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七七六年,北爱尔兰唐郡的一个年轻农民修·普朗蒂娶妻埃莉诺·麦克劳埃。次年的圣帕特里克节
,他们十个孩子中的长子出生了,取名帕特里克,与爱尔兰的守护神同名。修·普朗蒂似乎既不会读也不会写,因为他连自己的名字怎么拼都不确定。施洗记录中,他的名字被写成了Brunty和Bruntee
。他耕种的那一小片土地根本不够他养活他那个大家庭,因此他会去石灰窑打工,年景不好时,还会去邻近的一个地主家打短工。可以猜测,修的大儿子帕特里克就在父亲的土地上干些杂活,直到长大能挣工钱的时候,他就当了一个手摇纺织机的织工。可是他聪明、有野心,不管怎么说吧,到十六岁时,他就已经受到了足够的教育,当起了教师,在他出生地附近的一间乡村学校教书。两年后他在庄柏立洛尼的教区学校找到了一份类似的工作,干了八年。关于当年的事有两种说法:一说是卫理公会
的牧师们很欣赏他的能力,希望他能深造当牧师,于是捐了些钱,再加上他之前攒的钱,足够他上剑桥学习了。另一说是他离开教区学校后,去了一个牧师家当家教。正是在这位牧师的帮助下,他进了剑桥大学的圣约翰学院。他那时二十五岁,上大学有点老了。他高大健壮,长得不错,他对自己的相貌也很得意。他靠一份助学金、两份奖学金,还有他做家教获得的报酬维持生活。二十九岁那年,他拿到了学士学位,在英国国教会领了圣职。如果真是卫理公会的牧师们帮他上了剑桥大学的话,他们一定后悔这次投资投错了。
正是在剑桥读书期间,他又把自己的姓氏从入学登记簿上的勃兰特(Branty)改成了勃朗特(Bronte),但是当时他还没有用分音符,即字母e上的那两个点。他被任命为埃塞克斯郡的威泽斯菲尔德地区的副牧师,并在那里爱上了一位玛丽·博德小姐。这位小姐年方十八,家境虽不富有,却也算宽裕。他们订了婚,但是不知为何,勃朗特甩了她,据推测大概是因为他对自己的长处感觉良好,认为再等等的话他还能给自己找个更好的对象。玛丽·博德极受伤害。此举大概在教区里给这位英俊的副牧师引来很多风言风语,因为他离开了威泽斯菲尔德,去了什罗普郡的威灵顿当副牧师,几个月后又去了约克郡的哈茨海德任职。他在此地遇到了一个个子小小、相貌平凡的三十岁女子,名叫玛丽亚·布兰威尔。她每年有五十镑的收入,来自一个体面的中产家庭。帕特里克·勃朗特此时已经三十五了,哪怕长得再帅,说话还带点好听的爱尔兰口音,也找不着更好的伴侣了。于是他求了婚并被接受,在一八一二年结了婚。还在哈茨海德时,勃朗特夫妇就生了两个女儿,玛丽亚和伊丽莎白。后来勃朗特被任命到另一个地方当副牧师,这个地方在布拉德福德附近,他们在这儿又生了四个孩子:夏洛特、帕特里克·布兰威尔、艾米莉和安妮。结婚前一年,勃朗特自费出版了一本诗集,名为《农舍诗歌》,一年后他又出了第二本诗集,名为《乡村吟游诗人》。住在布拉德福德附近时,他还写了本小说,叫《林中小屋》。读过这些作品的人说它们毫无长处。一八二〇年,勃朗特被任命为约克郡一个名叫哈沃斯的村子的“永久副牧师”,他一直在这里做副牧师直到去世,他的野心大概得到了满足。他从未回过爱尔兰去看他留在那里的父母弟妹,但他每年会给母亲寄二十镑,直到母亲去世。
一八二一年,结婚九年后,玛丽亚·勃朗特死了,死于癌症。成了鳏夫的副牧师说服了姨姐伊丽莎白·布兰威尔离开她所居住的彭赞斯来哈沃斯照顾他的六个孩子。但他还想再婚,于是在等待了一段得体的时间后,他写信去问博德太太,也就是十四年前他曾恶劣对待过的那个女孩的母亲,问玛丽·博德是否还单身。几星期后,他收到了回信,之后立刻就写信给玛丽本人。考虑到当时的境况,他的信写得自鸣得意、自以为是、油腔滑调、品味很坏。他居然厚颜无耻地说他的旧爱又一次被激发了,他非常渴望见到她。这信实际等于求婚。她的回信很刺人,但他没有被吓倒,又写了封信。他的不知分寸真是令人吃惊,他说:“随便你怎么想,怎么写,但我 毫不怀疑 ,如果你是我的妻子,你会比现在更幸福,或者 比你单身生活更幸福 。”(下划线部分为他的原文强调的部分。)在玛丽·博德那儿失败后,他把心思转到了另一处,又向一位伊丽莎白·福里斯小姐求婚,他在布拉德福德附近当副牧师时认识了她,但她也拒绝了。他似乎没想过一个四十五岁、带着六个小孩的鳏夫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婚配的对象。现在,他好像认识到了这是个白费力气的事,于是放弃了再婚的想法。不管怎样,有伊丽莎白·布兰威尔给他管家和照顾孩子,他已经很该感恩了。
