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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第一章

在风光旖旎的法国里维埃拉 海岸上,在大约位于马赛 与意大利边境的正中间,有一座高大气派、玫瑰色的旅馆。挺拔的棕榈树为富丽堂皇的旅馆遮出一片阴凉,旅馆门前有一小片沙滩,亮得有点刺眼。近来,这里成了名流显贵的避暑胜地。十年前,英国房客在四月间去了北方,旅馆几乎可以说是人去楼空。如今,旅馆附近冒出了许多平房。不过,本故事开始的时候,周围也只有十几幢旧别墅,它们的圆顶破败得就像高斯外乡人旅馆与五英里开外的戛纳 之间那片茂密的松树林中的睡莲。

这家旅馆与它门前那片亮棕色跪毯一般的沙滩浑然一体。清晨,远处戛纳的城市轮廓、粉红与浅黄相间的古老城堡以及法意边界那绛紫色的阿尔卑斯山倒映在水面上,在清澈的浅水里随着海生植物摇曳出的涟漪和细浪微微颤抖着。还不到八点钟,就见一个男子身穿蓝色浴衣跑到了沙滩上,先把清凉的海水撩泼在身上,嘴里哼哼唧唧,大口喘着粗气,随后下水胡乱游了一阵。他离去后,沙滩与海湾又安静了一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远处的海面上商船缓缓西行;餐厅侍者在旅馆的院子里大声说话;松树上的露水已经消失。又过了一个小时,摩尔人 居住过的那片丘陵地带蜿蜒的公路上才有汽车喇叭声传来——那片丘陵从中间将沿海地区与真正的普罗旺斯 分开。

离海边一英里远的地方,松树让位给了落满灰尘的杨树,那儿有一个孤零零的铁路小站。一九二五年六月的一个早晨,一辆四轮折篷马车载着一对母女从这个铁路小站向高斯旅馆驶来。母亲虽风韵犹存,但脸上用不了多久便会出现细碎的皱纹。她的神态安详而敏锐,让人觉得舒心。不过,看她的人很快就会将目光转向她的女儿,后者有一双具有魔力的粉色小手,脸上泛着红晕,就像小孩子傍晚洗过冷水浴后那般红扑扑的,煞是可爱。她漂亮的前额缓缓地倾斜至发际线,一头秀发像波浪一样卷着,浅褐色和金色的发卷又似一面带纹章的盾牌挡在额头上。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清澈明亮,闪烁着光芒,两个脸蛋上的红晕自然天成——那是她强有力的、年轻的心脏酿成的红晕。她的体态微妙地停留在孩提时期的最后阶段——她年近十八岁,已经快成人了,但身上仍带着一股清纯劲儿。

远处海天连成一线出现在她们脚下——那是一条细细的、灼热的线。

只听母亲说道:“不知怎么,我觉得咱们不会喜欢这地方的。”

“我现在就有点想回家了。”女儿说。

母女俩闲聊着,语气轻松,但漫无边际,乏味无聊,似乎她们对任何话题都不感兴趣。她们只想寻求刺激,这倒不是因为精神疲惫需要刺激,而是带着一种得了奖状的学生理应度假,以兹激励的心情。

“咱们住三天就打道回府。我马上拍电报订购船票。”

到了旅馆,女孩用法语订了房间,她的法语不可谓不地道,但缺乏抑扬顿挫,像是在背书。她们被安排在一楼的客房,女孩走到亮堂堂的落地窗前,然后出房间走几步到了与旅馆一般长的石砌游廊上。她走起路来臀部紧绷,腰背挺直,如同一位芭蕾舞演员。游廊外阳光炽热,她的影子也变得很短,光线强得让她几乎睁不开眼,使得她连连后退。五十码开外,地中海似乎也禁不住骄阳的照射,一点点在褪色。游廊的栏杆下方,一辆褪色的别克汽车停在旅馆的车道上,遭受着酷热阳光的炙烤。

说实在的,这个地方只有沙滩上还有点人气。三个英国保姆坐在那儿编织着很费功夫的维多利亚式样的毛衣和毛袜,这种式样曾流行于十九世纪的四十、六十和八十年代。她们一边编织一边张家长李家短地说着咒语般的悄悄话。紧靠海边,有十多个人在条纹遮阳伞下安营扎寨,而他们的孩子或在浅水区追逐那些不怕人的鱼儿,或赤条条地躺在沙滩上,涂满椰子油的身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个叫罗斯玛丽的女孩来到沙滩上,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从她身边跑过,兴奋地大叫着扑进了海水里。她感觉那些陌生人在用灼人的目光打量她,于是急忙脱下浴衣跳进了水中。她脸朝下游了几码,发现水很浅,便摇晃了几下站住了,然后迈开细细的腿,顶着水的阻力吃力地朝前蹚,腿沉甸甸的,像绑了沙袋一样。走到海水齐胸深的地方,她回头向沙滩上望了一眼,见那儿有个秃头男子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那男子戴着单片眼镜,穿一条紧身裤,挺着毛茸茸的胸脯,丑陋的肚脐朝下凹陷。那男子见罗斯玛丽在回头看他,便摘下眼镜,随手往那团滑稽的胸毛中一塞,然后举起手中的瓶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饮料。

罗斯玛丽把脸贴在水面上,四肢并用,以狗刨式朝救生筏游去。海水涌过来,轻轻地将她往水中拉,让她离开热气。海水浸湿了她的头发,淹没了她的全身。她在水里左右打转,迎着浪花一个劲儿向前游,到救生筏跟前时已累得气喘吁吁。筏子上有个女人,皮肤晒成了古铜色,牙齿雪白,低下头打量着她。罗斯玛丽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是那么白,于是便回过身向岸边游去。她上岸时,那个胸毛浓密的男子拎着饮料瓶走过来搭讪。

“我说,救生筏后边那片水域里有鲨鱼呢。”弄不清他是哪国人,但他讲的英语带着一种慢吞吞的牛津腔,“昨天就有两个英军舰队的水兵在瑞昂湾被鲨鱼吃了。”

“天哪!”罗斯玛丽惊叫了一声。

“都怪军舰上丢进海水里的废弃物把它们引了过来。”

他眼睛无神,让人觉得他只是出于好心提醒一下罗斯玛丽,说完就迈着碎步走开了,没走两步就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饮料。

二人说话间,罗斯玛丽觉得一些人在拿眼偷看她,但心里并不感到讨厌,她想找个地方坐坐。沙滩上每家都有一把遮阳伞,而遮阳伞前边的一小块沙地就是他们的领地,各家之间还相互串门,海阔天空地聊天,呈现出一种社区的气氛,外人随便闯入显然是不明智的。再往前走走,就是一片布满鹅卵石和干枯海藻的海滩了,那儿有一些人皮肤跟她一样白,他们躺在小号的便携式遮阳伞下面,而非沙滩遮阳伞,显然不像是本地人。罗斯玛丽在古铜色皮肤的人群和白皮肤人群之间找了块空地,把她的浴衣铺在沙子上。

她躺在沙滩上,起先听到的是他们的说话声,后来感到他们在她身边走动,他们的影子在阳光下晃动。一条好奇的小狗跑过来,呼出的热气吹到她脖子上,让她感到痒痒的。阳光下,她觉得皮肤有点发烫,还听见涌上沙滩的海浪退回大海时发出低沉、疲倦的哗哗声。此时,她已经能分辨出不同的说话者了,而且听出有人在讲述昨晚发生在戛纳的一桩绑架案,说绑架者劫走了一个咖啡馆侍者,声称要把他锯成两段。讲述人是个白头发的夫人,不屑地将绑架者称为“北方佬”。这位夫人穿一身晚礼服,显然是昨晚穿的,还没有脱下来,仍戴着冠状头饰,肩上还别着一朵枯萎的兰花,蔫了吧唧的。罗斯玛丽对她以及她的同伴们隐约有些反感,便转过了身去。

她的另一边,最靠近她的是一位年轻女子,躺在一把遮阳伞下,正对着沙地上一本摊开的书开列清单。那女子穿着泳衣,袒露出肩膀和背脊,皮肤红润,呈橘红色,脖子上戴一串乳白色珍珠项链,项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一脸严肃,面容秀丽,让人怜爱。她与罗斯玛丽目光相遇,然而并没有特别注意罗斯玛丽。她身旁是个头戴轻便鸭舌帽、身穿红条紧身衣的英俊男子。再下来就是罗斯玛丽见过的那个救生筏上的女子,那女子回过头来看着罗斯玛丽。再远一些,可以看见一个瘦长脸男子,蓬松着一头金发,身穿蓝色紧身衣,没戴帽子,正神情严肃地同一位穿黑色紧身衣、显然是拉丁裔的小伙子说话,他们边说边捡拾沙滩上一小片一小片的海藻叶。罗斯玛丽觉得他们很可能是美国人,可又与她近来结识的那些美国人有所不同。

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个戴轻便鸭舌帽的男子原来正在为这个小团体悄声静气地表演一个小节目。他煞有其事地在用耙子耙着什么,似乎在清除沙砾,一脸严肃,然而却产生了发人深省的喜剧效果。他的表演令人喷饭,每说一句话都会引来一串笑声。就连像罗斯玛丽这样身在远处的人,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把目光转了过去。最后,海滩上除了那个戴珍珠项链的年轻女子,所有的人都在关注他的表演。也许是出于自制和矜持吧,众人越是那般笑闹,该女子越是专注于她的清单。

就在这时,那个戴着单片眼镜、手拎饮料瓶的男子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冷不丁对罗斯玛丽说道:“你游泳游得棒极了!”

罗斯玛丽说他过奖了。

“真的很棒。我叫坎皮恩。这里有一位夫人说她上星期在索伦托 见过你,知道你是谁,很想同你见见面。”

罗斯玛丽压下心中的不快,回头看见那群未被晒黑的人正等着她过去,于是便不情愿地站起身朝他们走去。

“这位是艾布拉姆斯夫人。这是米基思科夫人和米基思科先生。这位是邓弗里先生。”

“我们知道你是谁,”那个身穿晚礼服的夫人说道,“你是罗斯玛丽·霍伊特。我在索伦托认出了你,还向旅馆服务生打听过你的情况。我们都认为你的表演美妙绝伦,不知你为何不回到美国去再拍一部好影片。”

那几个人言语夸张,很是夸奖了她一番。那个认出她的夫人尽管不是犹太人,却有一个犹太人的名字。她称得上“老当益壮”,不受阅历的影响,能够不拘一格地同年轻人打成一片。

“我们要给你个忠告,不要刚来就暴晒。”她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你的皮肤可是很重要的。在这沙滩上晒太阳似乎有许多讲究,不知你是否介意。”

第二章

“依我们看,你可能最有戏。”米基思科夫人说道。她是个眼神犀利但长得水灵的年轻女子,带着一种盛气凌人的姿态。“不过,谁有没有戏,我们也不甚了了。我老公最看重一个演员,认为他是个大牌演员,实际上却是个跑龙套的。”

“什么戏?”罗斯玛丽有点不解地问,“这里在拍戏吗?”

“亲爱的,我们哪里知道,”艾布拉姆斯夫人咯咯一笑说,胖胖的身子也跟着抖了抖,“我们都是外行,只会看热闹。”

邓弗里先生是个浅黄色头发、有些女气的青年,这时他在一旁说道:“艾布拉姆斯妈妈自己就是一台戏。”坎皮恩把拿在手里的眼镜冲着他点了点,说:“喂,罗亚尔,别瞎扯了。”罗斯玛丽不快地看着他们,心想要是自己的母亲在身边就好了。她不喜欢这些人,尤其是跟沙滩另一端曾叫她感兴趣的那几个人一比,就更不喜欢了。母亲和蔼可亲,善于随机应变,如果她在跟前,很快就可以使她们母女摆脱这种不尴不尬的境地。而罗斯玛丽则不然——她出名才六个月,再加上早期养成的那种法国人的处事方法和美国的民主作风交织在一起,对她产生了深刻影响,使得她无法摆脱眼前的困境。

米基思科先生是个已入而立之年的男子,骨瘦如柴,脸上有雀斑和红点。他觉得“有戏没戏”这个话题索然无味,一直在眺望大海,此时他飞快地扫了妻子一眼,转身面对罗斯玛丽,唐突地问道:“到这儿很久了吗?”

“刚来一天。”

“噢。”

显然,他觉得就这么突兀地转了话题有些不妥,便逐个观察了一下另外几个人的脸色。

“要待上一夏天吗?”米基思科夫人毫不在意地问,“要是你在这儿待下去,你就有戏看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维奥莉特,你就别揪住这个话题不放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能不能说点别的!”她丈夫吼道。

米基思科夫人转向艾布拉姆斯夫人,气得直喘粗气,说道:“他太激动了。”

“我没有激动,”米基思科反驳道,“实际上,我一点儿也不激动。”

他分明很恼火,气得脸色发青,这叫他的辩解显得苍白无力。突然,他意识到了这一点,觉得有些难为情,便起身向海边走去,他的妻子紧随其后。罗斯玛丽也趁机跟了上去。

米基思科深深吸了口气,扎进浅浅的海水里,双臂僵硬地拍打着地中海的海水,显然自以为游的是自由式,等一口气用完时,他抬头回望,发现自己离海岸没有多远,不由得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我还没有学会换气。我弄不清楚他们是怎么换气的。”他脸上带着探询的表情,看着罗斯玛丽说。

“我想你要学会在水下吐气,”她对他讲解道,“每划四下水,你就侧过头来换口气。”

“对我来说,换气最难学了。我们到救生筏那儿去,好吗?”

那个头发蓬松的男子四仰八叉地躺在救生筏上,而那筏子随着海浪的波动一摇一晃的。米基思科夫人游了过去,谁知这时筏身猛然一晃,重重地撞了她的胳膊一下。那个男子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将她拉了上去。

“恐怕撞着你了吧?”他说话慢声慢气,还有点害羞。他有一张罗斯玛丽所见过的最忧伤的脸,颧骨高高的,像印第安人一样,上嘴唇厚厚的,深深的眼窝里嵌着一双暗金色的大眼睛。说话时,他的声音从嘴角发出,仿佛想让他说的话以一种迂回而不冒昧的方式传到米基思科夫人的耳朵里。一眨眼,他便跃入了水中,面向岸边伸展开长长的身子一动不动。

罗斯玛丽和米基思科夫人看着他。等跳入水中的那股冲力耗尽后,他突然弓起身来,细瘦的大腿伸出水面,随后不见了人影,几乎连个水泡都没有留下。

“他游泳游得真好。”罗斯玛丽说。

米基思科夫人的评价却叫她感到意外。

只听前者说道:“是吗?他可是个蹩脚的音乐家哟。”她转向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想爬上筏子,两次都没有成功,这时好不容易才爬了上来,摆动着手臂试图保持平衡,却踉跄了几步。她对丈夫解释道:“刚才正说阿贝·诺思呢——他也许游泳游得很好,但音乐方面却很糟糕。”

“是的。”米基思科哼唧了一声表示同意。显而易见,他给妻子规定的范围很狭窄,只允许她在这范围之内享有一丁点自由。

“安太尔 跟我很熟。”米基思科夫人挑战似的对罗斯玛丽说,“安太尔和乔伊斯 我都熟悉。我猜想你在好莱坞没怎么听说过这些人。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一进入美国,第一篇评论文章就是出自我丈夫的手笔。”

“真希望能抽根烟,现在这比什么都重要。”米基思科平静地说。

“乔伊斯的作品很有内涵。是不是,艾伯特?”

米基思科夫人说着,突然没了声音。只见那个戴珍珠项链的女子也来到了水里,同她的两个孩子会合。此时,阿贝·诺思从水下像一座火山岛似的冒出来,将其中一个孩子举起放在自己肩上。这孩子既害怕又高兴,大喊大叫,而戴项链的女子在一旁看着,一脸的恬静,脸上并无笑容。

“那个女的是他妻子吗?”罗斯玛丽问。

“不是。她是戴弗夫人。他们不住在这家旅馆。”米基思科夫人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女子的脸,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过了一会儿,她猛地转向罗斯玛丽问:“你以前到过国外吗?”

“到过,我是在巴黎上的学。”

“是吗?那你大概很清楚:要想在这儿过得开心,就得认识几个巴黎的名流。那些人会有什么名堂呢?”米基思科夫人把左肩膀朝岸上耸了耸说,“他们只会抱团取暖,在小圈子里转悠。当然,我们是有推荐信的,这才得以在巴黎结识艺术和文学界的翘楚。这样,我们就如鱼得水了。”

“想必也是。”

“你可知道,我丈夫就要写完他的第一部小说了。”

罗斯玛丽说:“噢,是吗?”她有点心不在焉,只在担心这么热的天她母亲是不是能睡得着觉。

“这部小说在叙事方法上有点像《尤利西斯》,只不过反映的不是二十四小时之内的事,而是百年沧桑,把一个古老、颓败的法国贵族家族放进大机器时代进行比较……”米基思科夫人说。

“天呀,看在上帝的分上,维奥莉特,你别逢人就说,好不好?”米基思科提出了抗议,“我可不想还没等书出版就闹得满城风雨。”

罗斯玛丽游回岸边,把浴巾披到发酸的肩膀上,再次躺下来晒太阳。那个戴轻便鸭舌帽的男子手里拿着一瓶酒和几只玻璃杯,从这把遮阳伞走到那把遮阳伞。不一会儿,他和他的朋友们玩得更热闹、凑得更近了,最后索性把所有的伞聚在一起,大家都钻到了伞下。罗斯玛丽猜想他们可能在为什么人送行,来到沙滩上聚会畅饮。就连孩子们也知道沙滩上的欢声笑语来自那片伞下,于是转身朝那边张望。在罗斯玛丽看来,唱主角的是那个戴轻便鸭舌帽的男子。

中午时分,大海和天空热气蒸腾,甚至五英里之外白带子般的戛纳市的轮廓也渐渐模糊起来,恍如一个清新、凉爽的幻景。一条类似知更鸟形状的帆船从远处灰暗的海面上驶来,停靠在了这片沙滩近旁的岸边。长长的海岸线上好像到处都死气沉沉的,唯独花花绿绿的遮阳伞下的阴影里才有一点叽叽咕咕的人语声。

坎皮恩朝罗斯玛丽走来,在几步远的地方站住脚。罗斯玛丽正闭眼装睡,这时她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蒙蒙眬眬地看见面前有两根模糊不清的柱子,其实是坎皮恩的腿。炙热的天空有一块云彩把影子投在了沙滩上,坎皮恩想躲进云影里,可是那块云彩却飘走了。看着看着,罗斯玛丽真的睡着了。

她醒来时全身大汗淋漓,发现海滩上已空空荡荡,只有那个戴轻便鸭舌帽的男子在收最后一把遮阳伞。罗斯玛丽睡眼惺忪地躺着,那人走过来说:“我打算走之前来叫醒你。一下子晒得太过头没有好处。”

“谢谢。”罗斯玛丽说完,低头看见自己的腿已晒成了深红色,不由得叫出了声:“天哪!”

她快活地大笑起来,原想邀他一块聊聊,可这位叫迪克·戴弗的男子已经扛着一顶帐篷和一把海滩遮阳伞转身离去,走向一辆停在远处的汽车。于是,她跳进水里要把身上的汗洗掉。谁知迪克·戴弗又拐了回来,将耙子、铲子和筛子收到一起,塞到一块岩石的裂缝里,然后朝沙滩四下巡视一番,看是否遗漏了什么东西。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罗斯玛丽问。

“大概一点半了。”

二人面对大海,眺望了一会儿海景。

“现在看海,风景还是不错的。反正此时观海,时间不能算是非常差的。”迪克·戴弗说。

说话时,他眼睛盯着罗斯玛丽。一时间,罗斯玛丽宛如充满渴望且满怀信心地生活在那双蓝晶晶的眼睛所承载的世界里。后来,他扛起最后一包杂物向汽车那儿去了,罗斯玛丽也上了岸,抓起浴衣抖了抖,朝着旅馆走去。

第三章

母女俩走进餐厅时,差不多已下午两点了。一束束光线和阴影构成繁复的图案,投射在空无一人的餐桌上,并跟随外面的松树一起摇曳。两个侍者一边收拾餐具,一边用意大利语大声交谈。她们一进来,那两人便住了口,随即给她们端来一份旅馆常规的午间套餐。

“我在沙滩坠入情网了。”罗斯玛丽说。

“爱上谁了?”

“先爱上的是一大群看上去挺不错的人,后来爱上了一个男子。”

“你跟他说话了吗?”

“只说了几句。他有一头淡红色头发,英俊潇洒。”她狼吞虎咽地吃着饭说,“不过,他已经结婚了——情况往往如此。”

对罗斯玛丽而言,母亲是她最好的朋友,总是全心全意地为她指点迷津,这种情况在演艺界虽说并不罕见,但这位埃尔西·斯皮尔斯夫人的境况却比较特殊——斯皮尔斯夫人如此作为并非为了弥补自身的遗憾。她的人生无怨无恨,经历过两次称心如意的婚姻,又两次守寡,而每一次婚姻都会让她的禁欲主义情感加深一分,并安于这种状况。她的一个丈夫曾当过骑兵军官,另一个是军医。他们对她都有些影响,而她想把这些影响完全施加给罗斯玛丽。她殚精竭虑、满怀热忱,一心要将女儿培养成一个具有理想主义情怀的人,并对女儿的教育一丝不苟,没有丝毫的放松。此时的罗斯玛丽已经具有了这种情怀,并学会了用自己的眼光观察世界。当罗斯玛丽还是个“单纯的”孩子时,就受到了双重保护——一重来自母亲,一重来自她本人的内心深处。她少年老成,不信任那些浅薄、浮夸、庸俗不堪的人。后来,罗斯玛丽在电影界一炮打响,斯皮尔斯夫人觉得该让她在精神层面上断奶了。若这种积极进取、苛刻得叫人有点喘不过气来的理想主义集中到除她自己以外的其他事情上,她会感到高兴,而非痛苦。

“那么,你喜欢这个地方?”她问女儿。

“如果我们能认识那些人,还是挺有意思的。不过,还有一些人就不叫人喜欢了。他们认出了我——不管去哪儿,好像人人都看过《父女情深》这部电影。”

斯皮尔斯夫人等着她这股自负的激情平复下来,然后不紧不慢地说:“噢,这倒提醒了我,你什么时候去看望厄尔·布雷迪?”

“我觉得你要是休息好了的话,今天下午就可以去。”

“你自己去吧,我就不去了。”

“那明天再说吧。”

“我是想让你一个人去。短短的一段路,你又不是不会讲法语。”

“母亲,难道非去不可吗?”

“哦,那好吧,那就另找时间去吧。但离开这里之前必须去一趟。”

“好的,母亲。”

午餐后,母女俩都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乏味无聊,这是美国人到了海外的一处宁静的地方常有的感觉。在这里,没有工作在激励她们,没有声音在鼓舞她们,脑袋里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生出种种想法,这叫她们怀念那个喧嚣热闹的大帝国,觉得这儿的生活像一潭死水。

“在这儿只住三天就可以了,母亲。”母女俩回到客房时,罗斯玛丽这样说道。外边,一阵轻风吹过,携带着发烫的气流穿过树丛,把炎热从百叶窗送进室内。

“你在沙滩爱上的那个男子怎么样?”

“母亲,亲爱的,除了你,我谁都不爱。”

罗斯玛丽来到大厅,向旅馆老板高斯先生打听火车车次的情况。前台的服务生身穿浅褐色卡其制服靠在桌子上,痴呆呆地望着她,后来突然想到自己的职业礼仪,急忙收回了目光。罗斯玛丽坐上汽车,在两个谦卑恭顺的服务员的陪同下去火车站。那两人毕恭毕敬,一言不发,这让她很尴尬,真想对他们说:“放松点,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要管我在不在跟前!”

头等车厢里闷热得像蒸笼,而窗外一望无际的大海一动不动,铁路公司那形象生动的广告招贴——阿尔勒 的加尔桥 、奥朗日 的圆形剧场以及夏慕尼 的冬季运动场——要比眼前的大海清新悦目得多。美国的火车风驰电掣,只顾埋头朝前跑,根本瞧不起来自世界另一端的悠闲自在的旅客。此处的火车却不同,完全和窗外的景色融为一体,喷出的气把棕榈树叶子上的灰尘吹得漫天飞舞,烟囱里落下的煤灰同路旁花园里干燥的粪肥混杂在了一起。罗斯玛丽相信,只要她从窗口探出身去,就能把花园里的鲜花摘到手。

戛纳车站外边,十来个出租车司机在他们的车里打瞌睡。远处的海滨大道上,娱乐场、琳琅满目的商店以及气势宏伟的旅馆全都死气沉沉,它们光秃秃的铁门脸都朝着夏日的大海。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儿竟然还会有“社交旺季”。罗斯玛丽有些与社会上的时尚脱节,她自己也心知肚明,她似乎喜欢感伤怀旧,对逝去的繁华表现出不健康的情趣。似乎人们不禁要问:她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不在去年冬天的社交旺季来,也不等到明年冬天再来,偏偏在这冷冷清清的日子来?岂不知此时的北方繁花似锦,正是社交旺季!

她从药店买了一瓶椰子油出来时,抬头看见一个女子抱着几个沙发垫子从她前面穿过马路,走向一辆停在路边的汽车。她认出那是戴弗夫人。一条瘦长、矮小的黑狗冲着戴弗夫人汪汪汪地叫个不停,把正在打盹儿的司机吓了一跳。戴弗夫人坐到车上,绷着美丽的脸,表情沉着,目光坚毅、警觉,旁若无人地直视前方。她身穿鲜红色的衣服,晒黑的腿裸露在外,头发浓密,呈暗金色,像狮子狗的毛。

火车还得等半个小时,罗斯玛丽来到克鲁瓦塞特海滨大道,走进艾利斯咖啡馆坐了下来。夕阳将一片绿色的树影投射在桌子上,一支管弦乐队在演奏《尼斯 狂欢曲》和去年的美国流行歌曲,欢迎着想象中来自世界各地的宾客。她为母亲买了法文的《时报》和英文的《星期六晚邮报》,然后一边喝着柠檬水,一边翻开《星期六晚邮报》,读一位俄国公主的回忆录。她觉得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出版的陈旧的回忆录比现在法国报纸上的新闻摘要还要真实,还要贴近人心。在旅馆里读报时,她就有这种感觉,觉得心头有一种压抑感。她尚不具备明辨是非的素质,一看到报上浓墨重彩的关于一个大洲千奇百怪的新闻悲喜剧,她现在已经开始感到厌倦了,觉得法国的生活既空洞又乏味。听着乐队奏出的忧伤的曲调,这种感觉涌上心头,让她想起为歌舞杂耍表演伴奏的那种令人压抑的音乐。她恨不得插翅飞回高斯旅馆去。

肩膀晒得太厉害,第二天她无法再去游泳。来到法国后,她懂得了金钱的分量,跟司机再三讨价,才和母亲雇了辆汽车沿着河网密布的里维埃拉三角洲兜风。那位司机长得很像恐怖的伊凡 时代的俄国沙皇,他自告奋勇地充当了导游。于是乎,那些灿烂的名字(戛纳、尼斯、蒙特卡洛 )揭开呆板乏味的面具,露出神采奕奕的真面目,诉说着它们辉煌的历史:诸多帝王驻跸于此,或长眠于此;印度酋长面对英国芭蕾舞女心无旁骛,像佛祖一样低垂双目;落魄的俄国王子数周都沉迷于波罗的海的夕阳。沿着海岸线处处可见俄罗斯人留下的遗迹,处处可见他们关闭了的书店和停业的杂货铺。十年前,当旅游季节在四月结束时,东正教教堂便关门上锁,他们把喜欢喝的甜甜的香槟酒贮存起来,待返回时享用。“到下一个旺季,我们就回来。”他们宣称。然而,说这话为时过早,因为他们再也没回来。

傍晚时分驱车返回旅馆,沿途风光叫母女俩心旷神怡——大海上空五彩斑斓,像童话世界里神奇的玛瑙和彩玉,绿如草汁,蓝如洗衣水,暗红如葡萄酒。所过之处,只见农民在家门外吃晚饭,听得到乡村酒吧屋葡萄架后传来尖厉、单调的钢琴声,这一切叫她们心情愉悦。当汽车拐弯离开“金色海滨”,在暮色中穿过绿树成行、芳草连片的堤岸,驰向高斯旅馆时,一轮明月已经悬挂在了罗马水道遗迹的上空……

旅馆后面的某处山坡上在举办舞会,罗斯玛丽睡在蚊帐里,聆听着那从幽灵般的月色里传来的乐声,意识到处处都有欢乐,不由想起了沙滩上遇到的那几位风趣的人物,暗忖明天早晨也许还能见到他们。不过,那几个人显然是一个独立的小王国,一旦撑起遮阳伞,铺上竹席,安顿好狗和孩子,就会扎起禁止入内的围栏。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不会跟其他人一起度过这最后的两个上午。

第四章

次日上午,她的问题得到了解决。米基思科夫妇还没有来,她刚把浴衣铺到沙滩上,就见那个戴轻便鸭舌帽的男子和那位高个子金发男子(据说要将侍者锯成两段的就是此人)离开他们的小团体向她走了过来。

“早上好!”迪克·戴弗有些忐忑地说,“唉,不知道你晒坏了没有。你昨天为什么没来?我们在为你担心呢。”

她坐起来,嫣然一笑,对他们表示欢迎。

“今天上午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到我们那儿坐坐?”迪克·戴弗又说道,“我们带的有吃的和喝的,诚恳邀请你加入。”

他显得和蔼可亲,有着迷人的风度,话语中包含着对她的关心。他一定会关照她的,马上就会为她打开一个全新的世界,展现出无穷无尽壮丽的前景。他介绍她时不提她的名字,完全尊重她的隐私,却轻而易举地让大家都知道了她的来头。自成名以来,除非是在演艺圈子里,她还从没见过如此高明的做法。

他的妻子尼科尔·戴弗正在翻阅一本制作马里兰鸡的食谱,晒黑的脖子上挂着珍珠项链。据罗斯玛丽估计,她约莫有二十四岁,一张脸可以用“美丽”这样常见的词来形容。不过,她的美是上天按照英雄的模式打造的,脸庞和眉眼无不如此,就好像她的五官和表情的变化以及与气质和性格有关的所有部位都是根据罗丹 的意图塑造成的,随后再雕琢出“美丽”来,而且恰到好处,稍有闪失就会无可弥补地损伤它的魅力和本质。若论她的嘴,上天雕琢时可谓独具匠心——那张嘴简直就像杂志封面上的丘比特 之弓,当然它与脸的其他部位同样美丽。

“你要在这儿待很久吗?”尼科尔问。她声音低缓,有点沙哑。

罗斯玛丽脑海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觉得自己和母亲再多住一个星期也无妨。

于是她便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时间不会十分长的。我们出国已有一段时间了,三月里在西西里上的岸,然后就慢慢地朝北走。去年一月,我拍电影时得了肺炎,正在逐渐康复。”

“天呀!是怎么得的?”

