,他心平气和,但语气坚定地说:“够了,卡利。你请坐,迪克。你好吗?尼科尔怎么样?”

迪克对这里的人都不太喜欢,也不在意他们的存在。他来这儿是放松休息的,以便迎接将来的战斗,就像一个第二防线的优秀运动员,上场前要得到充足的休息(资质稍差的运动员往往貌似休息,而实则神经始终都很紧张,完全是自我糟践)。

汉南并没有完全罢休。只见他走向近旁的一架钢琴,弹了起来,不时瞥迪克一眼,脸上又出现愤恨的神色,嘴里哼哼唧唧地说“你的小姨”,随即又用抑扬有致的调子唱道:“我并没说什么小姨不小姨,而说的是裤子。

“喂,你还好吧?”汤米又问了迪克一声。“你看起来不如以前那么……”他费劲地想找一个恰当的词,“……不如以前那么快活,那么有风度了。你明白我的意思。”

这话听上去非常像是嫌迪克缺乏活力,一下子激怒了迪克。他原想反唇相讥,嘲讽嘲讽汤米和基利切弗王子穿的那身怪里怪气的服装。他觉得他们的服装无论做工还是款式都花里胡哨,完全可以穿着在星期天去贝尔大街 招摇过市。谁知基利切弗王子先开了口,说道:“看得出你在观察我们的衣服。我们刚从俄国来,没来得及换。”

“这衣服可是波兰皇家裁缝做的。”汤米说,“这是真的……出自于毕苏斯基 的私人裁缝之手。”

“你们是不是在游历四方?”迪克问。

那二人大笑起来。王子亲昵地拍着汤米的后背说:“是的,我们在游历四方。的确是在游历四方。我们周游了整个俄国,简直十分有排场。”

迪克等着他做进一步解释,却听麦吉本先生在一旁说道:“他们是逃出来的。”

“你们在俄国成了囚犯?”

“这说的是我。”基利切弗王子解释说,一边用死鱼般的黄眼珠盯着迪克,“不是关在监狱里,而是躲了起来。”

“逃出来,你们遇到了不少麻烦吧?”

“是有些麻烦。我们越过边境时打死了三个红军士兵。汤米杀了两个……”他像法国人似的竖起两根指头,“我干掉了一个。”

“这我就不懂了。”麦吉本先生说,“他们为什么要阻止你们离境呢?”

汉南从钢琴旁转过身来,朝汤米和迪克挤了挤眼睛说:“麦吉本认为马克思的信徒与圣马克学校的学生一样呢。”

基利切弗王子的逃亡经历具有十足的传奇色彩——这位贵族跟自己以前的一个仆人一道藏了起来,隐姓埋名达九年之久,还在政府的一家面包房找到了工作;他十八岁的女儿在巴黎结识了汤米·巴尔班……听着他的讲述,迪克不由心想:这个旧时代出土文物般的干瘪老头不值得三个年轻人为之铤而走险。他问汤米和基利切弗是否感到过害怕。

“我怕的是寒冷。”汤米调侃地说,“一遇到寒冷,我就心慌。在战场上,遇到寒冷天气,我就怕得要命。”

这时,麦吉本站起身说:“恕不奉陪了。明天一早我要开车送妻子和孩子,还有家庭教师,送他们去茵斯布鲁克 。”

“我也要到那儿去呢。”迪克说。

“哦,是吗?”麦吉本叫道,“何不跟我们一起走?那是辆大型的帕卡德轿车 ,只有我们一家几口……还有那位家庭女教师……”

“那恐怕不行……”

“当然,那位教师并不真的就是教师。”麦吉本望着迪克说道,样子十分狼狈,“实际上,我妻子认识你的大姨子芭比·沃伦。”

迪克不想跟自己不了解的人纠缠不清,于是便找了个借口说:“我已经和两个人约好,要跟他们一起去的。”

“是吗?”麦吉本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好吧,那就再见吧。”他走到近旁的一张桌子跟前,解下拴在桌腿上的两只纯种硬毛狗,准备离去。迪克可以想象得到,麦吉本一家老小,加上行李和两条汪汪乱叫的狗,还有那位家庭女教师,坐在一辆车上到茵斯布鲁克去,该会多么的拥挤。

“报社的记者说他们知道杀他的凶手是何人,”汤米说,“可他家的亲戚不让见报,因为凶案发生在一个地下酒吧里。你怎么看?”

“还不都是为了所谓的家族面子。”

汉南在钢琴上弹奏出一首高亢的曲子,想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他那儿。

“我不相信诺思早期写的那些曲子能经得起推敲,”他说,“即使不说欧洲人,美国人能写出那样东西的人也不在少数。”

迪克这才明白他们在谈论阿贝·诺思。

“唯一的区别在于阿贝是先行者。”汤米说。

“我不同意,”汉南坚持他的看法,“他空有优秀音乐家的名头——不过是个嗜酒如命的酒鬼,他的朋友硬要强词夺理地鼓吹他……”

“阿贝·诺思怎么了?他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又遇到麻烦啦?”

“你没读今天上午的《先驱报》?”

“没有。”

“他死了。他在纽约的一家地下酒吧里被人打了个半死,后来硬挣扎着爬回他下榻的马球俱乐部,在那儿咽了气……”

“阿贝·诺思死啦?”

“是的,千真万确。他们……”

“阿贝·诺思死啦?”迪克站了起来,“你肯定他死了吗?”

汉南转过身来冲着麦吉本说道:“他不是爬回了马球俱乐部,而是爬回了哈佛俱乐部。我敢肯定他不是马球俱乐部的会员。”

“报上是这么说的。”麦吉本固执地说。

“这肯定是弄错了。我很清楚。”

“反正他是在一家地下酒吧里被打死的。”

“若说马球俱乐部的会员,十有八九我都认识,”汉南说,“所以他去的一定是哈佛俱乐部。”

迪克站了起来,汤米也站了起来。基利切弗王子一直在想虚无的心事,也许在想自己逃离俄国后究竟会有怎样的前景——他千思百虑,忧心忡忡,不可能放下自己的心事去关心别的事。此时从遐想中猛醒,他也糊里糊涂跟着迪克他们走了。

“阿贝·诺思被人打死了!”

在回旅馆的路上,迪克神思恍惚,一直在想这件事。这时只听汤米说道:“裁缝在给我们做衣服,等他做好我们就上巴黎。我打算到证券交易所求职,穿这身衣服,他们肯定不会要我的。在你们国家,人人都想当百万富翁。你明天真的要走吗?连一顿饭都没来得及陪你吃呢!王子在慕尼黑好像有过一个情人,他给她打电话,得知她已去世五年了。我们打算同她的两个女儿一起吃顿饭。”

王子点头称是。

“也许可以请戴弗医生一起去。”

“不了,不了。”迪克急忙说。

夜间,他睡得很沉,很死,一觉醒来,看见窗外有一支缓慢移动的悲伤队伍经过。原来,那是老兵协会去阵亡者墓地敬献花圈——长龙一般的队伍里有一身戎装、头戴钢盔(即1914年“一战”时的那种钢盔)的军人,有身穿燕尾服、头戴丝绸帽的莽汉,有市民,也有贵族和普通人。人们步伐缓慢,表情凝重,追思那逝去的荣耀、昔日的战功以及淡忘的哀痛。他们的悲哀只是挂在脸上,而迪克却是痛在心里——他为阿贝之死,为自己十年的青春年华匆匆流逝而痛惜不已,肝胆欲裂。

第十八章

黄昏时分到达茵斯布鲁克,迪克把行李送往旅馆,然后向市区走去。落日余晖下,看得见马克西米连皇帝 跪着祈祷的雕像,他的雕像下面还有许多哀悼的信徒的雕像。大学校园里有四个耶稣会见习生,一边散步,一边读书。太阳下山后,那各种各样的大理石纪念碑(有纪念围困战事的,有纪念婚庆的,也有纪念盛大庆典的),全都迅速地消融在了夜色之中。他吃了一碗豌豆粥,里面放了些切碎的香肠,喝了四杯比尔森啤酒 ,但拒绝吃那道被称作“皇帝蛋饼”的可怕的甜点心。

尽管这里也是山峰起伏、层峦叠嶂,但毕竟不是瑞士——瑞士在遥远的地方,尼科尔也远在天边。夜色黑透时,他到花园里散步,平心静气地想起了尼科尔,觉得她有许多值得他疼爱的地方。记得有一次,她踏着湿漉漉的草地向他走来,脚步急匆匆的,薄拖鞋上沾满了露珠。她站在他的鞋子上,紧贴着他,仰着脸,就像一本书摊开在他眼前。

“你不妨想一想你对我的爱,”她喃喃细语道,“我不求你永远爱我,只求你永远记住今晚,记住我对你的爱永远初心不改。”

然而,迪克为了灵魂的安宁,离开了家园。他心潮起伏,千思万想,分不清此刻是几点几分,分不清今天是几号、星期几,也分不清现在是何年何月——他迷失了自己。过去,他是何等聪颖果断,处理事务举重若轻——哪怕病人有再难的问题,到了他的手里都会迎刃而解。可是,自从在苏黎世湖畔遇见尼科尔(那时的尼科尔犹如石缝间的一朵小花),到遇见罗斯玛丽那一刻,他锐气大减,就像一把用钝了的剑。

他曾亲眼见过父亲在贫困的教区苦苦挣扎的情景。他天性淡泊名利,但不知怎的却萌生出了对金钱的渴望——这并非是为了追求生活稳定而产生的健康的渴望。在跟尼科尔结婚的时候,他是那样自信,那样独立和自由。但结婚之后,他就像寄人篱下,成了一个吃软饭的男人,自尊心被锁在了沃伦家的保险柜里。

“这件事,应该像欧洲大陆人那样体面地了断,但目前尚没有完结。我白白花了八年时间教富人学习做人的尊严,让他们掌握基本常识。不过,我还没有完蛋,手里还有许多王牌可出。”

他一边沉思,一边漫步于花影招摇的玫瑰花丛和簇簇湿润、散发着香气的不知名的蕨类植物间。这是一个晴暖的日子,但毕竟已入十月,会有阵阵凉意袭来,得把厚呢外套领口上的松紧带扣上。一个人影从一棵黑魆魆的树干后闪了出来,他认出是自己走出旅馆门厅时遇见的那个女子。现在的他会爱上任何一个漂亮的女子,爱她们在远处的娇姿,爱她们映在墙上的倩影。