哈沃斯的牧师住所是幢褐色的石头小房子,坐落于陡峭的山崖上,山下就是布局零散的哈沃斯村。牧师住所的房前屋后都有一小片花园,两侧则是墓地。勃朗特姐妹的传记作家们都认为这种环境太压抑。对医生来说那种环境可能确实压抑,但对牧师来说,却有可能觉得身处其中能让人陶冶情操,甚至安慰人心。无论如何,这位牧师的家人一定已经逐渐习惯了这番景象,他们很可能已经不再注意了,就像意大利南方卡普里岛的渔夫很少会注意落日余晖里的维苏威火山或伊斯基亚岛一样。房子的一楼有个客厅,有间勃朗特先生的书房,还有一间厨房和一间储藏室,二楼则有四个卧室和一个厅。除客厅和书房外,全屋都没铺地毯,窗户上也不挂窗帘,因为勃朗特先生最怕着火。地板和楼梯都是石头的,一到冬天格外冰冷潮湿。布兰威尔姨妈因为怕感冒,总是穿着套鞋在屋里走动。还有条小路从房子通向荒野。为使勃朗特姐妹的故事更具悲伤的色彩,作家们总爱把哈沃斯写成永远荒凉、苦寒和沉闷的样子,尽管这种想法大概是无意识的。但是即使是在冬天,哈沃斯也有不少天空湛蓝、阳光灿烂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冰冷的空气令人精神振奋,草地、荒野和树林都染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我就是在这样的一天去了哈沃斯。那天的乡村笼罩在一层银灰色的薄雾中,轮廓模糊,远远看去无比神秘。掉光了叶子的树木有一种日本版画里的那种树木在冬日里的优雅姿态,路边的山楂树丛挂着白霜,闪着银光。艾米莉·勃朗特的诗和《呼啸山庄》会告诉你沼泽上的春天多么令人激动,它的美多么丰富,它的夏天又是多么迷人。
勃朗特先生爱在荒野上长时间地散步,而且走得很远。晚年时勃朗特先生夸口说他一天能走四十英里。他是个躲避人群的人——换换口味也好,因为作为副牧师,他是个社会动物,爱聚会,爱调情。附近的牧师们有时会下山来和他喝杯茶,此外他除了教会执事和教区居民外,什么人都不见。如果这些人来请他,他会去见他们。如果他们要他去主持宗教仪式,他也会欣然从命。但是他和家人“关系非常紧密”。他自己虽然是个贫穷的爱尔兰农民的儿子,却不让自己的孩子和村里的孩子们接触。孩子们全被他赶到二楼寒冷的小厅里,那是他们的书房。他们在那里阅读,小声说话,生怕打扰了父亲,因为父亲被打扰或不高兴的时候,会一直阴沉着脸保持沉默。上午他教他们功课,布兰威尔姨妈则教女孩们针线活和家务。
即使是在妻子生前,勃朗特先生也习惯在书房里单独用餐,这个习惯他保持了一生。他给出的理由是他消化不良。艾米莉在日记中写道:“晚饭我们将要吃煮牛肉、萝卜、土豆和苹果布丁。”一八四六年夏洛特从曼彻斯特写信说:“爸爸不要求别的,你知道,他就只吃清淡的牛肉和羊肉、茶、面包和黄油。”对于一个长期消化不良的人来说,这似乎不是个好的养生之法。我倾向于认为,假如勃朗特先生单独用餐,那是因为他不喜欢子女的陪伴,如果孩子们打扰到了他,他会很生气。每晚八点钟他会读家庭祈祷词,九点钟闩门上锁。经过孩子们在那儿坐着的房间时,他会嘱咐他们不要太晚睡。上到楼梯一半的拐角处时,他会停下来给钟上发条。
盖斯凯尔夫人认识勃朗特先生几年,得出的结论是他是个自私、易怒、专横的人。而作为夏洛特好友之一的玛丽·泰勒也给她的另一个朋友艾伦·纽西写信说:“我一想起夏洛特为那个自私的老头所做的牺牲就不由得又生气又沮丧。”最近有人想要洗白他,可是再怎么洗白都无法粉饰他给玛丽·博德写的那些信中表现出的厚颜无耻,它们已经全文发表在了克莱门特·肖特的《勃朗特一家及其圈子》的书中了。而且,再怎么洗白也不能让人忘了他对他的助理牧师尼克斯向夏洛特求婚时的态度。我稍后还会再谈到此事。盖斯凯尔夫人写道:“勃朗特太太的保姆告诉我,有一天孩子们都去荒野了,天开始下雨,她怕他们会淋湿,就把朋友给孩子们的彩色靴子找出来,一双双围在厨房的火炉边烘烤一下。可是等孩子们回来后,却发现靴子不见了,只能闻到很强烈的皮子烧焦的气味。原来勃朗特先生进来看见这些鞋,认为它们太花哨奢侈,不适合他的孩子,就都给烧了。任何冒犯他古老的简朴概念的东西他都不放过。很久以前,还有人送给过勃朗特太太一条丝绸裙子,不管是颜色、样式还是材质都不符合他对得体的看法,于是勃朗特太太一次都没穿过。尽管如此,她把裙子放在抽屉里珍藏,而抽屉一般都是上锁的。但是,有一天她在厨房,突然想起她把钥匙落在抽屉上了,同时听到勃朗特先生在楼上,她预感到裙子要出事,就连忙跑上楼,结果发现裙子已经被剪成了碎片。”这故事虽是一面之词,可是保姆没理由编故事。“有一次,他把壁炉前的地毯塞到炉子里,故意放在火上,并且一直待在屋里,哪怕味道很臭也不怕,直到地毯闷烧到彻底不能用为止。还有一次,他拿了几把椅子,硬是用锯子把椅背锯掉,直到最后把椅子弄成了凳子。”还必须加一句才公平,勃朗特先生自己说这些故事都是假的。但是没人怀疑他脾气暴烈,严厉专横。我曾经自问,勃朗特先生这些不可爱的性格是否源于他对生活的失望。正如其他很多出身卑微的人一样,他为了提升自己,脱离自己所在的阶层,接受教育,不得不痛苦挣扎,但他很可能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我们知道他对自己的相貌相当得意。他在文学上的努力没有获得成功。他这样常年与逆境搏斗的唯一报偿无非是在约克郡的荒野地区永远当个副牧师。如果这事使他怨恨,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在牧师的那所宅子里,生活的艰苦与孤独被过分夸大了,因为才华横溢的几姐妹似乎对这种生活相当满意。确实,如果她们停下来想想自己父亲的出身,可能会觉得自己非常走运。比起全英国好几百名牧师的女儿,她们的处境既不更好也不更坏,因为那些牧师之女的生活也像她们一样与世隔绝,财产也像她们一样有限。勃朗特家是有邻居的,包括步行距离之内的牧师、乡绅、磨坊主、小业主,她们可能跟他们有过交往。如果她们过着隔绝的生活,那是她们有意为之。她们不富裕,但也不贫穷。勃朗特先生的圣禄给他提供了一个住所和一笔一年两百镑的收入,他妻子一年有五十镑,妻子死后他应该继承了这笔钱。伊丽莎白·布兰威尔来此居住时,也把她那一年五十镑的收入带来了。因此家里一年能支配的钱有三百镑,至少等于今天的一千两百镑。如今的很多牧师,哪怕要交所得税,也会把一年一千两百镑看成很大一笔钱。如今很多牧师的妻子要是有一个女仆都会谢天谢地,而勃朗特家平常就有两个女仆,活儿多的时候还会从村里临时招女孩们来帮忙。