“哦,是因为下水游泳造成的。”罗斯玛丽不太愿意披露她个人的私事,于是勉强地说,“一天我不巧感冒了,但没有注意到。当时正好要拍一个镜头,要我跳入威尼斯的一条运河。那个摄影场地非常昂贵,所以我得反复跳水,跳了一个上午。我母亲找了个医生到场,但无济于事,我还是得了肺炎。”她还没等他们开口就断然改变了话题,问道:“你们喜欢这个地方吗?”

“他们哪能不喜欢!”阿贝·诺思慢吞吞地说,“这个地方还是他们开发出来的呢。”他慢慢地转过高贵的头,双眼温柔而深情地望着戴弗夫妇。

“哦,是吗?”

“这家旅馆去年夏天营业,这才是第二个年头,”尼科尔解释道,“我们劝说高斯留一个厨师、一个侍者和一个杂工,开始只是保本,今年收益就好多了。”

“你们怎么不住在旅馆里?”

“我们建了一座房子,就在塔姆斯。”

“事情是这样的,”迪克一边说,一边调整了一下遮阳伞,遮住了落在罗斯玛丽肩膀上的一片阳光,“北边所有的旅游胜地,如多维尔 ,都被俄国人和英国人占了,他们不怕冷,而我们美国人有一半来自热带,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开始到这儿来的缘故。”

那个拉丁裔的年轻人在翻看《纽约先驱报》,这时他冷不丁说道:“你们看这些人都是哪个国家的?”接着,他就略带法语音调念起了报:“‘在沃韦 的皇宫旅馆下榻的有潘德莱·弗拉斯科先生、博尼塞夫人’,我可没有夸大其词,‘有科琳娜·梅多卡夫人、帕舍夫人、泽拉菲姆·图利奥、玛丽亚·阿玛丽亚·罗托·梅斯、莫伊塞斯·托伊贝尔、帕拉戈勒斯夫人、阿波斯托尔·亚历山大、约朗德·优素福戈罗,以及热纳维瓦·德·莫穆斯!’最吸引我的是热纳维瓦·德·莫穆斯。远隔万水千山跑到沃韦去,看上她一眼也是值得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有点坐不住了,于是站起身用力地伸展了一下躯体。他比戴弗和诺思小几岁,高高的个子,身体结实而瘦削,肩膀和上臂肌肉隆起,显得很有力量。初看,他似乎也是人们常说的那种英俊男子,但是他脸上总有一种淡淡的愤世嫉俗的神情,这就叫他那双炯炯有神的棕色眼睛所散发出的魅力打了折扣。不过,见过他的人,即便会忘掉他的那张遇到无聊的事情就打哈欠的嘴巴,以及因烦躁和无谓的痛苦而皱起的年轻的额头,也不会忘掉他的眼睛。

“上星期的美国新闻人物中,有几个的确是佼佼者。”尼科尔说,“伊芙琳·奥斯特夫人就是人中翘楚……还有谁呢?”

“还有S.弗莱希先生。”戴弗边说边站了起来,把耙子拿过来,开始细心地耙掉沙子里的小石子。

“哦,是吗?你不觉得S.弗莱希这个人很讨厌吗?”

罗斯玛丽觉得跟母亲的共同语言不多,同尼科尔在一起就更没有太多的话可说了。阿贝·诺思和那个叫巴尔班的法国人谈起了摩洛哥,尼科尔抄完食谱又做起针线活儿来。罗斯玛丽细看了一下他们所带的物品——四把大遮阳伞(合在一起就是一个遮阳篷)、一个便携式冲凉更衣室和一只充气的橡皮马。这些都是时髦玩意儿,她见都没见过,是战后问世的第一批奢侈品(说不定他们还是第一批奢侈品顾客呢)。她由此判断他们是些时尚人物。尽管母亲自小就教导她要远离好逸恶劳的膏粱子弟,但她并不觉得这些人有那么可怕。甚至在如此悠闲的上午,大家都无事可做,她也觉得这些人心怀壮志,并非碌碌无为,有一定的人生目标,而且在努力实现自己的目标,与她以前认识的人迥然不同。她毕竟涉世不深,关心的只是他们对她的态度,对于他们彼此之间微妙的关系却难以辨清。不过,她观察到他们彼此和谐、亲密,于是便觉得他们日子过得很快乐。

她一时竟将那三个男子视为自己的所有物,把他们挨个儿细细打量。他们三个都是翩翩君子,并且各具特色——温文尔雅是他们天生的本质,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会如此,不会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不会像电影演员那样逢场作戏。她还在这些人身上发现了根深蒂固的儒雅,有别于导演们粗俗的言语和随便的行为,她以前总觉得导演们风雅,是知识的化身呢。此前,她认识的男人都是些演员和导演,还有看上去形形色色而实际千篇一律的大学生群体,他们只对一见钟情感兴趣,去年秋天在耶鲁大学的舞会上她就见识过这样的大学生。

这三个男子各有千秋。巴尔班稍欠风雅,多了几分怀疑和嘲讽的味道。他为人拘谨,甚至有点过于拘泥于形式。阿贝·诺思腼腆害羞,然而诙谐幽默,出语便叫她感兴趣,又令她疑惑。她自己不苟言笑,严肃有余,生怕这一点会给对方留下不是特别好的印象。

至于迪克·戴弗,他可是完美无瑕的,令她默默地欣赏不已。他的皮肤红红的,被太阳晒得微黑,短短的汗毛也略显红色——茸茸的、稀疏的汗毛从胳膊延伸到手背。他眼睛明亮,湛蓝湛蓝的,鹰钩鼻,目光坦诚,跟人交谈时总是注视着对方,令对方感到心情愉悦。有坦诚的目光注视自己,谁都会感到高兴的。如今还会有谁看着我们说话?——注视我们的大多是好奇的目光,要不就是麻木的目光,根本谈不上坦诚!他的嗓音带着一丝淡淡的爱尔兰口音,听上去有点缠绵,像是要取悦整个世界,然而这却让她觉得他身上有一股硬气,一种自我克制和自我约束的气质,这也是她自己具备的美德。啊,这就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然而却已经被别人捷足先登!想到这里,她不由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尼科尔抬起头,看穿了她的心思,也听见了她的叹息。

时近中午,米基思科夫妇、艾布拉姆斯夫人、邓弗里先生和坎皮恩先生也来到了沙滩上。他们带来一把新的遮阳伞,撑好伞后朝戴弗夫妇这边瞥了一眼,随即带着满足的神情钻到了伞下。只有米基思科先生除外,他仍站在外边,不愿到伞下去。迪克耙地时曾从这几个人附近走过,此时回到了他们自己的遮阳伞跟前。

“那两个年轻人在一块儿读《礼仪手册》呢。”他低声说。

“那是准备跟高雅人士打交道哟。”阿贝打趣道。

玛丽·诺思——罗斯玛丽第一天在救生筏上看见过的那个皮肤晒成了古铜色的少妇,她游完泳回来,笑嘻嘻地说:“‘从不颤抖’先生和夫人也大驾光临,跑到这里来了。”

“他们可是这位先生的朋友哩,”尼科尔指指阿贝说道,“为什么不过去和他们说句话呢?难道你不觉得他们很有吸引力吗?”

“他们的确很有吸引力,”阿贝说,“只是我对他们没有感觉罢了。归根结底就是这么回事。”

“哈,我觉得这沙滩上今年夏天的人有点太多了。”尼科尔说,“这可是我们的沙滩,是迪克从乱石滩里耙出来的。”她思忖了一下,为了不让坐在另一把遮阳伞下的三个保姆听到,压低声音说道:“不过,这些人总比去年夏天来的那些英国人强——那些英国人老是大喊大叫什么‘大海多么蓝啊!天空多么白啊!小内莉的鼻头多么红啊!’”

罗斯玛丽听了,暗暗觉得以后可千万不要跟尼科尔这样的人作对。

“你是没见他们打架的场面。”尼科尔接着说道,“你来的前一天,那个已婚男子,就是那个姓名听起来像汽油或黄油代用品的人……”

“米基思科?”

“是的……他们两口子吵架,女的抓一把沙子扔在他脸上,而他骑在他老婆的身上,把她的脸往沙窝里按。我们吓坏了。我赶忙叫迪克去劝架。”

“我觉得,”迪克·戴弗心不在焉地低头看着草席说,“我应该到他们那儿去,邀请他们共进午餐。”

“不,你别去。”尼科尔马上阻止道。

“我觉得这是件大好事。他们来了就是客,咱们不妨把姿态放低一点。”

“咱们的姿态已经够低了。”尼科尔哈哈一笑,寸步不让地说,“我可不愿叫人把我的鼻子按在沙窝里。我这人很厉害,可不是好惹的。”她对罗斯玛丽撂了这么一句,然后提高嗓门喊道:“孩子们,穿上你们的泳衣!”

罗斯玛丽觉得这次游泳将会成为她一生中印象最深的一次,日后每当说到游泳,这次的经历就会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这群人同时结伴去了水边,由于长时间窝在一个地方不动,这时迫不及待地带着一身暑气跳进了清凉的海水中,就像有美味咖喱饭和冰镇白葡萄酒等着他们一样。戴弗夫妇的一天就像古老文明家庭里的一天一样不紧不慢,夫妻俩把一切都安排停当、有条不紊,这一项活动与另一项活动之间的衔接十分紧凑。罗斯玛丽完全沉浸在眼前游泳的喜悦中,想不到马上会有一场喋喋不休的普罗旺斯式午宴在等着她。不过,她又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感觉:迪克在关心她、照顾她。于是,她欣然接受了赴宴的邀请,就像那是一个命令。

尼科尔递给她丈夫一件她刚缝制好的怪模怪样的衣服。后者走进更衣用的帐篷,不一会儿就穿着内裤走了出来。那是一条透明、镶黑边的内裤,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细看才知道那条内裤实际上是用肉色的布作了内衬。

“哟嘿,这又在玩什么鬼把戏了!”米基思科先生轻蔑地嚷嚷了一声。随后他马上回过头对邓弗里先生和坎皮恩先生说道:“哦,请原谅。”

罗斯玛丽见了这条短裤,心里暗暗称道。她天真稚嫩,只知道欣赏戴弗夫妇讲求奢华单纯的作风,却不知道其中的复杂性和深意,不知道他们的这种生活方式其实是更注重质量,而不是拥有一大堆从世界各地淘来的廉价品。她也不知道他们之所以举止朴素大方、心态平静、待人和善、注重单纯的人性,是经过与神明激烈的讨价还价的,是经过了一番惨烈的心灵搏斗的,这些情况是她想都想不到的。此时,戴弗夫妇在服饰上标新立异代表着一个阶层最大程度的进化,这使得大多数人都相形见绌——事实上,一种质的变化已经开始,只是罗斯玛丽意识不到罢了。

她和他们在一起,陪他们喝雪利酒、吃饼干。迪克·戴弗用他那双沉静的蓝眼睛望着她,他的嘴巴可亲而又坚毅,接着他体贴、从容地说道:“好长时间我都没见过你这样焕发出勃勃青春魅力的女孩了。”

回到客房后,罗斯玛丽伏在母亲的腿上哭了一次又一次。

“我爱他,母亲。我爱他爱得要命。想不到我会对一个人产生如此强烈的感情。他是有妇之夫,我喜欢他,也喜欢他的妻子……这是没有希望的爱,但我太爱他了!”

“我倒很想见见他。”

“戴弗夫人邀请咱们星期五去赴宴。”

“要是你在恋爱,你就应该觉得快乐。你应该笑才对。”

罗斯玛丽仰起头来,美丽的脸庞颤动了一下,绽放出了一个微笑——母亲历来对她都具有强大的影响力。

第五章

罗斯玛丽闷闷不乐地到蒙特卡洛去,心里别提有多么不高兴。她乘车沿着通往拉蒂尔比耶 的崎岖的山路来到了高蒙电影公司 ——这家公司历史悠久,如今正在重建。她站在装有栅栏的入口处递上名片,等候答复。这时她朝里面望了望,觉得自己仿佛到了好莱坞一样。里面有最近某部影片里出现过的古里古怪的废墟,有一条破破烂烂的印度街道,一条庞大的纸板做的鲸鱼,一棵参天大树,上面结的樱桃跟篮球一样大。这些带有异域风情的景致大放光彩,跟土生土长的灰白色苋属植物、含羞草、栓皮栎及矮松一样,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那里还有一座快餐棚、两个谷仓模样的戏台。电影公司附近,随处可见满怀期待和憧憬、涂脂抹粉的面孔。

过了十分钟,一个有着如金丝雀羽毛那样的金黄色头发的小伙子急匆匆来到了门口。

“请进,霍伊特小姐。布雷迪先生正在拍摄现场,不过他急着要见你。很抱歉让你久等了,但你知道,这儿有些法国女士非要硬闯进来……”

制片厂经理打开摄影棚的一扇小门迎接她(那小门镶嵌在没有窗户的墙上)。她跟着经理走进半明半暗的摄影棚,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使她的心情由阴转晴。暗淡的光线下,到处都有人影晃动——一张张死灰色的脸转向她,犹如炼狱的幽灵在注视一个从眼前经过的大活人。耳边传来人们的窃窃私语以及小风琴那悠扬的声音,显然,那琴声来自远处。绕过用布景搭成的拐角,他们来到一座灯光刺眼的舞台跟前。舞台上有一个法国男演员穿着一件衬衫(衬衫的胸口、领子和袖口都是亮粉色),正和一个美国女演员拍戏。他们面对面站着,纹丝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好像以这种姿态已经站了几个小时了。又过了一阵,场景仍没有变化,他们仍一动不动。一排灯关闭了,发出嘶嘶的声音,接着又打开了。音锤击打出悲怆的音调,声音似乎在请求向远方某处扩散开去。一张青灰色的脸从戏台上炫目的灯光中露出来,冲着黑乎乎的上方喊了几句难以听清的话。这时,罗斯玛丽面前有人开了腔,打破了沉寂:“宝贝,你就别脱袜子了,再有十双也会叫你糟蹋掉的。当心衣服,那件衣服是十五英镑买来的!”

说话的人后退时撞上了罗斯玛丽。这时,只听制片厂经理介绍道:“喂,厄尔,这位是霍伊特小姐。”

他们这是第一次见面。布雷迪热情奔放,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跟他握手时,罗斯玛丽看见他在上下打量自己——她熟悉那样的目光,心里很放松,而且隐约有一种优越感,觉得自己占据着上风。要是把自己的身体作为本钱的话,她完全可以充分发挥她潜在的长处。

“我早就想着你哪一天会大驾光临呢。”布雷迪说道,对于私人交谈这话就显得拿腔拿调了,而且还拖着一种有点挑衅的伦敦土腔,“旅途愉快吗?”

“愉快倒是愉快,但我们思家心切。”

“哪里的话!”布雷迪说道,“在这里住一阵再说……我有话要对你说呢。恕我冒昧,我想谈谈你的那部电影,就是《父女情深》。我在巴黎看了,当即给大洋彼岸拍了电报,想弄清楚你是否已经签约。”

“我刚刚签过……很遗憾。”

“哇,那可真是一部好片子!”

对于这样的评价,罗斯玛丽没有回以傻笑表示赞许,而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只是一部片子而已,谁也别指望因此而留名青史。”她说道。

“不错,的确如此。你有什么计划吗?”

“母亲认为我需要休息。回国后,我们也许会同国家第一制片厂签约,或者跟名艺公司续约。”

“谁是我们?”

“就是我和我母亲。事业上的事她做主。没有她我寸步难行。”

他又把她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这时,罗斯玛丽对他产生了一种感情——这种情愫并非喜爱,也完全不是今天上午在海滩上她对那个男子怀有的情不自禁的爱慕,而是一见如故。他想要得到她,而她情窦初开,心里在考虑着是不是顺从他。不过,她知道只要离开他,用不了半个小时就会把他忘掉,就像忘掉在电影里跟她接吻的男演员一样。

“你们住在哪儿?”布雷迪问道,“哦,对啦,是住在高斯旅馆。顺便提一句,今年我也订了计划。不过,上次给你写的那封信仍然有效。康妮·塔尔梅奇太嫩,我还是想请你出演。别的人我是不想请的。”

“我也很愿意加盟。你为什么不回好莱坞呢?”

“我受不了那个鬼地方。我在这儿挺好。等着,我把这个镜头拍完就带你四处转转。”

说完,他便回到拍摄现场,向那位法国男演员交代着什么,声音低缓、柔和。

五分钟过去了,布雷迪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而那位法国男演员不时地倒换双脚和点头。突然,布雷迪中断了话头,冲着旁边的灯光喊了句什么,因为那地方射来一束强光,吓了他们一跳。此时,罗斯玛丽仿佛听见洛杉矶在召唤她,于是便产生了返回好莱坞,再次勇敢地回到那座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影城里打拼的愿望。她能感觉到布雷迪拍完这个镜头后会对她有什么样的欲望,而她已没有了见布雷迪的情绪,于是她像被施了咒一般离开了拍摄现场。地中海世界不再那么寂静无声,因为她知道这儿有一家电影制片厂正在拍片子。看见大街上的行人,她也感到满心喜欢,还在去车站的路上给自己买了一双帆布便鞋。

母亲见女儿不折不扣地完成了她的嘱托,觉得很高兴。不过,她心里还是想叫女儿扩大社交圈子,发展演艺事业。这位斯皮尔斯夫人从外表看气色还好,但实际已深感疲惫——照料垂死的病人毕竟令人心力交瘁,而她已经有了两次这样的经历,为两个丈夫送了终。

第六章

午餐时喝了玫瑰葡萄酒,尼科尔·戴弗感到心情舒畅,高高地抱着双臂,肩膀上的假山茶花几乎能碰上她的面颊。她走出房间来到美丽的花园里,这儿看不到一根杂草。花园的一面挨着住房(一条小径通向庭院),两侧是古老的村落,最后的一面是悬崖,而悬崖的岩脊向茫茫的大海延伸。

花园靠着村落的那两侧,围墙根所有的一切都落满了灰尘——那儿有盘根错节的葡萄藤、柠檬树和桉树,还有一辆被人随意丢弃的手推车,虽丢弃不久,却已经深陷泥土中,和小径连为一体,都有些风化和朽烂了。尼科尔换了一个方向,经过芍药苗圃,走进一个绿枝掩映下的阴凉之地,这儿的树叶和花瓣都打着卷儿,上面萦绕着一片轻柔的水汽——每次来这儿,她都会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她戴着一块淡紫色头巾,在颈前系了个结。在白花花的阳光下,头巾将一团淡紫色罩在了她的脸上,也给她那移动的脚旁投下了淡紫色的影子。她神情凝重,几乎有点冷峻,只是她那双绿眼睛闪动的却是迷离的光芒,惹人爱怜。她的一头金发已失去了光泽。不过,她现在虽然二十四岁了,看上去却比十八岁时更加妩媚,尽管那时她的头发比现在亮丽。

白色界石后面如烟似雾般的花丛中有一条小径,她顺着小径来到一处能够眺望大海的地方。这儿有几只灯笼静静地挂在无花果树枝上。一张大桌子、几把柳条椅和一把锡耶纳 出产的大型遮阳伞摆放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下面(这是花园中最大的一棵树)。她在这儿停留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望着一丛旱金莲和缠结在它根部的鸢尾。这些花仿佛是谁随手撒下一把种子,然后就从土里长出来的。她一边看,一边听着房子里传来的孩子们的争吵声,有埋怨,也有指责。随着一阵夏天的微风吹来,那声音消失了。她又继续往前走,欣赏着路两旁盛开着的粉红色云团般的千姿百态的芍药花,黑色和棕色的郁金香,以及娇嫩的紫茎玫瑰花——这些花就像糖果店橱窗里的糖制花朵一样晶莹剔透。最后,她来到了一段潮湿的台阶前,台阶通向五英尺以下的低处。至此,那似乎由五彩斑斓的鲜花演奏的乐曲戛然而止,消逝于半空中。

那低处有一口水井,周围铺有木板,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里,井边上也是湿漉漉、滑溜溜的。她从另一头登上台阶,走进菜园,步子迈得非常快。尽管她有时给人的印象是懒洋洋的,喜静不喜动的,其实她活泼好动。她不善言谈,也不相信语言的力量,因而在世人面前少言寡语,而一旦开口,她吐出的话语文雅、幽默,精练到了极点。不过,她精练的语言有时会叫陌生人感到不自在,这时她就会变得口若悬河,就连她自己也会为她的健谈感到意外。大谈特谈一通之后,她又会来个急刹车,突然恢复原样,神情有点腼腆,就像一只追逐猎物时非常凶猛,现在则十分乖顺的猎犬。

她站在绿意盎然的菜园里,看见迪克横穿前方的小径到他的工作间去。她没吱声,目送他走远,然后继续朝前走,从一行行的蔬菜旁走过(这些蔬菜将会被做成沙拉),来到了一个小动物园——这儿有鸽子、兔子,还有一只鹦鹉,见了她便乱叫,一点礼貌也没有。她走下台阶,来到一块岩礁上。这儿有一堵低矮、弯曲的墙,从此处可以俯视七百英尺下的地中海。

她所在的位置是古老的山村——塔姆斯。她家的别墅及庭院是由紧靠悬崖边的一排农舍改建成的——五间小屋子打通做了住房,另四间屋子拆掉建成了园子。外面的围墙没有动,所以从下面的公路远看是看不见这座别墅的——它隐没在了一片灰紫色的山村中。

她虽然有一双不知疲倦的手,但此时无所事事,只顾观看脚下的地中海。过了一会儿,迪克拿着一架望远镜走出他那单间的工作间,向东眺望戛纳,很快就看到了她,于是返回去取来了一个喇叭筒(他有许多这样的机械小玩意儿),冲她喊道:“尼科尔,我忘了告诉你,出于使徒的礼貌我最后还是邀请了艾布拉姆斯夫人,就是那个一头白发的女人。”

“我真怀疑这值得不值得。反正不是件好事。”

她觉得自己这么小的声音说话对方也能听见,似乎贬低了他喇叭筒的价值,于是便提高嗓门喊道:“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能听见。”他说完放下了喇叭筒,但随后又倔强地举了起来,“我还想再请几个人。把那两个年轻人也请上,怎么样?”

“好呀。”她平静地表示同意。

“我意在举办一个乱成一锅粥的聚会,让来的人争风吃醋、相互攻击,要人们回家时心灵破碎,女的在盥洗室昏倒在地。你等着看好戏吧!”

说完,他回自己的工作间了。尼科尔看得出他非常亢奋(这是他的一种极为典型的心态),巴不得让所有的人都跟他一样癫狂。亢奋之后,随之而至的是忧郁——虽然他从不把忧郁表现在脸上,但尼科尔猜得到他一定会有这种情绪。对某种事物的兴致一旦达到异常强烈的程度,就会使事物本身的价值不成比例,会对周围的人产生非同寻常的影响力。除了少数几个心硬如铁、遇事疑神疑鬼的人之外,其他人无不受到他的影响,会想也不想、昏头昏脑地喜欢上他。当他意识到众人喜欢他简直就是浪费感情时,不由得会反思再三。有时回头看,看到他引发的狂热所造成的后果,他不禁感到后怕,就好像一位将军为满足自己的嗜血欲望而下令进行大屠杀之后,看见那血淋淋的场面时感到恐慌一样。

不过,短暂地进入迪克·戴弗的小圈子倒是挺不错的体验。人们会认为他的心里有他们的位置,觉得他独具慧眼,看得到他们虽然随波逐流多年,他们的命运却仍具有独特之处。他对人体贴入微、彬彬有礼,很快就能赢得人们的好感。他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关怀和风度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做作,直到最后才会知道将产生什么样的结果。为避免首次盛开的友谊之花凋落,他会毫不顾忌地打开一扇门,把人们迎入一个诙谐幽默的世界。只要人们沉迷于这个世界,他就会想方设法叫他们感到快乐。可是,要是有人对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产生怀疑,哪怕是一丁点的怀疑,他也会突然从他们眼前消失,而他的言行不会给人们留下什么值得咀嚼的回忆。

那天晚上八点半,他出门迎候他的第一批客人,将外套拿在手里,犹如斗牛士拎着他的披风,显得风度翩翩、彬彬有礼。向罗斯玛丽及其母亲致以敬意之后,他便耐心地等待她们母女先说话,仿佛是想让她们在新环境里产生自信——这是他独特的待人接物的方式。

还是谈一谈罗斯玛丽的感受吧。她和母亲沿着山路来到塔姆斯,一路呼吸清新的空气,高兴地欣赏着周围的一景一物。正如出类拔萃的精英由于举止不当,其个人品质就会显得平庸一样,黛安娜别墅苦心经营出来的完美形象因为一些小小的失误而立刻变了样(如女仆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后面,酒瓶的软木塞死活拔不出来)。随着第一批客人的光临,夜晚的气氛热闹了起来,白日宁静家庭生活的气氛悄然引退,而戴弗家的孩子和他们的家庭教师仍在露台用餐就是一个标志。

“好漂亮的花园呀!”斯皮尔斯夫人赞叹道。

“这是尼科尔的心肝宝贝,”迪克说,“她无时无刻不在操心它,老是担心那些花会染上什么病症。我倒时时担心她自己会染上白粉病、果斑病或晚疫病什么的而病倒呢。”随后,他用食指朝罗斯玛丽指了指,话锋一转,用一种似乎是想掩盖父辈关怀的语气说:“不许推辞,我一定要送给你一顶沙滩上戴的帽子!”

他带着客人从花园里来到露台上,斟了杯鸡尾酒。这时,厄尔·布雷迪来了,见罗斯玛丽也在这儿,颇感意外。他的举止要比他在电影厂的时候礼貌一些,像是来到大门口才换上的一种表情。罗斯玛丽当即将他同迪克·戴弗做了比较,心里的天平强烈地偏向后者。相形之下,她觉得厄尔·布雷迪有些粗俗,有些缺乏教养,然而却对他的身体产生了一种触电般的感觉。

在户外吃饭的孩子们见到厄尔·布雷迪,站起了身,而他用老熟人的语气对孩子们说:“嗨,拉尼尔,唱支歌怎么样?你愿意和托普西为我唱支歌吗?”

“唱什么歌呢?”小男孩答应了,说话有点南腔北调,一听就知道是在法国长大的美国孩子。

“唱《我的朋友皮埃罗》。”

兄妹俩落落大方地并肩站着唱了起来,歌声甜美而尖锐,飞扬在傍晚的空气中。

皎洁的月光下,

我的朋友皮埃罗呀,

把你的笔借给我用一下,

借你的笔写写字嘛,

我的蜡烛熄灭啦,

再没有亮光啦,

看在上帝的分上,

快开门呀!

歌声停了,孩子们的脸被夕阳映得红彤彤的,笑吟吟地站在那儿,为他们的成功感到高兴。此时此刻,罗斯玛丽觉得黛安娜别墅简直就是世界的中心,在这样的一个大舞台上一定会发生令人难忘的事情。大门在丁零零的门铃声中打开了,其余的客人也到了,这叫她的兴致更高了。

可是看见米基思科夫妇、艾布拉姆斯夫人、邓弗里先生和坎皮恩先生来到了露台上,她顿时扫了兴头,不由飞快瞥了一眼迪克,似乎在询问为什么要请这么多三教九流的客人。迪克神情依旧,看不出任何变化。他神采飞扬地接待客人,态度彬彬有礼,对他的具有无限未知可能性的新客人怀有一种尊重。她对迪克的眼光坚信不疑,当下就觉得邀请米基思科夫妇来是应该的,仿佛她一直在期待着同他们相聚于此似的。

这几个人刚来,阿贝·诺思和妻子紧接着也来了。只听米基思科对阿贝·诺思说:“我在巴黎见过你,实际上见过你两次呢。”

“不错,我记得。”阿贝说。

“那是在什么地方呢?”米基思科不愿听他打哈哈,便追问了一句。

“哦,大概是……”阿贝不想再敷衍下去,干脆地说,“一时想不起来了。”

二人的谈话戛然而止。罗斯玛丽觉得应该有人出来说几句圆场的话。可是迪克不愿拆散刚到的客人三三两两组成的谈话圈子,甚至不愿打消米基思科夫人那种扬扬自得的气焰。他没有解决这个社交问题,因为他知道这个问题当前无关紧要,反正最终也会自动解决的。他正在养精蓄锐,等待一个具有非常意义的时刻到来,那时候客人们就会意识到什么叫欢乐了。

这时,罗斯玛丽站在汤米·巴尔班的身旁。后者心中郁结着强烈的愤世嫉俗的情绪,好像心里受到了刺激一样。罗斯玛丽听说他次日上午要离开此处,便问道:“是要回家去吗?”