那女子在观看城里的万家灯火,背对着他。他点了一支烟,她肯定能听见擦火柴的声音,但仍然一动不动。

这是邀请呢,还是一种无动于衷的表现?对于男女之间朴素的欲望以及如何满足这种欲望,他久已不闻不问,因而变得迟钝和信心不足了。不过,他知道游荡于这个隐蔽的矿泉疗养地的人,一定会有某种暗语沟通,彼此很快就可以熟识起来。

也许,他应该主动一点才对。陌生的孩子们碰到一块时会彼此一笑说:“咱们一起玩吧。”

他凑了上去,而那道人影却走开了。在自己还是个小青年的时候,他听说过无赖的推销员遭到拒绝的事情。莫非他成了那样的人物?他的心怦怦直跳,怪自己不经探查、剖析、分辨,就莽撞地行事。想到这里,他猛地抽身离去了,那女子也走了,离开那黑魆魆的树影,绕过长椅,迈着轻巧但坚实的步子,沿着小径走回旅馆去了。

次日上午,迪克和两位旅伴一起随一个导游去攀登博卡斯皮茨山峰 。他们来到高原牧场的上面,听着叮当叮当的牛颈铃声,顿觉心旷神怡。迪克期待着到一个小木屋里过夜,享受旅途疲劳,听凭导游安排一切,享受无人知晓他身份所带来的那份快乐。谁知中午时分,天气陡变,黑云压来,雷声携带着冰雹猝然而至。迪克和另一位登山者想继续爬山,但导游不愿意。他们只好怏怏地折回茵斯布鲁克,准备第二天再度出行。

在一家冷清的餐馆吃了晚餐,喝了一瓶烈性的当地酒,他感到兴奋。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花园里的那场邂逅。晚餐前,他在门厅又遇见了那个女孩,这一次她看见了他,目光中露出对他的欣赏。这反倒叫他生出了几多心事,觉得自己曾经是何等意气昂扬,只消开口,不少漂亮女孩都会委身于他,现在自己几乎已心灰意冷,却又有了缠绵之情!为什么?

他的思绪如脱缰的野马,想到了昔日的禁欲行为,一种久别了的感情袭上心头——天呀,还不如回到里维埃拉去,跟珍妮丝·卡里卡门托或那个叫威尔伯哈兹的女孩同谐鱼水之欢!可是,占那种唾手可得的便宜,岂不枉费了这许多年的辛苦!

心情久久难以平静,他离开旅馆的平台,上楼回自己的房间继续沉思冥想。形单影只的他感到寂寞,而寂寞越发使他觉得孤独。

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边脑海里浮想联翩,一边将登山服摊开放在微热的暖气片上。他又看了一眼尼科尔的电报(他在外旅行,她每天都给他拍电报)——那封电报仍没有拆开。也许是因为花园里的那场邂逅吧,晚餐前他迟迟不愿打开。拆封后,他发现原来是一封布法罗老家的电报,从苏黎世转了过来,上面写:“令尊昨夜安然离世。——霍姆斯”。

他愕然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随后,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涌上心头,继而传遍了全身。

他把电文又看了一遍,颓然坐在了床上,喘着粗气,目光发直,首先产生的是小孩在失去父母时那种自私的想法:“我最早的、最有力的保护人走了,我该怎么办?”

待这种思亲的情绪消散之后,他又在房间里踱起了步,时不时会驻足看一眼那封电报。霍姆斯名义上是他父亲的助理牧师,但十多年来实际上一直都在行使着教区首席神父的职责。父亲是怎么死的?他七十五岁了,是高寿了,也算寿终正寝吧!

叫迪克感到悲伤的是,父亲去世时身边连个亲人也没有——他的妻子、兄弟姐妹全都先他一步走了。他的表亲远在弗吉尼亚,一贫如洗,没有能力到北方奔丧。这封唁电是由霍姆斯签发的。迪克爱他的父亲,遇事总要先想自己的父亲会怎么看、怎么做,然后才做出判断。迪克有两个姐姐,但在他出生前几个月就已夭折。父亲唯恐妻子会因此而娇惯他,于是便亲自担任他的道德导师,对他谆谆教导。他虽说是老来子,但并没有受到过分溺爱。

夏天,父子俩会一起到市中心去找人擦皮鞋——迪克穿一身浆得笔挺的童装水手服,他的父亲则穿剪裁得体的牧师服。对于自己英俊的小儿子,他父亲颇引以为豪。他把做人的道理不厌其烦地讲给迪克听,虽然并不是什么大道理,但很实在、很朴素,以牧师的眼光论述一个人应有的言谈举止。一次,他对迪克说:“我刚当牧师的时候,有一天去了一个陌生的小镇,走进一个挤满了人的房间,一时弄不清谁是女主人。有几个我认识的人走过来,然而我并未理睬他们,因为我见到一位灰白头发的妇人坐在房间另一头的窗户边。我走到她跟前,做了自我介绍。那以后,我在那个小镇有了许多朋友。”

他父亲那么做是因为他有一颗善良的心——父亲深知应该怎样做人。父亲是由两个可敬的寡妇抚养大的,她们让他相信,世上没有什么比良知、荣誉、礼貌和勇气更可贵的了。父亲对她们怀有深深的敬意,把她们的教诲牢记在了心里。

父亲总觉得妻子的那份薄产是属于儿子的——在迪克上大学,进入医学院学习时,他一年给迪克寄四次钱,动用的都是那份财产。他这种人,就是镀金时代 的人们带点扬扬得意的口吻所描述的那样:绅士风度有余,进取心不足。

……迪克叫服务员下楼去买一份报纸来,他自己仍在摊着电报纸的桌子前踱来踱去。他选定了到美国去的轮船航次,然后给身在苏黎世的尼科尔挂了电话。在等接线员接电话时,他回忆起了许多往事,真希望自己能像最初所期待的那样自始至终做一个体面的好人。

第十九章

父亲的突然去世令迪克不胜悲哀,一个小时里他都沉浸在痛苦之中,就连壮丽的祖国以及宏伟的纽约港,在他看来也具有浓浓的凄楚、忧伤的色彩。但他一上岸,这种感伤就消失了。之后,无论是在街上,在旅馆里,抑或是在火车上(那火车先是到布法罗,然后载着他父亲的遗体南下前往弗吉尼亚),这种心境都没有再出现。只有当普通列车晃晃悠悠地驶入长着低矮树木、分布着黏土层的威斯特摩兰县境内时,他才触景生情,又有了感伤的情怀。在车站,他看见了自己熟悉的那颗星星,看见了切萨皮克湾上空的那轮清冷、明亮的月亮,听见了四轮马车那吱扭吱扭的声音以及悦耳的、傻傻的乡音,听见了那些有着温和的印第安名字的古老河流的汩汩流淌声。

次日,他父亲的遗体下葬了,和上百个戴弗家族、多尔西家族以及亨特家族的亡人一道长眠在了教堂墓地里。有自己家族的亲人在身旁,父亲会非常安心的。鲜花撒放在尚未封合的棕褐色坟茔上。他觉得自己跟这儿再也没有联系了,也觉得自己不会再回来了。他跪在坚硬的土地上,想到了埋葬于此的逝者——那些人他都熟悉,熟悉他们那饱经风霜的面孔、明亮的蓝眼睛,熟悉他们那瘦削而有力的身躯,熟悉他们那在十七世纪覆盖着晦暗森林的新土地上孕育出来的灵魂。

“别了,我的父亲——别了,我所有的先人!”

踏上那罩着长长顶篷的轮船码头,他就有了人在旅途的感觉。那雾蒙蒙、泛黄的天空充满了嘈杂的人声、卡车的隆隆声、行李箱的嘎嘎声以及起重机刺耳的轧轧声,还弥漫着从大海那儿飘来的腥咸味。即便时间并不紧迫,旅客们仍行色匆匆。往事以及美洲大陆即将被置于身后,轮船那闪着亮光的入口象征着未来,而眼前那阴暗、混乱的甬道则是纷纷攘攘的现实。

踏上登船的跳板,你就会换一副眼光看世界,觉得天地变得狭小。你会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小地方的人,那地方比安道尔共和国 还小,对事物不再有笃定的信心。乘务长的桌子旁坐着几个人,看上去跟船舱一样怪模怪样;旅客及送行的亲友们向他们投以鄙视的目光。尖锐凄厉的汽笛声响了,船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便起航了,人们的心也跟着走了。码头以及一张张面庞从旁边掠过,就好像轮船原来和码头及人群是一个整体,现在却突然分开了。轮船离人群越来越远,渐渐听不到他们的喊声了,而码头则成了水面上一个模糊不清的黑点。港口仿佛加快了速度,向茫茫的大海驶去。

艾伯特·米基思科也在这艘船上,他被报纸称为最尊贵的乘客。他现在是个大红人。他的小说模仿了当代最优秀作家的写作风格,而这并未有损于他的名声。此外,他有一种天赋,善于对借来用的东西进行婉转的处理,降低其格调,使读者读起来更轻松,于是赢得了许多读者的喜爱。事业的成功改变了他,使他变得谦虚了。他不痴不傻,知道自己的斤两……不过,他觉得自己比许多才华横溢的文人更具活力,于是便心安理得地享受靠努力挣来的荣誉。他常谦虚地对人说:“我还一无所成。我觉得自己并不具有真正的才华,不过,只要我坚持不懈地努力,就可以写出好作品来。”他从困境中崛起,一举成名!过去那数也数不清的冷嘲热讽、明枪暗箭全都被他抛在了脑后。其实,从心理角度分析,他的成功得益于他跟汤米·巴尔班的那场决斗。那场决斗虽然在他的记忆中已淡忘,但正是它在他的心里催生了一种新的自尊。

启程后的第二天,他发现了迪克·戴弗。他先是打量了迪克几眼,然后友好地做了自我介绍,在一旁坐了下来。迪克放下手中的读物,说了几分钟的话后,他便意识到米基思科身上发生了变化,以前的那种恼人的自卑感不见了,迪克乐意跟他交谈交谈。米基思科不仅谈歌德,还谈其他方面的事情,可谓“见多识广”。听他海阔天空地侃侃而谈,信手将别人的观点拿来充作自己的,还怪有意思的。他们谈得很投机,迪克还跟米基思科夫妇一起吃了几顿饭。船长曾邀请米基思科夫妇去赴宴,可是他们婉拒了,并用一种不成熟的傲慢口气告诉迪克,说他们“对那些仰慕者简直有点受不了”。