一八二四年,勃朗特先生把四个大一点的女儿送到了考恩桥的一家学校。学校是刚建的,为的是给穷牧师的女儿提供教育。这个地方很不健康,食物很差,管理也很糟。两个大女孩死了,夏洛特和艾米莉的健康也受到了影响。但是幸运的是,一段时间后她们被转移走了。从此,她们的教育似乎就都由姨妈负责给予了。勃朗特先生对他独生子的关心多过对三个女儿的关心。确实,儿子被认为是家里最聪明的那个。勃朗特先生不肯送他去学校,他要亲自教。这个儿子早慧,举止也很吸引人。他的朋友F.…H.…格兰蒂这样描述他:“他个子太矮,这是他人生的一大考验。他有一头浓密的红发,留着背头,梳得很高,我想是为了增加身高吧。他额头很大,很突出,几乎占了整个脸轮廓的一半,显得很聪明。小眼睛像雪貂一样深陷,眼镜从来不摘,把眼睛隐藏得更深了,鼻子很突出,但是脸的下半部分乏善可陈。他有一种沮丧的神情,从来没有变过,除了在很长时间的间隔后抬眼快速瞥一下。他身材瘦小单薄,第一眼看上去实在不起眼。”他有才华,他的姐妹们都期待他做出一番事业来。他父亲是个阴郁沉默的人,而他则是个有才华、热情健谈的人,他一定是从某个爱尔兰祖先那里继承了社交的天赋和令人愉快的健谈的脾性。如果一个旅行者夜宿黑牛旅店,看来有些孤独,店主会问:“你想有个人陪你喝酒吗,先生?我可以叫帕特里克来。”布兰威尔也总是很愿意帮忙。我应该加一句,多年后夏洛特已经成名,店主被问到此事,不承认他曾这么做过。他说:“布兰威尔永远不用让人叫。”今天你去哈沃斯,还会被指点看黑牛旅店的那个房间,那些温莎式的靠椅,布兰威尔当年就是坐在这样的椅子里和朋友们痛饮烈酒的。
夏洛特不满十六岁时,又一次进了学校,这次去的是罗海德,而且过得很愉快。但是一年后她就回了家,为的是教两个妹妹。虽然正如我已经指出的那样,她们家不像一般以为的那么穷,但是女儿们也没什么指望。勃朗特一死,他的薪俸自然就没了,布兰威尔姨妈会把自己那点钱留给她那个有趣的外甥。于是姐妹几个觉得她们唯一能挣钱养活自己的办法就是训练自己当家庭教师或学校教师,这是当时对那些自视为淑女的女人开放的唯一职业。布兰威尔那时也有十八了,他必须决定自己到底要从事何种职业或是经营何种商业。就像他的姐妹们都能画一样,他也有点画画的才能,他于是想当画家。事情决定了,他要去伦敦的皇家艺术学院学画。他去了,但是什么也没学成。他只是观光,一定也还趁机玩乐了一番,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又回到了哈沃斯。他尝试过写作,但是没成功。之后他说服他父亲给他在布拉德福德开了一间画室,想给当地人画像挣钱,但是这次也失败了,勃朗特先生把他叫回了家。再后来,他去给巴罗因弗内斯一位名叫波索斯韦特的先生当家庭教师。他似乎在那儿干得不错,但是六个月后,勃朗特先生又把他叫回了家,原因未明。很快,家里给他在利兹和曼彻斯特那趟线上的索尔比桥火车站找了个管理员的工作,他后来又去了莱顿顿脚站当管理员。他感到寂寞无聊,于是狂喝滥饮,终于因为严重的玩忽职守被开除回了家。同时,一八三五年,夏洛特回到罗海德当老师,并把艾米莉带去当学生。但是艾米莉太想家,想得都生了病,又被送了回来。性情更为安静顺从的安妮取代了她的位置。夏洛特在这个职位上干了三年,三年后,她的健康变差,她也回到了家中。
夏洛特二十二岁了。布兰威尔不但让家人发愁,还花了家里好多钱。夏洛特一旦健康好转,立刻就觉得她有义务去找一个保姆兼家庭教师的职位。这不是她喜欢的工作。她和她妹妹都不喜欢小孩,就像她们的父亲不喜欢小孩那样。“我发现想要挡住孩子那种粗鲁的亲密太难了。”她在信中告诉艾伦·纽西。她很不喜欢寄人篱下,时时留心有没有人冒犯她,她不是个容易相处的人。从她的信中可以判断,她的雇主认为自然该她做的事,她却认为不在她分内,须得求她,她才会做。三个月后她离开了,回到了牧师住所,可是两年后她又在布拉德福德附近的罗登给怀特夫妇家做了家庭教师。夏洛特认为他们没有良好的教养。“我能相信吗?W太太是个收税官的女儿,我还肯定W先生的出身也很低。”但她在这个职位上干得挺高兴,不过正如她给自己那位密友艾伦·纽西的信中说的那样:“除了我自己,没人知道家庭教师的生活对我来说多么艰难,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整个的头脑和天性是多么彻底地厌恶这个职业。”一直以来她都有过想和两个妹妹开一间自己的学校的念头,现在她又打起了这个主意。怀特夫妇鼓励了她,他们似乎是对善良体面的人,但是他们建议她应该先取得一定的资质,这样才能成功。她能读法语,但是不会说,也不懂德语,于是她决定出国学语言。布兰威尔姨妈答应垫付这笔费用,于是勃朗特先生亲自送夏洛特和艾米莉去了布鲁塞尔,以便路上照顾她们。