“回家?我没有家。我要去打仗。”

“打什么仗?”

“打什么仗?随便什么仗都可以。近来没看过报,但我觉得一定会爆发战争,总是有仗可打的。”

“对于参战的目的难道你不在乎吗?”

“根本不在乎,只要待遇好就行。感到无聊的时候,我就来戴弗他们家,因为一到这里,过不了几个星期我就想去参战。”

罗斯玛丽感到愕然,试探性地问:“你喜欢他们吧?”

“当然喜欢……尤其是她……可是见了他们,我就想去打仗。”

罗斯玛丽想了想,仍一头雾水。戴弗夫妇让她想永远待在他们身旁。

“你是半个美国人嘛。”她说道,似乎这句话就足以解决问题了。

“我也是半个法国人,还在英国上过学,十八岁参军,穿过八个国家的军服。但愿不要给你留下一种印象,觉得这么一来我就不喜欢戴弗夫妇了。我照样喜欢他们,尤其喜欢尼科尔。”

“又有谁不喜欢他们呢?”她淡淡地说。

她觉得自己同他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他话中有话,听上去叫她反感。由于他话语苦涩,含有亵渎的意味,竟使得她对戴弗夫妇的崇拜也大为减弱。她很高兴吃饭时他的座位没有和她挨着。大家一起向花园里的餐桌走去时,她仍然在琢磨他所说的“尤其是尼科尔”这句话。

在小径上,有一刻她走在迪克·戴弗的身边,觉得他沉着、机智,显得坚定自信、无所不知,让周围所有的人都黯然失色。回想起来,在这一年当中(多么漫长的一年啊),她钱囊充盈,有一定的名气,同社会名流你来我往(这些名流其实只不过是些喜欢摆谱的人,交际圈子里都是蜗居在巴黎膳宿公寓的医生的遗孀及其女儿之类的人)。她具有浪漫情怀,可是她的职业生涯却没有提供许多令人满意的机会使她的这种情怀得以释放。母亲对她的事业寄予厚望,绝不会允许她感情用事,受虚假爱情的欺骗,这有损于她的事业。其实,罗斯玛丽是个超脱的人,虽在电影界崭露头角,却不沉迷其中,此时看见母亲脸上出现了对迪克·戴弗感到满意的神色,便认定迪克·戴弗是她的“真命天子”。这就是说,母亲同意她向纵深处发展了。

“我一直在观察你呢。”这时只听迪克·戴弗说道。罗斯玛丽明白他的意思,“我们越来越喜欢你了。”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爱上你了。”她静静地说。

他装作没有听见,只当是一句纯粹场面上的恭维话。

“有时跟新朋友在一起,”他斟词酌句地说,仿佛这一点很重要似的,“比跟老朋友在一起更叫人感到心情舒畅。”

罗斯玛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走到餐桌跟前,茫茫暮色里亮起灯光,将餐桌照得一片通明。她瞅见迪克右手挽起她母亲的胳膊入座,心头不由涌起一阵喜悦,而她本人则坐在了路易斯·坎皮恩和布雷迪之间。

她激情澎湃地转向布雷迪,想要对他说说心里话,可是她一提起迪克来,对方的双眼就射出冰冷冷的光,这使她明白他拒绝扮演父亲般的角色。反过来,当他试图独占她的感情时,她的拒绝也同样坚决。因而他们只是说些本行业的话,或者是对方讲,她只是听。出于礼貌,她一直盯着布雷迪的脸,而一颗心却飞往了别处——她觉得对方也能感受到这一点。布雷迪的话她听了个大意,其余的意思则是靠猜度,这就像一个人听敲钟,是钟声响了一半才听的,至于前边究竟敲了几下,只有靠回荡在脑海里的钟声的节奏瞎猜了。

第七章

在说话的间隙,罗斯玛丽看看餐桌的四周,只见尼科尔坐在汤米·巴尔班和阿贝·诺思之间,一头浓密的秀发在烛光下如同涌动的泡沫。尼科尔说话不多,声音圆润、清脆,强烈地吸引着她。

“可怜的人呀,”尼科尔高声说道,“你为什么想把那位侍者锯成两半呢?”

“自然是想看看侍者肚子里装有什么东西呗。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吗?”

“装的是菜单呗,”尼科尔咯咯一笑说,“还有几块破瓷片、一点儿小费和几截铅笔头。”

“对极了!不过,还得用科学的方法加以证明才行。当然,可以用演奏用的乐锯来证明,同时还能够把乌七八糟的东西全清理掉。”

“你演奏难道打算用那样的乐锯?”汤米问。

“当时还没等我们用,就听见了尖叫声,一时把我们吓了一跳,还以为那家伙把碟子什么的打碎了呢。”

“这一切听起来多么荒唐,”尼科尔说,“一个音乐家竟然要用乐锯锯人……”

他们在餐桌旁坐了半个小时,便出现了一种可以感觉得到的变化——他们一个接一个摒弃了某些东西,或思虑的事,或焦躁,或猜疑之心,全都展现出自己最光彩的一面,一心想成为戴弗家体面的嘉宾。人人都尽力捧场,因为如果表现得不够友好或者无精打采,似乎就会拂逆戴弗夫妇的一片诚意。罗斯玛丽看在眼里,心里对众人产生了好感(但米基思科除外)。米基思科大放厥词,成了这次聚会的异类。他如此作为并非出于恶意,而是刚来时兴致就高,此时只不过是想借着酒劲保持原有的兴致罢了。他仰靠在厄尔·布雷迪和艾布拉姆斯夫人之间的椅子上,对后者不置一词,却冲着前者发表了一通有关电影的尖刻的言论,还盯着坐在斜对面的迪克·戴弗,脸上显出极具嘲讽意味的神情,这种神情每每在试图与迪克说话时才会收敛。

“你是范布伦·登比的朋友,对不对?”他问迪克·戴弗。

“这个人我恐怕不认识。”

“我还以为你俩是朋友呢。”他恼羞成怒地回了一句。

他见有关登比先生的话题无法持续下去,便话锋一转,扯到了一些别的同样不着边际的事情上,而迪克始终都在彬彬有礼地倾听,不置可否,这叫米基思科倍感尴尬。一阵子冷场之后,被他中途打断了的谈话又继续了下去——众人将他抛在一旁,交谈甚欢。他想插话却插不进去,尴尬得就像和一只空手套在握手,对方已把手从手套里悄悄抽了出去。最后,他无可奈何地假装和孩子们说话,其实心灰意冷,只顾喝闷酒了。

罗斯玛丽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目光不停地观察着餐桌旁的人们,真心希望大家开心快乐,仿佛那些人是她未来要收养的孩子一般。餐桌上有一碗用凯歌香槟 烹饪的香石竹,香味扑鼻,折射出一道柔和的光,而那光投射在艾布拉姆斯夫人的脸上,使那张脸显得生动活泼、慈祥宽容,似少女般天真无邪。艾布拉姆斯夫人身边坐着罗亚尔·邓弗里先生,面容清秀似女孩子一般,在这夜晚欢乐的时刻并不过分使人感到吃惊。再过去便是维奥莉特·米基思科了,浑身的美都表现在了脸上,所以也就不再想招摇过市,凸显她那眼看就要冉冉升起的文坛新星之妻的地位了。

随后是迪克——他细心观察着场上的形势,显得从容不迫,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聚会之中。

再下来就是她的母亲了——母亲永远都是那般完美。

再过去则是巴尔班——巴尔班正在跟她母亲交谈,他口齿伶俐、温文尔雅,又一次赢得了罗斯玛丽对他的好感。然后是尼科尔——罗斯玛丽突然对她有了新的认识,觉得她是自己认识的人里面最漂亮的一个。尼科尔美若天仙,面孔似北欧的圣母,在尘埃飞扬的烛光中熠熠闪光,而松树上灯笼投下的深红色光芒给她的脸蒙上了一层红晕。她是那样的文静!

就在这时,阿贝·诺思和罗斯玛丽谈起了他的道德信条,口气坚定地说道:“我当然有自己的道德准则。没有道德准则真不知怎么立足于世!我坚决反对对女巫实施火刑,他们每烧死一个女巫都叫我义愤填膺。”罗斯玛丽听布雷迪说过,他是个音乐家,出道较早,红过一阵,现在已有七年没有作过什么曲子了。

接下来要观察的是坎皮恩——坎皮恩千方百计遮掩住身上的那股明显的女人气,甚至跟旁边的人说话也一脸淡漠,俨然就是一个老妇人。再过去是玛丽·诺思,她喜笑颜开,露出一口白牙,张开的两片芳唇周围形成一个可爱的小圆圈,里面包含着欢乐,让你觉得非得还她一个微笑不可。

最后就剩下布雷迪了——此时的布雷迪已逐渐变得随和了,不再不顾礼貌地反复标榜自己是如何心智健全,不再以别人的弱点来衬托自己的智慧。

罗斯玛丽有一种归家的感觉,就像伯内特夫人 的一本缺点很多的书中的那个孩子,离开远方的一个放荡纵欲的邪恶地区,怀揣纯洁的信念,踏上了返回故乡的旅程。但见萤火虫在夜空中飞舞,远处有只狗在悬崖下边突出的礁石上吠叫。餐桌犹如一座活动舞台,朝星空冉冉上升,而坐在餐桌旁的人们有一种身处漆黑一团的宇宙里的感觉,孤零零的,仅靠桌子上的那点食物维持生命,仅靠那点光亮取暖。这时,米基思科夫人哈哈一笑,声音压抑、古怪,让人觉得他们已经脱离了尘世。突然,戴弗夫妇变得热情洋溢、谈笑风生、喜气洋洋的,似乎想弥补在招待方面的不足——其实,他们已经以微妙的方式让客人产生了宾至如归的感觉,以彬彬有礼的态度使客人觉得自己很受尊重,以弥补他们在已被远远抛在脑后的现实世界里未曾得到的东西。有一阵子,他们似乎跟在座的每一个人说话(或单个说,或两口子一块儿说),让大家感受到他们的友谊和深情。这时,一张张脸都朝向他们,就像可怜的孩子们在仰望圣诞树。然而,宴会突然结束了。客人们刚刚从觥筹交错中进入一个比较温馨的感情世界,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甚至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步入了这样一个世界,宴会便戛然而止了。

不过,那炎热、散发着芬芳的南方,那柔和的夜晚以及远处地中海隐隐的涛声,产生了一种魔力,令他们陶醉。这魔力融入戴弗夫妇的血液,成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罗斯玛丽看见尼科尔将一只她母亲称赞过的晚间用的黄色提包塞给了她,说道:“我觉得物品应属于喜欢它的人。”说完便把她能找到的所有黄色物品一股脑儿塞进了包里,其中有一支铅笔、一管口红和一本小巧的日记本,“拿着吧,它们是成套的。”

尼科尔说完就离开了。罗斯玛丽注意到迪克转眼也不见了。客人们在花园里随处游逛,有的则向露台慢慢走去。

“你想去洗手间吗?”维奥莉特·米基思科问罗斯玛丽。

罗斯玛丽回答说不想去。

“我想去一趟洗手间。”米基思科夫人说。说完,这个口无遮拦的女人便向房子走去,揣着她的秘密。罗斯玛丽望着她的背影,感到一阵不满。厄尔·布雷迪提议和她一道去海堤上走走,但她想等迪克回来,于是就没有去,而是留下来听米基思科和巴尔班打口水仗。

“你为何老想和苏联人拼个你死我活?”米基思科问,“难道你不觉得苏联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尝试吗?跟里夫那儿的人 作战又为哪般?我觉得,为正义而战才算英雄好汉。”

“你怎么知道哪一方才是正义的?”巴尔班干巴巴地问。

“哼,凡是有脑子的人一般都知道。”

“你是共产主义者吗?”

“我是一个社会主义者,”米基思科说,“我同情苏联。”

“是吗?我是个军人,”巴尔班温和地说道,“我的职业便是杀人。我同里夫那儿的人打仗,因为我是一个欧洲人,而我同苏联人打仗,是因为他们要剥夺我的财产。”

“多么狭隘的见解!”米基思科看看四周,想要找个志同道合者,但没有成功。他不明白巴尔班究竟出了什么毛病,不知该怪对方脑子太简单,还是该怪对方阅历太复杂。米基思科知道什么叫作人生观。随着思想的成熟,面对五花八门的人生观,他学会了甄别和选择。而现在,在他面前的这个“笨蛋”身上看不到有什么人生观,可他自己并没有感到高对方一等。他最后得出结论:巴尔班是旧时代的余孽,这样的人毫无价值可言。他和美国的纨绔子弟打过交道,产生的印象是:这些人反复无常、趋炎附势,明明愚昧无知却沾沾自喜,忸怩作态又蛮横无理,亦步亦趋地学习英国人,却又不考虑英国人为何那般市侩和无礼,只是匆匆忙忙将这样的为人处世方法运用于美国;而在那块国土上,只要稍微有一点知识,略微懂一点礼貌,收益之大则会高于其他国家,登峰造极的表现就是出现在一九○○年左右的所谓的“哈佛态度”。他认为巴尔班就属于这一类人。由于贪杯,他喝晕了头,全然忘记了自己对巴尔班的敬畏,结果不久便尝到了苦头。

罗斯玛丽隐隐为米基思科感到羞愧,在一旁等待着迪克·戴弗回来,脸上十分平静,实际心急火燎。她陪着巴尔班、米基思科和阿贝坐在空了的餐桌旁,抬头望去,目光顺着幽暗的桃金娘和蕨类植物夹道的小径飘向石头露台,在灯火通明的大门前看见了母亲的身影,心里不禁涌起了一股柔情。她正要起身到那里去,只见米基思科夫人急匆匆地从屋里走了过来。

米基思科夫人显得情绪激动,一声不吭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目光呆滞,嘴唇颤抖,看得出有满腹的心事。大家的眼睛都看着她,于是她丈夫就自然地问了一声:“怎么啦,维奥莉特?”

“亲爱的……”她终于出了声,然后又把头转向了罗斯玛丽,“亲爱的……没什么。有件事我实在说不出口。”

“说吧,我们都是你的朋友。”阿贝说。

“哦,我到楼上去,谁知竟看到了那样的情景,亲爱的……”

她神秘地摇摇头,话没说完就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因为汤米起身用一种礼貌但严厉的语气对她说:“不管那儿发生了什么事情,咱们都不便妄加议论!”

第八章

维奥莉特用力地、大声地吸了口气,脸上换了种表情。

迪克总算来了,他一来就凭着感觉将巴尔班和米基思科两口子分开了,然后就显出一副门外汉的样子,向米基思科请教有关文学的问题,令后者立刻产生了一种优越感,而这正是后者所需要的。另外的几个人则帮忙提着灯往上走(黑暗中走路,有谁不愿意帮忙提灯,既利人又利己?)。罗斯玛丽也提灯在手,一边还要满足罗亚尔·邓弗对好莱坞的好奇心,回答他那没完没了的提问。

罗斯玛丽心中暗想:“等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应该有机会跟迪克单独在一起了。我的心思他一定是明白的——他的为人处世和母亲对我的指教是一样的。”

罗斯玛丽猜对了——迪克果然叫上她走了,离开露台上的人群,相伴着出了家门,朝着海堤那儿走。道路崎岖,石阶忽高忽低,有的地方她气喘吁吁地跟着,有的地方她得靠迪克搀扶。

二人一道放眼眺望地中海,但见有一艘游船行驶在远方——那是来自莱兰群岛 的最后一班船,正轻盈地驶过海面,犹如七月四日 的气球飘在空中,轻轻地划破幽暗的海浪,在黑魆魆的岛屿之间穿行。

“你说过你母亲的教养之方,我心悦诚服。”迪克说道,“我觉得她对你的关怀真是无微不至。像她那样聪慧的母亲在美国极为罕见。”

“我的母亲是完美的。”罗斯玛丽似祷告一般地说。

“我跟她谈起我的一项计划,她说你们母女在法国待多久完全取决于你。”

“应该是取决于你!”罗斯玛丽差点儿叫出声来。

“鉴于这里的社交季节已经结束……”

“这就结束啦?”罗斯玛丽问。

“嗯,是呀,今年夏天的社交季算结束了。尼科尔的姐姐上星期就走了,明天汤米·巴尔班也要走人。阿贝和玛丽·诺思计划下星期一离开。今年夏天也许还可以再玩上几天,但大戏已经谢幕。长痛不如短痛,免得叫人揪心,所以我举办了这场离别晚会。实不相瞒,阿贝·诺思要回美国去,我和尼科尔准备到巴黎为他送行。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和我们一道去?”

“我母亲怎么说?”

“她说这个计划挺好。她自己不想去,是想叫你单独跟我们走。”

“我长大以后还没有回过巴黎呢,”罗斯玛丽说,“我很乐意和你们一起旧地重游。”

“那真是太好了。”迪克说道(罗斯玛丽突然觉得他的语气有点生硬——难道这是错觉吗?),“你一出现在沙滩上,我们就为你感到很兴奋,而且觉得你充满了活力,我们坚信这一定跟你的职业有关系。尼科尔对此更是深信不疑。不管遇到任何人、任何团体,这样的活力永远都不会耗尽。”

她的直觉告诉她,他正慢慢地把话题从她这里向尼科尔转移,她控制住自己,用同样生硬的语气说:

“我也是想跟大家认识一下,尤其想认识你。咱们初次见面时我就爱上了你,这话我曾告诉过你。”

罗斯玛丽这样打开天窗说亮话无可非议。不过,海阔天空的景色已经让迪克的头脑冷静了下来,刚才带她来这里是出于一时的冲动,而现在这种冲动已烟消云散。面对罗斯玛丽露骨的表白,他不知所措,就像是在演出未经排练的戏剧,一时找不到话来说。

现在想让罗斯玛丽随他返回房子那儿,已经不是件容易的事了。他心里并不愿意失去她,于是便用诙谐幽默的语言跟她谈笑起来。而罗斯玛丽只觉得轻风拂面。

“你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不妨回去问问你母亲再说。”

罗斯玛丽像被击中了。她用手摸了摸他,觉得他的黑色外套十分光滑,就像牧师做弥撒时穿的十字褡,恨不得跪下来。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她脱口说道:“我觉得,除了我母亲,你是我见过的最棒的人了。”

“想不到你还有一双慧眼哟。”

迪克哈哈笑着,把罗斯玛丽带到了露台那儿,然后将她交给了尼科尔……

很快到了分手的时候。戴弗夫妇匆匆跟大家告别。汤米·巴尔班要带着他的行李坐戴弗夫妇的那辆大型伊索塔轿车 走(他在旅馆过夜,以便赶次日的早班火车),同车的还有艾布拉姆斯夫人、米基思科夫妇和坎皮恩。厄尔·布雷迪乘自己的车回蒙特卡洛,顺路带上罗斯玛丽和她母亲,罗亚尔·邓弗里也搭他的车走,因为戴弗夫妇的那辆车太挤了。花园里的那几盏灯笼仍挂在那里,灯光照在他们吃饭用过的那张餐桌上;戴弗夫妇肩并肩站在门口送客——尼科尔笑容满面,典雅的风姿令夜色生辉,而迪克则在跟客人们一一惜别。罗斯玛丽觉得大家一哄而散,只剩下了他们冷冷清清待在家中,未免太叫人伤感。这时,她脑海中又出现了那个疑团:米基思科夫人到底在洗手间看到了什么?

第九章

夜晚静悄悄、黑沉沉的,整个天空就像装在一个篮子里,而那篮子挂在一颗孤零零、昏昏暗暗的星星上。空气闷闷的,就连前边汽车的喇叭声也闷声闷气的。布雷迪的司机把车开得很慢,只见另一辆车的尾灯每到转弯的地方就一闪一闪的,最后便彻底看不见了。但过了十分钟,那辆车又出现了——它停在了路边。布雷迪的司机在后面放慢车速,然而那辆车的车轮又立刻开始慢慢滚动起来,于是他一踩油门超了过去。就在超过去的那一瞬间,他们听见那辆静悄悄的汽车里传来了模糊不清的说话声,还看见戴弗家的司机在咧嘴笑。汽车继续行驶,车速很快,海滨大道上一会儿漆黑无比,一会儿又夜色如水。最后,汽车驶入起伏向下的山路,向着壮观的高斯旅馆奔去。

回到旅馆,罗斯玛丽迷迷糊糊睡了三个小时,醒来后躺在床上,在月光下遐思不已。撩人的夜色笼罩着她,使得她心猿意马,联想到了跟意中人接吻,但那吻轻飘飘,跟电影里的吻别无两样。她辗转反侧,有生以来第一次出现了失眠的征兆。她试着按母亲的人生观去思考爱情问题。在这方面,她常常显得少年老成,会将自己不经意听到的话语回忆起来。

罗斯玛丽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事业为先。斯皮尔斯夫人的两位亡夫给她留下的钱很少,而她把这些钱全都用在了女儿的教育上。女儿长到十六岁时,出落得像含苞待放的鲜花,一头秀发美得惊人,于是这位母亲便带着她赶到艾克斯莱班 ,也不通报一声就将她送进了一个正在那儿疗养的美国电影制片人的套房。后来,这位电影制片人去了纽约,母女俩也跟着去了。这样,罗斯玛丽便通过了入门考试。有了接踵而来的成功和相对稳定的前途,斯皮尔斯夫人觉得可以用旁敲侧击的方式,跟女儿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今晚的事情了,于是便说道:“你长大成人是为了事业,并非特意为了嫁人。现在,你遇到了第一个意中人,而且还是个挺不错的意中人,那你就大胆尝试吧,全把这当作人生体验,不要在乎自己感情是否会受挫抑或是会伤害到他。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不会毁掉你,因为在经济上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孩,而非小鸟依人的女孩。”

罗斯玛丽向来懒得动脑子,只依赖母亲那永不枯竭的智慧,因而母亲的一席话就像剪断脐带让她脱离母体一样,叫她难以安眠。天快要亮了,一线微光溜进高大的落地长窗,她从床上爬起来,赤裸着双脚走到外面的露台上,觉得脚心暖暖的。空气中回荡着种种声音,也不知都是些什么声音。网球场那边的树上,一只坏脾气的鸟得意扬扬地叫个不停,一声又一声,声音单调。旅馆后边环形车道响起一阵脚步声,声音的主人一会儿走到土路上,一会儿走上石子小径,再登上水泥台阶,然后再沿原路往回走。从黑魆魆的海面望过去,远处朦朦胧胧可以看见一座高山,那儿住着戴弗夫妇。罗斯玛丽对他们顿生思念之情,仿佛听到他们在轻轻地哼唱一支歌,歌声缥缈如烟,似乎是一支从久远的年代和遥远的地方飘来的圣歌。此时,恐怕他们的孩子仍在熟睡,他们家的大门紧紧关闭,仍像在夜里一样。

她回到房间里,穿上轻便的晨袍和便鞋,又来到外面,沿着长长的露台向大门口走去,脚步迈得很快,因为她发现露台旁其他客房里的人仍在梦乡中。她看见有个人坐在正门前宽宽的白色台阶上,不由停住了脚步——她认出那人是路易斯·坎皮恩,正在暗暗啜泣。

路易斯·坎皮恩尽管没有出声,但哭得很伤心,身子微微颤抖,宛若一个悲恸欲绝的女子。这叫她想起了自己去年演过的一幕场景,于是情不自禁地走过去,用手拍了拍坎皮恩的肩膀。对方惊得叫了一声,随后认出了她。

“怎么了?”她的目光平静、友好,而不是那种喜欢刺探别人隐私的睨视,“我能帮你吗?”

“谁都帮不了我,这我很清楚。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每次都是一样的。”

“怎么回事?能告诉我吗?”

他看着她想了想,然后断然说道:“不行。等你再长大一些,就会明白一旦坠入情网,该会经受怎样的煎熬。简直太痛苦了!最好保持冷淡,别长大,别恋爱!以前我也有过爱情经历,但从没有像这次一样如此痛苦。正当一切进展顺利的时候,不幸就突然发生了。”

在渐渐亮起来的晨光中,他的脸相当难看,令罗斯玛丽突生厌恶。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脸上的肌肉动也没动,但坎皮恩却敏锐地感觉到了,于是急忙转换了话题,说道:“阿贝·诺思也住在这里。”

“不会吧?他住在戴弗夫妇家里呀!”

“不错,但他现在在此处。你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吗?”

这时,二楼一个房间的百叶窗突然打开,一个人用英语吼道(显然是冲着他们来的):“你们别说了,好不好!”

罗斯玛丽和路易·坎皮恩识趣地走下台阶,来到通向沙滩的那条路,在路边的一条长凳上坐下。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亲爱的,这事非同小可……”坎皮恩打开了话匣子,索性一吐为快,“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真是罕见!每次见到性格暴烈的人我都躲着走,有时他们会把我打翻在地,在床上要躺好几天。”

他说话时看着她,露出有点得意的眼神。而她如堕五里雾中,不知他在说什么。

“亲爱的,”他把一只手搭在她的大腿上继续说道,同时将身子朝前一靠,仿佛他的手搭在那儿并非要轻薄她——他对自己很有把握,“他们要举行决斗!”

“什么?”

“他们要举行决斗,只是还不知道用什么武器。”

“谁要决斗呀?”

“容我从头细细道来。”他长长叹了口气,然后才讲述了起来,就好像她不该多问,可他又不能不讲,“你坐的是另一辆车,当然不知道。算你走运,而我起码要少活两年。当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

“什么事?”她问。

“我都不知道导火线是什么。最初,是她先开的口……”

“她是谁呀?”

“维奥莉特·米基思科呗。”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有人藏在凳子下面偷听似的,“这里最好不要提戴弗夫妇的名字,因为他威胁说,谁也不准提他们。”

“他是谁呀?”

“汤米·巴尔班呗。以后你可别对人说我跟你提到过戴弗夫妇。我们弄不明白维奥莉特到底要说什么,因为汤米·巴尔班不停地打岔。后来,维奥莉特的丈夫介入,结果就有了这场决斗,亲爱的。决斗定于今天早晨五点钟,也就是一小时后。”他突然想起自己的伤心事,不由发出了一声叹息,“真希望参加决斗的是我。反正我也没什么活头了,还不如死在决斗场上好。”他说不下去了,由于过分悲哀,身子抖得厉害。

楼上的那扇铁质百叶窗再次砰地打开,又是那个人用英语喊道:“好啦,别再说啦!”

这时阿贝·诺思从旅馆里走了出来,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一眼瞧见了他们(他们的身后是大海以及已经发白的天空)。他刚要开口,罗斯玛丽摇了摇头让他别说话。三个人又朝前走了走,在路边的另一条凳子上坐了下来。罗斯玛丽看得出阿贝有点紧张。

“你这么早起来干什么?”阿贝问她。

“我刚起床。”她笑了起来,但想起楼上那个抗议的声音,便急忙止住了笑声。

“是让夜莺的歌声吵醒了吧?”阿贝若有所指地说,随后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八成是让夜莺的歌声吵醒的。这位缝衣娘 把发生的事告诉你了吧?”

坎皮恩正色说道:“我说的都是我亲耳听到的。”

随后他离座而起,转身就走了。阿贝挨着罗斯玛丽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凶?”罗斯玛丽说。

“我凶吗?”阿贝颇为惊讶地说,“他一大早就在这里哭哭啼啼,哪能怪我。”

“哦,也许他有伤心事吧。”

“可能是这样。”

“决斗是怎么回事?谁要决斗?我猜想那辆车里发生了什么怪事。是不是真的?”

“这当然不是好消息,但恐怕的确是真的。”

第十章

阿贝开始用局外人的语气讲述昨晚发生的事情。当时,戴弗家的那辆车在半路停了下来,而这场风波就起于厄尔·布雷迪的车超过去的那一时刻。那时,维奥莉特·米基思科在向艾布拉姆斯夫人透露一个她意外发现的有关戴弗夫妇的秘密,她说她到他们家楼上后,结果看见了一幅情景,让她印象很深。汤米·巴尔班是戴弗家的看门狗,自然就出面干涉了。其实,维奥莉特讲的事情让人既兴奋又后怕。这种感觉是众人都有的。朋友们谁不希望戴弗夫妇能和和睦睦的,戴弗夫妇甚至比他们意识到的还要重要!?当然,这种和睦是有代价的。有时候,他们两口子就像芭蕾舞剧中光彩照人的角色,吸足了人的眼球,谁知背后有多少隐情。幕后的故事最应该了解!不管怎么说吧,迪克把一些男人引荐给自己的妻子尼科尔,而汤米就是当中的一个。米基思科夫人一个劲儿说她要讲出真情时,难怪汤米会出面阻挠。当时只听汤米说道:“米基思科夫人,请不要再议论戴弗夫人了。”

“我又没有跟你说话。”维奥莉特顶了他一句。

“我想最好别再说他们的闲话了。”

“他们就这么神圣吗?”