维奥莉特今非昔比,一身名牌衣服,从上到下的服饰都出自于著名服装设计师之手。如今,她醉心于一些“小发现”,借以装点门面,殊不知这样的“小发现”有教养的女性在少女时代就已经有过了。其实,她小的时候生活在博伊西 ,本可以跟母亲学习这方面的知识,可悲的是她的魂魄已被爱达荷州的小电影院夺去了,整天泡在那里,没有时间聆听母亲的教诲。如今,她的时间是“属于”千百万其他人的——她要和他们在一起。她非常快活,但有时“天真”得过了头,会被丈夫喝止。

米基思科夫妇在直布罗陀 下了船。次日傍晚,迪克在那不勒斯 乘公共汽车从旅馆到火车站去,在车上看见了那若有所失、疲惫不堪的一家三口(两个女孩及其母亲)。他曾在船上见过她们,现在又不期而遇。他突发助人为乐之心,或者说想得到对方的倾慕,便带她们去了几个地方观光,还买红酒给她们喝,迪克高兴地看到她们开始振作起来,恢复了原有的那份自信。他曲意奉承她们,将她们看作自己心仪的女性,但由于饮酒过多,心里的这种幻象难以持久。那母女三人从始至终却将他的出现当作从天而降的好运气。夜色渐浓,他躬身告退。火车晃晃荡荡、呼哧呼哧地继续向前行驶,驶过了卡西诺和弗罗西诺内 。抵达罗马车站时,迪克跟她们母女进行了那种怪怪的美国式告别,然后就抵达奎里纳尔旅馆了。此时,他感到身心疲惫。

在服务台前,他突然瞪大了眼睛,抬起头来。就好像酒精在产生作用,他只觉得胃里发热,一股暖流直冲脑门。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他跨越了地中海最愿意看到的人。

与此同时,罗斯玛丽也看见了他,还未完全认出他便先向他打了个招呼。接着,她又看了一眼,不由感到很惊讶,丢下跟她一起来的一个女孩,快步奔了过来。迪克站直身子,屏住呼吸,脸朝着她。她穿过门厅,打扮得光鲜亮丽,美艳惊人,就像一匹漂亮的小马驹,浑身用黑籽油擦得发亮,就连蹄子也亮光闪闪。迪克这才惊醒过来,但一切来得太快,使得他一时手足无措,只好尽可能掩饰起自己的疲惫之态。面对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显露出来的自信,他一时词穷,便假声假气地支吾道:“想不到啊,想不到竟在这儿遇见了你!”

她伸出两只戴着手套的手,握住他那放在柜台上的手说:“迪克……我们在拍《辉煌的罗马》……至少我们觉得是在拍这部电影,也可能随时都停拍。”

他直勾勾望着她,想叫她感到窘迫,这样就不会十分注意他的邋遢相了(胡子没刮;衣领皱巴巴,软塌塌的)。幸好她急着有事,并没有特别留意他。

只听她说:“这地方十一点钟起雾,所以我们一大早就开拍……记着下午两点给我打电话哟!”

进了自己的房间,迪克的一颗心才静了下来。他让服务员中午打电话叫醒他,然后脱掉衣服,倒在床上蒙头大睡。

服务员打电话来他也没醒,一直睡到下午两点才醒来,起床后他觉得精神焕发。他打开行李袋,把需要熨烫的西装以及需要洗的衣服送了出去,刮了脸,泡了半个小时的温水澡,然后吃了点东西。此时,阳光已经钻进了国际大道的深处。他拉开窗帘,把窗帘上的老式铜环弄得哗啦哗啦响,将阳光放了进来。他一边等送去熨烫的衣服,一边看《晚邮报》,发现上面有这样一则消息:“辛克莱·刘易斯 出版了长篇小说《大街》,小说描写并分析了美国某个小城市的社会生活。”后来不知怎的,他想起了罗斯玛丽。

起初,他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她年轻而有魅力,但托普西也年轻,也有魅力呀。他猜想她是有情人的,这四年会有不少风流韵事。人心隔肚皮,你根本无法知道你在对方的心里占有什么样的位置。不过,尽管罗斯玛丽的感情似雾气一般朦胧,他对她仍情意绵绵。真正的感情就是如此——你明明知道困难重重,仍不离不弃,渴望保持心中的那一份爱。往事悄悄地浮上了他的心头……这次,他可要抓住机会,趁着她声称愿意献出她那宝贵的躯体时一举占有她,令他人再不敢生觊觎之心。他想了想自身能够吸引她的条件,觉得已不如四年之前。那时的罗斯玛丽芳龄十八,是透过青春的迷雾看三十四岁的他;而今她二十二岁,再看三十八岁的他,就看得十分清晰、十分真切了。而且,上次相遇时,迪克尚处在情感的高峰,后来他的激情有所消退。

服务员把衣服送来后,他穿上白衬衫,系上领圈,打了条缀有一颗珍珠的黑领带,在这颗珍珠的下边约一英寸处挂着另一颗同样大小的珍珠,眼镜链子从这颗珍珠孔里穿过。睡过一觉后,他脸上又有了在里维埃拉多年消夏所留下的那种红润的紫棠色。为了恢复活力,他双手撑在椅子上倒立,口袋里的钢笔和硬币哗啦哗啦掉了出来。三点钟,他打电话给罗斯玛丽,她让他上楼去找她。做了那套杂技动作,他一时有些头晕,便在酒吧间停下来,喝了一杯金汤力

“嗨,戴弗医生!”

只是因为罗斯玛丽住在这家旅馆,迪克才能一下子认出来者是科利斯·克莱。科利斯还是那副自以为是的神态,还是那种大大咧咧的派头,只是下巴突然变得胖嘟嘟的。

“罗斯玛丽住在这儿,你知道吗?”科利斯问。

“我碰见她了。”

“我原在佛罗伦萨,听说她在这儿,所以上星期就过来了。这个‘妈妈的乖乖女’你是绝对了解不透的。”他补充道,“我是说,她是被精心呵护大的,而今却成熟了,老于世故了。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相信我,她把几个罗马小伙子玩得团团转,悉数收入了囊中。手段真是高明!”

“你在佛罗伦萨是上学吗?”

“我?当然,我在那儿学建筑。这次是来看赛马,星期天就回去。”

迪克好不容易才拦住他,没让他把酒钱记在自己账上。他到吧台结算时,账单看上去就像股市的报表。

第二十章

迪克下了电梯,顺着一条弯曲的走廊前行,最后听见远处有说话声,便循声来到了一个里面亮着灯的客房门前,只见午餐桌仍摆在房间里,罗斯玛丽穿一身黑睡衣,正坐在那儿喝咖啡。

“你还是那么漂亮,”他说,“比以前更漂亮了。”

“想喝咖啡吗,小伙子?”

“抱歉,今天早晨我一副邋遢相,让你见怪了。”

“你那时看上去身体不舒服……现在好了吧?想喝咖啡吗?”

“不了,谢谢。”

“你恢复得不错,今天早晨我还有点担心呢。要是摄制组留下来拍片子,我母亲下个月就过来。她老问我是否在这儿见到你了,就好像她觉得咱俩住的是隔壁似的。妈妈一直都很喜欢你,始终认为我要结交就应该结交你这样的人。”

“哦,很高兴她还记得我。”

“记得,记着呢,”罗斯玛丽语气坚定地说,“记得清清楚楚。”

“我时常看你演的电影,”迪克说,“有一次我叫人专门给我放了一场《父女情深》!”

“现在的这部片子,如果不剪裁,我的出镜率还是蛮高的。”

她从他背后走过,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她打电话让人把餐桌撤走,随后在一把大椅子上坐了下来。

“初次遇到你时,我还只是个小女孩,迪克。现在我是个大人了。”

“有关你的一切事情我都想听一听。”

“尼科尔怎么样?拉尼尔和托普西他们怎么样?”

“他们都很好。他们经常提起你……”

电话铃响了。她接电话时,迪克随便翻了翻房间里的两本小说——一本是埃德娜·费伯 写的,另一本则是艾伯特·米基思科的大作。服务员来收走了餐桌。没有了餐桌,一身黑睡衣的罗斯玛丽就更显得孤单了。

只听她冲着话筒说道:“我这儿来了个客人……不妥当,那样不太好。我得去裁缝店试衣服,得花许多时间……不行,现在不行……”

餐桌撤走后,她似乎感到轻松了,冲着迪克会心地一笑——看那笑容,就好像他们俩齐心协力排除了所有的干扰,现在总算可以安安静静待在他们的小天地里清闲一下了。

“都安排妥当了。”她说,“知道吗,我花了一个小时准备,等着你来呢!”

可就在这时,又有人给她打电话了。迪克站起来,把他的帽子从床上拿起,放到了行李架上。罗斯玛丽见了有些惊慌,忙用手捂住话筒说:“你不是要走吧?”

“不走。”

罗斯玛丽打完电话,回到了座位上。迪克恨不得能挽留住这下午流逝的时光,东一搭西一搭地说:“真希望有谁能给我补充点养料。”

“我也这么想,”罗斯玛丽附和道,“刚才打电话的那个人说他认识我的一个远房表亲。这点事竟然给人打电话!”