两个女孩——夏洛特二十六岁,艾米莉二十二岁——成了埃热寄宿学校的学生。十个月后,她们被召回了英国,因为布兰威尔姨妈病重。姨妈死了,因为外甥的行为太恶劣,她剥夺了他的继承权,把所有那点钱都留给了外甥女。这笔钱足够她们实现长久以来谈论的办学的想法,但是她们的父亲老了,视力不行了,于是她们决定就在牧师居所办这个学校。夏洛特认为她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就接受了埃热先生的邀请,又回到布鲁塞尔埃热先生的学校教英语。她在布鲁塞尔待了一年,之后再次回到哈沃斯。再然后,三姐妹发了入学简介,夏洛特还写信给朋友,请朋友们代为推荐她们即将开办的这所学校。她们从没解释过如何能在牧师住所里给学生提供住宿,因为这里只有四间卧室,而她们自己就都占满了。不过既然一个学生都没招来,这事也就不用解释了。
她们自童年起就经常写作。一八四六年,她们自费出版了一本诗集,用的名字是柯勒·贝尔、艾利斯·贝尔和阿克顿·贝尔。出书花了她们五十镑,但只卖掉了两本。然后她们每人都写了一本小说。夏洛特(柯勒·贝尔)写的是《教授》,艾米莉(艾利斯·贝尔)写的是《呼啸山庄》,安妮(阿克顿·贝尔)写的是《艾格妮丝·格雷》。她们被一个又一个出版商拒绝,直到夏洛特的《教授》最终被送到史密斯父子公司。这家公司退回了《教授》,但写信说愿意考虑她写的一个更长一点的小说。可巧她正在写一个更长的小说,而且就快写完了,一个月内就能交稿。史密斯父子公司接受了,这书正是《简·爱》。艾米莉的小说和安妮的小说最终也被一个名叫纽比的出版商接受了,但“条件对两位作者来说无比苛刻”。她们在夏洛特把《简·爱》交给史密斯父子公司前改正了校样。虽然评论界对《简·爱》的评价并不好,但是架不住读者喜欢,这书成了畅销书。一看这样,纽比也试图让公众相信,他以三卷本形式一起出版的《呼啸山庄》和《艾格妮丝·格雷》也是《简·爱》的作者写的。但是《呼啸山庄》和《艾格妮丝·格雷》没给人留下印象,某些评论家还以为它们是柯勒·贝尔早期的不成熟之作。勃朗特先生在经过一番劝说后,答应读一读《简·爱》。当他读完进来喝茶的时候,他说:“女儿们,你们知道夏洛特一直在写一本书吗?而且可能写得还相当不错。”
布兰威尔姨妈死的时候,安妮在索普格林给一位罗宾逊太太的孩子当家庭教师。她的性情亲切柔顺,比起严厉易怒的夏洛特来说,明显更易与人相处,她在这个职位上并非是不开心的。她回哈沃斯参加姨妈的葬礼,回到索普格林时,带去了闲散在家的布兰威尔,让他给罗宾逊家的儿子做家庭教师。这家的先生,埃德蒙·罗宾逊,是个有钱的牧师,虽然年老久病,妻子却相当年轻。布兰威尔爱上了她,尽管她比他大十七岁。他们到底是不是情人并不确定。但是不管他们是不是,他们都被发现了,布兰威尔只好卷铺盖走人。罗宾逊先生命令他“再也不许见他孩子的母亲,再也不许踏入她的家门一步,再也不许给她写信或和她说话”。布兰威尔“咆哮、怒骂、发誓说他离开她活不了,怪她为何不肯离开她丈夫。然后祈祷那个病人快点死掉,说他俩以后会幸福”。布兰威尔一直嗜酒,现下处于悲痛之中更是开始吃起了鸦片。不过他似乎还能和罗宾逊太太联系。在他被开除几个月后,他们似乎又在哈罗盖特见过面。“据说她提议私奔,说她准备好了要放弃她的身份地位,反而是布兰威尔建议再耐心等等。”这话只能是布兰威尔说的,但这无论如何又都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们只能说这是一个既愚蠢又自大的年轻人的臆想。突然间他接到一封信,说罗宾逊先生死了。“他简直是一路在跳舞,好像疯了一样,从教堂墓地的这头跳到那头。他太喜欢那个女人了。”有人如此告诉艾米莉的传记作者玛丽·罗宾逊。
“第二天早上他起了床,精心穿好了衣服,准备出发。但他还没出哈沃斯,两个男人就骑着马火速向村子赶来了。他们要见布兰威尔,等到布兰威尔无比激动地赶来时,其中一人下了马,和他一起进了黑牛旅馆。”这人带来了那位寡妇的消息,求他不要再接近她,因为哪怕她再见他一次,她都会失去她的财产以及她对孩子的监护权。这又是他说的,但是由于这封信从未示人,后来还发现罗宾逊先生的遗嘱里并没有这样的规定,因此无从判断他是否说了实话。唯一确定的事实是,罗宾逊太太让他知道她不想再和他来往了,她可能编了这个借口,好使这次的打击对他来说不那么屈辱。勃朗特家很肯定她就是布兰威尔的情人,并把他后来的行为归咎于她的恶劣影响。她可能确实是布兰威尔的情人,但也有可能他夸口的征服根本就没发生过,就像他之前和之后的很多男人那样只是胡夸海口。如果她确实曾经短暂地被他迷住过,我们也没有理由假设她曾想过和他结婚。他继续拼命滥饮。一位曾在他死前照顾他的人对盖斯凯尔夫人说,当他知道自己末日将临时,他想站着死,他坚持要从床上起来。此前他只在床上躺了一天。夏洛特非常难过,她被带离了现场,但是他父亲、安妮和艾米莉留在他身旁,看他站起来。挣扎了二十分钟后,他死了,正如他希望的那样,他是站着死的。