“别去议论他们。说点别的什么吧。”

阿贝说汤米坐在坎皮恩边上的一个位子上,具体情况还是坎皮恩告诉他的。

“嗬,你管得可真宽。”维奥莉特回敬道。

谁都知道深夜乘车是怎么一种情状——聚会过后大家都是一副懒散的样子,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对什么都不闻不问,或无聊乏味,或昏昏欲睡。所以,当汽车停下来,巴尔班大声吼叫时,大家吓了一跳,不知出了什么事。只听他吆喝道,声音高得就像在命令骑兵冲锋陷阵:“这儿离旅馆只有一英里远,你们可以走回去。你们是想自己下车,还是想让我把你们拖下车?要不然就闭上你的臭嘴,让你的老婆也闭嘴,米基思科!”

“你是个恶棍。”米基思科说,“你以为你肌肉发达我就怕你?可我不怕!不行咱们就决斗见分晓……”

他漏嘴说出的这句话正中汤米的下怀,因为汤米是个法国人 。只见汤米欠过身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就算把这件事敲定了。随后,司机继续把车往前开。你们的车就是在这个时候超了过去。后来,两个女人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话,一直到旅馆都没有停。

汤米打电话给戛纳的一个朋友,让他做副手。米基思科说他不打算请坎皮恩做他的副手,因为坎皮恩对这种事不会太热心,所以他打电话给阿贝,电话里什么也没说,只是让阿贝马上过来。维奥莉特·米基思科垮了下来,艾布拉姆斯夫人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给她服了安眠药,于是她就安安静静地在床上睡着了。阿贝一到旅馆就设法同汤米交涉,但汤米坚持让米基思科道歉,其他一概免谈。而米基思科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死都不肯道歉。

等到阿贝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完之后,罗斯玛丽若有所思地问道:“戴弗夫妇知道有人在为他们决斗吗?”

“不知道……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此事与他们有关联。坎皮恩真可恶,不该跟你说起这事,但他还是讲了……我倒是叮咛过司机,说如果他不严把口风,我就用我的旧乐锯把他锯成两半。决斗是两个人之间的生死之战,容不得别人瞎掺和。汤米需要的是一次公平的决斗!”

“但愿不要让戴弗夫妇知道才好。”罗斯玛丽说。

阿贝瞧了瞧他的手表说:“我要上楼去看一下米基思科。你想一道去吗?他觉得自己缺少朋友,没人关心他……我敢说他一夜没合眼。”

罗斯玛丽想象得出:米基思科一定精神紧张、心情绝望,苦苦挣扎着熬了一夜。她对那个人既同情又厌恶,略微犹豫了一下便同意一起去了,随即便带着清晨的那股活力,脚步轻盈地跟在阿贝身旁上楼去了。

米基思科坐在床上,虽然手里还端着一杯香槟酒,但是靠酒精激发出来的那种斗狠的劲儿已荡然无存了,他看上去虚弱不堪,神情痛苦,脸色苍白。显而易见,他彻夜未眠,一直在写东西和喝酒,此时看见阿贝和罗斯玛丽,便一脸茫然地问道:“到时间了吗?”

“没到,还有半小时。”

桌子上摊满了纸。看得出他花了很大的精力在写一封长信。最后几页纸上的字写得很大,很潦草。这时,借着渐渐暗下来的电灯光线,他在信尾签上自己的名字,把信塞进信封,然后交给阿贝说:“请把这封信转交给我妻子。”

“你最好去用凉水冲一下头。”阿贝建议道。

“你觉得冲过会好一些吗?”米基思科迟疑地问,“其实我并不想让大脑太清醒。”

“唉,你现在的脸色太难看了。”

米基思科只好乖乖地走进浴室冲头去了。在浴室里,他大声说道:“我把事情搅得乱成了一锅粥。真不知道维奥莉特怎样才能顺顺当当回美国去。我没有买任何保险,哪里知道会遇到这种事情。”

“别说丧气的话。一个小时后,你一定能平安回来,照常吃你的早餐!”阿贝说。

“我相信会这样的。”米基思科说着走出了浴室,头发湿漉漉的,然后盯着罗斯玛丽看了看,仿佛这才刚看到她一样,他的眼眶突然变湿了。“我的小说还没有写完呢,叫我感到痛心的就是这个。你不喜欢我,”他冲着罗斯玛丽说道,“这我也没办法,谁叫我是个穷酸文人呢。”他含糊、沮丧地感叹一番,无奈地摇着头。“我栽过很多跟头,犯过许多错误,但再怎么说我也算跻身于名人之列了。”

说到这里,他打住了话头,把已经熄灭的纸烟又吸了几口。

“我倒是喜欢你,只是觉得你不该跟人决斗。”罗斯玛丽说。

“不错,原本揍他一顿出出气就得了,可现在开弓没有回头箭了。都怪我一怒之下做了一件本不该做的事情。我这个人是个火爆脾气……”他用眼睛紧盯住阿贝,仿佛在等着阿贝对此提出质疑。随后苦笑一声,将早已熄灭的烟蒂举到嘴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麻烦在于决斗是我提出的……当时维奥莉特要是不再唠叨,我是不会提出决斗的。当然,即使现在也不晚——我可以一走了之,或者置之不理,付之一笑。可是,这样一来,维奥莉特恐怕再也不会敬重我了。”

“会敬重你的,而且会更加敬重你。”罗斯玛丽说。

“不会的,你是不了解维奥莉特。她一旦占了上风,就会骑在你脖子上撒尿。我们结婚十二年了,有过一个女儿,七岁时死了,以后的日子有多么糟糕可想而知。我们两个都有过一些私情,都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可是我们的感情却疏远了。昨天夜里她还骂我是个胆小鬼呢。”

罗斯玛丽心里为他感到难过,但没有吱声。

“事已至此,咱们还是看看怎样才能把危险程度降到最低吧。”阿贝说着,打开了一只皮箱,“这里面是巴尔班决斗用的手枪,我借来让你熟悉一下。他把这些手枪装在旅行箱里一直随身带着。”他拿出一把老式手枪,掂了掂分量。

罗斯玛丽见了心惊肉跳,不由叫出了声。米基思科焦虑不安地看了看箱子里的枪,问道:“到时候是不是叫我们各站一处,用这种四五口径的手枪对射?”

“这还不清楚。”阿贝冷冷地说,“依我看,用长管手枪瞄得更准。”

“距离是多远?”米基思科问。

“这个我问过。如果是你死我活的决斗,双方的距离是八步远;如果是为了了结小小的恩怨,距离是二十步远;如果仅仅是为了荣誉而战,距离是四十步远。我提出把距离定为四十步,他的副手表示同意。”

“很好。”米基思科说。

“普希金的小说中写过一场精彩的决斗,”阿贝回忆说,“决斗双方都站在悬崖边上,一旦中枪就坠崖而死。”

米基思科觉得那样的决斗离他太遥远,太书卷气。他用凝重的目光望着阿贝问道:“现在做什么?”

“你要不要下水游一会儿泳,振作一下精神?”

“不了,不了,我不会游泳。”他叹了口气。“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无奈地说,“我简直鬼迷心窍,竟然要去决斗!”

这种事他平生第一遭遇上。实际上,他这种人耽于虚幻世界,一旦遇到铁一般的残酷现实,便惊讶得手忙脚乱。

“咱们该走了。”阿贝见他有点气馁,便催促了一声。

“好吧。”米基思科猛地灌了一口白兰地,把酒瓶揣到口袋里,带着几乎是凶狠的神情问,“要是我万一打死了他,他们会把我投进监狱吗?”

“我会帮你越过边界,到意大利去的。”阿贝说。

米基思科扫了一眼罗斯玛丽,随后带着歉意对阿贝说:“走之前,我还想单独同你谈点儿事。”

“你们两个伤着谁我都不希望,”罗斯玛丽临离开时说,“这场决斗愚蠢透顶,真应该想办法阻止才对。”

第十一章

罗斯玛丽下了楼,见坎皮恩待在空荡荡的前厅里。

“我看见你上楼了。”坎皮恩有些兴奋地说,“米基思科还好吧?决斗什么时候开始?”

“不知道。”罗斯玛丽感到有点恼火,觉得他说起决斗,就好像要去看马戏团表演一样,而米基思科则是节目中的悲剧性小丑。

“你跟我一起去吧?”他问道,那口气仿佛已经订好了看表演的座位,“我租了旅馆的汽车。”

“我不想去。”

“为什么不去?看人决斗也许会少活几年,但这样的机会我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咱们可以从远处看嘛。”

“你为何不请邓弗里先生跟你一起去?”

坎皮恩不听则已,一听气得单片眼镜都掉了下来(衣服遮住胸毛,眼镜便没有了藏身之地),他挺直腰杆说道:“今生今世我都不愿再见他。”

“哦,这个嘛,反正我恐怕去不成。母亲会不高兴的。”

罗斯玛丽说完回房间去了。斯皮尔斯夫人睡眼惺忪地动了动身子,高声问道:“你上哪儿去了?”

“我睡不着,出去走了走。你继续睡吧,母亲。”

“你到我的房间来。”罗斯玛丽听见母亲坐起身叫她过去,于是便走进母亲的房间,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为什么你不去看看呢?”斯皮尔斯夫人说,“你不必走近,但事后你可以帮帮忙呀。”

罗斯玛丽不喜欢看决斗的场面,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去。斯皮尔斯夫人还没有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迷迷糊糊回忆起了往事——那时身为医生的丈夫还在,常有人夜间死亡或受伤,家属找上门来求丈夫去医治。这时,只听她对女儿说道:“我想让你单独闯荡世界,多见见世面。为雷尼拍宣传片时,比决斗更残酷的场面你可没少见。”

罗斯玛丽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让她去看决斗,但她服从了母亲那坚定、清晰的声音——正是这个声音在她十二岁的时候把她送进巴黎奥德翁剧院的舞台入口处学舞蹈,出来时,还是这声音迎接她。

罗斯玛丽来到旅馆外边的台阶上,看见阿贝和米基思科乘车离去了,心想这下就不用去了。谁知旅馆的那辆汽车却从转弯处开了过来。路易斯·坎皮恩满脸喜色,大呼小叫地把她拉上车,让她坐在他的身旁,说道:“我躲着不叫他们看见,怕他们不让去。瞧,我还带了电影摄影机呢。”

罗斯玛丽无奈地笑笑,觉得他如此乐于去看别人决斗未免太糟糕了,而且不仅糟糕,简直有些丧失了人性。

“我感到奇怪,为什么米基思科夫人不喜欢戴弗夫妇?”她说,“他们待她可是相当好呀。”

“哦,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待她好不好,而在于她究竟看到了什么。由于巴尔班的干涉,我们一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你不是为这件事伤心?”

“噢,不是,”坎皮恩说着,声音都变了,“我是为回到旅馆后发生的另一件事伤心。不过,现在我不操那份心——彻底撒手不管了。”

说话间,他们的车跟着另一辆车向东行驶,沿着海岸经过瑞昂莱潘 ,只见那儿有一家新的娱乐场正拔地而起。此时已四点多钟,蓝灰色的天空下,出海的第一批渔船正嘎吱嘎吱地出港驶向蓝绿色的大海。过了瑞昂莱潘之后,他们离开大路,朝偏僻的乡村开去。

“这是去高尔夫球场,”坎皮恩说,“我敢肯定他们是要到那儿决斗。”

他的话果然不错。阿贝的车在前面停了下来。这时,东方出现一抹红黄色,看来又是一个大热天。罗斯玛丽和坎皮恩让司机把旅馆的汽车开进松树林,他们俩藏在林中的阴影里,紧挨着那片高尔夫球场。在被太阳晒得发白的球道上,阿贝和米基思科来回踱着步,后者时不时地抬起头来,活像一只通过嗅气味来观察周围动静的兔子。不一会儿,远处的开球区有人影在晃动,罗斯玛丽和坎皮恩认出那是巴尔班和他的法国助手走了过来——那位助手的腋下夹着手枪盒。

米基思科有些惊惶,溜到阿贝身后,喝了一大口白兰地,随即借着酒劲迎了上去。但阿贝叫住了他,自己走上前去同那个法国人交谈。这时,太阳已跃出了地平线。

坎皮恩抓住罗斯玛丽的胳膊,用一种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叫道:“我受不了了!这太可怕了,会叫我……”

“你把手松开!”罗斯玛丽呵斥了一句,随后情绪激动地用法语念了一句祈祷词。

决斗双方面对面站定。巴尔班挽起袖子,两只眼睛在阳光下闪着亮光,显得有点急躁,不过他在裤缝上蹭手心时,动作倒还不紧不慢。米基思科喝了白兰地,显得无所畏惧,还噘起嘴吹了一声口哨,晃着大鼻子,完全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阿贝拿着块手帕走上前去。那个法国助手把脸转向一旁。罗斯玛丽屏住呼吸,对米基思科顿生怜悯之情,对巴尔班却恨得牙根痒痒。

“一,二,三!”阿贝扯着嗓子喊道。

决斗双方同时开了枪。米基思科晃了晃身子,但随即便站住了。两个人都没有打中对方。

“行了,这就够了!”阿贝叫道。

决斗双方走到了一起。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巴尔班,看他有什么话说。

“我声明:这样的结果我不满意。”巴尔班说。

“什么?你当然满意了。”阿贝不耐烦地说,“你只是嘴上说不满意罢了。”

“你那位难道不愿意再打一枪?”

“你说的不错,是不愿意,汤米。你要决斗,我的当事人已经奉陪了。”

汤米轻蔑地大笑一声,说道:“这么远的距离真是太离谱了。搞这种闹剧实在叫人不习惯。你的当事人可别忘了这不是在美国。”

“你嘲笑美国是没有用的。”阿贝语气严厉地说了这么一句,但马上就换上了息事宁人的腔调,“该收手时就收手,汤米。”接着,他们交头接耳地说了一会儿话。末了,巴尔班点了点头,冲着那位刚刚跟他交过手的敌人冷冷地欠了欠身。

“不握一下手吗?”被请来照料伤员的法国医生提议说。

“他们彼此早就认识。”阿贝回答道。随后他对米基思科说:“走,咱们走吧。”

他们快步走开时,米基思科欣喜地紧紧抓住阿贝的胳膊。

“等一等!”阿贝说,“应该把汤米的枪还给他。他以后决斗时还要用呢。”

米基思科把手枪递了过去,粗声粗气地说:“让他见鬼去吧!你告诉他——”

“是不是让我告诉他,你还想再打一枪?”

“哼,该打的我已经打过了。”米基思科一边往前走,一边高声说,“我的表现可圈可点,难道不是吗?我可不是胆小鬼。”

“那你是个发酒疯的酒鬼。”阿贝抢白了他一句。

“不,我不是酒鬼。”

“好吧,好吧,就算你不是吧。”

“就算我喝了点酒,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米基思科的自信心越来越强,愤怒地望着阿贝,又问了一声:“你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你硬是不承认,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战场上每个人都是醉醺醺的,难道你不知道吗?”

“好了,咱们就忘了这事吧。”

然而,这件事并没有彻底结束。后边的树丛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那个医生走了过来。

“对不起,先生们,”他气喘吁吁地说,“你们能不能把酬金付给我?当然,这是应该付给医生的费用。巴尔班先生只有一张一千法郎的大钞,兑不开,另一个人的钱包落在家里了。”

“法国人就是爱打小算盘。”阿贝对米基思科说。然后他问医生:“多少钱?”

“让我来付这笔钱!”米基思科说。

“不用,我带了钱。我们处境都不太妙。”

阿贝把医生的辛苦费付给了他,而米基思科突然转身走进灌木丛里,在那儿呕吐起来。他的脸色比先前更为苍白了,不过同阿贝一起沐浴着玫瑰色的霞光向汽车走去时,却龙骧虎步、神情昂扬。

坎皮恩仰面躺在灌木林中大口喘气——在这次决斗中,唯有他一人被吓破了胆。罗斯玛丽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用穿着便鞋的脚不停地踢他,一直踢得他醒过神来为止。此时此刻,她觉得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想着再过几个小时就又可以见到意中人了(在她的心目中,他们仍是她最初在沙滩上结识的“戴弗夫妇”)。

第十二章

罗斯玛丽和诺思夫妇、迪克·戴弗以及两个年轻的法国音乐家,共六个人,一道在沃伊津餐馆等候尼科尔。他们一边等一边观察餐馆里的其他顾客,看他们是否气度雍容。迪克夸了海口,说除了他以外,没有哪个美国人能在举止上做到从容不迫。大家伙正是要找一个典型例子予以反驳。但情形看来不妙——凡是进餐馆的人,不出十分钟,无不抓耳挠腮。

“男人实在不应该把上蜡的胡子刮干净。”阿贝说,“不过,迪克绝对不是唯一举止得体的人……”

“瞧着吧,我就是唯一的。”

“要说唯一,恐怕应该是镇定自若的人中唯一清醒的。”

正说着,只见一个衣着考究的美国男子携两个女伴走了进来。那两个女伴一进门就慌慌张张地冲过去占了一张餐桌。突然,那男子发觉有人在注视他,不由抬起手整了整领带,仿佛领带上鼓了个包一样。另有一群人走进来,还没有落座,其中的一个男子一个劲儿用手拍他那刮得光溜溜的脸颊,还有一个人手里拿着已熄灭的雪茄烟头,机械地忽而举起忽而放下。别的人即便没有这般举动,也会摆弄眼镜或拈胡须,而没有胡须的人则摩挲他们光溜溜的下巴,要不然就抓耳挠腮。

接着,一位大名鼎鼎的将军走了进来。阿贝断言此人在西点军校上过学,西点军校的第一学年不准任何学员打退堂鼓,要求之严令学员们终生难忘。阿贝跟迪克赌五美元,说此人一定举止得体。

只见将军两手自然垂放于身体两侧,耐心地等待座位。接着,他的胳膊突然向后一摆,姿势有点像跳水那样,惊得迪克叫出了声,以为他失去了控制,可是那位将军马上又恢复了原样,让大家松了口气。眼看危机就要过去,侍者把将军的椅子拉出来……

将军却突然抬起手,动作快得如流星赶月,猛地搔了搔他那纹丝不乱的灰白色头发。

“看到了吧?”迪克得意地说,“我就是唯一的。”

罗斯玛丽对此深信不疑。迪克意识到罗斯玛丽是他最忠实的听众,于是他谈笑风生,让他们这个小圈子洋溢着欢乐的气氛。一时间,罗斯玛丽竟将别的餐桌的顾客视若无物。他们虽说来到巴黎已经两天,但实际上他们好像仍觉得像躺在沙滩遮阳伞下那般。前天晚上他们一道参加了贵族军事院校的联欢舞会。罗斯玛丽曾参加过好莱坞上流社交界的晚会,相形之下便觉得军事院校的联欢舞会难以应对。迪克却如鱼得水,不断跟人寒暄(当然,他在结交朋友方面也是有选择的)。戴弗夫妇似乎交际很广,而每次见到朋友都很亲热,好像长时间没见十分想念一样,会显出一副惊讶的神情说:“喂,你们这一向躲到哪里去了?”接着重新组建自己的朋友圈子,对于外人则口气委婉但永久地谢绝入内。罗斯玛丽似乎很快也学会了区别对待——对于那些自己在不得意的时候认识的人,但后来她识破了他们,厌恶他们,将他们弃之不理。

他们的聚会有时美国味儿很浓,有时又没那么美式。迪克使他们恢复自我,任岁月蹉跎,也不知度过了多少个年头。

餐馆里光线暗淡、烟雾缭绕,餐架上的生鲜食品散发出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正当大家伙望眼欲穿的时候,尼科尔翩然而至,穿一身天蓝色衣服,犹如一朵云飘了进来。从众人的目光可以看出,大家都在欣赏她的美丽,于是她粲然一笑以示感激。起初,大家温文尔雅,一副正人君子相,后来便有些忘乎所以,尽情打趣和相互嘲笑,最后还畅想未来,列了一大堆规划。他们具体都说了些什么、笑了些什么,过后谁都记不清楚,反正他们笑声不断。男人们把三瓶葡萄酒灌下了肚,三个女人则各有各的风度,堪称美国不同阶层妇女的代表人物——尼科尔是一位白手起家的美国资本家的孙女,也是利普·韦森菲尔德家族 一位伯爵的外孙女;玛丽·诺思是一位熟练的裱糊匠的女儿,同时也是泰勒总统 的后裔;罗斯玛丽则出身于中产阶级的中等阶层,被她的母亲送进好莱坞,提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高度。这三个女性彼此相似,与许许多多美国其他女性却有着不同。她们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她们都喜欢跟男性打交道,周旋于男性世界里,而非游离其外,同时又保持独立的个性。她们不是根据自己的出身,而是凭着运气物色如意郎君——找到如意郎君,就变身为贤妻良母;找不到,则沦为混迹于上流社会的风尘女子。

罗斯玛丽觉得此次午餐气氛融洽,叫人心情愉快,部分原因在于午宴的人数——在座的只有七人,而这个数字是一个精彩午宴的极值。也许还有一个原因:她是这个圈子的新鲜血液,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使得圈内人彼此之间的龃龉一时消散。散席后,她请一位侍者将她引到了后边的一个昏暗的电话间里(法国餐馆的后边都有这样的电话间),借着橘黄色的灯光查了号码,随即给法美联合电影公司拨通了电话。对方说《父女情深》的拷贝他们肯定是有的,只是目前租了出去,但他们这个星期的晚些时候将会在圣安吉斯大街三百四十一号为她放映这部影片,让她到时候找克劳德先生即可。

电话间是个半隔间,紧邻衣帽间。罗斯玛丽挂上电话,听见五英尺远的一排衣服后面传来了两个人压低的声音。

“这么说,你还是爱我的?”

“当然爱,我对天发誓!”

罗斯玛丽听出女的是尼科尔,于是站在电话间门口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出去。

就在她犹豫不定时,却听到了迪克的声音:“我太想要你了,咱们现在就回旅馆去吧!”尼科尔轻轻地呻吟了一声。罗斯玛丽一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从语气却可以听出所以然来。那两人神神秘秘的,这叫她心里一阵激动。

“我想要你。”迪克说。

“我四点钟回旅馆。”尼科尔说。

罗斯玛丽大气都不敢出地站在那儿,直到那两人说话的声音远去。起初,她甚至感到惊愕,因为据她观察那对夫妻并无如胶似漆的感情,相互之间比较淡漠。此时此刻,一股难以名状的激情传遍了她的全身。她不知自己对此是羡慕还是反感,只觉得自己的内心受到了深深的触动。回餐厅的路上,她感到孤零零的。不过,回想起刚才的情景,她心潮起伏——尼科尔那句充满激情的话“当然爱,我对天发誓!”久久回响在她心中。刚才目睹的一幕让她有一种特殊的情绪,尽管跟她本人关系不大,但回味起来,她内心感到那是合情合理、天经地义的,因而她绝无一丝一毫出演爱情片时所产生的那种厌恶感。

虽然这件事与她无关,可现在她却深陷其中。同尼科尔一起去购物时,她仍在思索迪克和尼科尔的约会,甚至比尼科尔本人更上心。她开始用新的眼光看待尼科尔,重新评估尼科尔的魅力,深深感到尼科尔是她所见过的最有魅力的女性——尼科尔端庄、虔诚、忠实,身上有一种含而不露的东西。她用母亲那种中产阶级的观点细细想来,尼科尔的这种素质也反映在了她对金钱的态度上。罗斯玛丽的钱是靠她自己努力奋斗挣来的——她之所以能来欧洲旅游,是因为她为了拍片子能够在一月份的大冷天一天往水里跳六次(她的体温一大清早便从99度上升到了103度 ,后来还是母亲出面拦住了她)。

在尼科尔的指点下,罗斯玛丽用自己的钱买了两件衣服、两顶帽子和四双鞋子。尼科尔则按两页纸长的购物清单买东西,另外还买了些陈列在橱窗里的商品。她喜欢什么就买什么,而所购物品并非全都自己用,有些是送给一个朋友的。她买了彩色珠子、沙滩上用的折叠软垫、人造花、蜂蜜、客人用的床、皮包、围巾、鹦鹉、玩具房间中的小摆设以及三码长的对虾色新布料。她还买了十几件泳装、一条橡胶鳄鱼、一副黄金和象牙制成的旅行象棋、几块要送给阿贝的大号亚麻手帕和两件麂皮夹克(一件是翠鸟蓝色,一件是大红色,均购于爱马仕商店 )。她的购物观完全不同于上流社会的风尘女子——她们只买内衣和珠宝,说到底是购买职业装备或者说买保险品,而她在购物时则随心所欲。为了她,许许多多的人奉献出了聪明才智和辛勤的劳动。为了她,火车从芝加哥出发,穿过广袤的大地,抵达加利福尼亚;橡胶厂浓烟滚滚,各个工厂的传送带不停地运转;男工在缸里搅拌牙膏,从铜制的桶里汲取漱口剂;女工在八月里手脚麻利地将番茄酱装入罐头盒中,或在圣诞夜前夕的杂货店里忙得不可开交;印第安混血儿在巴西的咖啡种植园里辛勤劳作,一辆辆新型拖拉机在田间耕作(这些拖拉机不再是某些发明家独享的专利)。为尼科尔做贡献的人数量庞大,以上所述仅仅是其中的一部分。这是一个完整的体系,每个环节都干得热火朝天、轰轰烈烈,最后就有了尼科尔潇洒购物的场面——此时的尼科尔情绪亢奋,犹如一个面对熊熊燃烧的大火绝不退却的消防队员,脸上焕发出红光。她的人生准则非常简单,其中也隐含了她不祥的命运,只不过被她诠释得异常确切,显得典雅大方,势必会被后起之秀罗斯玛丽亦步亦趋地加以仿效。

快到四点钟的时候,只见尼科尔立在一家商店里,肩头站着一只鹦鹉,平时并不多话的她突然说出了一长串话:“那天你拍电影,要是不跳水就好了……对这种事情,我有时感到很纠结。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我们家住在柏林,我当时十三岁,家母尚在人世。我姐姐要去参加一个宫廷舞会,请帖上列着三位王子的名字(这些都是皇帝的侍从一手安排的)。谁知就在动身前半小时,她突然感到下腹疼痛,发起了高烧。医生说她得了急性阑尾炎,需要做手术。但家母有她的打算,于是姐姐就在晚礼服下缚了一只冰袋去参加舞会,一直跳到两点,第二天上午七点才接受了手术。”

看来,自我约束不无好处;所有体面人物对自身都是很严格的。转眼到了四点钟,罗斯玛丽老想着此刻迪克在旅馆里等着尼科尔,于是盼着尼科尔赶快去,免得让他久等。她心里急得不得了,嘀咕着:“你为什么还不去呀?”突然,她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你要是不愿去,就让我去好啦!”而尼科尔却不疾不徐,又进了另一家商店,为她俩买了紧身衣,还买了一件送给玛丽·诺思。直到这时,她才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于是像是丢了魂般招手叫了辆出租车。

“再见,”她对罗斯玛丽说道,“今天很开心,你说是不是?”

“简直开心极了。”罗斯玛丽答道。说出这句话比她想象的要困难,当尼科尔乘车离去时,她整个身心都在表示抗议。

第十三章

迪克拐了个弯,踩着挡泥板继续顺着战壕朝前走,来到一架潜望镜跟前停下来,用它瞭望了一会儿,然后登上台阶,从胸墙上方放眼望去。前方灰暗的天空下是博蒙特哈默尔 ,左边是带有悲剧色彩的蒂耶普瓦勒高地。他举起自己随身带来的野外双筒望远镜观望着前面的景象,觉得嗓子眼像被悲伤堵住了一样。

顺着战壕朝前走,他看见伙伴们在下一个转弯处等他,不由得心潮澎湃,想把心中的感受告诉他们,让他们了解那段历史,可是又觉得阿贝·诺思才是打过仗的人,而他却没有。

“那年夏天,这片土地每英尺就有二十个人阵亡。”他对罗斯玛丽说。后者听了,放眼看了看那光秃秃、没有多少绿色的平原,只能看见一些低矮的仅仅有六年树龄的小树。这天下午,即使迪克再补缀几句,说眼下他们正遭受炮击,她也会相信的。她对他的爱最终发展到这么一步,现在她已尝到了痛苦的滋味,开始感到绝望了。她茫然不知所措,想跟母亲讲一讲目前的状况。

“战后仍有许许多多的人死去,咱们不久也会长眠于地下的。”阿贝用宽慰的口气说道。

罗斯玛丽热切地等着迪克的下文。

“看见那条小河了吧?咱们两分钟就可以走到它跟前,而英国人抵达那里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一个帝国前赴后继,缓慢地向前推进,而另一个帝国缓慢朝后撤退,一天撤退几英寸,战场上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一代欧洲人再也不愿打仗了。”迪克说道。

“还说这一代欧洲人呢!他们刚刚才平息了土耳其的战事,在摩洛哥又燃起了战火……”阿贝说。

“那是两码子事。在西线是不可能再打了,起码很长时间内都不会再有战争。年青一代就是想打,也打不起来了。若说第一次马恩河战役 那样的仗,他们还是可以打的,但绝对不是此处发生的这种。打这样的仗需要有虔诚的宗教信仰、深厚的经济基础和物资保障,还要有各阶层之间密切的合作。俄国人和意大利人在这些方面是成不了气候的。打这样的仗,你必须全身心投入,回顾那一长串记都记不全的历史。其中,你必须记住圣诞节,记住印有王储及其未婚妻肖像的明信片,记住瓦朗斯 的小咖啡馆、菩提树大街 的啤酒花园 以及市政厅的婚礼,记住自己曾去德比 看过赛马,记住你祖父的大胡子。”

“这样的战役是格兰特将军 一八六五年首创于彼得斯堡 。”

“才不是呢!他只是首创了大屠杀而已。若论首创者,应该是刘易斯·卡罗尔 、儒勒·凡尔纳 以及那个写《温蒂妮》的作者 ,是喜欢打滚木球的乡村教堂执事、马赛的教母以及在符腾堡 和威斯特伐利亚 的小胡同里遭诱奸的少女。啊,这是一场爱之战,中产阶级百年的爱情倾泻于此。这是最后的一场爱之战!”