她把灯光调暗些,以便于谈情说爱。迪克心想:莫非她有隐情,不愿叫我仔细观察她?他跟她说话就像发信给她一样,许久才能到达她那儿。

“坐在这里,离你这么近,要想不吻你都感到困难。”于是,二人站在地板中央热吻起来。罗斯玛丽身体紧贴迪克,拉着他回到了她的椅子上。

仅仅在客厅里亲热是不够的。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当电话又一次响起时,迪克走进了卧室,躺倒在她的床上,打开艾伯特·米基思科的小说翻看。罗斯玛丽打完电话走进来,坐在他的身边。

“你的睫毛真长。”她说。

“现在是在初中毕业舞会上,出席舞会的人中有罗斯玛丽·霍伊特小姐,她喜欢男生的眼睫毛……”

她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开始吻他,而他将她拉倒在床上。二人如胶似漆,热吻起来,直吻得气喘吁吁。她的呼吸透出青春气息,显得急迫和兴奋,嘴唇有些粗糙,但嘴角柔软。

他们衣服未脱,相互搂抱,四肢缠在一起。他搂紧她,弓起背,而她扭动着脖子,胸口不断起伏着。她对他附耳低语:“别急,现在不行……这种事得慢慢来。”

他克制住自己,将汹涌的欲望收到了心房的一个角落里。不过,他仍余情缱绻地用双臂托住她,把她举得离他有半英尺高,轻轻地说:“亲爱的……这没关系。”

他仰面望着她的脸,觉得她的脸美如一轮明月,发出永恒的光辉。

“如果我们这样做的话,会有报应。”她说完,离开了他的怀抱,走到镜子跟前,用手整了整刚才被弄乱了的头发。随后,她将一把椅子拖到床跟前坐下,轻轻抚摸着迪克的脸。

“说说你的实际情况吧。”迪克说道。

“我一直说的都是实情。”

“某种程度上是这样……不过,前后衔接不到一块儿。”

他俩都哈哈大笑起来,但迪克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到底是不是个处女?”他问道。

“不是,不是了!”她拿腔拿调地说,“我跟六百四十个男人睡过觉——这恐怕就是你想要的答复。”

“这不关我的事。”

“你是不是想把我当作心理学病例研究?”

“依我看,你完全是一个正常的二十二岁的女孩,生活在一九二八年,在情场上有几次艳遇也是大概率的事情。”

“的确有几次,但都无果而终了。”她说。

迪克不相信她的话,也弄不清她的意图,不知她是故意在他们之间设置障碍,还是忸怩作态,使最终委身于他显得更有分量。

“咱们到平丘山 走走吧。”他提议说。

他将衣服拉展,把头发抚平。一阵激情来如浪涌,逝如风。三年来,罗斯玛丽将迪克视为理想人物,以他为标准衡量其他的男人,久而久之,迪克的形象得到升华,成为英雄的形象。她不愿意让他跟别的男人一样庸俗,可谁知他却有同样苛刻的要求,似乎想占有她的某样东西,装进口袋里带走。

他们来到平丘山的草地上,漫步于天使、哲学家、农牧神的塑像及喷泉之间。她小鸟依人般挽起他的胳膊,中间调整了几次位置,就好像她一定要选好姿势,一生一世依偎在那里。她从树上摘下一根细枝,把它折断,但觉得那树枝没有什么弹性。突然,她在迪克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渴望看到的表情,于是抓起他戴着手套的手,吻了起来。随后,她孩子般跳跳蹦蹦博他欢心,他忍不住笑了,她也大笑起来。二人觉得非常快乐。

“今晚我不能同你一起出去了,亲爱的,因为我早就答应过别人,要去见他们。不过,要是你明天能起早,我可以带你去摄影地。”

迪克独自一人在旅馆吃了晚餐,早早上床睡觉,次日清晨六点半在门厅见到了罗斯玛丽。上了汽车,她坐在他身边,在朝阳下显得光彩照人、生机勃勃。他们穿过圣塞巴斯第安诺门 ,沿着亚壁古道,到了拍摄地——在这里,仿制出的古罗马集会广场比真迹还要气派一些。罗斯玛丽把迪克交给一个男子,由他带着迪克参观那些庞大的布景——有拱门,有阶梯式座位,也有沙地竞技场。而她则去拍摄现场工作—那儿是一个囚室,里面关押基督徒囚犯。过了一会儿,迪克他俩也来到了拍摄现场,观看尼科泰拉表演(此人有望脱颖而出,成为瓦伦蒂诺 那样的演员)—但见他在十几个“女囚”面前昂首阔步,颐指气使,“女囚”们个个都涂了睫毛膏,露出忧伤和惊恐的眼神。

观看间,罗斯玛丽穿一件及膝的束腰宽松外衣走了过来。

“你看看这个,”她悄声对迪克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每个人看了毛片都说……”

“什么是毛片?”

“就是把前一天拍摄的内容冲洗出来的胶片。他们说这是我头一次穿如此性感的衣服。”

“我倒是没注意到。”

“你当然不会注意的!可我很在意。”

穿着豹皮衣的尼科泰拉走过来,表情认真地和罗斯玛丽说话;灯光师在同导演讨论着什么,把身子一个劲儿地朝导演跟前凑。后来,导演一把将灯光师的手推开,抹了一下汗津津的额头。这时,迪克的那位向导说起了风凉话:“瞧,他又发火啦。简直莫名其妙!”

“谁?”迪克问。向导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导演快步冲了过来。

“谁发火啦?你才发火了呢!”导演言辞激烈,谴责向导时却把脸对着迪克,仿佛在向陪审团陈述证词,“他自己是什么样,就把别人想得跟他一样。岂有此理!”他用眼睛狠狠瞪着向导,瞪了好一会儿,最后才一拍手冲大伙儿说:“好啦,各就各位!”

现场的人就像一个闹哄哄、庞杂的大家庭。一位女演员来到迪克跟前,把他错当成了一个刚从伦敦来的演员,和他神聊起来,聊了有五分钟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于是狼狈地走掉了。电影圈子里的人在外人面前大多要么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要么就是感到异常自卑(前一类人是主流)。他们勇敢、勤奋,在这么一个十年来只追求享乐的国家里为自己赢得了显赫的地位。

随着光线模糊起来,拍摄工作结束了——这样的光线适合绘画,但不适合拍摄,比不得加利福尼亚那清清爽爽的光线。尼科泰拉跟着罗斯玛丽来到汽车旁,叽叽咕咕和她耳语了几句。罗斯玛丽跟他告别时,看了他一眼,脸上无一丝笑意。

迪克和罗斯玛丽在恺撒城堡餐馆吃了午饭。这是一家豪华餐馆,设在一个带高层露台的庄园里,从那里可以俯视山下的一个集会广场遗址(那是古罗马衰落后不知哪个时期留下来的)。罗斯玛丽喝了一杯鸡尾酒和一点葡萄酒。迪克开怀痛饮,原先不快的感觉也就随之消失了。饭后,他们驱车回旅馆,两个人都脸色发红,兴致很高,心情既激动又宁静。罗斯玛丽渴望享受鱼水之乐,后来果然如愿以偿了——当初在沙滩上萌发的那带着稚气的春梦终于成了现实!

第二十一章

罗斯玛丽又要去赴宴,那是为摄制组的一个成员举办的生日宴会。迪克在门厅撞见了科利斯·克莱,但他想一个人吃饭,因而谎称在精品酒店有个约会。他同科利斯在一起喝了杯鸡尾酒,心中原来就有的一种隐隐约约的不爽,此时转为了不耐烦的情绪——他再也没有借口不回诊所上班了。这一段经历与其说是迷情,倒不如说是浪漫的记忆。尼科尔是他的女人——他经常在心里讨厌她,然而她毕竟是他的女人。同罗斯玛丽厮混是一种自我放纵——而同科利斯在一起就无聊了,什么都算不上。

他到了精品酒店,谁知在入口处却跟芭比·沃伦撞了个满怀。对方的那一对美丽的大眼睛看上去就像两块闪闪发光的钻石,直直地盯着他,又意外又好奇。“我还以为你在美国呢,迪克!尼科尔跟你在一起吗?”她说道。

“我是从那不勒斯那边回来的。”

见了他袖子上的黑纱,她说:“我听说了你的不幸,很为你感到难过。”

接下来,他们自然在一起吃了饭。“把所有的情况说给我听听。”她请求道。

迪克把实际情况述说了一番。芭比听后皱起了眉头,觉得她妹妹的生活变得如此糟糕,应该有人为此承担责任,于是说道:“多姆勒医生对她采取这样的治疗方法,你是不是觉得一开始就有问题呢?”

“可供选择的方法不是很多……当然,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对待特殊的病案得采用恰当的治疗方法。”

“迪克,我不是要指手画脚,也不想过分干涉,但你不觉得变换一下环境对她也许会有好处吗?让她离开诊所的环境,跟正常人一起生活,是不是更好一些?”

“可是,记得当初是你热衷于让她住在诊所。”他提醒她说,“你对我说,不让她住在那儿,你的心就永远也不会感到踏实……”

“此一时彼一时嘛——那时你们在里维埃拉过着隐士般的生活,住在小山上,远离众生。我并不是要你们回归那种生活,只是想叫你们换换环境,比如说到伦敦居住什么的。在这个世界上,英国人的心理是最健康的。”

“并不见得。”迪克表示了异议。

“确实如此。要知道,我对他们是很了解的。我觉得你们不妨在伦敦租一套房子,到了春天就去那里。我认识一位温和的女士,她在塔尔伯特广场有一套合适的房屋,家具齐全,你们可以租下来。我只是想让你们跟有理智、心理健康的英国人生活在一起。”

她滔滔不绝地大讲英国人的好处,全都是一九一四年宣传材料里的老生常谈,惹得迪克哈哈大笑,说道:“我在读迈克尔·阿伦 写的一本书,要是……”

她挥挥手中的沙拉匙,算是对迈克尔·阿伦的否定,说道:“那厮只写堕落的英国人,而我所指的是有价值的英国人。”

这就是她对她的英国朋友们的最后结论,而迪克的脑海里出现的却是另外一幅画面——一张张英国人的面孔呆滞、死板,在欧洲的小旅馆里处处可见。

“当然,这不关我的事,”芭比重申了自己的观点(其实,这只是她要进行另一番游说的序曲),“不过,让她独自一人生活在那种环境里,未免有点……”

“我去美国是因为我父亲去世了。”

“我知道,我说过我为此很难过。”她摆弄着项链上的玻璃珠子说,“不过,现在有这么多的钱,什么事都可以办得成,应该用来让尼科尔过上好日子。”

“有一点我得说明:我是不能住在伦敦的。”

“为什么不能?我觉得你在那儿工作,就跟在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

他往后靠一靠,打量着她,心想:如果她对尼科尔真正的病因起过疑心,怀疑到那见不得人的真相,恐怕也会视而不见,将其扔到积满灰尘的壁橱里,就如同处置一幅买错了的画一样。

后来,他们去了乌尔比亚酒吧,在那里继续谈话。科利斯·克莱来到他们的桌子旁,坐了下来。一位天才吉他手在堆满酒桶的酒吧间里一边弹奏,一边低声吟唱《歌唱吧,范法拉·米亚》。

“也许,我和尼科尔不般配,”迪克说,“她可以嫁给一个我们这一行的人,一个她认为自己能够托付终身的人,但却不是我。”

“莫非你觉得她嫁给别人会更幸福一些?”芭比突然自言自语道,“这倒可以考虑。”

后来见迪克哈哈大笑,笑得弯了腰,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是多么的离谱。

“哦,你理解我的心情。”她安慰他说道,“千万别以为我们对于你所做的一切没有感激之心。我们知道你是很不容易的……”

“千万别说这话,”他说道,“如果当初我不爱尼科尔,那就另当别论了。”

“那你现在还爱尼科尔吗?”她惊慌地问。

科利斯这时已经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了。迪克急忙一转话题说:“谈点别的吧。说说你的情况吧。你为什么还不结婚?听说你同佩利爵士订了婚,就是那位……”

“哦,不谈这些。”她显得忸怩,有点闪烁其词,“那是去年的事了。”

“你们为什么不结婚呢?”迪克执拗地问。

“我不知道。我爱过的男人,一个战死疆场,另一个离开了我。”

“说给我听听。谈谈你的私生活,芭比,还有你的看法。对这一点你总是避而不谈……咱们三句话都离不开尼科尔。”

“他们俩都是英国人,是一流的英国男人。普天之下,恐怕没有比他们更理想的丈夫了。如果有,也只怪我缘分浅,没遇到过。若论这个爵士嘛,说来话长。我讨厌冗长的话头,你呢?”