他死后的那个星期天以后,艾米莉就再没有出过门。她感冒了,还咳嗽。病越来越重。夏洛特写信告诉艾伦·纽西说:“我担心她胸疼,有时她做什么动作做得快的时候,还能听到她喘不上气来的声音。她看起来非常非常瘦又苍白。她缄默的性情使我内心非常不安。问她问题没有用,什么回答也得不到。让她吃药更没用,她从来不吃药。”一两个星期后,夏洛特给另一个朋友写信说:“今晚我真希望艾米莉好点了,但是很难确定。她生病时是个真正的坚忍苦修者。她既不求人同情,也绝不接受别人的同情。问她问题,给她帮助,只能让她恼怒。她在痛苦或疾病面前绝不屈服,直到被迫屈服。对于她平常做的家务活,她一项也不愿放弃。你不得不在旁边看着她做不适合的事,还一个字都不敢说……”一天早上,艾米莉像往常一样起来,穿好衣服,开始缝纫。她喘不上气来,眼神呆滞,但是还是继续缝。情况越来越糟。她本来一直都拒绝看医生,但是最后到了中午的时候,她要人去请医生。但是太晚了,下午两点她死了。
夏洛特正在写另一部小说《谢莉》,但是为了照顾安妮,她暂停了写作。安妮得了一种当时叫作奔马痨的病,布兰威尔和艾米莉也都死于这种病。艾米莉死后仅仅五个月,安妮这个温柔的人也死了。《谢莉》直到安妮死后才完成。一八四九年和一八五〇年,夏洛特去了伦敦,在那里颇受重视。她被介绍给萨克雷,乔治·里士满还给她画了像。史密斯父子公司一个名叫詹姆斯·泰勒的人向她求婚,她把此人描述为“严苛粗鲁”的样子。在那之前,已经有两个牧师向她求过婚,都被她拒绝了。还有两三个助理牧师,有她父亲手下的,也有附近牧师手下的,都对她表现出了特别的兴趣。但是她的妹妹艾米莉打消了那些追求者的念头,姐妹们都管她叫“少校”,因为她知道如何有效地对付追求者们。再加上她父亲也不赞成,因此这些追求都没什么结果。但她最终还是嫁给了她父亲的一个助理牧师,此人名叫亚瑟·尼克斯,是一八四四年来的哈沃斯。那年夏洛特给艾伦·纽西写信说起这个人:“我实在发现不了你在他身上发现的那些有趣的善的萌芽,思想狭隘是他一直以来给我留下的主要印象。”两三年后,她把他也归入她所轻蔑的那些助理牧师中。“他们把我看成老姑娘,我却把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和所有人都看成极其无趣、狭隘、毫无吸引力、更为粗糙的男性性别的样本。”尼克斯是爱尔兰人,他放假回爱尔兰时,夏洛特和她那位经常通信的朋友说:“尼克斯先生还没回来。我很抱歉地说,很多教民都表达了一个愿望,希望他不要再麻烦他自己跨过海峡回来了。”
一八五二年夏洛特给艾伦·纽西写了一封长信,还附了尼克斯的一个便条,她说这个便条“给我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忧虑……”“爸爸看到或猜到的东西我不会去问,虽然我可以想。他已经生气地注意到了尼克斯所有情绪上低沉的状态,所有要离开出国的威胁,所有健康受损的症状。但他对此几乎毫无同情,只有很多间接的讽刺。周一晚上尼克斯先生在这里喝茶。我虽没有清楚看到,但也模糊感到——就像这段时间以来我虽没看到但都感到的那样——他总那样看是什么意思,他那种狂热的克制又是什么意思。茶点后我像往常一样回到了起居室。尼克斯先生也像往常一样和爸爸坐到八九点钟,然后我听到他打开客厅的门,像是要走。我期待听到前门碰撞的声音,可他在走廊停下,敲了我的房门,电光石火间,我突然意识到他想进来。他进来了,站在我面前。他说了什么话你可以猜得到,但他的样子你不会想到,我也不会忘掉。他从头到脚都在发抖,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说话声音很低,热情但是并不顺畅,他使我第一次感到,一个人求爱时如果怀疑得不到回应会是什么样。
“一个人平时像雕像一样,如今却在颤抖、晃动、无能为力,这副样子真的给了我一种奇怪的震撼之感。他告诉我这几个月来他承受了怎样的痛苦,他现在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痛苦了,他渴望我能给他一点希望。我只能请他暂时离开,答应第二天一早给他一个答复。我问他是否跟爸爸谈过了。他说他不敢。我想我是半领半推地把他弄出了房间。他走了以后我立刻去找爸爸,告诉他发生的事。接下来,是与这一场合不符的激动和恼怒。如果我爱尼克斯,听到爸爸这样说他,我会受不了。我的血像是沸腾了一般,被一种不公正感烧开了。但是爸爸把自己气到了一种令人无法小视的状态,他太阳穴上的血管像绳索一般凸起,眼睛也突然充血了。我赶快答应说,明早一定给尼克斯一个果断的回绝。”
在三天后的另外一封信中,夏洛特写道:“你问爸爸如何在尼克斯面前自贬尊严。我真希望你在这里看到处于当前情绪下爸爸的样子,那你就会知道了。他对尼克斯的态度就是一种无法转圜的强硬,一种无法压制的轻蔑。他们俩还未面谈过,一切全靠写信。而我必须说,周三爸爸给尼克斯写了一封非常严厉的信。”她还说她父亲“过分夸大了尼克斯的缺钱,他说和尼克斯结婚将是自贬身价,等于抛弃自己。如果我真结婚,他期待我会嫁给一个非常不一样的人”。事实上,勃朗特先生此时的举动就像多年前他对玛丽·博德一样坏。他和尼克斯的关系紧张起来,后者辞去了助理牧师之职。但是继任者们并没能让他满意,最终受不了他抱怨的夏洛特告诉他这事只能怨他自己。他只有让她嫁给尼克斯,一切才能好起来。爸爸继续“非常非常敌意,无比不公平”,但是女儿还是和尼克斯通了信,见了面。他们订了婚,并于一八五四年结了婚。那年她三十八岁,九个月后即死于难产。