“你这是想把这场战役交给D. H.劳伦斯 论输赢。”阿贝说。

“一阵强烈的爱情暴风雨袭来,将我静谧的爱情安乐窝夷为了平地。”迪克有点伤感地继续说道,“你说是不是,罗斯玛丽?”

“我不知道,”罗斯玛丽一脸严肃地回答,“你应该是什么都知道的。”

这时,他们俩落在了其他人的后边。突然,土块和小石子雨点般向他们飞来。阿贝躲在另一个转弯处的后面大呼:“战争的幽灵又一次钻进了我的体内。我可是有俄亥俄州 百年爱情作为后盾的,等着我把这条战壕炸上天吧。”他从掩体后探出了头。“你们被炸死了……难道不懂战争游戏的规则吗?刚才扔的可是手榴弹呀。”

罗斯玛丽捧腹大笑。迪克抓起一把小石子要予以还击,但马上又扔到了地上,带着歉意说道:“恕我不能还击。银线已经剪断,金碗已经打破, 滔滔江水东流去,我这样一个浪漫主义者倍感无能为力。”

“我也是个浪漫主义者。”罗斯玛丽说。

他们走出那经过修复已变得齐整的战壕,来到一块悼念纽芬兰 阵亡将士的纪念碑前。罗斯玛丽读着碑文,热泪夺眶而出。像绝大多数女子一样,她的情绪也很容易受别人影响——她很想听听迪克的见解,以此判断哪些事物是荒唐的,哪些事物是可悲的。而此时她最渴望的是对方能洞悉她的心思,知道她在爱着他。可是现实颠覆了她的愿望——她怀揣一腔激动人心的爱情梦想,却行走在昔日的战场上。

离开纪念碑,他们坐上汽车启程返回亚眠 。一阵温润的毛毛细雨飘落在新栽的小树和低矮的灌木丛上。沿途可见各种六年前丢弃的东西,有哑弹、炮弹壳、炮弹、手榴弹、辎重、钢盔、刺刀、枪托和破烂的皮靴等,堆放在那里,就像火葬场的柴垛。在道路的转弯处,前边突然出现了一大片白色的坟头。迪克让司机把车停下,说道:“那个女孩在这儿呢,手里仍拿着花环。”

大家看着他下了车,目送他向女孩走去——那女孩手拿花环,心神不宁地站在墓地门口,而她的出租车司机在等着。她是个红头发的田纳西 姑娘,他们今天上午在火车上遇到过她。她来自诺克斯维尔 ,是来给哥哥扫墓的。只见她脸上挂着恼怒的泪花,声音哽咽地对迪克说:“陆军部给我的号码肯定是错的,碑上是别人的名字。我从两点钟一直在找,可这么多的坟墓,哪能找得到。”

“我要是你,就不看碑上的名字,随便把花环献给哪一座坟都可以。”迪克建议说。

“你认为我应该这么做?”

“我想你哥哥会希望你这么做的。”

天渐渐暗下来,雨越下越大。女孩把花环放在了进门的第一座坟上,并接受迪克的建议,把她的出租车打发走,搭他们的汽车一起回亚眠。

女孩陈述的事情叫罗斯玛丽伤感,使得她又落下了眼泪。这实在是一个催人泪下的日子,她似乎知道了某些事的真相,只是那真相究竟是什么她却不甚了了。日后回想起来,这天下午整体来说还是一个令人高兴的下午——当时只觉得它平淡无奇,仅仅是连接过去和未来的一个环节,最后才发现它给人带来的是欢乐。

亚眠是座能勾起人回忆的紫色的城市,战争带来的那种凄凉气氛仍未散尽,就像巴黎火车北站和伦敦的滑铁卢车站那等地方一般令人伤感。白天,这样的城市让人沮丧——二十年前的那种狭小的有轨电车从大教堂前面铺有大块灰色卵石的广场驶过;就连天空似乎也带着过去的那种陈旧的味道,犹如旧照片一般黯然失色。但是天黑以后,街头便恢复了生机,呈现出法国生活中极为惬意的一面——烟花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咖啡馆里有人在争论,唇枪舌剑,往来不休;情侣紧紧地相互依偎,飘然从街上走过,去寻找既省钱又舒适的过夜之地。迪克一行人坐在一个高大的拱廊下等火车——烟雾、嘈杂的说话声和音乐声从那高高的拱顶飘散出去。他们身边有一个管弦乐队在满怀激情地演奏《是的,我们没有香蕉》,乐队指挥看上去极为投入,似乎陶醉其中,于是他们为之拍手喝彩。那个田纳西女孩忘掉了悲伤,也高兴了起来,甚至还挤眉弄眼同迪克和阿贝调情。他们俩则善意地跟她开着玩笑。

后来,他们登上了去巴黎的火车,而那些符腾堡人、普鲁士近卫军、阿尔卑斯山地步兵、曼彻斯特磨坊主和昔日的伊顿公学 的学生则三三两两地继续在亚眠温润的雨雾中寻欢作乐,没完没了地过那种醉生梦死的生活。上车后,他们开始吃车站餐馆制作的夹有意大利香肠和贝尔培斯乳酪的三明治,喝法国的博若莱葡萄酒。尼科尔有些心不在焉,她烦躁地咬着嘴唇,翻看着迪克带来的战场游览指南——实际上,迪克一如既往地对这次游览做了深入研究,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归纳为指南,手法有点像他平时举办晚会。

第十四章

到了巴黎,尼科尔十分疲乏,原计划去看规模宏大、美轮美奂的装饰艺术展览会,此时也就去不成了。伙伴们让她留在乔治王旅馆休息。当她通过灯光映照的玻璃门,身影消失在门厅的时候,罗斯玛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尼科尔对她而言是一种压力——母亲对她也有压力,但母亲的压力是善意的、能够估摸到的,而尼科尔的压力叫她捉摸不透,让她有点害怕。

十一点钟,她和迪克以及诺思夫妇来到了塞纳河上一家新开张的船屋咖啡馆。桥上的灯光射在河面上,波光粼粼,似有无数个清冷的月亮在晃动。罗斯玛丽和母亲以前住在巴黎,有时她们会在星期天乘坐小轮船到叙雷讷去游玩,途中会谈到对未来的打算。虽然母女俩囊中羞涩,但斯皮尔斯夫人对罗斯玛丽的美貌抱有十足的信心,竭力在她心里培植雄心壮志,情愿把所有的钱都押在女儿的“亮点”上。罗斯玛丽在事业上一炮打响,回报了母亲的关怀……

自从来到巴黎,阿贝·诺思身上就老有一股淡淡的酒味,眼睛里布满血丝,可能是太阳晒的和喝酒喝的。罗斯玛丽发现他每到一处便开怀畅饮,真不知他太太玛丽·诺思怎么能受得了。玛丽很文静,除了常常会发笑,其他时候她总是静静的,因而罗斯玛丽对她了解很少。她喜欢将一头直直的乌发朝后梳,像是瀑布似的自然披散下来——那乌发会时不时地轻轻荡过鬓角,而就在快要遮住眼睛的时候,她会一甩脑袋,把头发又甩到后边去。

“阿贝,喝完这杯酒,咱们今晚早点儿回去吧。”玛丽的声音轻柔,但透出一丝烦愁,“你不要在这船上喝得太多。”

“天晚了,”迪克说,“咱们最好都走吧。”

阿贝板起他那端庄、高贵的面孔,露出一种固执的神情,以坚定的语气说:“不走,不能走。”说到这里,还特意停顿了一下,“不能走,现在还不能走。必须再来一瓶香槟。”

“我不能再喝了。”迪克说。

“不是让你喝,而是让罗斯玛丽喝。她天生能饮,她母亲说她在浴室里老放着一瓶杜松子酒……”

阿贝说着,把第一瓶里剩下的酒全倒在了罗斯玛丽的杯子里。罗斯玛丽来巴黎的第一天,因喝了几夸脱的柠檬水呕吐了一通,以后就再也没有喝过什么饮品,现在却重新开杯,喝起了香槟酒。

“这是怎么回事?”迪克嚷嚷道,“你可是说过不喝酒了呀。”

“我没说过永远不喝。”

“你母亲会怎么说呢?”

“我就喝这一杯。”罗斯玛丽说。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喝点酒——迪克喝了酒,虽不太多,但毕竟喝了,她认为自己喝了酒也许可以和他的关系更进一步,以此作为实现愿望的一个台阶。她喝得太猛,呛了几下,然后补充说道:“另外,昨天是我的生日——我已经十八岁了。”

“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呢?”大家气愤地说。

“我不愿让你们为此张罗,费时又费力。”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说道,“这就算是庆祝了。”

“这当然不算数。”迪克斩钉截铁地说,“明天的晚餐是你的庆生宴,可别忘了。十八岁,这样的年华,该是多么重要啊!”

“我常想,十八岁以前,人生毫无意义。”玛丽说。

“是的,”阿贝表示同意,“过了十八岁也没什么意义。”

“阿贝觉得他的人生只有登上前往美国的轮船才会有意义。”玛丽说,“这次去纽约,他可是来真的,把一切都规划停当了。”她说话的口气似乎有点厌烦,就好像这一席话对她而言只是毫无意义的空话,仿佛她和丈夫的人生追求,或者说是失败了的尝试,已经成了一场空梦。“他将在美国创作歌曲,我则到慕尼黑唱歌。一旦我们夫妻团圆,就可以叱咤风云,无往而不胜了。”

“那真是太好了。”罗斯玛丽有了一点醉意,附和道。

“来,再给罗斯玛丽倒一杯香槟酒。再来一杯,她就可以摸清淋巴结的活动规律了——淋巴结是在十八岁才开始发生作用的。”阿贝说。

迪克宽厚地朝阿贝笑笑。他喜欢阿贝,但早已对他不抱希望了。接着迪克说道:“从医学的角度来说,这是错误的。咱们还是走吧。”

阿贝听出他有一丝居高临下的意思,于是淡淡说道:“我有预感,不等你把科学论文写出来,我的新曲子就会在百老汇亮相了。”

“但愿如此,”迪克心平气和地说,“但愿如此。我甚至愿意搁笔,不写你所说的‘科学论文’了。”

“别这样,迪克!”玛丽叫出了声,声音里含着诧异和震惊。罗斯玛丽以前从未见过迪克脸上这般毫无表情,觉得他宣布的这项决定非同小可,禁不住跟玛丽一道叫出了声:“别这样,迪克!”

但迪克突然又大笑一声,说道:“不写这篇论文,可以写另一篇嘛。”他说着从桌旁站起了身。

“迪克,请你坐下。我想知道……”

“改日再说吧。再见,阿贝!再见,玛丽!”

“再见,亲爱的迪克。”玛丽微笑着说。此时,船屋咖啡馆里几乎已没有了顾客,而她似乎很愿意继续待在这条空船上。她是个勇敢的、有前途的女子,如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着丈夫走南闯北,不断改变着自己,却丝毫不能对丈夫如何选择人生道路产生影响。有时回想起自己暗地将前程寄托在这么一个丈夫身上,未免有一些灰心丧气。不过,她身上总是罩着一层吉祥之气,仿佛她本身是一种象征……

第十五章

“你要放弃的是什么论文?”在出租车里,罗斯玛丽热切地望着迪克问道。

“小事一桩,不值得一提。”

“你是个科学家?”

“我是个医生。”

“哦,是吗?”罗斯玛丽高兴地笑了起来,说道,“我父亲也是个医生。那你为什么不……”她没把话说完,就顿住了话头。

“没有什么神秘的。我可不是在事业的高峰弄出了什么丑闻,灰溜溜躲到了里维埃拉,只是暂时歇业罢了,说不定哪一天又重打锣鼓另开张了。”

罗斯玛丽仰起脸静静地等着迪克吻她。他看了她一会儿,好像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似的,随后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用面颊在她柔嫩的脸上蹭了蹭,接着又低头久久地端详她。

“真是一个乖巧、可爱的孩子。”他正色说。

罗斯玛丽嫣然一笑,两只手习惯性地抚弄着他衣服上的翻领,说道:“我爱上你和尼科尔了。其实,这是我的秘密……我甚至不想同别人谈论你,因为我不愿意再有人知道你是多么出色。老实说……我爱你和尼科尔……真的。”

这种话迪克不知道听过多少回了,甚至觉得调子都是一样的。

突然,她朝他挨了过来。迪克凝视着她,顿时感到两人之间年龄的差异消失了,于是便喘着粗气热烈地吻她,仿佛管不上她只是个小女孩了。

可就在这时,罗斯玛丽往后一缩身子,依然偎在他怀里,叹了口气说:“我已经决定放弃你了。”

迪克吃了一惊,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错话,让对方误以为已经拥有了他。

“我刚刚来了兴头,你这样可不地道。”他故作轻松地说。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就好像爱了许多年一样,她说得动情,声音都有点哽咽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迪克真想哈哈大笑,可是却没有笑出声,只是心里在想:“你不但长得漂亮,而且善于逢场作戏。谁不知道你的一举一动都是装出来的——或佯作陷入情网,或假装满脸羞涩。”

昏暗的出租车里,罗斯玛丽香气袭人(她身上洒的是和尼科尔一起买的香水)。只见她又偎了过来,紧紧贴在迪克身上。迪克吻了她,但心里却没有喜悦感。他知道对方并非没有激情,可是觉得对方的激情丝毫没有展现在她的美眸中或芳唇上,只能闻得到她的娇喘里有一股淡淡的香槟酒的味道。她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他,于是他又吻了她,但这一次感到一阵心寒,因为对方的吻虽然是天真无邪的,可是在接吻时她的眼睛却望着他身后那茫茫的夜色,望着那漆黑一团的世界。她还不明白,要爱就应该用一颗心去爱。等到她明白过来,全身心地融入充满深情的爱河之中,那时他就可以不假思索、无怨无悔地拥有她。

罗斯玛丽在旅馆的房间位于迪克夫妇房间的斜对面,更靠近电梯间。当二人走到她的门口时,她突然说道:“我知道你不爱我……我也不抱有这个奢望。你曾说我应该把我的生日告诉你,现在你也知道了。我想让你到我的房间里来,就算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吧。我有话要对你说。就一会儿。”

他们走进房间,迪克随手关上了门。罗斯玛丽紧挨着他站着,没有碰他。这个夜晚的经历使她的脸色不再红润——只见她脸色十分苍白,像是舞会结束后被遗弃的一枝白色康乃馨。

“你笑的时候,我好像总能看见你的牙床那儿有个豁口——那是你掉乳牙留下的。”迪克说话时恢复了父辈的口吻,也许是因为尼科尔就在近旁的缘故吧。

谁知他话刚落音,罗斯玛丽就凑上前,紧紧贴在他身上,以悲哀的语气低声说:“拿去吧。”

“拿去什么?”

迪克惊呆了,如木雕石塑般站在那儿。

“动手吧,”她喃喃细语道,“啊,求你动手吧,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即使我不喜欢这种事,我也不会在意的……我从未有过这种欲望,每次想起来就讨厌,可现在我不会讨厌的,而是渴望你这样做。”

罗斯玛丽对自己感到吃惊,万万想不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仿佛置身于十年修女般的生活中读到、电影里看到及梦里遇到的情境中。蓦然,她觉得她这是在扮演一个绝妙的角色,于是便满怀激情地投入了进去。

“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迪克老成持重地说,“是不是酒喝多了,管不住舌头了?不管怎样,全当没说吧。”

“不,不是那回事。我想让你马上这样做,占有我,为我指点迷津。我是你的,完完全全是你的——这是我心里的愿望。”

“有一点你考虑过没有?你知道这会给尼科尔造成多大伤害吗?”

“她不会知道的。这是我和你的事情,跟她无关。”

迪克听了,温和地接口说:“可我爱尼科尔,这是事实。”

“你可以爱更多的人,而不仅仅局限于一个人,难道不可以吗?这就像我爱我母亲,同时也爱你——现在,我对你的爱更深一分。”

“另外,其实你并不爱我。也许你以后会爱上我,而那时你的生活会变得一团糟。”

“不会的。此事发生以后,我保证再也不跟你见面。我会带上母亲马上回美国。”

迪克执意不肯,但看到她那年轻漂亮的脸蛋和粉嫩的芳唇,心里很不忍,于是便换了一种语气说:“你这是感情用事,一时冲动而已。”

“啊,求你了,即使让我怀孕,我也不在乎。我可以像电影里的女孩一样,到墨西哥去生孩子。这跟我想的完全不同——以前那些男演员吻我,总让我感到讨厌。”(迪克看得出她一门心思要干那种事。)“那些男演员,有的牙齿又大又丑。而你却不同,是如此英俊潇洒。我渴望你把这件好事做成。”

“你可能认为这种事仅仅是亲一亲、吻一吻而已,意思是让我吻一吻你?”

“嗬,别跟我逗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知道你压根就不爱我。”罗斯玛丽说到此处,突然感到有些自卑,平静了下来,“我也没抱这种奢望。我很清楚,我在你眼里是微不足道的。”

“一派胡言!我只是觉得你年纪太小罢了。”迪克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说:“要学的还多着呢。”

罗斯玛丽在焦急地等待着,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可是却听对方说道:“缘分不到,恐怕也就不能如你所愿了。”

她沉下了脸,满肚子的委屈和失望。迪克不假思索地说:“你我必须理智……”他把话说了半截就咽了回去,随她走到床跟前,在她身旁坐下,而她泪流满面。他一下子困惑起来,倒不是为这件事的道德问题而困惑,因为从各方面来看,此事都万万不可为。此时此刻,他心里一片茫然,平日的儒雅风度以及处事安然若素的能力一时间全都跑到了爪哇国里。

“我早就知道你不会愿意的,”她哭哭啼啼地说,“这本来就是个渺茫的希望。”

他站起身来说:“晚安,孩子。十分抱歉和遗憾。忘掉它吧,不要往心里去。”他说话的口气,就像医院里的护士劝病人好好睡觉一样,“你将会有许多追求者,最好在初恋时有清白之身以及纯洁的感情。你可能觉得这是老派的观念,是不是?”他说完抬腿向门口走去,而她望着他,感到非常纳闷,真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见他朝前又走了一步,步子迈得十分慢,还回头望了她一眼。刹那间,她真想冲过去拽住他,把他的嘴、耳朵、衣领等都吃了,把他整个人囫囵吞下肚。直到看见他将手按在门的把手上,她这才彻底放弃了,一头扑倒在了床上。房门关上后,她起身走到镜子那儿,开始梳理她的头发,一边轻轻抽噎着。像往常一样,她把头发一口气梳了一百五十下,接着又梳了一百五十下,一只胳膊酸了,就换上另一只胳膊,继续梳下去……

第十六章

一觉醒来,她心里已风平浪静,只感到无地自容。看一眼镜子里自己如花似玉的容貌,她却仍恢复不了自信,只是触动了昨日的伤痛。母亲给她转来一封信,是那个去年秋天带她去参加耶鲁毕业舞会的男孩写的,说他到了巴黎。然而这封信也不能帮她消除痛苦——那段记忆对她来说十分遥远。她走出房间去见戴弗夫妇,觉得一颗心沉甸甸的,备受煎熬。不过,见了面后,她和尼科尔一道去试衣服时,她就像尼科尔一样显得声色不露,叫人捉摸不透,像戴了一层面具。途中,尼科尔谈论到一个感情受挫的女售货员,说道:“大多数人都觉得别人很在乎他们的言行,其实不然。他们以为别人会在赞同他们和反对他们之间摇摆不定。”这番话叫罗斯玛丽很受用,觉得是一种慰藉。要是处于昨天那种亢奋的心境,她肯定会不以为然,可今天她恨不得将那件事忘干净,也就感到此话很入耳了。尼科尔的美貌和智慧令她欣羡,此时也破天荒地第一次叫她感到了嫉妒。记得在临离开高斯旅馆之前,她母亲曾以漫不经心的口气说尼科尔是个大美人。她当时觉得母亲的话太直白,意思是说她和尼科尔相比还算不上美人。不过,她并没有因此而烦心,因为她最近明白她有她自己的动人之处——她的魅力似乎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得来的,就像法语一样,是通过学习获得的。可坐在出租车里,她看着尼科尔,暗中拿自己同尼科尔比较,她觉得尼科尔身段袅娜,一张樱桃小口有时紧闭、有时微启,时刻都可能邂逅到浪漫的爱情。尼科尔年轻时是绝代佳人,年纪大了也会风韵不减,脸上的皮肤依然会平展如初——她简直就是个美人坯子!她有撒克逊人 的血统,白肤金发。以前她楚楚动人,一头金发如金色的云团,而今发色变深,让她看上去更是艳压群芳。

“我们在那儿住过。”罗斯玛丽突然指着圣佩雷斯大街的一幢房子说。

“这倒有些奇怪。因为我十二岁时,母亲、芭比和我曾在那儿住过一个冬天。”尼科尔指着街对面的一家旅馆说。望着那两幢灰暗的房屋,她们不由回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

“那时我们刚在湖边盖了森林别墅,正在过节俭日子。”尼科尔继续说道,“最起码,我和芭比以及家庭女教师过的是节俭日子,而我母亲则在周游世界。”

“我们那时也很节俭。”罗斯玛丽说道,但她很清楚“节俭”一词对她们而言有着不同的含义。

“我母亲提起那家旅馆总是斟词酌句,把它说成是一家‘小旅馆’……”尼科尔咯咯一笑,笑声仍是那么迷人,“我的意思是,她从不说那是一家‘廉价旅馆’。假如哪个阔气的朋友问起我们的地址,我们从不说:‘我们住在贫民区的一个脏兮兮的小窝里,那儿有自来水就很不错了。’我们会说:‘我们住在一家小旅馆。’仿佛所有的大旅馆对我们来说都太吵闹,太俗气。当然喽,朋友们总是能识破我们,见人就嚼舌头。但母亲却不在乎,总说这证明我们了解欧洲,而这就是欧洲的民情。她当然了解欧洲啦,因为她是德国公民嘛。不过,她的母亲是美国人,而她自己则是在芝加哥长大的,因而,与其说她是欧洲人,不如说她是美国人。”

她们两分钟后要去见其他人,便在卢森堡公园对面的古伊尼莫大街下了车。下车时,罗斯玛丽重新调整了一下心态。她们这是到诺思夫妇家聚餐——诺思夫妇住在公寓楼的高层,下面是一片绿树,屋里空荡荡,没有什么家具。罗斯玛丽今天的心情已不同于昨天——她和迪克见面时,二人的目光相遇后又匆匆掠过,犹如鸟儿振翅一飞而过。之后,一切都顺顺当当的,气氛非常好。她知道迪克正在悄悄地爱上她,于是感到无比幸福,觉得爱的暖流在全身涌动。一种坚定不移、清晰可辨的自信在增长,在她的心头欢快地歌唱。她几乎不看迪克,但她知道一切都顺风顺水。

饭后,罗斯玛丽同戴弗夫妇以及诺思夫妇一起去法美联合电影公司,在那儿见到了那个叫科利斯·克莱的青年。此人是罗斯玛丽的朋友,来自于纽黑文市 ,是罗斯玛丽打电话约来的。他是佐治亚 人,尽管在北方受教育,思想观念却仍是南方的,传统、保守,甚至有些刻板。去年冬天,她还认为他很有魅力,两人曾手拉着手从纽黑文乘坐汽车到了纽约。而现在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他了。

在放映室里,罗斯玛丽坐在科利斯·克莱和迪克的中间。放映员在装《父女情深》的胶片,一位法国管理人员围着她打转,时不时说几句美国俚语。“是的,孩子。”放映机卡壳时,只听他说道,“祸来啦,这下可没辙了!”后来,灯光熄灭了,咔嗒咔嗒一阵响,电影准备放映了。罗斯玛丽终于可以和迪克静静地待在一起了——在半明半暗的放映室里,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他们肩挨着肩。迪克嘴里在喃喃低语:“啊,亲爱的罗斯玛丽。”尼科尔在这排座位的边上,有点坐立不安,而阿贝又是咳嗽,又是擤鼻子。后来,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电影开始放映。

罗斯玛丽出现在了银幕上——那是一年前的她,一副学生模样,头发披散在背后,一绺一绺,硬撅撅的,就像塔纳格拉 陶俑的头发。啊,她是多么年轻,多么天真无邪,完全是她母亲精心呵护出来的纯情少女!只见她在专注地剪纸板娃娃,尽显少女纯真的天性,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邪念。她至今仍记得当年穿着那身洋溢着青春气息的丝绸衣服时内心的感受——她那时觉得自己充满了朝气和激情。

作为《父女情深》里的主角,她是不是勇敢无畏,经历了许多磨难?她是那么甜蜜,那么可亲可爱,她难道不可爱吗?她一挥小拳头,便将骄奢淫逸、腐化堕落一扫而光。在她的面前,就连命运女神也退避三舍,于是便出现了柳暗花明的奇迹——什么三段论啦辩证法啦,什么合理不合理啦,全都遁形匿迹了。正在家中洗碗的家庭妇女看了这样的镜头,一定会忘情地潸然泪下。别说家庭妇女,甚至就连影片里的一个女子也哭成了泪人儿,差不多把罗斯玛丽的镜头都抢走了。那女子在耗资不菲的场景里哭个不停——她在邓肯·法福 餐厅里哭,在机场和只拍了两个镜头的快艇比赛中哭,在地铁里哭,最后还在浴室里哭。然而,罗斯玛丽光彩照人,仍是核心人物。她表现出善良的性格、不畏艰险的勇气以及坚定的决心,不管庸俗世人的冷嘲热讽。她所展现的是一副尚未脸谱化的面容,简直感人至深,观影期间令所有的人都心潮澎湃、感情跌宕起伏。中间休息的时候,灯亮了起来,大家对她报以热烈的掌声。迪克心悦诚服地对她说:“我简直太吃惊了。你一定会成为银幕上的翘楚,一颗闪亮的明星!”

休息后,大家继续观看《父女情深》。后半场演的是苦尽甘来的幸福日子,父女团圆的美好场景表现出浓郁的恋父情结。迪克对心理学家的这种恶劣的多愁善感皱起眉来。电影放完了,灯亮了。时机到了。

罗斯玛丽趁着这个机会向大家宣布道:“我有一个小安排——安排迪克试镜。”

“什么?”

“一个试镜。他们要选一位演员。”

屋里一片寂静,连掉根针在地上都可以听得见。后来,诺思夫妇忍不住笑出了声。罗斯玛丽观察着迪克的脸色,看见他的脸像爱尔兰人那样抽搐了一下,于是知道他是明白她的苦心的。不过,尽管她毫不怀疑这是一张好牌,同时又觉得这张牌出的不是时候。

“我不想试镜。”迪克口气肯定地说。随后,他通盘考虑了一下眼前的处境,接着心平气和地说:“罗斯玛丽,我让你失望了。拍电影对一个女子来说不失为一个好职业,可对我却是赶鸭子上架。我仅仅是个迂腐的医生,只会在我的小天地里兜圈子。”

尼科尔和玛丽左右夹攻地讽刺他,劝他抓住这个机会,说的话夹枪带棒,二人因为自己没受到邀请而心生恼怒。后来,迪克引用评论演员的一段尖酸的话结束了这场风波:“门口戒备森严,门内却空空如也——也许,空空如也的状况透露出去会叫人颜面扫地。”

罗斯玛丽和迪克及科利斯·克莱同乘一辆出租车离去——把科利斯送到住处后,迪克要带罗斯玛丽去赴一个茶会。因为有事(那是一些阿贝·诺思拖到最后才想起来要做的事情),尼科尔和诺思夫妇不能去参加茶会。

在出租车里,罗斯玛丽对迪克发起了牢骚,说道:“我本来想让你试镜,效果好了,我就可以把片子带到加利福尼亚去。他们要是喜欢,你就能脱颖而出,在我演的片子里当男主角。”

迪克大为感动,说道:“你真是一片热心肠。不过,我看你演就够了。你演得好极了,是我看过的最棒的演员。”

“《父女情深》的确是一部好片子。”科利斯说,“我看过四遍了。据我所知,纽黑文有个男孩看了十二遍——有一次他竟然一路赶到哈特福德 去看这部电影。可是,我带罗斯玛丽去纽黑文的时候,他却害羞得不敢见她。你能想得到吗?这个小姑娘把他们全都镇住了。”

迪克和罗斯玛丽四目相对,很想单独谈谈,但科利斯硬是不理解他们的心思,他说道:“我住在鲁特西亚旅馆,先送送你们吧。”

“还是我们送你吧。”迪克说。

“我送你们更方便些,一点也不费事的。”

“我觉得最好还是我们送你吧。”

“但是……”科利斯刚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明白了过来,于是话锋一转,开始同罗斯玛丽商量下次见面的时间。

最后,他终于下了车——一个影子一样无足轻重,但十分讨人嫌的第三者离去了。后来,不知怎的,出租车按照迪克给的地址停在了一个处所,这叫罗斯玛丽颇感意外。迪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愿意进去吗?”