“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嘛!”科利斯说。

“我嘛……如果是有意思的话头,冗长些我也喜欢。”

“你是很有一套的,迪克,不管在何处,只要说一句话,就能叫气氛活跃起来。我觉得这可是了不起的才能。”

“那只是逢场作戏。”他轻描淡写地说。对于她的三种看法,他都显得不以为然。

“当然喽,我喜欢讲究形式,喜欢中规中矩,干什么都要高规格。我知道你可能不同意,但你也得承认这是一种老成持重的表现。”

迪克甚至不屑跟她争论。

“当然,我知道也有人会说:芭比·沃伦周游欧洲列国,有着这样那样的追求,却错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但我的看法却恰恰相反——只有我和少数其他的一些人才是在追求最美好的东西。当代最有趣味的人物我都认识!”又一阵刺耳的吉他声传来,盖住了她的声音,使得她只好提高了嗓门,“我很少栽大的跟头……”

那也只是说没栽过大跟头,芭比。

她见迪克的眼神里有嘲笑的成分,便转换了话题。看来,他们俩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不可能有共同的看法。不过,迪克觉得她还是有可敬之处的,于是把她送到精品酒店门口时,说了许多入耳的话,听得她两眼放光。

次日,罗斯玛丽坚持要请迪克吃饭。他们来到一个意大利人经营的餐馆(此人曾在美国开过店),吃了火腿、鸡蛋和华夫饼。餐后,他们回到旅馆。迪克发觉他并未爱上她,她也并不爱他,但这一发现并未削弱他对她的情欲,反而使这种情欲更加炽热。既然他明白他不会深入到她的生活中去,那她对他而言就成了一个陌生的女人。他猜想许多男人声称自己坠入了情网,恐怕指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并非心灵的痴迷,亦非五味杂陈的感情,跟他曾经对尼科尔产生过的爱是不一样的。想到尼科尔,想到她可能会死,会陷入漆黑的精神世界,会爱上别的男人,他顿觉心如刀绞。

尼科泰拉来找罗斯玛丽,在客厅里跟她谈工作上的事。后来,罗斯玛丽委婉地下了逐客令,他这才说了句俏皮话表示抗议,张狂地朝着迪克挤挤眼,悻悻地离去了。跟往常一样,电话铃又响了,罗斯玛丽接电话长达十分钟,让迪克越来越不耐烦了。

“到我的房间去吧。”他提议说。她同意了。

到了他的房间,二人躺在大沙发上,罗斯玛丽把头枕在他的膝上。他用手抚弄着她那可爱的额发,说道:“再问几句你的情况,行吗?”

“你想问什么?”

“想问问你和男性交往的情况。我感到好奇,不是要说下流话。”

“你是指我认识你以后的情况?”

“说说以前的情况也可以。”

“哦,以前可没有,”她慌忙说,“以前什么情况也没有。你是我爱上的第一个男人,现在仍是唯一我真正爱的人。”她一边说,一边想着,“有那么一次,大概是在一年前吧。”

“他是谁?”

“哦,一个男人呗。”

他见她闪烁其词,就越步步紧逼。

“我敢说,我可以替你把情况讲清楚:第一次艳遇并不如意,以后便是较长的一段间隔期;第二次艳遇比较称心,但你并非打心眼里爱那位郎君;第三次艳遇顺风顺水……”

他忍受着内心的折磨,不停地说着。“后来,你遇到了真爱,一次有价值的爱,但你感到害怕了,怕的是自己拿不出什么来奉献给你最终爱上的人。”他觉得他自己越说越像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君子了,“那以后,直到现在,中间又有过六七次风流韵事。是不是这样?”

她哈哈一笑,心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说出了几句叫迪克宽慰的话:“一派胡言!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一个自己心仪的人,一旦爱上,就决不撒手。”

此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迪克拿起话筒,听出是尼科泰拉的声音,是找罗斯玛丽的,于是便用手捂住话筒问:“你想同他说话吗?”

她走到电话跟前,语速很快地说了一通意大利语,迪克一句也听不懂。

“这次电话打的时间可真够长的。”他说,“现在过四点了,我五点有个约会。你最好跟尼科泰拉先生去玩吧。”

“别犯傻啦。”

“我觉得,我在这里的时候,你就别跟他纠缠不清了。”

“恕难从命。”她突然提高嗓门说道,“迪克,我爱你,从来没有像爱你这样爱过任何一个别的人。可你能给我什么呢?”

“尼科泰拉又能给你什么?”

“那是两码事。”

迪克暗忖:还不都是年轻人喜欢年轻人呗!

想到这里,他嫉妒得要发疯,不愿再忍屈受辱,于是脱口说道:“他是个西班牙浑蛋!”

“他只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她哼了哼鼻子说,“你知道我最爱的是你。”

听了这话,他伸手抱住她,但她有气无力地朝后沉下去。他就这样抱了她一会儿,二人的姿势就像跳芭蕾舞的收尾动作——只见她双目紧闭,头发向后垂下去,活像一个溺亡的女子。

“迪克,放开我。我这辈子心都没有这样乱过。”

此时的他就像一只好斗的公鸡,莫名其妙地生出许多醋意,全然没有了那种令她感到惬意的体贴和理解,这让她本能地要躲开他。

“我想知道真相。”他说。

“好吧。我们常在一起,他要娶我,但我不想嫁给他。够了吧?你要我怎么办?你从来没有向我求过婚。难道你要我永远跟科利斯·克莱这样的笨蛋鬼混吗?”

“你昨夜同尼科泰拉在一起吗?”

“那不关你的事,”她抽泣着说,“原谅我,迪克,你是可以过问的。你和妈妈是我在世上唯一在乎的两个人。”

“那么,尼科泰拉呢?”

“我怎么知道?”

她已经惯于闪烁其词了,就连说最不当紧的话也遮遮掩掩的。

“你对他的感情是不是就像当初在巴黎对我的一样?”

“跟你在一起时,我感到心情舒畅,感到快乐。在巴黎的时候,情况是不同的。反正你过去有过怎样的感情经历,是难以说得清的。对不对?”

他站起身来,开始准备他的晚礼服……如果他把自己经历过的痛苦和产生过的怨恨全都装在心里,那他绝不会再爱她了。

“我不爱尼科泰拉!”她宣称道,“但我明天必须跟摄制组到里窝那 去。唉,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呢?”她禁不住又泪如雨下,“真是倒霉。你为什么要来这儿呢?你我仅仅保留一份美好的回忆难道不好吗?跟你闹别扭,我感觉就好像和妈妈吵架一样。”

他开始穿衣服,而她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今晚我就不去参加聚会了。”她做出了最后的努力,“我跟你在一起,反正我也不想去参加聚会。”

他心里再起感情的浪潮,但他立刻退缩了回去。

“我回我的房间里去。”她说,“再见,迪克。”

“再见。”

“唉,真是倒霉,真是倒霉,真是倒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考虑再三,不得其解。”

“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呢?”

“我想我患了黑死病吧,”他慢吞吞地说,“似乎不能再给别人带来幸福了。”

第二十二章

饭后,奎里纳尔酒吧里还有五个客人没走。一个体面的意大利妓女坐在吧台跟前,絮絮叨叨地跟酒保攀话,后者则厌倦地哼啊哈啊地敷衍着。一个埃及人看上去像个势利小人,孤单单的,然而对那位妓女却敬而远之。酒吧里除了这几个人,再就是迪克他们两个美国客人了。

迪克对身边的环境历来都十分留意,而科利斯·克莱则浑浑噩噩地活着,感官早已变得迟钝,对于哪怕是最鲜活的事物也不闻不问。于是,他俩在一起,只是前者说,后者听(听的人就像个闷葫芦)。

迪克让下午的事情坏了心情,很想找个意大利人发泄一下,于是便东张西望,仿佛希望哪个意大利人能听见他的话跟他较真,惹出风波来。

只听他说道:“今天下午,我在精品酒店同我的大姨子一起喝茶。我们把最后一张空桌子给占了。有两个人走进来,想找一张空桌,但没有找到。其中一个人就来到我们跟前说:‘这张桌子不是给奥尔西尼公主留的吗?’我回答:‘桌子上可没有什么标志。’他说:‘但我认为它是为奥尔西尼公主留的。’我甚至连搭理都不愿搭理他。”

“后来怎么样?”