于是帕特里克·勃朗特牧师埋葬了妻子、姨姐和六个孩子,一个人在他喜欢的孤独中吃饭,在他日渐衰弱的体力许可下,在沼泽上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地散步,读报,布道,临睡前给钟上发条。有一张他老年的照片。照片中的他身穿黑西装,系一条很宽的白领巾,白发剪得很短,额头长得不错,鼻子大而直,嘴唇紧闭,镜片后是一双怒气冲冲的眼睛。他最后死在了哈沃斯,享年八十四岁。
我的本意是想写艾米莉和《呼啸山庄》,却说了这么多她父亲、哥哥和姐姐夏洛特的事,比她本人说的都多,我自有我的用意。因为在写她家的书里,写得最多的是他们而不是她,艾米莉和安妮几乎都不出现。安妮是个温柔漂亮的小东西,但是无足轻重,才能也不出众。可艾米莉不一样。她古怪、神秘,像影子一样。她从来不会被人直接看到,她更像是在沼泽池塘中映出的倒影。她为人到底如何,你只好从她唯一的那本小说、她的诗、各处对她间接的提及,以及那些散播的逸事中猜测。她是个孤僻、紧张和让人不安的人,如果你听说她沉溺于放纵的快乐,就像她有时在沼泽地上散步时会表现出的那样,你会感到不安。夏洛特有朋友,安妮有朋友,艾米莉没有。她的性格充满矛盾。她严厉、教条、任性、阴郁、愤怒、偏狭,可同时又虔诚、尽责、勤奋、任劳任怨、耐心,且温柔对待她所爱的人。
玛丽·罗宾逊描述十五岁的艾米莉“个高,臂长,发育成熟,步履轻快。穿上她最好的衣服时显得身材纤细,有种女王般的威严,但是当她懒散地在荒野上漫步,对狗打着口哨,或大步流星地走在高低不平的土地上时,又不羁如男孩。总之,她是个又高又瘦、看起来松松垮垮的女孩。她不丑,但五官不端正,皮肤苍白且粗糙。她的暗色头发自然是美的,后来一些年在脑后松松绾成一个高髻也还不错。但在一八三三年,她留的细密小卷却不好看。她的眼睛很美,呈浅褐色”。她也像父兄姐妹们一样戴眼镜。她的鼻子是鹰钩鼻,富有表情的嘴巴大而突出。她穿衣服并不考虑时尚,羊腿袖早就不流行了她还穿着,一条直筒长裙裹在她瘦长的身躯之上。
她和夏洛特一同去了布鲁塞尔。她讨厌布鲁塞尔。朋友们想对这两个女孩表示友好,就在星期天和节假日请她们来家,但她俩太害羞,去的话对她们而言等于受罪。过了一段时间后,邀请者们得出结论:不请她们是更友好的做法。艾米莉对社交场上的闲聊毫无耐心,大部分闲聊当然都很琐碎,无非是为了表示善意,人们之所以加入其中,是因为这是教养所在。艾米莉自己太害羞,不加入,还恼怒那些加入的人。她的害羞中既因为羞怯也因为傲慢。如果说她真腼腆,可她又穿得那么显眼,真害羞的人一般是没有那种展示癖的。她穿着那些古怪的羊腿袖衣服,可能会让人觉得她在故意显示她对普通人的蔑视,虽然她身处他们当中,舌头却像打了结一样地口不能言。
在学校里,每到休息时间,两姐妹总是一起散步,艾米莉紧靠着她姐姐,一般不说话。如果有人和她们说话,都是夏洛特回答,艾米莉几乎不和人说话。她俩比其他女孩大好几岁,她们不喜欢后者的吵闹、兴致勃勃,以及女孩们在那个年龄自然都有的那股傻劲。埃热先生认为艾米莉聪明,但是太固执,遇到和她愿望、理念不同的事时,毫不讲理。他认为她以自我为中心,苛刻,对夏洛特也太专制,但他承认她身上有种不同寻常的东西。她本应是个男人。他说:“她那坚强傲慢的意志绝不会被反对或困难吓倒,也绝不会屈服,除非是对死亡。”
布兰威尔姨妈死后,艾米莉回到哈沃斯,这对她来说是永远的回归,从此她再也没有离开过。她似乎只有在那里才能活在她的梦想中,而这些梦想既是她生活的慰藉,也是她生活的折磨。
她是全家起床最早的,在老弱的女仆泰比下楼前,她就把家里最辛苦的活儿都干了。她熨衣服,做饭的活也大部分是她干的。她烤面包,而且烤得不错。揉面的时候她会扫一眼面前支起来的书。“那些跟她在厨房一起干活的、活儿多时从村里临时雇来的年轻女孩记得,她身边会放一张纸和一支铅笔。灵感来时,她会暂停手上的熨烫和蒸煮的活儿,匆忙在纸上写下一些想法,然后继续干活。据说,她对这些女孩总是热情友好,有时像个小男孩一样开朗快活。她和善亲切,有点男子气,但她面对陌生人时却非常羞怯。如果肉店或面包店的伙计来到厨房门口,她会像鸟一样飞进门厅或客厅,直到听到他们沉重的鞋钉声从路上远去才出来。”她不喜欢男人,对她父亲的助理牧师们也没有平常该有的礼貌,只除了一个人,那就是威廉·魏特曼牧师。他被形容成一个年轻英俊、口才流利、风趣机智的人,并且“外貌、仪态和品味上有点女气”。勃朗特家都管他叫西莉亚·阿米莉亚小姐。艾米莉和他相处得极好。原因不难知道。梅·辛克莱在其名为“勃朗特三姐妹”的书中常用“阳刚”一词来形容艾米莉。罗默·威尔逊谈到她时也说:“那位孤独的父亲是否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是否感到她是家里除他以外唯一的男性?……她早就知道自己心里住着一个男孩,长大后这个男孩变成了男人。”夏洛特小说中的谢莉据说就是以艾米莉为原型创作的,而谢莉的老家庭教师责备她不该老说自己是个男人,这事有点怪。女孩这么说话是不常见的,大家只能猜测这个习惯来自艾米莉。她性格和行为中那些令她的同代人感到不安的东西,今天很容易解释。同性恋在当时不像现在一样能公开讨论——尽管现在讨论的尺度经常大到令人尴尬——但同性恋在当时是存在的,男女都有,就像自古以来一直都有一样。很有可能艾米莉本人、她的家人、她家人的朋友(因为我刚说了她自己没朋友)都不知道她这么怪的原因到底为何。