“我无所谓,你说怎样就怎样。”罗斯玛丽答道。

迪克想了想说:“反正我得进去坐坐。她想买我一个朋友的几幅画,而那位朋友手头紧,正缺钱。”

罗斯玛丽用手理了理弄乱的头发,表示愿意奉陪。

“咱们只待五分钟。”迪克做出了决定,说道,“那些人你不会喜欢的。”

听他这么一说,罗斯玛丽猜想屋里肯定是些乌七八糟的人,或枯燥乏味、古板呆滞,或低级趣味、酗酒成性,或招人讨厌、纠缠不休,都是些戴弗夫妇避之唯恐不及的人。至于进屋后见到的是怎样的场景,她事先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的。

第十七章

这幢房屋在风格上仿照位于木樨街的红衣主教莱兹的宫殿,可是一进门,罗斯玛丽就发现里面全无怀古的幽思,也无现代的情调。房屋砖石结构的外壳似乎给人以面向未来的超前感,一迈入门槛(如果可以被称为门槛的话),步入一个长长的大厅,那儿有许多蓝色的钢架和镀银的架子,还有许多古里古怪的棱镜,你会有触电的感觉,产生焦躁不安的情绪,还会觉得反胃,就好像早餐吃下了难以下咽的燕麦和麻药一样。这种感觉却跟你在装饰艺术展览会的展览厅里的那种感觉完全不同——在展览厅里,你是身在其中,而非像现在这般站在镜子面前出洋相。罗斯玛丽有一种戏中人的感觉,必须得装模作样,估摸着其他的人八成跟她感受相同。

屋里大约有三十个人,其中多为女性,个个都像是路易莎·梅·奥尔科特 或塞居尔夫人 创造出来的艺术形象——这些人谨小慎微,一举一动都准确无误,就像是用手捡玻璃碴,生怕被扎伤。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或者说整个群体似乎都无法掌控周围的环境,不能像支配属于自己的艺术品那样;不管周围的环境怎样神秘,他们都无可奈何——无人知道这个大厅究竟意欲何为,因为它变化莫测,正在悄然改变着性质,似乎已经不是大厅了。你来到这里,会觉得步履维艰,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就像走在十分光滑的活动楼梯上。除非你具有以上所说的用手捡玻璃碴的那种本事,否则别想行动自如——这里的大多数人正是受到这种限制,才有了如此窘境。

这些人按类型可分为两种。在第一种类型里,有美国人,也有英国人——这些人在春光明媚的时候,以及在融融的夏日,会纵情狂欢,一味追求精神刺激。这种人有的时候会非常安静,甚至可以说是蔫了吧唧,而有的时候则突然爆发出活力,四处惹是生非,不是与人争执,就是行拐骗之事。第二种类型可以被称为剥削者,靠剥削他人为生,相对而言比较沉着、冷静,有着自己的人生目标,不愿虚度光阴,此时在这个大厅里尚能保持情绪稳定。如果说这个大厅光怪陆离,很有特色,那么,这种特色来自于第二种类型的人。

这个“弗兰肯斯坦” 一口将迪克和罗斯玛丽吞进了肚子里,然后立刻就把他们分开了。罗斯玛丽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不知所措的小人物,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希望有人能过来为她指点指点。不过,大厅里慌乱不知所措的非止她一人,这叫她觉得自己并不比别人更尴尬。另外,她的训练发挥了作用,做了几个半军事化的动作——辗转腾挪,她终于走到了一个地方。她发现自己看似在和一个女孩说话——一个生得齐整的乖巧女孩(该女孩有一张英俊少年的脸),实际上她被说话的声音吸引了—斜对面四英尺远的金属楼梯口那儿有人在交谈。

那儿的长椅上坐着三位年轻女子,个个身材修长、腰肢纤细,小头小脑,戴着模特那样的头饰,身穿黑色时装,说话时脑袋一摆一摆的,很是优雅,像长茎上的花朵,也有点像眼镜蛇的脑袋。

“哼,他们可真是够显赫的,”其中的一个女子说道,嗓音低沉、圆润,“在整个巴黎,他们恐怕是最爱出风头的了。这一点是谁都不能否认的。可毕竟……”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那些话他说了又说……岂不知‘话说三遍淡如水’。只能叫人付之一笑。”

“我比较喜欢生活中经历风雨的人。”又有一个女子说道,“对于她,我是不喜欢的。”

“说实在的,对他们两口子我历来都不十分感兴趣,对他们的朋友也是如此。比如说,那个贪杯好饮的诺思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来了吗?”

“他没来。”头一个说话的那个女子回答道,“不过,若论魅力,你得承认那些人能拔头筹。”

罗斯玛丽这才听出她们原来正在谈论戴弗夫妇,于是气得连身子都僵硬了。说话的那女子身穿浆得笔挺的蓝色衬衫、灰色外套,有一双亮晶晶的蓝眼睛,脸蛋红扑扑的,活脱脱一个广告女郎,她一见罗斯玛丽便大献殷勤,将挡在她们之间的东西一件件推开,生怕罗斯玛丽看不见她。最后,罗斯玛丽看到的是她的一副虚伪的嘴脸,心里感到十分厌恶。

“我想请你吃顿午饭或晚饭,后天也行。你肯不肯赏脸?”那女子以央求的口气问。罗斯玛丽没吱声,而是用目光四下寻找迪克,最终发现他和女主人在一起(他一进来,就一直在跟女主人说话)。二人目光相遇,迪克冲她微微点了点头。与此同时,那三个脑袋像眼镜蛇的女子用挑剔的目光打量她,而她也毫不示弱地盯着她们,好像在说她听见了她们刚才的言语。后来,她礼貌且果断地说了声再见,结束了这种冷峻的对峙,到迪克那儿去了——这样摆脱窘境的招数是她刚跟迪克学来的。那个女主人有高挑的个子,是个美国的富家女,逍遥自在地享受着国家繁荣所带来的财富,此时在向迪克打听高斯旅馆的情况,问这问那的,显然是想在那儿下榻。尽管迪克不愿多说,她仍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直至罗斯玛丽走到跟前,她才感觉到自己没有尽到地主之谊,于是向四周看了看,对罗斯玛丽说:“你有没有看见哪个风趣的人,可以跟他……”她一边说一边想找到一位能让罗斯玛丽感兴趣的男士,但迪克说他们必须走了。随后,他和罗斯玛丽立刻走掉了,跨过那道象征着未来的门槛,一步就迈到了代表着过去的石头大门前。

“是不是很糟糕?”迪克问。

“是的。”罗斯玛丽小鸟依人般地回答道。

“罗斯玛丽?”

“怎么啦?”她喃喃地问,声音怯怯的。

“我心里很乱,觉得很糟糕。”

她的身子哆嗦着,痛苦地啜泣了几声,声音清晰可闻。“你带手帕了吗?”她嗓音发颤地问。此刻哪里有伤心落泪的时间!这对情侣很快就沉浸在爱河中不能自拔,贪婪地利用那分分秒秒飞逝的时光。车窗外,那绿色和奶油色相间的暮色渐渐隐没,街上亮起了霓虹灯,有火红色的、淡蓝色的,也有幽灵般绿色的,在静静的雨雾里闪闪烁烁的。此时已经快六点钟了,街上行人熙攘,各家餐馆灯火通明。他们乘坐的出租车转弯向北,从沐浴在粉红色灯光里的协和广场跟前疾驰而过。

最后,二人终于彼此分开,忘情地看着对方,嘴里念叨着对方的名字——那两个名字像具有魔力一样,轻轻地、久久地荡漾在空气里,比任何别的名字都要缠绵,甚至比绕梁的音乐还难以消散。

“我都不知道昨天晚上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罗斯玛丽说,“莫非是喝酒喝糊涂啦?以前我可从来没有那样过。”

“没什么,你只不过说了声你爱我。”

“我确实爱你,欲罢不能。”这时,罗斯玛丽总算可以哭一场了。只见她拿出一方罗帕,呜呜咽咽哭了一通。

“恐怕我也爱上你了,”迪克说,“这可不是一件好事情。”

随后,二人又念叨起对方的名字来。接着,他们倒在了一起,就好像车身一颠,将他们颠在了一处似的。她的酥胸紧紧贴在他的身上,温暖的樱桃小口香津津的,此刻属于他们二人。他们快活得忘乎所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看,只是喘着粗气,恨不得将对方吞进肚里。此时的他们略感疲惫,在一个温柔的世界里休憩,犹如紧绷的琴弦松弛了下来,似柳条椅般嘎吱嘎吱响。他们的神经敏感、脆弱,必须从对方那儿寻求安慰,于是便嘴对嘴、胸贴胸……

二人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之中,彼此对对方都产生了种种幻想,种种不切合实际的幻想,由于心灵水乳交融,已全然不顾其他的人际关系。他们达到这种境界,似乎是出于天真和无知,是阴差阳错走到了一起——由于诸多偶然事件的发生,他们才认定彼此是相爱的。他们达到这种境界是清清白白的(或者说看起来如此),事先并无花前月下的约会,也无耳鬓厮磨的偷情。

不过,对迪克而言,这样的爱情历程很短——还没到达旅馆,他的爱情就转了弯。

“真是无能为力啊,”他神情慌乱地说,“我爱你,但我昨晚所说的事实却是改变不了的。”

“这没有关系。我只是要你爱我——只要你爱我,一切都好办。”

“不幸的是我确实爱你,但不能让尼科尔知道——甚至不能叫她有丝毫的怀疑。我和尼科尔必须一同生活下去。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可不仅仅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

“请你再吻我一次吧。”

他吻了她,但一颗心却在瞬间远离了她。

“不能让尼科尔受到伤害……她爱我,我也爱她……这你应该是理解的。”

她当然理解,正因为理解,才不愿伤害他们。一开始她就知道戴弗夫妇彼此相爱,但也知道他们之间的爱是冷静的爱,就跟她与母亲之间的感情相似。人与人之间这样对外来者的爱是不是表明人的内心缺乏炽热的激情?

“我爱尼科尔,”他猜透了她的心思,于是解释道,“是发自于内心的爱。这种感情很复杂,说是说不清的。那场疯狂的决斗就是由这样的感情所引发的。”

“那场决斗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以为这事是瞒着你的。”

“你以为阿贝能保守秘密?”他语含讥讽地说,“你可以把秘密告诉给广播电台,或把它登在街头小报上,但千万不要把它告诉给一个每天至少要醉三四次酒的人。”

她笑着表示同意,同时朝他怀里偎了偎。

“这样你就知道我和尼科尔的关系是错综复杂的。她看上去是个坚强的人,其实并非如此。正是这一点让问题复杂化了。”

“哦,这些以后再说吧!现在,亲亲我吧,爱我吧!我将会悄悄地爱你,决不让尼科尔看见。”

“你真善解人意。”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旅馆。罗斯玛丽慢行几步,落在了他后边,从后边欣赏着他,心里充满了崇拜。但见他脚步轻盈,仿佛刚完成了一件大事,现在正奔向前方去执行新的重大使命。好一个寻欢作乐的高手,婚姻幸福的呵护人!他头戴一顶精致的帽子,手戴一副黄色手套,拎着一根沉甸甸的手杖,真是风度翩翩!她不由心想:如果今夜能跟他共度良宵,该是多么令人销魂啊!

他们上楼去,中间要爬五段楼梯。在第一段楼梯口,他们停下脚步接吻;在第二段楼梯口,她接吻时就比较谨慎了;在第三段楼梯口,她便更谨慎了。在爬第四段楼梯时,她中途留住脚步,飞快地和他吻别。但在他的恳求下,她陪他又回到下面的那个楼梯口,缠绵了一会儿之后,复又拾级而上。最后,二人伸出手,顺着楼梯的栏杆握别,随即各自将手抽回。迪克下楼去为晚上的聚会做些安排;罗斯玛丽跑回自己的房间,着手给她母亲写信。她觉得内疚,因为她方才完全把母亲忘到了九霄云外。

第十八章

戴弗夫妇对于赶时髦、追时尚并不感兴趣,但他们嗅觉灵敏,愿意随着时尚的节奏和韵律前行——迪克圈子里的人都喜欢热闹,如果在寻欢作乐的空隙有机会呼吸一下夜晚清新的空气就更好了。

这天晚上的聚会简直就是一场闹剧,变化多端,先头有十二个人,后来变成十六个,四人一组乘车在巴黎兜风。一切就像是在预料之中,不时有人加入他们的行列,好似变魔术,以领队或导游的身份陪他们一程,然后销声匿迹,接着便另有人取代他们——似乎人人养精蓄锐一整天,就为了迎接这一时刻的到来。罗斯玛丽赞叹不已,觉得这样的聚会别出心裁,跟好莱坞的聚会大不相同,尽管后者气势恢宏。他们花样翻新,还弄来了一辆波斯国王的汽车。至于迪克是从哪儿搞来这部车子,用了什么贿赂手段,这些都无关紧要。罗斯玛丽欣赏的只是它新颖、稀奇的一面(这两年,在她的生活中,新颖、稀奇的玩意儿层出不穷)。这部车的底盘产于美国,是特制的,轮毂是银质的,散热器也是银质的。车厢里镶嵌了无数的人造宝石,当这辆车下星期抵达德黑兰时,这些人造宝石就会被宫廷珠宝匠用真正的珠宝替换。车子后面实际上只有一个座位,因为国王乘车外出必须一人独坐。于是,他们便轮流乘坐这辆车,坐在那铺满地板的貉皮上开开洋荤。

迪克无处不在,是核心人物。罗斯玛丽默默地对自己始终带在身边的母亲的肖像说:这天晚上的迪克简直棒极了,她从未见过如此风雅的人。她将迪克同跟前的几个人做了一番比较——无论是那两个被阿贝尊敬地称为“亨吉斯特少校和霍尔瑟先生”的英国人、一位斯堪的纳维亚的王储、一位刚从俄国回来的小说家,抑或热情洋溢、妙语连珠的阿贝,还是半途加入但一路陪伴的科利斯·克莱,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迪克。迪克自始至终表现出蓬勃的激情和无私的奉献,让她着了迷。他施展个人魅力,热情地对待各种类型的人,似乎游刃有余,表现出高超的技巧,而其他人缺乏主动性,一味依赖他,就像一群士兵依赖给养。

事后回想起来,她觉得有几个时刻是她最幸福的时刻。首先,最叫她感到愉悦的是跟迪克翩翩起舞的时刻——她如花似玉、光彩照人,而迪克高大魁梧、身体健壮。他们脚步轻盈,舞姿优雅,仿佛置身于美丽的梦境之中。迪克带着她在舞场上这儿跳跳,那儿跳跳,巧妙地向二十五位看客展示她的美,就像展示一束艳丽的鲜花或一块华贵的锦缎。有一刻,他们停下舞步,只是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清晨的那段时光,他们俩单独待着——在衣帽间紧紧拥抱,旁边挂着别人的帽子和外套,她把自己汗津津的搽过粉的年轻躯体紧紧贴在迪克的身上,将衣服弄得皱巴巴的。

而她笑得最开心的时刻则是在后面。当时他们一共六人,全都是昨晚聚会中的精英人物。大伙儿站在丽兹饭店昏暗的门厅里,告诉值夜班的守门人,说潘兴将军 就在门外,他要在门厅这儿吃鱼子酱、喝香槟酒,并强调说:“潘兴将军容不得拖拖拉拉的作风。他有人有枪,可不是好惹的。”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几个侍者,神情慌乱,七手八脚在门厅里摆了一桌酒菜。伪装成潘兴将军的阿贝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他们恭立迎候,唱了几句依稀记得的战歌。原来,他们几个是怪侍者虎头蛇尾,对他们冷热不均,觉得自己受到了慢待,这才设置了这么一个圈套——结果,门厅里所有的家具被集中起来,搭成了一张古里古怪的大餐桌,看上去像是戈德堡漫画 中怪异的机械装置。阿贝看了直摇头,说道:“也许,最好偷一把乐锯来……”

“够啦!”玛丽打断他的话说。接着,她焦急地对罗斯玛丽解释道:“阿贝该回家去了,可他还在玩这种把戏。必须叫他赶快回去。他要赶十一点钟的火车,免得误船。这很重要——我觉得他的整个前途就取决于能否赶上这趟火车。可是,每次我叫他干什么,他就偏不干,总是跟我唱对台戏。”

“我来劝劝他。”罗斯玛丽主动请缨。

“你?”玛丽怀疑地说,“也许你可以劝得动他吧。”

这时,迪克走到了罗斯玛丽跟前说:“我和尼科尔要回家了。你是不是愿意跟我们一起走?”

罗斯玛丽已经疲惫不堪,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脸色苍白,原本在日光下看上去红润的脸颊此时没有了光泽,有点暗淡。

可是她却说:“我不能走,因为我答应过玛丽·诺思要陪他们……如若不然,阿贝就不肯去睡觉。或许,你可以说得动他。”

“靠劝说是不顶用的。这道理你不明白吗?要是上大学,他是我的室友,如果是第一次耍别扭,劝劝他恐怕还顶用。现在你劝他,屁用都不顶。”迪克说。

“不管怎样,反正我得留下。阿贝说只要我们陪他逛一逛哈勒斯购物中心,他就睡觉。”罗斯玛丽带着一丝挑战的口气说。

迪克飞快地在她的胳膊肘内侧吻了一下。

“别让罗斯玛丽一个人回家,”他们两口子离开时,尼科尔朝玛丽喊道,“咱们要对她母亲负责。”

稍后,罗斯玛丽、诺思夫妇、一位来自纽瓦克的说话声奶声奶气的制造商、无处不在的科利斯以及一位名叫乔治·霍斯普罗泰克森的衣着华丽、油头粉面的大个子印度人,便一道坐上一辆满载着胡萝卜的菜市场卡车走了。一路上,在黑暗中可以闻到胡萝卜根须上的泥土散发出的阵阵清香。罗斯玛丽高高地坐在胡萝卜堆上面,几乎看不见同车的其他人——那几个同伴隐没在相距甚远的街灯之间的大片黑暗之中。那几个人说话的声音远远传来,仿佛他们跟她有着不同的感受,而且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她的心已飞到了迪克那儿,为自己陪诺思夫妇来而感到后悔,真希望自己此刻回到了旅馆,迪克就睡在对面的房间里,或者他就守在她身旁,和她一起待在这融融的、暖暖的黑暗中。

“别上来!”她冲着正要往上爬的科利斯叫道,“胡萝卜会滚下车的。”随后,她朝阿贝扔了一根胡萝卜——阿贝坐在司机旁边,呆呆的像个迟暮的老人……

她踏上归途时,天已大亮,看得见有一群鸽子在圣索皮尔教堂上空盘旋。大家开怀大笑——街上的行人看到的是一个晴朗、炎热的早晨,而他们几个人的思绪仍停留在昨天夜里。

“好一个狂欢之旅!”罗斯玛丽心想,“但是,迪克不在跟前,毫无乐趣可言。”

她觉得有点失落和伤感。就在这时,有一样活动的东西闯入了她的眼帘。原来那是一棵巨大的七叶树,开满了花,正被运往香榭丽舍大街,树身被绑在一辆长长的卡车上,但枝叶欢快地摆动着,似乎在笑——犹如一个可人儿,虽然处境尴尬,但对自己的魅力深信不疑。罗斯玛丽看得出了神,不由将自己比作了那棵树,也跟着快乐地大笑起来,刹那间觉得一切又是那般的美好。

第十九章

阿贝十一点从圣拉扎尔车站动身——他独自站在肮脏的玻璃穹隆顶下面,这还是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即“水晶宫” 时代的产物。他的双手呈死灰色,只有二十四小时不休息的人才有这种颜色。他把手插进外衣口袋,不让人看见他的手在发抖。他摘掉了帽子,看得出只有头顶上的几绺头发梳到了后面,而下面的头发则倔强地披向两边。很难认出他就是两个星期前在高斯海滩游泳的那个阿贝了。

他早早地来了,转动着眼球左看看右看看,身体的其他部位却一动不动,仿佛一动就会精神失控似的。这时,有人拎着看上去簇新的行李包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不一会儿,就见几个准备上车的旅客出现了,远处看是几个小小的黑影,扯着嗓门在叫:“喂,喂,乔勒斯!”

他心里在犹豫着,看是不是有时间到车站酒吧里去喝上一杯,同时用手摸到了口袋里的那卷湿漉漉的一千法郎的钞票。就在这时,他游移的目光落到了幽灵一般出现在楼梯口的尼科尔身上。他注视着她,见她脸上表情僵硬,皱着眉头,像是在想她的孩子似的,那表情与其说是在怀着舐犊之情爱抚孩子,倒不如说是像动物一样在清点幼仔,犹如母猫在清点小猫——人们在找人,却没有看见自己所要找的人时,脸上时常会有这样的表情。

她看见阿贝时,脸上的这种表情便消失了。晨曦凄凉,有着几分悲哀,而阿贝眼睛下面罩着黑圈,在晒红了的脸上清晰可见,使得他看上去有点落魄。二人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

“你要我来,所以我就来了。”尼科尔辩解似的说。阿贝似乎已经忘了为什么要叫她来;尼科尔一边说,一边悠闲地看着从跟前走过的旅客。

“你看见那个有许多男人来为之送行的大美女了吗?她一定会成为你们船上的一枝花!你知道她为什么要买那件衣服吗?”尼科尔越说越快,“你知道为什么除了周游世界的美人,没有其他人会穿这样的衣服吗?知道吗?不知道?告诉你吧!这样的衣服是有故事的——那种衣料本身就是一种故事,如果有人在旅途中寂寞难耐,就很可能会想听她讲讲故事。”

她语速极快,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通就闭上了嘴。从她纹丝不动的脸上,很难看出她刚才发表了一通议论。阿贝挺了挺身子,像是要站起来,却又坐下了。

“那天下午你带我去参加那个滑稽的舞会——就是圣吉纳维芙的那场舞会……”他开口说道。

“这我还记得。玩得很开心,是不是?”

“我并不觉得开心。就是这次见到你,我也不开心。我对你们俩感到厌烦了,不过与你们相比显不出什么,因为你们更是烦透我了。这情况你应该心知肚明。我要是还有精力的话,就去找新的朋友了。”

在她进行反驳时,他注意到她的丝绒手套上有一层蓬松的绒毛。

“跟人怄气实在是愚蠢之举,阿贝。你肯定说的不是心里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自暴自弃,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阿贝陷入了沉思,几次要咳嗽和擤鼻子都被他压了下来。

“这可能是因为无聊才导致的。现在想回过头重新开始,似乎要跨过千山万水。”

一个男子常常会在女人面前演戏,将自己扮作一个无助的孩子,可他一旦觉得自己的确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时,索性就假戏真做了。

“别再找借口了。”尼科尔干脆地说。

阿贝的情绪越来越坏,什么都不想说,只想说难听的话,说纯粹神经质的话。尼科尔无可奈何,只好呆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上,两眼直视前方。一时间,二人谁都不说话,各想自己的心事,恨不得躲到一个有碧水蓝天的地方喘喘气,谁都别见谁。他们不像是情侣,因为他们没有浪漫史,也不像夫妻,因为他们不拥有未来。不过,在此之前,除过迪克,尼科尔最喜欢的人就是阿贝了——阿贝对她更是一往情深,心情沉重、担惊受怕地爱了她许多年。

“对于女人的圈子,我已经烦透了。”他突然说。

“那你就躲到一个只有你自己的圈子里好啦。”

“对于朋友圈,我也觉得厌烦了。全都是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

尼科尔恨不得能把车站的钟拨快些,耳边却听见阿贝在问:“你同意我说的话吗?”

“我是个女人,我的职责是弥合分歧,将拆散的东西聚合在一起。”

“我的职责是将聚合在一起的东西拆散。”

“你喝醉的时候似乎什么都拆散不了,只能拆散你自己。”此时的尼科尔心灰意冷,她感到有点害怕,对阿贝失去了信心。车站里人头攒动,到处是人,但她一个也不认识。过了一会儿,谢天谢地,她总算看见了一个熟人——那是一个高个子女孩,一头浅黄色头发就像戴着一顶头盔似的,正在把几封信塞进邮筒的投信口里。

“那儿有个人,我得过去说句话。阿贝。阿贝,别愣着!你这个傻瓜!”

阿贝不急不躁地目送她走了过去。那女孩转身看见尼科尔,显出一副惊讶的神情。阿贝认出了她,觉得自己在巴黎的哪个地方见过她。他趁尼科尔不在跟前,使劲咳了几声,并捂着手帕干呕,还大声地擤了几下鼻子。天气渐热,汗水湿透了他的内衣。他的手抖得厉害,点烟时一连擦了四根火柴才点着。看来,非得去酒吧喝一杯了。谁知就在这时,尼科尔却回来了。

“真没劲儿!”尼科尔淡淡地说,“她曾经求我去看望她,现在见了我却狗眼看人低,就好像我是什么烂货似的。”她说得激动,哈哈一笑,竖起两根手指做了个不屑的手势,“看来还是别自讨没趣。”

阿贝呛了一口烟,咳嗽了几声,待咳嗽停下来之后说道:“问题在于:不喝酒的时候,你不愿见任何人,而当你喝醉的时候,任何人都不愿见你。”

“你在说谁?我吗?”尼科尔又笑了一声——不知怎的,刚才的那场邂逅反而让她的心情有所好转。

“我说的是我自己。”

“那是你的情况,而我却不同——我喜欢交朋友,交很多很多的朋友……我喜欢……”

尼科尔没把话说完,就见罗斯玛丽和玛丽·诺思走了过来,步子很慢,边走边在寻找阿贝。尼科尔大呼小叫起来:“嘿!喂!嘿!”她高兴得哈哈大笑,把她为阿贝买的那包手帕举在手里挥动着。

阿贝身躯高大,这几个女子在他的跟前显得很不协调——面对着她们,他就像是一艘巨轮的残骸。他虽然有着自身的缺点,放纵、褊狭和尖刻,但对这几个女子却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她们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流露出一种高贵的气质,深知他是一个有作为的人——他曾在过去取得过鼓舞人心的成就,只是那些成就已成为历史,被别人所超越。不过,她们为他身上的意志所担心——以前,那是为了生存而奋斗的意志,现在则成了只求速死的意志。

迪克·戴弗来了,生气勃勃,容光焕发。三位女子见了,像孩子一样高兴得跳了起来,欢喜得大叫一声,冲了过去,又是搂他的肩膀,又是拍他那顶漂亮的帽子,要不然就摸摸他那手杖的金手柄。一时间,她们将高大、龌龊的阿贝抛在了脑后。迪克一眼就看清了自己的优越之处,不动声色运用着自身的魅力,将他们拉到了车站里面,在这里能看得见车站的种种奇观。近旁,有几个美国人在话别,说话的声音及语调就像水龙头里的水在流进一只巨大而陈旧的澡盆里。车站以巴黎为背景,你站在这里,犹如站在海洋的岸边——那海洋起伏翻腾,海水里的原子在巨变,在变成一个新的群体。

原来这是些富有的美国人。只见他们潮水般穿过候车厅,涌上月台,一张张面孔表情各异,有的聪颖,有的谨慎,有的愚蠢,有的则莫测高深。这人海中偶尔会闪过一张英国人的脸,那么冷峻和匆忙。月台上美国人一多,就给人一种印象,觉得他们单纯又有钱——这几乎成了遮蔽人眼目的民族特色,使得他们自己以及旁观者都会这么想。

突然,尼科尔抓住迪克的胳膊喊叫起来:“快看!”迪克应声转过头去,结果看见了在一瞬间发生的一幕场景。只见在两节车厢开外的卧铺车厢的入口处,在话别的人群里,赫然出现了一幕惨景——那个刚才同尼科尔说过话、有着头盔般发式的年轻女子,蓦地一闪身子,从正在与之谈话的一个男子那儿跑开几步,发疯似的从手袋里掏出一把手枪。啪、啪两声枪响回荡在狭窄的月台上。巧的是就在这时火车的汽笛长鸣一声,车身开始启动,淹没了那两声枪响。阿贝又在窗口挥了挥手,显然他并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但不等人群围上去,迪克他们却看见了枪击的后果——那个男子被击中,跌坐在了月台上。

过了好大一会儿,火车才停了下来。尼科尔、玛丽和罗斯玛丽等在外边,而迪克挤进了人群去看究竟。五分钟后,他跑过来跟她们会合。这时,围观的人群分成了两拨,一拨跟躺在担架上的受伤男子走,另一拨跟随在开枪的女子身后——女子脸色苍白,表情镇静,而押解她的两名警察却显得有点慌乱。

“那是玛丽亚·沃利斯,”迪克急促地说,“她枪击的那男子是个英国人,人们花了不少时间才弄清楚他的身份,因为他的身份证被子弹打烂了。”他们几个说着话,疾步离开火车那儿,跟着人群走了。“我要弄清她被带到哪个警察局,所以我要跟着去……”迪克说。

“她姐姐就住在巴黎,”尼科尔不愿叫迪克去,于是说道,“为什么不打电话给她?真怪,竟没有人想到这一点。她嫁了个法国人,毕竟比咱们管用。”

迪克犹豫不决,最后摇摇头,还是走掉了。

“等等!”尼科尔在他身后喊道,“这太傻了!就凭你的那点法语,能帮什么忙呀?”