“他灰溜溜地走了。”迪克在椅子上转过身说,“我不喜欢这些人。还有一天,在一家商店门口,我让罗斯玛丽在那儿稍等一会儿。一个警察跑过去在她跟前耍怪,踅来踅去的,还不时用手碰他的帽檐。”

“这种情况我不知道。”科利斯想了想说,“我宁可待在这儿而不是待在巴黎——在巴黎,每时每刻都得当心有人偷你的钱包。”

他在这儿过得很舒心,不愿叫任何意外的情况威胁和干扰他的快乐生活,于是便重申了自己的观点。“这种情况我不知道,即使有,我也不介意。”

迪克回想起这几日在他脑海里沉浮的几件事情,不禁有点出神。一天,他到美国运通公司去,从国际大道上一家家香气扑鼻的糖果店门前走过,穿过肮脏的地下通道抵达西班牙大街,那儿有许多花店以及济慈的故居,这叫他黯然神伤。他每到一处,只对当地的人和气候感兴趣,对地方本身并不太关心(除非该地方因为发生了什么事件而具有了特殊的色彩)。罗马之所以特殊,是因为他对罗斯玛丽所怀的春梦终结于此。

一个杂役走过来,给他送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没有去参加聚会,现在在我的房间里。明天一早我们动身去里窝那。”

迪克看后把纸条又递给了杂役,塞给他一点小费,说道:“告诉霍伊特小姐,说你找不到我。”

交代完,他就转回身跟科利斯继续说话了,提议二人一起去梆梆尼瑞夜总会放松一下。

他们看了一眼吧台前的那个卖春妇,对她的职业表现出了些许兴趣,而对方则直勾勾望着他们,满面生辉,显得很大胆。接下来,他们离开酒吧间,穿过空无一人的门厅,那儿气氛压抑,帷幔脏兮兮的,褶层里还残留着维多利亚时代的灰尘。出门时,他们朝夜间看门人点了点头,看门人则对他们点头哈腰,但一脸的苦相(值夜班的杂役都是这副嘴脸)。随后,他们乘坐出租车,穿过十一月含着潮气的夜色,沿着冷冷清清的大街驶去。街头不见女人,只有几个男子聚在冰冷的石雕旁,一个个脸色苍白,穿着黑外套,外套的领口紧扣着。

“真是的!”迪克长叹了一口气说。

“怎么啦?”

“我在想今天下午那厮的话,说什么:‘这张桌子是留给奥尔西尼公主的。’你可知这些罗马古老世家的底细?他们是强盗——罗马帝国崩溃后,他们将庙宇、宫殿据为己有,对老百姓巧取豪夺。”

“反正我是喜欢罗马的。”科利斯不为所动地说,“你为什么不去看看赛马,换换心情呢?”

“我不喜欢看赛马。”

“赛马场上美女如云……”

“我知道,反正我对这儿就是喜欢不起来。我喜欢法国,那儿人人都认为自己是拿破仑;而这儿,人人都自以为是基督。”

到了梆梆尼瑞夜总会,他们去了有护墙的歌舞厅,歌舞厅夹在冰冷的石柱中间,让人感到局促,想坐久也不能。乐队无精打采地奏起了探戈舞曲,十几对男女在宽敞的舞池里翩翩起舞,舞步精巧、轻盈,却叫美国人看不顺眼。许多服务生严阵以待,防止有人兴风作浪,即使有人故意搅局,他们也可以应对。全场表面上生机勃勃,空气中却有某种期待的气息,期待着探戈舞、茫茫的夜晚以及平衡阴阳的力量戛然而止,因为正是这些因素使得气氛凝固。来客即便有寻欢之心,在此处也不会有作乐之实。

这一点,迪克看得清清楚楚。他四处张望,希望可以看到什么有趣的事,能使自己的情绪振奋一会儿,免得坐在那儿发呆,可是他什么有趣的现象也没有看到,于是片刻之后又将目光转向了科利斯。他曾把自己最近的一些打算告诉了科利斯,但这位听众记忆力差,像个木头人一样没反应。同科利斯在一起待上半个小时,他就觉得自己锐气大减,活力剧降。

他们喝了一瓶意大利汽酒。迪克脸色发白,变得有些焦躁。他大声把乐队指挥叫过来和他说话。那指挥是个巴哈马 黑人,趾高气扬,看上去很难相处。二人话没说几句便吵了起来。

“是你让我过来的。”

“不错。我给了你五十里拉 ,是不是?”

“是的。是的。是的。”

“这就对啦。我给了你五十里拉,不是吗?可你倒好,还问我要钱!”

“是你让我过来的,对不对?难道不是吗?”

“是我让你过来没错,但我已经给过你五十里拉了,是不是?”

“好吧,好吧,不说啦。”

黑人气哼哼地站起来走了,而迪克的心情更糟了。可就在这时,他瞧见大厅的另一头有个女孩在冲他笑,使得他顿觉周围的那些面色苍白的罗马人变得黯然失色,成了体面但模糊的影子。那是个英国少女,一头金发,脸色红润,妩媚动人。她又对他嫣然一笑,他心领神会,明白那是一种邀请,但这种邀请会叫有淫心的人也抛却邪念。

“这可是一见钟情。要不然,那就是我不谙风情了。”科利斯说了句调侃的话。

迪克站起来,穿过大厅向那个女孩走去。

“跳个舞好吗?”他对女孩说。

同女孩坐在一起的一位中年英国男子见状,用一种近乎道歉的语气说道:“你们跳,我马上就走了。”

迪克跳舞时由于激动,大脑倒清醒了。在女孩身上,他仿佛看到了英国种种奇观美景,听女孩清脆的声音,就像听一个讲述被大海环绕的英国乐土的故事。他后仰着端详她,说着掏心窝的话,兴奋得声音发抖。女孩许诺说等那位陪她的中年男子一离开,她就去找他一起坐坐。她回到自己的座位时,那位英国人满脸堆笑,一再地表示歉意。

迪克回到他和科利斯的桌子那儿,又要了一瓶起泡酒。

“她看上去像个电影演员,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了。”他说道,一边说一边还焦急地回过头朝身后看了看,“怎么还不见她来呢?”

“我也想去拍电影。”科利斯若有所思地说,“家里指望我继承父亲的生意,可我兴趣不大。要在伯明翰 的办公室里待上二十年……”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抵触的因素,不愿屈服于物质文明的压力。

“是不是大材小用了?”迪克说。

“不,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

“我心里究竟怎么想,你怎么会知道?既然你如此热爱工作,何不开业当医生?”

话不投机,两个人都有点丧气。不过,由于喝酒喝得迷迷糊糊,他们不一会儿就把不愉快忘掉了。科利斯起身告辞,二人热情地握别。

“好好想一想。”迪克以智者的语气说。

“好好想什么?”

“你心里有数。”迪克的忠言显然指的是要科利斯继承他父亲的生意。

科利斯走后,迪克喝光了瓶里的酒,接着又和那个英国女孩跳起了舞,僵硬的身子摇摇晃晃,他大胆地转圈,舞步踉跄。后来,最不可思议的现象突然出现了——他正跟女孩跳舞,音乐却戛然而止,女孩随之从人间蒸发了!

“你见到她了吗?”

“见到谁呀?”

“就是跟我跳舞的女孩。怎么就突然不见啦!肯定到那个房间里去了。”

“你别去,别去!那是女洗手间!”

迪克听了,就站在吧台那儿没动。吧台跟前还有两个人。他有意攀谈,却又不知从哪儿说起。他可以尽自己平生所学讲一讲罗马的历史以及科隆纳和加埃塔尼家族的发家劣迹,但又觉得一上来就说这些未免有些唐突。这时,雪茄烟柜台上放着的几个玩具娃娃突然倒下来掉在了地板上,引起了一阵慌乱。他潜意识里觉得是自己惹的祸,于是赶紧开溜,回到歌舞厅,在那儿喝了一杯清咖啡。科利斯走了,那个英国女孩也不见了,看来他只好乖乖地回旅馆去,带着忧伤的心情上床睡觉了。他付过账,拿起了他的帽子和外套。

外面,路边阴沟里以及高低不平的鹅卵石路面上积着脏水,从坎帕尼亚大区升起湿漉漉的水汽,仿佛是消亡的罗马文明留下的汗渍,玷污了清晨的空气。四个出租车司机围了上来,他们的小眼睛骨碌碌乱转,眼袋发黑。其中的一个直朝他跟前凑,被他不客气地一把推开。

“到奎里纳尔旅馆多少钱?”

“一百里拉。”

一百里拉等于六美元!他摇摇头,还价三十里拉,这已是白天价钱的两倍了,但那几个司机耸耸肩,走开了,像是约好了一样。

“最多不超过三十五里拉。”他语气肯定地说。

“一百里拉。”

他突然说起了英语。“不就半英里吗?把我送过去,给你四十里拉。”

“不行,送不成。”

他已经非常疲倦了,于是便拉开一辆出租车的车门钻了进去。

“去奎里纳尔旅馆!”他对倔强地站在窗外不动的司机说道,“别冲我冷笑!快送我去奎里纳尔旅馆!”

“没门!”

迪克下了车。这时,有人在夜总会门前和出租车司机理论,另有一人过来向迪克解释他们的情况;一个司机凑到跟前,一边说话一边打着手势。迪克将他推开说:“我要去奎里纳尔旅馆。”

“他说要一百里拉。”有人充当翻译说。

“我知道。我给他五十里拉。走开。”这最后一句话是冲着又一个凑上来的司机说的。这人看了看他,鄙夷地吐了一口唾沫。

一个星期以来郁积在迪克心头的焦躁和愤怒一下子爆发了出来,犹如火山喷发,而他的祖国赋予他的荣誉感和传统的力量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只见他冲上前,扇了那人一巴掌。

众人见了,一拥而上,又叫又嚷,挥舞着拳头,把他逼到了墙角。迪克背靠墙,笨拙地挥拳还击,脸上还挂着笑。一场演戏一般的全武行在大门前展开了,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下,击打的动作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进行了好几分钟。后来,他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把身子的某个地方摔伤了,但他站起来继续打斗。不过,那些人突然退了回去。随后,一个人开始说话了,对他大加斥责,而他背靠墙,气喘如牛,因为自己蒙受的屈辱而怒不可遏。看得出没人同情他,但他绝不相信自己是这场斗殴的引发者。

他们一起到警察局去解决这场纠纷。他的帽子被人找回来还给了他,有人轻轻搀着他的胳膊。他跟着出租车司机们绕过一个街角,走进一幢没有什么家具的房屋,里面亮着一盏昏暗的灯,灯下有几个警察在休息。

办公桌前坐着一位警长。一个在斗殴期间曾劝过架的热心人用意大利语对他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中途不时用手指指迪克,而那几个司机则趁机对迪克骂上几声,谴责几句。警长点着头,显得很不耐烦,最后摆摆手叫停了对方那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讲述(讲述人在收尾处又慷慨激昂地说了几句)。警长冲着迪克问道:“会讲意大利语吗?”

“不会。”

“会讲法语吗?”

“会。”迪克余怒未消地回答。

“那好,你听着。快给我回奎里纳尔旅馆睡觉去。听着,你喝醉了。就按司机的要价给钱吧。你听懂了吗?”