盖斯凯尔夫人不喜欢她。有人告诉她艾米莉“从没对任何人表现过关心,她的爱都留给了动物”。她喜欢的动物都是野蛮难驯的那种。有人给过她一只名叫“看守”的牛头犬。关于这只狗,盖斯凯尔夫人讲过一个故事:“‘看守’只要和朋友在一起,就会显示出它天性深处的忠诚。但是如果有人用棍子或鞭子打它,也会激起它凶残的兽性。它会立刻扑上去咬住那人的咽喉,而且咬住不松口,直到你死或者我亡的地步。‘看守’在家的一个毛病是喜欢偷偷上楼,把自己黄褐色的四方身体舒舒服服地伸展在床上,还要盖上白色的精美被单。可是牧师家极爱干净,‘看守’的这个毛病又太讨厌,于是艾米莉在泰比的抗议下,宣布它如果下次再犯,她本人将不顾警告,也不顾这只畜生的凶恶本性,使劲打它,打到它不再犯为止。于是一个秋天的黄昏,泰比半是得意、半是颤抖,同时也无比愤怒地赶来告诉艾米莉,‘看守’现在又躺到了最好的床上,正昏昏欲睡地享受呢。夏洛特看到艾米莉脸色惨白,嘴唇紧闭,但她不敢说话干预。任何人看到艾米莉的眼睛在她苍白的脸上那样冒着火,看到她的嘴唇紧闭,显得非常吓人,都不敢开口。她上了楼,夏洛特和泰比则站在楼下昏暗的走廊里,四周布满了夜幕降临时的暗影。艾米莉拽着极不情愿的‘看守’的脖子下了楼,它的后腿一副坚决抵抗的样子,一边野蛮地低吼着。旁观者想说话而不敢说,生怕分散了艾米莉的注意力,使她扭过头来而疏于防范那头发怒的畜生。下楼后她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站好,把狗松开。没时间拿棍棒了,因为害怕那畜生对着她的脖子咬上致命的一下,她就在它还来不及将她扑倒时,赤手空拳地痛打那狗凶狠的红眼。用赛马的行话来说,她‘惩罚’了它,把它的眼都打肿了。然后这个半瞎的、被打蒙了的畜生被领回它本来的巢穴,而给它肿了的头做热敷、照顾它的不是别人,正是艾米莉。”
夏洛特写到艾米莉时,说:“她当然是公正无私、充满活力的。可是她如果不像我希望的那样驯顺和能接受不同意见,我也必须记得完美本就不是上帝对人类的安排。”艾米莉的脾气阴晴不定,姐妹们怕她似乎不是一点半点。从夏洛特的信中我们可以猜知,艾米莉令她迷惑,也常令她生气,很明显她也不知该如何看待《呼啸山庄》。她不知道她妹妹写了一部惊人的独创之作,和这本书相比,她自己的那些著作都只能说是平凡的。为此书辩护使她感到勉强。当有人提议将它重新出版时,她承担了编辑工作。“我于是迫使自己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自我妹妹死后,这是我第一次翻开这本书,”她写道,“它的力量再次使我感到敬佩,可也使我感到压抑。读者几乎不被允许拥有一丝纯粹的乐趣,每一缕阳光都仿佛穿过层层阴沉的乌云才倾注下来,每一页都充斥着如电流般的道德激情,而作者却毫不自知。”还有:“如果读她的手稿,她作品的考察者会被如此无情和不可调和的自然的导向力量所震颤,被如此失落和堕落的人类精神所震颤;如果有人抱怨听到某些生动可怕的场景晚上会睡不着觉,白天会心里不平静,那么艾利斯·贝尔会纳闷这是什么意思,会怀疑那个抱怨的人矫情。如果她还活着,她的头脑将会长成一棵茁壮的树——更高,更直,树冠也更纷披阔大——它成熟的果实也将更甘美,更润泽。但对于这样一个头脑,只有时间和经验能起作用,它不接受其他智者的影响。”我倾向于认为夏洛特从来都没有了解过她妹妹。
《呼啸山庄》是本非凡的书。大体而言,小说反映时代,不仅写法是当时常见的写法,也符合当时的舆论氛围、作者的道德观以及作者所接受或拒斥的偏见。即使天赋没那么高,年轻的大卫·科波菲尔也可能会写出一本像《简·爱》那样的小说来。亚瑟·潘登尼斯
也可能会写出一本类似夏洛特·勃朗特的《维莱特》那样的小说来,虽然劳拉的影响无疑会使他回避写像勃朗特书中那样赤裸裸的、给此书以一种哀怨感觉的性场面。但是《呼啸山庄》是个例外。它和当时的小说截然不同。它是一本很坏的小说,也是一本很好的小说。它很丑,又很美。它既可怕、令人痛苦,又强有力、充满热情。有人认为一个牧师的女儿,一个过着单调隔绝的生活,不认识几个人,也没见过世面的牧师的女儿是不可能写出这样的作品的。我却认为这很荒唐。《呼啸山庄》有种狂野的浪漫,那种浪漫主义远离现实主义的耐心观察,醉心于想象力无拘无束的飞翔,而且有时兴致勃勃、有时却又抑郁忧伤,沉溺于恐怖、神秘、激情和暴力之中。艾米莉·勃朗特的性格如此,她的情感又那样激烈和压抑(我们对她的了解提示了我们这一点),《呼啸山庄》正该是她写得出来的那种书。但是从表面看来,这书更像是她那个无赖哥哥布兰威尔写的,确实也有些人相信是布兰威尔写了此书的部分或者全部。其中有一人名叫弗朗西斯·格兰蒂,他说:“帕特里克·勃朗特告诉我《呼啸山庄》有很大一部分是他写的,他姐姐的话也证实了这一点……我们在莱顿顿脚一起散步时,他常用他那病态的天才独有的古怪想象力博我愉悦,现在这想象力又出现在了小说的书页间,我倾向于认为此书的情节是他的创作而非源于其妹。”有一次,布兰威尔的两个朋友,一个叫蒂尔顿,一个叫莱兰,和他约好了要在通往凯格利的一个路边小旅馆见面,他们要在那儿互相朗读各自的诗歌作品。