“至少我能监督他们,不让他们暴力对待她。”

“她肯定会受到羁押的,”尼科尔语气坚定地说,“因为她毕竟开枪打了人。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快给劳拉打电话——她比咱们管用。”

迪克仍听不进去。再说,他是想在罗斯玛丽面前表现一番。

“你等着!”尼科尔不容分辩地说了一声,拔腿就向一个电话亭跑了过去。

“尼科尔一旦插手什么事,”迪克调侃地说,“那你就只好乖乖顺从了。”

他看了罗斯玛丽一眼——这天上午,他还是第一次将目光投向了罗斯玛丽。二人含情脉脉地交流了一下眼神,在心里重温了前一天的激情。刹那间,他们仿佛进入了梦境,耳旁似乎又响起了温情的爱的私语。

“你喜欢帮助他人,是不是?”罗斯玛丽说。

“那只不过是装装样子。”

“我母亲也喜欢帮助人——当然,她帮的人不可能有你帮的那么多。有时候,我觉得我是天下最自私的人。”她叹了口气说。

罗斯玛丽此时提到她母亲,让迪克有点气恼(这种现象还是第一次出现)——他拼命地想躲开她的母亲,想让他和罗斯玛丽的事不受干扰,可是罗斯玛丽动辄便将母亲搬出来,就像是个断不了奶的孩子。不过,他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感情冲动就等于失去了对局面的控制;万一他激情消退,哪怕只是一会儿,罗斯玛丽也会步步紧逼,真不知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他不无惶恐地看到:此事表面上看风平浪静,其实不然,已经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他也第一次意识到:罗斯玛丽掌握着主动权,比他处于更有利的位置。

还未等他想出个应对之策来,尼科尔就回来了。

“我找到劳拉了。她一听这消息就吓坏了,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时高时低的,仿佛慌了神,一会儿发晕,一会儿又振作起来。她说她有预感,知道今天上午要出事。”

“玛丽亚真应该参加佳吉列夫 的芭蕾舞团。”迪克想要让大家恢复平静,于是说了句俏皮话,“她的舞台设计感和节奏感是很强的,趁着火车启动而开枪,让人们只看见火车移动,却没有听见枪响。这样的场景咱们以后还能看得到吗?”

他们几个从宽宽的钢铁楼梯上走了下来。只听尼科尔说道:“我为那个可怜的男子感到难过。怪不得玛丽亚跟我说话时神情怪异,原来她是准备开枪伤人。”

说完,她大笑了起来,罗斯玛丽也跟着笑。其实,她俩都吓坏了,深切希望迪克能在道德层面上说个孰是孰非,别让她们来评判。这种愿望并非一时的胡思乱想,对罗斯玛丽来说更是如此——她对弹片擦着头皮呼啸而过这种镜头已习以为常,但现实还是叫她感到极度震惊。此刻,迪克也心乱如麻,脑子被刚才的一番思索搅得乱成了一锅粥,哪里还有心情进行道德说教。于是,几位女子怅然若失,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感到有些不快。

后来,戴弗夫妇和朋友们充满活力地走到了大街上,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但是,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首先,阿贝走了,玛丽这天下午也要动身去萨尔茨堡 ——这意味着他们在巴黎的日子结束了。或者说,也许是那两声枪响不知为什么在大家伙儿的心里产生了震荡,终止了他们在巴黎的日程。那枪声回荡在他们的心房,余音久久不散,陪伴着他们来到了人行道上。等出租车时,他们听见身边有两个搬运工在议论这次枪击事件。

“你看到那把左轮手枪了吗?小巧玲珑,镶着珍珠,像把玩具枪。” 一个搬运工说。

“小是小,但威力很大。你没有看到他的衬衫吗?上面满是血,真像是在战场上负了伤。” 另一个搬运工内行地说。

第二十章

他们在广场下了车,汽车排出大量废气,在七月的阳光下慢慢聚集着。这是一种可怕的东西——跟纯粹的热气不同,别指望到乡下避暑就可以躲得开,因为所有的道路都弥漫着这种难闻的气味。下车后,他们到卢森堡公园对面的露天餐馆吃午饭。罗斯玛丽感到腹部发痛,因此烦躁不安,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在火车站时,她曾说自己自私,这恐怕就是一种自私的表现吧。

对于她的变化,迪克一无所知——他郁郁寡欢,光顾着想自己的心事,丧失了他一贯具有的敏锐的观察力(正是依赖这种观察力,他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因而没有觉察到周围情况的变化。

一位意大利音乐教师过来跟他们一起喝咖啡,然后由这位教师送玛丽·诺思上火车。二人离开后,罗斯玛丽也站起身来,说她要到制片厂“见几位官员”。

“哦,还有——”她说道,“科利斯·克莱,就是那个南方小伙子,要是他来这里,而你们还没有走,那就麻烦你们转告他,就说我等不及了,让他明天给我打电话好啦。”

由于受到刚才那件事的惊吓,她忘记了礼节,说话时倒像是小孩子撒娇,结果勾起了戴弗夫妇对他们自己孩子的舐犊之情,不过却遭到了那位做妻子的一口回绝。只听尼科尔毫不掩饰地用冰冷的语气说道:“你最好让侍者转告吧,因为我们马上就走。”

罗斯玛丽碰了个钉子,心里却没有生气,说道:“那就随他去吧。再见,亲爱的。”

迪克要了账单。他们两口子放松下来,心不在焉地咬着牙签。

“嗯——”他们不约而同地说。

他见她嘴角掠过一丝不快,只是一闪而已,但他还是注意到了,却假装没看见。尼科尔在想些什么?罗斯玛丽是他过去几年里“研究”的十多个人中的一个。这些人包括一个法国马戏团小丑、阿贝和玛丽·诺思、两个舞蹈演员、一个作家、一个画家、一个大木偶剧场 的喜剧女演员、一个疯疯癫癫的俄国芭蕾舞团的同性恋演员,还有一个他们在米兰资助过一年的有前途的男高音歌手。尼科尔很清楚,迪克对这些人有着浓厚的兴趣,并投注了很大的激情,但她也知道:自从他们结婚以来,除了她生孩子的那些日子,迪克没有一夜离开过她。从另一方面讲,迪克自身有一种招人喜欢的气质——但凡具有这种气质的人,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会像磁石一样吸引人(他们并未着意要利用这些人)。

此刻,迪克表情僵硬,既无贴心的温存话语,也无他们俩在一起时经常流露出来的亲昵。

那个南方小伙子科利斯·克莱从摆得密密麻麻的桌子之间挤了过来,随随便便地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对于这样的打招呼方式,迪克每次都会感到愕然,因为只有熟人才会对他们两口子(或他们当中的一个)这么“嗨”的一声。他很在乎待人接物的礼节,遇到尴尬的场合宁肯不露面。如此大大咧咧地闯到他面前,就是对他做人原则的挑衅。

科利斯全然不知自己礼节欠佳,一来便神气十足地说:“可惜来晚了一步……那位大人物已经走了。”迪克心里怪他没有先向尼科尔致意,后来忍了忍,才算原谅了他。

不大一会儿,尼科尔起身离开了。迪克陪科利斯坐着,准备将杯子里的残酒喝完。按说,他还是喜欢科利斯的——科利斯属于“战后”的一代,与他十多年前在纽黑文认识的绝大多数南方人相比较还是容易结交的。科利斯一边慢条斯理地往烟斗里装烟叶,一边侃侃而谈,迪克则饶有兴趣地听他说话。此时中午刚过,几个孩子和保姆正走进卢森堡公园去玩耍。数月来,迪克这还是第一次如此悠闲地消磨时光。

后来,科利斯谈到罗斯玛丽,推心置腹地说了一席话,让他的血都凝固了。

只听科利斯说道:“你也许觉得罗斯玛丽冷淡,其实并非如此。我承认: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她冷淡。可是,一次过复活节,我们乘火车一道从纽约前往芝加哥,途中她跟我的一个朋友遇到了麻烦(我的那个朋友是个小伙子,名叫希利斯——在纽黑文时她还说希利斯是个傻瓜呢)。她本来和我表姐在一个车厢,可是下午时分却想跟希利斯在她们的车厢里单独待一待。于是,我表姐就来到了我们的车厢,大家在一起打牌。过了大约两个小时吧,我陪表姐回她的车厢去,只见罗斯玛丽和比尔·希利斯站在过道同列车员争吵——罗斯玛丽脸色苍白。原来,他俩在车厢里锁上了门,还放下了窗帘。我猜想列车员来查票,敲响车厢门时,他俩正在里面干不尴不尬的事。起初,他们以为是我们在开玩笑,所以硬是不开门。后来开了门,列车员却不依不饶,责问希利斯这是否是他的车厢,他们把门锁上,是否说明他同罗斯玛丽已经结了婚。希利斯也发起火来,说他们的行为并无过错,还说列车员侮辱了罗斯玛丽,为此真想揍他一顿。这件事也可能怪列车员故意找碴吧……不瞒你说,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将此事平息了下来。”

听了那一对年轻人在火车过道里跟列车员不幸对峙的事,迪克思绪万千,把每一个细节都想到了,不由生出了一股醋意,觉得自己对罗斯玛丽的感情发生了变化。想一想他和罗斯玛丽的关系中出现了第三者的身影,哪怕是已经消逝的身影,也足以叫他心里失去平衡,感到五味杂陈,有痛苦、悲哀、肉欲,也有天昏地暗的绝望。他眼前仿佛闪过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希利斯在车厢里用手摸罗斯玛丽的脸,呼吸加快——里面有一个不容窥探的、神秘的、温馨的事件正在发生,从外边看上一眼也会叫人热血沸腾。

迪克胡思乱想着,耳畔似乎响起了那对年轻人的对话:

“我放下窗帘,你不介意吧?”

“放下来吧。这儿也太亮了。”

就在他遐想之际,科利斯·克莱话锋一转,谈论起了纽黑文的情况,还是刚才的那种语气,绘声绘色的。迪克推测他也爱着罗斯玛丽,只不过他的爱是奇特的爱,是迪克无法理解的爱。罗斯玛丽同希利斯的风流案似乎没有在感情上对科利斯造成伤害,反而叫他感到高兴,觉得罗斯玛丽毕竟还是“食人间烟火”的。

“博内斯聚集了一大帮名人,事实上我们也是。纽黑文是个花花大世界,可惜我们离开了。想起来就让人感到遗憾。”科利斯仍在滔滔不绝地说着。

迪克的耳畔似乎仍回响着那对年轻人的对话:

“我放下窗帘,你不介意吧?”

“放下来吧。这儿也太亮了。”

跟科利斯分手后,他横穿巴黎去了他的开户银行。填写支票时,他抬头望了一眼那些正在埋头办公的职员,心里在盘算把支票交给哪一个职员办理才好。他写字时,将精力集中在手头这件事上,仔细检查一下钢笔,接着趴在玻璃面的高高的桌子上写了起来。其间,他曾抬起呆滞的眼观察邮递柜台那儿的情况,但马上就又将注意力集中在了支票上。

他仍然拿不定主意,不知该把支票交给哪一位职员办理才好。对于他当前的窘境,他们当中有谁最不可能瞎猜,最不可能嚼舌头根呢?这边是佩林,一个精于世故的纽约人,此人曾在美国俱乐部请他吃过饭。那边是西班牙人卡萨苏斯,此人常同他谈论一个共同的朋友,实际上尽管这个朋友十多年前就跟他没有什么联系了。另外还有穆奇霍斯,此人总是问他想取他妻子存的钱还是他自己的钱。

他在支票票根上填了钱数,在下面画了两道杠,决定去皮尔斯那里办理手续——皮尔斯年轻,在他面前稍微遮掩一下即可。在年轻人面前,装装样子是比较容易的,不易被对方看出破绽。

他先走到了邮递柜台那儿。接待他的一个女职员见台子上有张单子眼看快要掉下去,便用胸部顶了顶,把它又顶了回去。他心想:女人利用自己的身体真是大大不同于男人呀!他从邮递柜台取了自己的信件,拿到一边拆开看了起来。一封信是一家德国书店寄来的,里面装着一张他订购十七本精神病学书籍的账单;一封信里装的是布伦塔诺 寄来的账单;一封是他父亲从布法罗 写来的信,那字迹一年比一年难以辨认了;还有一张汤米·巴尔班寄来的盖有菲斯 邮戳的明信片,并有一段诙谐的附言;有两封信是苏黎世医生寄来的,都是用德文写的;一份账单是戛纳的一位泥水匠寄来的,钱数存在着争议;一份账单来自于一个家具商;一封信来自巴尔的摩 的一份医学杂志的出版商,通知他有个年轻艺术家的画展,并邀请他光临;还有三封信是尼科尔的,另有一封信托他转给罗斯玛丽。

看见罗斯玛丽的信,他的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对年轻人的对话:

“我放下窗帘,你不介意吧?”

他到皮尔斯那里办理手续时,见他正在接待一位女顾客,转过身发现隔壁柜台的卡萨苏斯闲着,于是决定将支票交给卡萨苏斯办理。

“你好吗,迪克?”卡萨苏斯热情地打招呼道。他满面笑容地站起身来,八字胡向两边展开。“那天我们说起费瑟斯通时,我就想到了你——他现在在加利福尼亚。”

迪克瞪大了眼睛,向前倾了倾身子。

“在加利福尼亚?”

“我是听人说的。”

迪克递过支票。为了让卡萨苏斯把注意力集中到支票上,他就不再说话,而是将目光转向了皮尔斯的桌子,冲皮尔斯友好地挤了挤眼——皮尔斯知道这是在跟他开玩笑,指的是他三年前同一位立陶宛女伯爵的风流韵事。皮尔斯报之一笑。卡萨苏斯办理完支票事务,觉得没有理由再耽搁他自己喜欢的迪克,于是站起身,手里拿着他的夹鼻眼镜,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是的,他的确在加利福尼亚。”

这时,迪克朝着坐在最边上一张办公桌旁的佩林瞥了一眼,看见他正在和世界重量级拳击冠军说话。佩林用眼角的余光望了望他,显然在盘算,看是不是有必要把他叫过去介绍给那位冠军,但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一打算。

迪克无心再跟卡萨苏斯深谈,于是就将目光集中在了玻璃办公桌上——也就是说,他在紧紧盯着那张支票看。他检查了支票,盯着跟前大理石柱旁张贴的注意事项看了看,然后扫一眼卡萨苏斯脑袋右侧的某个地方,晃一晃手杖,碰一碰头上的帽子,将那些信件拿在手中,说了声再见便扬长而去了。他早就给过了门卫小费,而出租车已在路边等他。

“我要去卓越电影制片厂——它在帕西 的一条小街上。你把车开到米埃特。到了那儿我再指给你看。”

近四十八小时内发生的事件接二连三,弄得他六神无主,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好了。到了米埃特,他付了车钱,打发了出租车,然后朝电影厂那个方向走去。快到厂子跟前的时候,他穿过马路到了街对面。他衣着考究,身上的配饰也很高档,然而心里一片茫然,就像一只走投无路的丧家犬。只有推翻了过去,推翻过去六年来的努力,才能获得尊严。他绕着这段街区转圈,瞎碰乱撞,步子迈得很快,生怕罗斯玛丽走出电影厂时与他失之交臂,傻头傻脑的就像塔金顿 笔下情窦初开的少年。这一带弥漫着凄凉的气息。电影厂隔壁是一家服装店,看得见那儿贴着一张宣传帖子,上书:“一千件衬衫供您挑选!数数吧,足有一千件!”橱窗里尽是衬衫,胡乱堆放着,有的配着领带,有的套在模特架子上,有的十分不雅地扔在橱窗里的地上。电影厂的另一侧可以看见许多招牌,其中有“纸张店”“糕点铺”“处理商品”“廉价商品”(还有一张康斯坦斯·塔尔梅奇 主演的《日出早餐》的海报)。再往远处,则可以看见一些更为凄惨的广告,什么“教士服装”“讣告”及“承办殡葬事宜”什么的,全都跟死亡有关。

他清楚自己目前的所作所为将会使自己的人生发生重大的转折,与以前所有的事情都不同,甚至不同于自己心里的希冀(他希望能对罗斯玛丽产生良好的影响)。罗斯玛丽历来都将他视为中规中矩的学习榜样。可现在他掉了魂似的四处乱窜,未免有失体面。不过,他如此茫然,却是内心状况的一种反映。只见他这儿走走,那儿站站,衬衣的袖口紧包住手腕,外衣的袖口则像套阀一样套在衬衫的袖口上,衣领适中地裹在脖子上,红红的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手里拎着小巧的公文包,俨然一个花花公子——又像是一个迷惘的人,站在费拉拉 的教堂前万念俱灰,觉得有必要向上帝忏悔。此时的迪克心里千头万绪,想到的恐怕有难以忘怀的往事、尚未忏悔的隐私,还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

第二十一章

他在那儿逗留了三刻钟之后,突然碰到了一个人。事情就是这样,就在他情绪不佳、不愿见人的时候,偏偏就有人过来了。有的时候,他千小心万小心,不愿暴露自己的内心世界,可结果还是使这种意图归于失败——这就像一个演员,想淡化自己的角色,结果适得其反,反而会引起观众浓厚的兴趣,抻长脖子要看个究竟(观众似乎有一种能力,善于窥探他到底要隐瞒什么)。同样,对于那些需要乞求我们同情的人,我们则很少同情,却将同情心留给那些以别的方式打动我们、值得同情的人。

对于以下的遭遇,迪克恐怕就是这么分析的。当他在圣天使街来回踱步时,有个瘦脸的美国人走过来跟他搭话。那人约莫三十岁,像是心灵受过什么创伤,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他向迪克借火,迪克给了他。迪克把他归于自己在少年时就熟悉的那类人——这种人喜欢在烟草店鬼混,一只胳膊肘支在柜台上,天知道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们;这种人是汽车修理厂的常客,鬼鬼祟祟不知在那里干什么勾当;这种人还经常出没于理发店、戏院门厅这类地方。反正,迪克认定他就是这种人。有时,这样的面孔会出现在泰德 那充满了暴力的卡通画上——孩童时代,迪克在卡通画上看到这样的面孔,总觉得它象征着某种阴暗的罪恶,常常会感到不安。

“你喜欢巴黎吗,伙计?”

不等迪克回答,这位男子就跟了上来,紧接着又追问了一句:“你从哪儿来?”

“布法罗。”

“我来自圣安东尼 ,战后一直住在这里。”

“服过兵役吗?”

“服过。在第八十四师……你听说过那支部队吗?”

这人趋前几步,然后回过头望着迪克,目光有点凶狠。

“准备在巴黎待一阵子,或仅仅是路过,伙计?”

“路过。”

“你住在哪家旅馆?”

迪克不禁暗暗发笑,心想:“难道你还想夜里到我的房间偷东西不成?”不知怎的,他的心思竟然被对方看了出来。只听这家伙说道:“以你这样的身体,不应该害怕我,伙计。这一带倒是有许多混混,专门袭击美国游客,但你不用怕我。”

迪克觉得他很讨厌,于是停下来说:“真不知你怎么有这么多的时间闲逛。”

“我在巴黎做生意。”

“什么生意?”

“卖报。”

此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却干卖报这样的营生,其中的反差令人觉得好笑。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别担心,去年我赚了不少钱——每份售价六法郎的《太阳时报》,我卖到了十到二十法郎。”

他从一个褪了色的皮夹子里取出一份剪报,递给似乎已成了他散步同伴的迪克——那是一幅漫画,画上有大批美国游客从满载着黄金的轮船通过踏板拥上岸。

“一个夏天就来了二十万人,花掉了一千万。”

“你跑到帕西来干什么?”

这家伙小心翼翼地四下看了看,鬼鬼祟祟地说:“拍电影。这里有一个美国的片场,需要会说英语的人。我在等待机会。”

后来,迪克总算坚决、果断地将他甩掉了。

很明显,就在他绕着街区转圈圈的时候,罗斯玛丽走掉了,要不然就是他来这儿之前就走了,反正他没有遇上她。他走进街角的一家酒馆,换了枚铅币,然后挤进位于厨房和臭烘烘的厕所之间的一个小亭子里,给乔治王旅馆拨了个电话。他觉得自己的呼吸有点像“潮式呼吸” ——不过,这只是他内心情绪的一种反映而已。他把乔治王旅馆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接线员,然后就手拿话筒站在那儿等待,眼睛望着酒吧间里的情况。过了很长时间,话筒里才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陌生。

“我是迪克。恕我冒昧打电话给你。”

罗斯玛丽沉吟片刻,然后振作起来,用跟他的感情相吻合的语气说:“我很高兴你打电话来。”

“我来电影厂找你了……我现在就在帕西,在电影厂的对面呢。我原想和你一起乘车去森林公园里兜兜风。”

“哦,我在电影厂只待了一会儿就走了。”罗斯玛丽说完就住了声。

“罗斯玛丽!”

“你说,迪克。”

“不瞒你说,我现在无时无刻不在想你。要是一个女孩子搅得一个中年男子心神不宁,情况可就复杂了。”

“你不是中年人,迪克。你是世界上最年轻的人!”

“罗斯玛丽?”他说完就不作声了,眼睛盯着一个酒架,上边摆着一些劣质的法国酒,其中有金像奥达酒、圣詹姆斯朗姆酒、玛丽·布里沙酒、橘味潘趣酒、费纳·布朗卡酒、罗歇樱桃酒及阿玛纳克烧酒。

“你一个人吗?”

迪克问话时,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对年轻人的对话:“我放下窗帘,你不介意吧?”

“你认为我会跟谁在一起呢?”

“我现在也是一个人,真希望能和你在一起。”

罗斯玛丽沉吟了一下,叹了口气,然后说道:“你现在在我身边就好了。”

此刻的她正躺在旅馆的房间里,身边放着一部电话,周围回荡着袅袅的音乐:

两个人喝茶,

我陪伴着你,

你陪伴着我,

只有你和我。

迪克心猿意马,仿佛能闻到她那被太阳晒得发黑的身上所扑的香粉味——他吻她的面颊,看见她的鬓角汗津津的,还看得见她那白净的脸和浑圆的肩膀。

“这是不可能的。”他喃喃自语道。一转眼,他便来到了大街上,大踏步向米埃特走去(或者说在离开米埃特),一手依然拎着他的小公文包,一手紧握金柄手杖,就像握着一把宝剑。

而罗斯玛丽则回到写字台前,继续给母亲写信:“……我匆匆只看了他一眼,但我觉得他英俊极了,让我一见钟情(当然,我最爱的还是迪克,但你知道我心里的感受)。其实,这部片子即将由他执导,而且他马上就要到好莱坞去,我想咱们也应该去。科利斯·克莱也在巴黎。我倒是很喜欢他,但因为戴弗夫妇的缘故,不常跟他见面——戴弗夫妇简直太好了,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我今天觉得不大舒服,虽然不一定非得吃药,但我还是吃了。此处我就不多说了,详情见面时细谈。见此信后,请速发电报来!千万!千万!你是愿意到北方来,还是让我和戴弗夫妇一道去南方看你?”

下午六点钟,迪克给尼科尔打了个电话。

“你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吗?”他问,“想不想干点修身养性的事——在旅馆共进晚餐,然后一起去看戏?”

“你愿意这样?我随你,怎么都行。刚才我给罗斯玛丽打电话,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吃饭。那件事情弄得大家的心情都不好了,你说呢?”尼科尔说。

“对我没什么影响。”迪克反驳说,“亲爱的,除非你累了,否则咱们就出去高兴高兴。不然,等咱们到了南方,一个星期都得在想,当时怎么没去看布歇 的画展。这点比苦思冥想强……”

他不注意说漏了嘴,而尼科尔不等他说完就不客气地问:“苦思冥想什么?”

“就是想玛丽亚·沃利斯开枪打人的那件事呗。”

末了,尼科尔同意去看戏。他们之间形成了一个惯例——绝不应该过于劳累,以至于影响生活的品质。于是,他们在白天快快活活,晚间则有条不紊。有的时候,他们不可避免地会觉得精神不济,这时他们就归咎于别人——由于别人的缘故,他们才疲倦不堪。出门时,这对夫妻精神抖擞、风姿绰约(如此漂亮的佳偶在巴黎比较少见)。他们先敲了敲罗斯玛丽房间的门,没有反应,估计她睡觉了,于是二人就相携步入温馨的、熙熙攘攘的巴黎之夜,走到富凯酒吧,在幽暗的灯光下喝了杯掺了苦酒原汁的味美思酒

第二十二章

尼科尔很晚才醒来,嘟哝了几句又进入了梦乡,最后才分开在睡眠中粘在一起的长长的睫毛。迪克的床空着——她很快明白过来,她是被客厅的敲门声惊醒的。

“请进!”她叫道,但门口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她手忙脚乱披上一件晨衣过去开门。来者是个警察,跟她礼貌地打了个招呼便走进了客房。

“阿夫汗·诺思先生呢?他住在这儿吗?”

“什么?不在这里——他去美国了。”

“他什么时候走的,夫人?”

“昨天上午。”

警察摇摇头,朝她飞快地晃了晃食指。

“昨天夜里他还在巴黎。他在这家旅馆开了房间,但他的房间里没人。他们告诉我最好到这儿来问问。”

“这就怪了——昨天上午我们已把他送上了那班赶轮船的火车。”

“也许是那样吧,但今天早晨旅馆的人还看见他在这儿,甚至连他的身份证都看了。情况就是这样。”

“这我们可一点都不知道。”尼科尔满脸惊愕地说。

警察沉吟了片刻(此人相貌堂堂,只是身上有一股难闻的味)。

“你们昨天夜间没有和他在一起?”

“没有。”

“我们抓了一个黑人,而且我们坚信最终落入法网的就是那个作案的黑人。”

“我一头雾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如果你指的是我们的熟人亚伯拉罕·诺思先生,说他昨夜在巴黎,那我们就一无所知了。”

警察点点头,舔了舔上嘴唇,相信了尼科尔的话,但有些失望。

“出了什么事?”尼科尔问。

警察一摊手,努了努紧闭的嘴。这时他发现尼科尔长得很漂亮,便多看了她两眼。

“你想会出什么事,夫人?还不就是夏季常发的案件。阿夫汗·诺思先生遭到了抢劫,报了案。我们逮住了作案人。阿夫汗先生需要去辨认一下,并提出指控。”

尼科尔把身上的晨衣裹紧一些,很快就将警察打发走了。带着满腹的疑惑,她洗了澡,穿好了衣服。此时已过了十点钟。她给罗斯玛丽打电话,但没人接,随后又给旅馆的服务台打电话,这才知道阿贝确实开了房间,时间是今天早晨六点半,但他的房间到现在仍空着。她到套房的客厅里等迪克,希望能听听他的解释,可是久久不见迪克回来。正当她感到失望,决定出门时,旅馆的服务台打来电话,告诉她说:

“克劳肖先生求见——他是个黑人。”

“有什么事?”她问。

“他说他认识你和戴弗医生,说有个叫弗里曼的先生被关进了监狱——弗里曼先生是全世界人的朋友。他说这是件冤案,希望能在自己被捕之前见见诺思先生。”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尼科尔猛地放下话筒,不再搭理这摊子事。阿贝·诺思这么古怪地再度冒出来叫她有点厌倦,觉得阿贝的放纵行为令人无法容忍。她决定不再去想他,便出门去了裁缝铺,谁知在那儿碰见了罗斯玛丽。随后,二人相伴去里沃利大街购物。她买了人造花和几串彩珠,又帮罗斯玛丽为她母亲挑了一颗钻石,还选了几条围巾和一些新颖别致的烟盒,让罗斯玛丽回国后送给加利福尼亚的同事。接下来,她为儿子买了许多希腊和罗马玩具兵,足够组成一支军队,花了她一千多法郎。她们花钱的方式再次显出了不同——尼科尔出手阔绰,再次叫罗斯玛丽羡慕不已。尼科尔泰然自若,觉得在花自己的钱,而罗斯玛丽不知怎的,总奇怪地觉得自己花的钱是借来的,必须精打细算。

沐浴着异国他乡的灿烂阳光,大把地花钱乃人生一大乐事。只见她们晃动着健康的身躯,脸上荡漾着明媚的光彩,满怀自信地伸出胳膊和双手,摆动双腿和脚踝,昂首阔步,深信她们的姿态在男人们的眼里十分可爱。

她们回到旅馆,发现这天上午的迪克容光焕发,面目一新,她们不由感到心情愉悦,一时间高兴得像孩子一样。

迪克刚接到阿贝打来的一个电话——阿贝说话吞吞吐吐,似乎在躲什么人。

“这是我有生以来接过的最怪异的电话。”他说道。

在阿贝的电话里,说话的不仅是他本人,还有十几个其他的人。那些人七嘴八舌地说什么:“有个人遇到了麻烦,这是他本人这么说的,想咨询一下你。怎么样?……喂,那是谁在说话?能不能闭上嘴!……实不相瞒,他卷进了一件丑闻,恐怕回不了家了。我个人认为……我个人认为他可能是……”话筒里传来喘息的声音,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就听不清了。

电话的那头还有人建议说:“我觉得你是心理学家,可能会对一件事感兴趣。”接下来,那个不明身份的当事人便滔滔不绝说了起来,可是不管迪克是心理学家还是别的什么家,对他的事并无兴趣。

迪克同阿贝的通话是这样的:

“喂!”

“你好吗?”

“还好。喂!”

“你是谁?”