戴弗摇摇头说:“不,我不愿意。”

“为什么?”

“我只付四十里拉。这够多了。”

警长站起身来。

“听着!”他恶狠狠地高声说道,“你喝醉了,动手打了司机。就这样吧。”他情绪激动地挥了一下右手,又挥了一下左手,“我不追究你的责任就算对你客气的了。司机要一百里拉,就给他一百里拉!快回奎里纳尔旅馆去吧!”

迪克觉得受到了侮辱,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狠狠瞪了警长一眼。

“那好吧。”他转身头也不抬地朝门口走去,而那个把他带到警察局来的便衣斜眼看他,摇头晃脑的。“叫我回去我就回吧!”他嚷嚷道,“不过,我得先收拾了这小子再走。”

他走过那个斜眼看他的家伙身边时,一挥左拳向那张奸笑的脸打去,重重击在了那家伙的下巴上,将他打翻在地。

他站在那家伙的跟前,又快活又得意。可是,甚至还没等他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被警棍击倒,接着拳头和皮靴便雨点般落在了他身上。他感到自己的鼻梁被打断了,就像瓦片被击碎了一样,眼睛被砸进了眼窝里,仿佛橡皮筋弹了进去,一根肋骨也被踢断了。一时间,他失去了知觉,后来被人拉起坐在那儿,两只手腕被咔嚓铐在一起时,才苏醒了过来。他机械地挣扎着站了起来,而那个被他打倒的便衣警官站在不远处,用手帕擦了擦下巴,看有没有出血。接着,那家伙朝迪克走过来,站稳身子,挥起拳头,一拳将他打倒在地。

这位戴弗医生直挺挺地躺着,被人用一桶水兜头浇在了身上。后来,有人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拖走时,他睁开一只眼睛,透过血红色的雾团,模模糊糊地辨认出了一个出租车司机那可怖的面孔。

“快到精品酒店去,”他有气无力地叫道,“去告诉沃伦小姐一声。我给你两百里拉!去告诉沃伦小姐,给你两百里拉!呸,你们这些肮脏小人……你们这些……”

他哽咽着,啜泣着,眼睛透过血红色的雾团望着,但没人理会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把他拖着走。他被拖过坑洼不平的地面,被拖进一间小屋,被扔在了石头地上。所有的人都出去了,房门哐当一声关上了,把他孤零零一个人关在了里面。

第二十三章

芭比·沃伦直至深夜仍未入眠,躺在床上读马里昂·克劳福德 的一本异常单调乏味的有关罗马的小说。到了一点钟,她下床来到窗口,俯瞰下面的街道。在旅馆对面,有两个警察,身披斗篷,头戴马戏团小丑那样的帽子,模样很古怪。他们不停地走来走去,身上的斗篷鼓起,犹如两面飘动的帆。看着他们,她不由想起午餐时那个盯着她看的禁卫军军官。那人在低矮的意大利人中鹤立鸡群,显得高大威猛,并以此而自负(该军官除此之外似乎别无其他长处)。假如那人当时走到她跟前说:“你我交个朋友,好吗?”她一定会乐得回答:“为什么不呢?”至少此刻她有这样的想法,因为她仍然对环境不熟,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

她的思绪慢慢从那个禁卫军军官转到眼前的这两个警察上,接着又飘向迪克……最后,她回到床上,熄了灯。

将近四点,她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来了……什么事?”

“我是看门的,夫人。”

她披上她的和服式女晨衣,开了门,睡眼惺忪地看着来人。

“你的一个叫戴弗的朋友出事了,得罪了警察,被关在了监狱里。他让一个出租车司机来送信。司机说他答应给自己两百里拉的辛苦费。”说到这里,看门人谨慎地停顿了一下,以期得到芭比的认可,“司机说戴弗先生闯下了大祸,和警察大打出手,伤得十分严重。”

“我马上下去。”

她心里像有十五个吊桶在打水,七上八下的,手忙脚乱地穿戴停当,十分钟后下了电梯,走进黑乎乎的门厅。送信的司机已经走了,看门人另叫来一辆出租车,把监狱的地址告诉了司机。芭比上路时,车窗外的夜色已逐渐消退,天空朦胧一片。她的神经几乎还没有苏醒过来,迷迷糊糊弄不清现在是夜里还是白天。她开始和晨曦赛跑——有时,汽车驶上宽阔的大街,她就占上风;然而,一旦遇到阵风刮来,疾驶的汽车速度减慢,落后一步的晨曦便会追上来。汽车经过一处哗哗作响的喷泉时,但见一大片阴影里水花飞溅。后来,汽车拐进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两边的房屋也随之变了模样,或高或矮,千奇百怪。汽车在鹅卵石路上颠簸前行,轮胎嘎吱嘎吱地响。最后,汽车在一个地方猛地停下来——这儿有两座岗亭,亮着灯光,后边是一道幽暗潮湿的绿墙。突然,从泛着紫色的黑魆魆的拱门那儿传来了迪克大吼大叫的声音:“这儿有英国人吗?有美国人吗?有没有英国人?有没有……啊,上帝呀!你们这些肮脏的意大利人!”

他的喊声一落,就响起了沉闷的砸门的声音。随后又是他的大吼大叫:“这儿有美国人吗?有英国人吗?”

芭比循声跑了过去,穿过拱门进了一座院子。在院子里,她一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随即看到一个小小的禁闭室,而迪克的叫喊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两个警卫见了她不禁一愣,她没理他们,风一样从他们身边冲过,直奔禁闭室的房门。

“迪克!”她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把我的眼睛打瞎了。”他高声吼道,“他们给我戴上手铐,然后就殴打我,这些该死的……这些……”

芭比不听则已,听后气得猛然转过身冲到那两个警卫跟前。

“你们对他干了些什么?”她怒气冲冲地低声问道。警卫见她凶神恶煞,吓得不禁矮了半截,畏怯地说:“我们听不懂英语。”

她用法语破口大骂,尽情发泄着胸中的愤怒,骂得他们身子直朝后缩,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赶快给我放人!赶快给我放人!”她吼道。

“没有命令,我们也没办法。”

“哼!岂有此理!”

暴怒之下,芭比又发了一通火,骂得警卫连声道歉说他们没有放人的权力,同时面面相觑,意识到问题已非常严重。芭比回到禁闭室门前,靠上前去,身子几乎紧贴在门上,仿佛是想让迪克感受到她的存在和力量。只听她大声说道:“我要到大使馆去,马上就回来。”接着,她最后朝警卫狠狠地瞪了一眼,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她乘出租车到了美国大使馆,按司机要的价付了车费。此时,天还黑着。她跑上台阶,摁了门铃。她连摁三次,才见一个睡眼惺忪的英国门房给她开了门。

“我要见人,”她说,“随便哪一个都行……不过要快。”

“都在睡觉呢,夫人,大使馆九点才开门。”

她心急如焚,哪里管什么时候开门,只顾说道:“事关重大!一个美国人遭到了毒打,被关进了意大利的监狱!”

“都在睡觉呢,九点才……”

“我等不及了。他们把一个美国人的眼睛都打瞎了——那可是我的妹夫!他们把他关在牢里不放他出来。我必须向大使馆反映……你难道听不懂吗?难道你是疯了吗?看你一副傻傻的样子站在那里,莫非你是白痴?”

“我无能为力,夫人。”

“你去把人叫醒。”她揪住他的肩膀,用力晃了一下,“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要是你不去把人叫醒,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请你放尊重一点,别碰我,夫人。”

这时,门房的身后飘来一个无精打采的带有格罗顿 口音的声音。“怎么回事呀?”

门房松了口气,回答道:“这里有位女士求见,她推了我一把。”

门房说话时朝后退了几步,而芭比从他身边冲过,进了大厅。只见在上面的楼梯口站着一个奇特的年轻男子,显然刚被吵醒。他身上裹着一件绣花的白色波斯睡袍,脸上涂了一种粉红色的、看起来很鲜艳的东西,显得怪模怪样,不光不自然,还很难看。而且他嘴上套了样东西,像是牲畜套了口衔。他看见芭比过来,急忙把头朝后一缩,躲进了黑影里。

“怎么回事呀?”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提问。

芭比情绪激动地开始讲述,一边向楼梯那儿挪步。在讲述的过程中,她才看清他嘴上的“口衔”其实是胡须套,而他脸上涂的则是粉红色的面霜。芭比说的事,在他听来简直就是噩梦。末了,芭比语调激愤,高声要求他立刻跟她一起去监狱,把迪克救出来。

“此事很棘手呀。”他说道。

“是很棘手。”芭比顺着他的意思说道,“那该怎么办?”

“这事要和警察局打交道。”他的声音里有了一丝官腔,“领事馆九点钟开门之前,恐怕什么办法也没有。”

“要等到九点!”她惶恐地说,“你一定会有办法的!你可以跟我一起到监狱去,让他们别再伤害他嘛。”

“我们是无权这样做的。这种事由领事馆处理,而领事馆九点办公。”

他的脸由于罩着胡须套,显得无动于衷,这一下子激怒了芭比。

“我不能等到九点。我的妹夫说他的眼睛被打瞎了,伤得很严重!我必须到他那儿去,必须找个医生。”她情绪激动,边说边愤怒地嘤嘤哭起来——她知道光说不顶用,得用哭声打动他,“你一定得采取行动,因为你有责任保护遇到麻烦的美国公民。”

但他是东海岸人,天生一副硬心肠。他见她不理解他的难处,便耐着性子摇了摇头,将身上的波斯睡袍裹紧些,朝下走了几级楼梯,吩咐门房说:“你给这位夫人写一下领事馆的地址,再查一下科拉佐医生的住址和电话号码,也写给她。”吩咐完,他转向芭比,换上一副基督生气时的那种表情,说道:“尊敬的女士,大使馆代表美国政府处理同意大利政府之间的事务,除非有国务院的特别指示,否则是不负责保护公民的。你的妹夫触犯了这个国家的法律,被送入监狱,这就如同一个意大利人被送进纽约监狱一样。能放他出来的只有意大利法庭。要是你的妹夫打官司,你可以到领事馆去寻求帮助和忠告,因为他们负责保护美国公民的正当权利。领事馆要到九点才办公。即使是我的亲兄弟,我也无能为力……”

“你能给领事馆打个电话吗?”芭比插话说。

“领事馆的事务我们是不能干涉的。领事九点到那儿……”

“你能告诉我他的住址吗?”

他沉吟片刻,然后摇了摇头,接过门房写好了领事馆地址的便笺递给她说:“就这样吧。恕我不能奉陪了。”

他把她送到门口时,紫色的晨曦刹那间猛然照射在了他那像戴着粉红色面具一般的脸上,照在他那用来护须的亚麻套子上。他走后,只剩下了芭比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大使馆门前的台阶上——她在大使馆里才待了十分钟。

大使馆外的广场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位老人在用一根带尖的棍子捡烟头。芭比拦了辆出租车去领事馆,但那里没有人,只有三个可怜兮兮的女清洁工在擦洗楼梯。她向她们打听领事的住址,但她们怎么也听不懂她的话。她忧心如焚,情急之中冲了出去,让司机送她去监狱。司机不知道监狱在哪儿,于是她就用“往前开”、“朝右拐”和“向左转”这样的话语为司机指路,总算到了监狱附近的一个地方。她下了车,在一条条迷宫一般但又眼熟的小巷里摸来摸去(这一带的房屋和小巷看上去都一个样)。后来,她从一条小巷摸出来,到了西班牙广场上,看见了美国运通公司的招牌。见了招牌上的“美国”两字,她精神为之一振。公司的窗口有灯光,于是她快步跑过广场,推了推门,但门锁着,屋里的时钟就在这时敲响,七点钟了。猛然间,她想起了科利斯·克莱。

她还记得他下榻的那家旅馆的名称——该旅馆是位于精品酒店对面的一幢别墅式房屋,里面铺着红地毯,闷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值班的女服务员不愿帮她的忙,声称自己无权打搅克莱先生,也拒绝让这位“沃伦小姐”孤身一人上楼去他的房间。最后,在盘问清楚这并不是一桩风流案,她这才陪芭比上了楼。

科利斯赤条条躺在床上。昨夜回旅馆时,他喝得酩酊大醉,此时被叫醒后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一丝不挂。为此,他感到十分难为情,抓起衣服跑进了浴室,一边手忙脚乱地穿戴,一边喃喃自语:“糟糕,我这副样子肯定被她看得一清二楚。”接下来,他打了几个电话,弄清了那家监狱的地址,然后和芭比一道赶了去。

禁闭室的门开着,迪克歪坐在警卫室的一把椅子上。警卫已洗去了他脸上的一部分血污,刷过他的衣服,并给他戴上了帽子遮住伤口。

芭比来到门口,浑身发着抖说:“克莱先生在这里陪你,我要去见领事,再请个医生来。”

“好吧。”

“待着别动。”

“好吧。”

“我马上回来。”

她乘出租车赶到领事馆时已过了八点钟,那儿的人让她在接待室等候。快九点时,领事姗姗而至。芭比累极了,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硬是耐着性子把来因讲了一遍。领事显得很不安,警告她说在人生地不熟之处千万不可打架斗殴。但他更为在意的是,芭比应该在外边等候才对。从他圆滑的眼睛里,芭比绝望地看出领事的推托,他压根就不想介入这个事件。在等待答复时,她打电话给迪克请了一位医生。在接待室里等候的其他人一个接一个被叫进了领事的办公室。芭比等了半个小时也没见叫她,于是她便趁着有人出来的时候,硬是从秘书身边挤进了办公室。

“简直太不像话了!一个美国人被人打个半死,还被关进了监狱,而你不采取任何措施去帮助他。”

“稍等一下,夫人……”

“我等得够久了。你得马上去监狱把他救出来!”

“夫人……”

“我们在美国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她说着说着语气越加强硬起来,“要不是怕闹出丑闻来,我们就……我要把你这种冷漠态度报告给有关部门。我妹夫要是英国公民,恐怕早就从监狱里放出来了。你倒好,处处为那些警察考虑,全然不顾你自己应尽的责任。”

“夫人……”

“戴上你的帽子,马上跟我走!”

一听说让他戴上帽子跟着走,领事有点慌神,又是擦眼镜又是乱翻桌上的文件,以掩饰内心的不安。而这些动作没有一点用处,眼前的这位美国女子哪管这些,气势汹汹地站在那儿,发着她那排山倒海般令人无法理喻的脾气——正是这种脾气摧折了一个民族的道德脊梁,把美洲大陆变成了幼儿园。领事哪里招架得住,急忙按铃叫来了副领事——芭比赢了!

迪克坐在警卫室里,阳光从窗户倾泻进来,洒在他的身上。科利斯和那两个警卫守在他身旁,大家都在等待着,看事情会有什么结果。迪克用肿得成了一条缝的眼睛看看警卫——那两人都是托斯卡纳 的农家子弟,上嘴唇短小,很难把他们同昨晚的残暴行为联系起来。他叫一个警卫去给他端杯啤酒来。

一杯酒落肚,他觉得晕乎乎的,回想起昨天的事情,觉得很有讽刺意味,叫人啼笑皆非。科利斯认为那个英国女孩跟此事不无关联,而迪克则语气坚定地说事情发生之前那女孩早已不见了踪影。科利斯也有自己的心事,仍在为清晨那一幕焦虑,觉得沃伦小姐肯定看见了他一丝不挂睡在床上的窘相。

迪克的愤怒稍稍平息了些,觉得任何一方都不应该追究刑事责任。此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了,除非彻底忘记,否则就无法摆脱这个阴影。然而,要忘记是不可能的,这叫他的心沉入谷底。从此以后,他将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此时此刻,他怪念丛生,真不知自己将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此事似乎不是人为,而是上帝一手安排的。一个成年的雅利安人是不可能从屈辱中获益的——他一旦决定采取宽恕的态度,屈辱就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而他本人就和使他蒙受屈辱的一方成了一体。这样的结局简直匪夷所思!

科利斯说此仇不报非君子,而迪克摇摇头,没吱声。一个警察中尉走进了警卫室,制服笔挺,皮靴锃亮,脚步嗵嗵响,就像来了一群人一样。两个警卫急忙立正站定。中尉拿起那个空酒瓶,把他的部下骂得狗血喷头。一怒之下,他把酒瓶从警卫室扔了出去。迪克看看科利斯,哈哈大笑了起来。

领事馆的副领事是个劳累过度的年轻人,名叫斯旺森。他来后,大家一块儿到法庭去——科利斯和斯旺森走在迪克的两边,那两个警卫紧跟在后面。这是一个天色发黄、雾气腾腾的上午,广场上以及两边的拱廊里人头攒动。迪克拉低帽檐遮住脸,加快脚步朝前走,弄得其中的一个短腿的警卫一路小跑才跟得上,气得他直报怨。斯旺森出面做了调停。

“我让你们丢脸了,是不是?”迪克语气轻松地说。

“跟意大利人打架,弄不好你会被打死的。”斯旺森有些窘迫地回答,“这次他们也许会放过你,但你要是一个意大利人,可能会在牢里待上几个月。就这么回事!”

“你坐过牢吗?”

斯旺森哈哈一笑。

“我喜欢他,”迪克对科利斯说,“他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年轻人,给别人提的忠告很有价值。不过,我敢打赌,他自己也坐过牢,非但坐过,恐怕还曾经坐过很长时间。”

斯旺森又是哈哈一笑,说道:“我只是想让你谨慎点,因为你根本不了解那是些什么人……”

“哼,我了解他们是什么人,”迪克气愤地打断他的话说,“他们都是些该死的王八蛋。”说完,他还转向警卫问:“你们听懂我的话了吗?”

“我就把你送到这儿了,”斯旺森急忙说,“我对你大姨子说过就送你到这里……我们的律师在楼上的法庭等你。说话谨慎为妙。”

“再见。”迪克客气地同他握手说,“非常感谢你。我相信你一定会鹏程万里……”

斯旺森又是一笑,急匆匆走了,脸上又换上了官场上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

迪克他们一行来到了一个院子里,四面都有露天楼梯通向上面的审判庭。当他们踏着石板路穿过院子时,聚集在那儿的人群发出一片嘘声和叫骂声,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轻蔑。迪克不解地看看四周。

“怎么回事?”他惊恐地问。

一个警卫对人群说了些什么,那片嘘声便消失了。

随后,他们走进了审判庭。领事馆派来的一位衣着不整的意大利律师在跟法官说话,一直说个没完,而迪克和科利斯就在旁边等着。一个懂英语的人刚才从窗口观察院子里的情况,这时走过来对迪克解释了他们穿过院子时那些人嘘他的原因。原来,弗拉斯卡蒂 的一个本地人奸杀了一个五岁的女童,今天上午要被押来受审,院子里的人把迪克错当成了那个凶犯。

几分钟后,律师告诉迪克,说他自由了——法庭认为他已受到了足够的惩罚。

“足够的惩罚!”迪克叫了起来,“凭什么受惩罚?”

“走吧,”科利斯说,“你现在争辩是没有用的。”

“我只不过跟几个出租车司机打了一架,何罪之有?”

“他们指控你走近一个警探时,假装要跟他握手,却突然袭击了他……”

“这不属实!我告诉过他我要揍他——我并不知道他是警探。”

“你最好还是走吧。”律师催促道。

“走吧。”科利斯挽住他的胳膊,拉他下了楼梯。

“我有话要说,”迪克喊道,“我要对这些人讲一讲,我是怎样奸污那个五岁女童的。也许我……”

“走吧。”

芭比和一位医生在出租车里等着。迪克不想看到她,也不喜欢那个医生——此人板着面孔,让人觉得他是一个令人最难捉摸的欧洲人,一个拉丁民族的道德家。迪克在讲述这场飞来横祸时,其他人都缄口不语。到了奎里纳尔旅馆他的房间里,医生为他清洗了残留的血污和汗渍,校正了他的鼻梁,给折断的肋骨和脱臼的手指复了位,为一些小伤口消了毒,给受伤的那只眼缠了纱布。迪克向他要了四分之一格令 的吗啡,因为他精神亢奋,难以入眠。他服了吗啡后就睡着了。医生和科利斯离开了,而芭比留下来守候,要等英国疗养院的护士来了再走。尽管这一夜过得很不容易,她心里却有一种满足感,觉得不管迪克以前怎么样,起码现在她们在道德层面占了优势——只要迪克还有一点用,她们在他面前就会一直保持这种优势。 f1ND13v3sExpm+bIETkBo/k45N13WyjO8CaEaRnUDtiuiHiuVSdtRF/knyRPS5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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