“我吗?”话筒里传来嘻嘻嘻一阵笑声。

“好的,我让别人来听电话。”

有时,迪克能听见话筒外有阿贝的声音,伴随着推推搡搡和掼话筒的声音,还能听到远处零零星星的说话声,诸如“不,我不能,诺思先生……”什么的。后来,话筒里有一个鲁莽的声音果断地说道:“如果你是诺思先生的朋友,那你就赶快来把他叫走吧。”

就在这时,阿贝插进来,语气庄重而生硬,以一种毅然决然的腔调压倒了其他一切声音,说道:“迪克,我在蒙马特尔 发动了一场种族暴动,准备去把弗里曼救出监狱。如果有个哥本哈根来的黑人刷鞋匠去找你……喂,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喂,如果有人去找你……”接下来,话筒里又响起了乱糟糟、七嘴八舌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回巴黎?”迪克问。

“我已经到了埃夫勒 ,然后决定坐飞机返回,这样就可以将它和圣苏尔皮斯 做个比较。我并不是要将圣苏尔皮斯带回巴黎。我甚至不是说巴洛克 !我是指圣日耳曼 。看在上帝的分上,稍等一会儿,我去叫侍者来听电话。”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去叫!”

“听着……玛丽走了吗?”

“走了。”

“迪克,今天上午我遇到了一个人,我想让你跟他谈谈。他父亲是个海军军官,在欧洲认识很多医生。我先跟你说说他的情况吧……”

迪克没等他说完就挂了电话。这样做也许不义气,但他心里乱成了一锅粥,需要清静清静。

“阿贝以前是个挺不错的人,”尼科尔对罗斯玛丽说,“可以说相当不错。真是往事如烟啊!那个时候我和迪克刚结婚。你要是在那时认识他就好了。他常来我们家,一住就是几个星期,静悄悄的,几乎就觉察不到他在屋子里。有时他会……有时他会在藏书室里弹哑巴钢琴,陶醉于其中……迪克,你还记得那个女仆吗?她觉得阿贝就像个鬼魂,有时在门厅里碰见她,会冲她嗷嗷怪叫,一次吓得她把一套茶具都摔碎了……不过,我们并不在意。”

多么有意思啊!真是妙趣横生的往事!罗斯玛丽羡慕他们,觉得那是一种闲云野鹤般的悠闲生活,跟她忙碌的日子截然不同。她不知道悠闲是什么滋味,像从未过上悠闲生活的人那样,她对悠闲抱有敬重的态度。她觉得那是一种修身养性的安逸生活,却全然不知戴弗夫妇像她一样一点也不安逸。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她问道,“他为什么非得喝酒呢?”

尼科尔摇了摇头,似乎在表明自己与阿贝的堕落无关。只听她说道:“如今,有许多原本很有头脑的人都走了下坡路。”

“哪个时候不是如此?”迪克说,“有头脑的人一贯规行矩步,有些受不了约束,就走了下坡路,破罐子破摔。”

“一定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尼科尔固执地说——她为迪克竟然当着罗斯玛丽的面反驳自己而生气,“以艺术家为例吧……哦,费尔南德就不太可能嗜酒如命。为什么只有美国人才沉湎于酒色呢?”

这个问题有太多的答案,迪克决定不予点评,就让尼科尔自鸣得意好啦。近来,他特别爱挑尼科尔的毛病。虽然他认为尼科尔是自己见过的最有魅力的女人,虽然尼科尔满足了他所有的需要,但他隐约觉得他们俩之间的冲突已不可避免,于是不知不觉便强硬起来,时时刻刻在加强防御。他不是个放浪形骸的人,觉得自己和罗斯玛丽的私情有伤大雅,此时盲目地希望尼科尔不要多想,只将他对罗斯玛丽的感情视为热情。他心里有点忐忑……昨晚看戏时,尼科尔说罗斯玛丽还是个孩子,似乎话外有音。

他们三人在楼下吃了饭。餐厅里铺着地毯,侍者的脚步轻轻的,不像前不久他们吃饭遇见的那些侍者,把美味佳肴端上餐桌时,脚步又快又重。此时,餐厅里有几家美国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想彼此搭话。

旁边的餐桌好像在举办宴会,搞不清到底是什么宴会,其中有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男子,豁达健谈、彬彬有礼,总是提出“你不介意重复下刚才的话吧”这样的请求,另外还有二十几个妇女。那些妇女已不年轻,但也不算老,看不出属于社会的哪个阶层。她们像是一个团体,彼此关系很亲密,而非因为丈夫的业务关系聚在一起的女人。当然,她们是团体,却又不像是旅游团体。

迪克原想说句尖刻的打趣的话,却又本能地把溜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问侍者她们是些什么人。

“她们是阵亡将士的母亲。”侍者解释说。

他们听了,唏嘘感叹了一番。罗斯玛丽热泪盈眶。

“那些年轻女子也许是阵亡者的妻子。”尼科尔说。

迪克端着酒杯,又朝那群人望了一眼,看到的是一张张幸福的面容和弥漫于四周的庄严气氛,顿然感到历经风雨的美国已经成熟。那些哭泣的女人是来悼念自己死而不能复生的亲人的,神情是那般肃穆,一时间给餐厅增加了美感。迪克浮想联翩,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他坐在父亲的膝上;他和莫斯比一道骑马。美国传统的忠诚和献身精神在他的心头荡漾。几乎是费了很大的劲儿,他才回到现实中,将注意力转向身边的两个女子,重新面对这个他看得见的全新世界。

他的耳畔似乎又回响起了那对年轻人的对话:

“我放下窗帘,你不介意吧?”

第二十三章

阿贝·诺思上午九点钟来到丽兹酒吧避难,此时他仍在这里。他来的时候,窗户开着,强烈的光线照进来,只见肮脏的地毯和坐垫上荡起的灰尘在阳光下飞舞。侍者从走廊经过,缥缈如魂魄,游荡于空旷的店内。正对面有一个女士酒吧间,看上去非常小,想象不来到了下午怎能容纳那么多人。

大名鼎鼎的酒吧老板保罗还没有来。正在清点货物的克劳德放下手里的活,对阿贝的到来并没有感到特别意外,而是给他倒了杯酒提神。阿贝在靠墙放的一条长凳上落座,两杯酒下肚后感到精神好了些。由于精神得到了提振,他便跑到理发店修了面,返回酒吧时,保罗已经来了。保罗是乘坐特别定制的汽车来的,在嘉布遣大道下了车,远远望见自己喜欢的阿贝便迎了过来和阿贝说话。

“我原定今天上午坐船回家的,”阿贝说,“我是说昨天上午回家。算啦,就不管是哪天上午吧。”

“那你为什么不走呢?”保罗问。

阿贝想了想,最后找到了一个理由说:“我正在读《自由报》上的一篇连载,下面一个部分就要在巴黎发表,如果我坐船走了,就读不到了……也许一辈子也读不到了。”

“这肯定是一个非常精彩的故事。”

“其实是一个很糟糕的故事。”

保罗嘿嘿一笑,停了停,将身子倚在一张椅子的椅背上,然后说道:“要是你真想走的话,诺思先生,明天你的两个朋友是要乘坐‘法兰西’号走的——一位先生叫斯利姆·皮尔逊。还有一位先生叫什么名字来着……让我想想……是个高个子,新蓄的胡子。”

“亚德利。”阿贝说。

“是亚德利先生。他们两个要坐‘法兰西’号走。”

保罗说完就要走开去办事,可是阿贝留住他说:“如果我不走瑟堡 那条航线,而行李从那边托运,那该如何是好?”

“那就到纽约领行李好啦。”保罗一边离去一边说道。

这条建议很合理,很合乎阿贝的心意,让他感到心情舒畅——这证明有人在关心他,或者说他不必为此而操心劳神。

这时,又有顾客陆续走进了酒吧。首先进来的是个大块头的丹麦人,阿贝曾在哪儿见过他。丹麦人在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阿贝猜想他可能会在那儿一坐就是一整天,喝酒、吃饭、聊天或看报什么的。阿贝心里涌起一股英雄豪情,想跟他比比看谁坐的时间长。十一点钟,大学生们拎着书包开始出现了,一个个都小心翼翼地走路,生怕他们的书包纠缠在一起。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阿贝让侍者接通了戴弗夫妇的电话,觉得只要跟戴弗夫妇联系上,也就跟其他的朋友有了联系。他原想分头给朋友们打电话的,后来又觉得那样有点分散精力。他心神不定,老想着一件事——那就是应该挺身而出,把弗里曼从监狱里救出来。不过,具体采取哪些步骤他却不愿多想,就像不愿多想噩梦一样。

下午一点钟,酒吧里已挤满了人,人声嘈杂,侍者们穿梭忙碌着,为顾客送饮品和结账。

“来两杯斯丁格鸡尾酒……再来一杯……三杯马蒂尼酒……没有你的了,夸特勒先生……你喝了三杯了。共是七十五法郎,夸特勒先生。谢弗先生说他喝过这种酒……你这是最后一杯了……我只能按你说的去做……多谢多谢。”

混乱之中,阿贝没有位子坐,只好站在那儿,微微晃着身子,跟几个自己认识的人闲聊。一条狗跑过去,牵狗的皮带绕在了他的腿上,他将腿抽出来,不惊也不怒,而狗的主人则连声道歉。有人邀请他共进午餐,他谢绝了,他说他马上要去布利格里斯,到布利格里斯有点事情要办。过了一小会儿,他向一个熟人辞别,模样就像酒徒硬充风雅,似囚徒或家仆一般。他回头望了一眼,发现酒吧里喧闹的场面已经不见了——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阿贝回到自己的桌子跟前,发现对面的丹麦人以及他的同伴都已经点了饭菜。阿贝也给自己点了一份,但几乎动也没动,只是坐在那儿,愉快地回忆着往事。美酒可以使人乐而忘忧,让过去变为现在,再把现在变为将来——仿佛过去美好的时光将来还会再现。

四点钟的时候,侍者走过来问他:“一个名叫朱尔斯·彼得森的黑人找你,你愿意见吗?”

“天哪!他怎么找到我的?”

“我可没跟他说你在这儿。”

“那是谁说的?”阿贝一激动,碰翻了酒杯,但随即又镇定了下来。

“他说他已经到所有美国人常去的酒吧和旅馆找过了。”

“跟他说我不在这儿……”侍者刚要转身离去,阿贝又问了一句:“他会不会找到这里来?”

“让我去看看吧。”

保罗碰巧在跟前,听见阿贝末了的一句问话,回过头望了一眼,看见是阿贝,摇摇头,走了过来。

“很抱歉,我不能让他找到我。”

阿贝吃力地站起身来,出门到康邦街去了。

第二十四章

理查德·戴弗拎着他的皮革公文包,离开了第七区的警察局。他在警察局给玛丽亚·沃利斯留了一张便条,署名是“迪科尔”(这是他和尼科尔初恋时写情书用的名字)。他到裁缝店那儿去了一趟。店员们对他殷勤备至,其热情程度跟他所付的钱有点不相称。也许他举止高雅、气宇轩昂,才让这些可怜的英国店员觉得他是个大主顾吧,想起来真叫他感到不好意思。另外,他还额外地让裁缝把丝绸衬衣的袖子改动了一英寸,这也令他觉得难为情。接下来,他去了克里雍大饭店,在饭店的酒吧间里喝了一小杯咖啡和两小盅杜松子酒。

当他走进饭店的大厅时,觉得这里格外亮堂。出了大厅,他才知道原来是外边的天色已经暗下来的缘故。这是一个紫茉莉飘香的夜晚,但风很大,香榭丽舍大街上风声萧瑟,树叶飘零。他走上利沃利大街,沿着带有拱顶的廊道过了两个街区,到了他开户的那家银行取他的邮件。离开银行时,天空噼噼啪啪落下了大雨,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在雨雾中驶上香榭丽舍大街——他独自一人坐在车里,心里想着他的爱情。

他想到了自己下午两点时在乔治王旅馆的走廊里和两个绝色女子在一起的情景,不禁心猿意马——尼科尔美如达·芬奇所画的蒙娜丽莎,而罗斯玛丽则像一幅插图画里的天仙。汽车里行驶在雨雾中,他坐在车里像着了魔一样狂乱,只觉得像很多其他男人那样,情欲在心里翻腾,似脱缰的野马一般,他明白事情并不简单。

罗斯玛丽怀着复杂的情绪打开了房间的门——那种情绪是别人无法了解的。此刻的她就像是人们常说的“狂乱的小精灵”。在这两天里,她魂不守舍,心里一片茫然,不知如何是好,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是拼图游戏——她得权衡利益、计算得失,得将迪克、尼科尔、她母亲以及她昨天认识的那个导演放在一起做通盘考虑(这些人就像是珍珠项链上的一枚枚珍珠,都很珍贵)。

迪克敲门时,她刚穿戴整齐,正在观看窗外的雨景,心里想到了一首诗以及比弗利山庄 那积满了雨水的水沟。开了门,她觉得迪克仍像平时一样,俨然就是天神——年轻人就是这样,总是以一成不变的眼光看待自己的长者。迪克看见她,却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失望,没有立刻对她那毫不掩饰的甜蜜微笑以及她那亭亭玉立、如含苞待放的鲜花般的躯体做出反应。他注意到通向浴室的地毯上有一行她留下的湿湿的脚印。

“你好,电视小姐!”他故作轻松地打趣道。他把他的手套、公文包放在梳妆台上,手杖靠在墙边。他的下巴努力控制着嘴角愁苦的皱纹,就像控制不便外露的恐惧,硬将那些皱纹逼到了额头和眼角。

“过来,坐在我的腿上,”他温柔地说,“让我看看你可爱的小嘴。”

她走过来,坐在了他的腿上。此时,窗外的雨渐渐慢下来了,听得到滴答滴答的声音。她把芳唇凑向自己心目中勾勒的那个英俊、冰冷的天神。

紧接着,她在迪克的嘴上吻了几下。她凑向他时,他觉得她面如满月、肤如凝脂,美得让人感到目眩。有时候,美能使人产生最高尚的思想,于是他想起了自己对尼科尔应负的责任,想起尼科尔就在走廊对面隔着两个门的房间里。

“雨停了,”他说,“你看见屋瓦上的阳光了吧?”

罗斯玛丽站起身来,弯下腰,以极其坦率的语气说:“啊,你和我都是善于逢场作戏的演员。”

说完,她走到梳妆台前,刚把梳子插进头发,就听到一阵慢慢的敲门声。

他们惊得呆若木鸡。敲门声又响了几下。罗斯玛丽想起门没有锁上,便三下两下将头发梳整齐,冲迪克点了点头。迪克飞快地把他们坐皱了的床单抚平,一边去开门一边以不高不低、极为自然的声音说道:“如果你不愿出去,那我就给尼科尔说一声,咱们今晚就安安静静待在这里得了。”

这番小心是没有必要的,因为门外那些人正为自己的处境烦恼,根本无心关注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只见阿贝站在那里,一天没见便老了许多。另外还有一个惶恐不安的黑人,阿贝介绍说他是斯德哥尔摩来的彼得森先生。

“他的处境很糟糕,都应该怪我,”阿贝说,“我们需要有人给指点指点。”

“到我们的房间去。”迪克说。

阿贝非要让罗斯玛丽也跟着去。于是,他们几个穿过过道去了迪克的套房。朱尔斯·彼得森个子小小的,是个值得尊敬的黑人,属于美国边界的几个州里追随共和党的那类温文尔雅的黑人。

彼得森似乎是今天清晨发生在蒙帕尔纳斯 的那个事件的合法证人。他已陪同阿贝去过警察局,证明阿贝所说的他被一个黑人抢去了一千法郎钞票的情况属实,而黑人抢劫犯的身份成了此案的一个焦点。阿贝和朱尔斯·彼得森由一位警员陪同,返回出事的那家酒吧,过于仓促地将一个黑人认作了罪犯,一小时后才弄清这个黑人是阿贝离开后才去那里的。警察又拘捕了另一位颇有名气的黑人——饭店老板弗里曼,而弗里曼只是喝了点酒,晕晕乎乎在早一些时候到现场去过,后来就走了。这一来,案子就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阿贝的朋友报案时所说的那个真正的罪犯其实只抢走了阿贝用来付酒账的一张五十法郎的钞票,此人不久前还担着一身恶名到现场去过呢。

简而言之,阿贝在短短的一个小时里就与居住在法国拉丁区 的一个欧洲黑人及三个美国黑人搅和在了一起,他觉得跟这几个人在生活和思想感情方面产生了剪不清理还乱的联系,根本无望从这种旋涡里脱身。这一天在这样一种氛围中过去了,不时会有陌生的黑人面孔不知从哪个地缝里冒出来,出现在一个意想不到的角落里,而且不时会有黑人打电话来。

而实际上阿贝本人把他们全都甩掉了,身边只剩下了朱尔斯·彼得森。彼得森的境况窘迫,他就像是一个曾经帮助过白人的印第安人——那些受冤枉的黑人与其说是要找阿贝算账,倒不如说是要找他算账。所以,他便将阿贝当成了保护伞,寻求阿贝的庇护。

彼得森曾在斯德哥尔摩生产鞋油,是个小老板,但由于经营失败,现在手里只剩下了鞋油配方和一小箱子刷鞋用的工具。不过,他的这位新保护人先前曾许诺,说要帮助他在凡尔赛做生意(阿贝以前的司机现在是那儿一家鞋厂的老板),而且借给了他两百法郎。

罗斯玛丽听了他们杂乱无章的叙述,觉得味如嚼蜡——只有兴致比较高、幽默感比较强的人才喜欢听这种稀奇古怪的遭遇。这个随身携带着鞋油配方的矮个子男人,以及他那双贼不溜秋、惶恐不安地骨碌碌乱转的眼睛,还有阿贝那清秀但憔悴的面容——所有这些就像疾病一样离她十分遥远。

“我只求能有一次东山再起的机会。”彼得森的英语发音也还准确,但带着一种殖民地国家的人所特有的怪腔怪调,“我的生产工艺简单,配方优良,因为我不愿意卖配方,就被赶出了斯德哥尔摩,结果破了产。”

迪克很有礼貌地听他说话,开始还蛮有兴趣,后来不知怎的兴趣就消失了。只见他转过身对阿贝说:“你去找家旅馆睡一觉,恢复了精神,彼得森会去看你的。”

“你不想听听彼得森遇到的困难?”阿贝不情愿地说。

“我去过道里等着,”彼得森识趣地说,“也许当着我的面不便谈论我的事。”

他不伦不类地模仿法国人那样鞠了一躬,随后便退出去了。阿贝也站起了身,慢吞吞的,像是一台正在启动的机车。

他说道:“看来今天我不太受欢迎哟。”

“欢迎不欢迎暂且不论,”迪克说,“建议你离开这个旅馆……如果愿意,就从酒吧那儿走。你可以到尚博尔旅馆休息,假如需要更多服务,那你就去宏大旅馆。”

“能麻烦你给我倒一杯酒吗?”

“我这里没有酒。”迪克撒谎说。

阿贝无奈,跟罗斯玛丽握了握手,同时脸上的表情慢慢恢复了平静。他拉住罗斯玛丽的手久久不放,嘴里断断续续地嗫嚅着:“你可是最……你是最最……”

罗斯玛丽为他感到难过,心里讨厌他的那双脏手,脸上却挤出一个十分得体的笑容——这就像看到一个在梦境中游走的人,她觉得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有时,人们会对一个醉汉表现出一种奇特的敬重,有点像脑子简单的人敬重疯子。敬重而非畏惧。一个人一旦无所顾忌,变得天不怕地不怕,可能会激起别人的敬畏之心。当然,这样的人虽然一时威风凛凛,有一种不可一世的气概,事后却会因此付出代价。这时,阿贝转向迪克,提出了最后一个请求:“如果我去找一家旅馆,痛痛快快洗个澡,把头发梳理整齐,睡一会儿觉,再把那些塞内加尔人 打发掉……晚上能不能让我来这里的炉火旁跟你们聊天?”

迪克对他点点头,三分同意七分嘲讽,然后说道:“你现在自视甚高,以为自己本事很大哟。”

“我敢说,要是尼科尔在这儿,她一定会让我回到这儿的。”

“好吧。”迪克走到行李箱托盘跟前,拿过一只盒子放到中间的一张桌子上,盒子里有许多字母卡片。

“要是你愿意玩一玩字谜游戏,那你就可以来。”

阿贝厌恶地看了看盒子里的东西,就好像迪克要他把那些玩意儿当作燕麦吃下去似的。

“什么字谜游戏?你觉得我遇到的怪事还不多吗……”

“这是一种不费劲的游戏。你可以用这些字母卡片拼单词——除了‘酒’这个词,别的词都能拼出来。”

“我敢肯定,‘酒’这个词也能拼出来。”阿贝把手插进卡片堆里说,“如果我能拼出这个词,就可以回来吗?”

“要是你愿意玩字谜游戏,你就可以来。”

阿贝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如果这样想的话,那就没办法了,我只会碍手碍脚的。”他带着责备意味朝迪克晃了晃手指说,“但请记住乔治三世 的话:格兰特要是喝醉了,会恨不得咬其他的将军几口。”

末了,他用发黄的眼角那儿射出的余光绝望地瞥了罗斯玛丽最后一眼,便走出了房间。他见彼得森已不在过道里了,顿然觉得如释重负。接下来,他感到一片茫然,有一种无家可归之感,于是就去找保罗,向保罗打听那艘航船叫什么名字。

第二十五章

等阿贝踉跄地走出房间,迪克和罗斯玛丽立刻就拥抱在了一起。虽然二人身上都沾着巴黎的尘埃,但他们透过尘埃嗅着对方身上的气味——迪克的钢笔套有一股橡皮的味道,而罗斯玛丽的脖子和肩膀散发出淡淡的、暖丝丝的馨香。迪克意犹未尽,沉迷于其中,而片刻之后罗斯玛丽首先回到了现实。

“我得走了,小伙子。”她说道。

他们身子在渐渐分开,眼睛却含情脉脉地望着对方。罗斯玛丽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这种退场的姿势,在片场上导演从未对此挑出过什么毛病。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房门,径直走到桌子跟前,因为她突然想起她的手表忘在了那里。她拿起表戴在手腕上,低头看了看每天给母亲必写的那封信,同时脑子里想好了最后的一个句子。就在这时,她没有转过身就觉察到房间里还另有他人。

在住人的房间里,一些反光的物件一般不太引人注意,如油漆过的木制家具、擦得锃亮的铜器、银器和象牙制品什么的。此外,还有许多能传递光与影的东西,由于传递的效果不明显,往往被人们忽视,如画框的顶边、铅笔和烟灰缸的边棱、水晶体或瓷器的饰面什么的——这类东西虽然对我们的视觉影响甚微,但同时也在影响着我们的潜意识,使我们产生一些支离破碎的联想,犹如玻璃匠把形状各异的玻璃集中在一起,以备日后所需。罗斯玛丽事后故弄玄虚地称之为“觉察”的现象可能就属于这种情况——她当时并不能断定屋子里另有他人,但她“觉察”到了这一点。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旋转,动作就像是在跳芭蕾舞,然后就发现一具黑人尸体横在她的床上。

她“哎呀”一声惊叫起来,还未扣好表带的手表砰地磕在了桌子上。她一时产生了一个荒谬的念头,觉得死者是阿贝·诺思。随后,她冲出门,向过道对面跑去。

迪克正在清理东西,检查了一下当天戴过的一副手套,顺手将其扔到了箱角的一堆脏手套里。他把外套和背心挂起来,然后把衬衫抖平挂在另一只衣架上(这是他的一个习惯)。他常说:“衬衫脏一点,照样可以穿,但皱了就不能穿了。”尼科尔进来,正要把阿贝的一只别致的烟灰缸扔进废纸篓里,就在这时,罗斯玛丽冲进了房间。

“迪克!迪克!你快来看!”

迪克三步并作两步穿过过道到了她的房间,跪下身子听听彼得森的心脏,摸摸他的脉搏——尸体还有些温热,那张生前饱经磨难、不够诚实的脸,死后显得很丑陋,充满了痛苦;那个盛着擦鞋工具的盒子压在他的一条胳膊下,而吊在床边的那只鞋没有擦鞋油(鞋底已经磨穿)。根据法国的法律,迪克无权触动尸体,但他抬起死者的胳膊看了一眼——绿色床罩上有一处血迹,下面的毛毯肯定也会有血迹的。

迪克关上门,站在那儿考虑起来。这时,他听见过道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接着听见尼科尔在叫他的名字。他打开门,小声地说:“去把咱们床上的床罩和盖毯拿来——不要让别人看见你。”他见她脸上表情紧张,于是急忙补充了一句:“听我说,你不必害怕——这只不过是黑人的一次斗殴事件。”

“希望这事能快点了结。”尼科尔说。

迪克托起尸体,发觉它很轻,显然是因为死者生前缺乏营养所致。他保持着这种姿势,好让死者伤口冒出的血流到死者的衣服上。随后,他把尸体放到床的旁边,揭下床罩和盖毯,走到房门跟前把门打开一条缝,细听外边的动静。只听见过道的那头碟子相碰哐当地响了一声,接着听见服务员傲慢地大声说:“谢谢,夫人!”——不过,服务员朝另一个方向,也就是工作人员专用楼梯那儿走去了。迪克赶紧跑过过道,同尼科尔交换了床罩和盖毯,将它们铺到罗斯玛丽的床上。然后,他站在温暖的暮光里分析案情,脸上淌着汗珠。在检查过尸体之后,他觉得有些情况是可想而知的。首先,对阿贝怀有敌意的那个黑人跟踪到了这里,看见了这个对阿贝友好的黑人,后者情急之中躲到了罗斯玛丽的房间里,那家伙追了进来,杀死了他;其次,如果听任事态自然发展,那么,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使罗斯玛丽免遭名誉损害——阿巴克尔 一案的污点至今几乎都没有消除。罗斯玛丽的合同是否有效,完全取决于她能否严格地、一丝不苟地保持《父女情深》里的那种清纯形象。

虽然穿的是一件无袖汗衫,但迪克习惯性地做了一个挽袖子的动作,弯下腰,一把抓住死者外套的肩部,用脚后跟踢开门,飞快地把尸体拖到过道里,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随后,他回到罗斯玛丽的房间,将长毛绒地毯抚平,使其恢复原貌。接着,他回到自己的套房,给旅馆经理挂了个电话。

“麦克贝斯吗?我是迪克医生……有件事很要紧。咱们是否用专线私下谈谈?”

可喜的是,他曾经做过一番努力,同麦克贝斯先生建立了牢固的关系。他广交朋友,人脉很广,原以为是用不上的,但这次却派上了用场……

“今天一出门,我们发现了一具黑人死尸……是在过道里……不,不,他是个平民。等一等……我知道你不想让别的客人见到这具尸体,所以我打电话给你。当然,请你务必不要提我的姓名。我可不愿因为发现了这具尸体,就同法国官僚打交道。”

他处处为旅馆考虑,真是用心良苦!就在两天前的晚上,麦克贝斯曾亲眼看见了他身上这样的品质,所以对他说的话深信不疑。

不一会儿,麦克贝斯先生到了,又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警官。麦克贝斯觑了个空,悄声对迪克说:“你尽可以放心,任何一个客人的姓名都不会提到的。对于你的关心,我感激不尽。”

麦克贝斯先生随即意味深长地打了个手势,别人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然而却对那位警官产生了影响。只见那位警官露出一副激动和贪婪的神情,把胡子摸来摸去的。他敷衍了事地做了笔录,给局里打了个电话。与此同时,人们手脚麻利地把尸体抬到了这家世界上最豪华旅馆之一的另一套房间里,效率之高是朱尔斯·彼得森这个商人完全能够理解的。

迪克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罗斯玛丽叫道,“难道美国人一到了巴黎就要相互残杀吗?”

“现在似乎是一个凶杀案多发期。”迪克说,“尼科尔在哪儿?”

“我想她在浴室里。”

她敬重他,因为他把她从泥潭中解救了出来。她曾经有一个预感,觉得此事可能会产生灾难性后果,而现在总算风平浪静了。刚才,她听着他用一种坚定、果断、礼貌的声音三言两语就把问题解决了,心里简直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可是,没等她来得及用一颗心和身体去亲近他,他的注意力便转向了别处。他进了卧室,向浴室走去。这时,从浴室的锁眼和门缝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声调越来越高,传遍了整个套房,让人听了毛骨悚然,连隔得老远的罗斯玛丽也听见了。

她以为尼科尔在浴室里滑倒,跌伤了,于是便随在迪克的身后跟了过去,但她看到的是另一番情景。迪克用肩膀碰碰她,要她回去,而且不由分说挡住了她的视线。

尼科尔跪在浴缸旁边,身体不停地摇来晃去。“都怪你!”她叫道,“我在世界上只有这一点净土,也让你给破坏了。竟然让这儿染上了血污!那我就披上这带血的床罩叫你看看!我感到遗憾,但不感到丢人。上次在苏黎世湖上过愚人节,那里都是傻瓜,我就想披床罩亮相呢,可他们就是不允许……”

“控制一下你的情绪!”

“……我坐在浴室,他们拿来一个面罩命我戴上,我只好乖乖地戴上。我能怎么样呢?”

“控制一下你的情绪,尼科尔!”

“我从不指望你爱我……说什么也太晚了……只是请你别到浴室来,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清净一些。你别把那带血的床罩塞给我,让我处理!”

“控制一下你的情绪!请你站起来……”

罗斯玛丽回到客厅,听到浴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吓得她站在那儿浑身发抖。现在她明白维奥莉特·米基思科在黛安娜别墅的浴室里看到的是什么了。这时,电话铃响了,她拿起话筒,听出是科利斯,顿时感到如释重负,高兴得差点喊叫起来。原来,科利斯要找她,才把电话打到了戴弗夫妇的套房里。她一边拿起帽子,一边告诉科利斯,让他上楼来,因为她害怕一个人回自己的房间。 SX551taOJzdfOsjAIkOKJKVncGHN7+VgyBcTU8hPNRGLK1eXc1cF6xUp4r6c64b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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