以下是二十年后蒂尔顿写给哈利法克斯《卫报》的话:“我读了《恶魔女王》的第一幕,但是当布兰威尔把手伸进帽子去找的时候——他常把即兴之作放在此处——他以为他放进去的是诗的手稿,没想到错把几页小说放了进去,用他自己的话说,这部小说是他的‘学徒之作’。他为自己引起的失望感到懊丧,正要把那几页小说放进帽子里,我们却诚挚地请他读读这几页文字,因为我们很好奇,想看看他的小说文笔如何。稍加犹豫后,他答应了我们的请求,并在接下来的一小时内彻底吸引了我们的注意,他每读完一页就把这页放到帽子里。故事在一句话中间戛然而止了,但他口头告诉了我们后续的事,包括人物原型的真名叫什么,但是这些人中有些还在世,我就不对公众指出他们是谁了。他说他还没确定此书最终叫什么,也怕永远都遇不到一个有胆量把它推向公众的出版商。布兰威尔读的这个片段及其中的人物(就其发展而言)正是《呼啸山庄》中的情节和人物,正是夏洛特自信地断言属于她妹妹艾米莉的那部作品。”
这或许是谎言,或许是事实。夏洛特蔑视她弟弟,也在基督教博爱精神允许的范围内恨着她弟弟。但是我们都知道,基督教的博爱是从来都容许很多诚实的恨存在的。这样一来,夏洛特这些未经证实的话就不能被接受了。她可能像人类经常做的那样,劝她自己相信了她想要相信的那些事。这个故事很详尽,没有特殊理由却要编造这样的故事是很怪的。怎么解释?没法解释。据说布兰威尔写了前四章,然后又酗酒又吸毒的他放弃了,艾米莉于是接了过去。有一种观点说这四章写得比后来的章节呆板,我认为这个观点站不住脚。假如这四章真的更浮夸,我认为这是因为艾米莉想要证明洛克伍德是个愚蠢自负的傻瓜,她的这种努力还是很成功的。我毫不怀疑是艾米莉,而且是艾米莉一个人,写了《呼啸山庄》。
必须承认此书写得很差。勃朗特姐妹写得都不怎么好。正如她们的家庭教师身份一样,她们的文字风格浮夸卖弄,“文绉绉”(literatise)一词正是因此才发明的。《呼啸山庄》主要由迪恩太太讲述,她是个像泰比一样什么活都干的约克郡女仆。本来谈话的风格会很适合她,但艾米莉却让她用一种与她的身份极不相符的方式来说话。以下是一个典型的表达:“我试着消除有关这一问题的所有焦虑,通过不断的重复来证明:对于信任的背叛(如果值得用这样一个严重的词的话)将会是最后一次。”艾米莉·勃朗特也许察觉到了,迪恩太太说的一些词句是她这样身份的人不可能知道的。为了解释这点,她说迪恩太太在干活的过程中有机会读书,但是即便如此,她话里的那种自命不凡也一样令人震惊。对她来说,“读信”是“览笺”,“送信”是“致函”,“离开房间”是“退出内室”,她管“她干一天活”叫“她日间的职业”,她“肇始”而不是“开始”。不是“喊叫”,而是“喧嚣聒噪”,人们不是“听”而是“闻”。这真悲哀,一个牧师的女儿如此努力地想要写得像个淑女,可也只不过达到了假斯文的效果。但是我们并不期待《呼啸山庄》写得优雅,这书哪怕写得再优雅也不会比现在更好。正如描绘基督下葬的早期弗兰德斯绘画一样,画面上人物憔悴,脸上表情痛苦,姿态僵硬笨拙,似乎给这一场景增添了一种更大的恐怖和一种真实的残酷。但是比起被提香画得很美的同一题材,弗兰德斯绘画却更见沉痛悲惨。所以在《呼啸山庄》风格化的粗糙语言中,有种东西增强了故事里的激烈情感。
《呼啸山庄》的故事结构也很拙劣。这不奇怪,艾米莉以前从未写过小说,她想讲的这个故事又非常复杂,涉及两代人。这个事情不好办,作者需得给两套人物和两套事件赋予一种统一性,必须小心不让其中一套人物遮蔽了另一套人物的光彩。这一点艾米莉并不成功。自从凯瑟琳·恩肖死后,这书就失去了力量,只除了最后几页还算富有想象力。第二代凯瑟琳是个并不令人满意的角色,艾米莉·勃朗特似乎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很明显,她不能赋予她第一代凯瑟琳的激情与独立,也不能赋予她她父亲那样的愚蠢和软弱。她是个被宠坏了的、没有头脑、任性、没礼貌的小东西。对于她所受的罪,读者不大可能特别同情。她是怎么爱上哈里顿的,过程并不清楚。哈里顿的形象很模糊,除了阴郁英俊,读者对他一无所知。在我看来,写这个故事的作者不得不把很多年间发生的事压缩到读者能接受的一段时间之内,以便读者能一目了然;就像是一个人可以一眼就看清一幅巨大的壁画的全貌一样。我不认为艾米莉·勃朗特曾经深思熟虑过,如何把一种统一性注入一个零散的故事中去,但我猜她一定自问过如何才能使故事连贯,很可能她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故事中的一个人物对另一个人物讲述这一长串事件。这是个讲故事的便捷方法,而且也不是她发明了这个方法。但这个方法的缺点是无法保持谈话的风格,因为叙述者要讲的事太多,比如描述一下景色等,没有哪个神志正常的人会这么谈话。而且,如果有叙述者(迪恩太太),就必须得有听众(洛克伍德)。一个有经验的小说家确实有可能会找到一种更好的方法写《呼啸山庄》,但是即使艾米莉·勃朗特真的用了一种更好的方法讲述这个故事,我也不认为那是因为她利用了别人的创作。
但是除此以外,我想艾米莉之所以采用这种叙述方法大概也算意料之中。想想她的性格吧,那么极端、病态、害羞和寡言。不这么写还能怎么写呢?写《呼啸山庄》必须要像写《米德尔马契》和《包法利夫人》一样采用全知视角。假如她把这个肆无忌惮的故事讲成她自己的创作,那会撼动她那格格不入、不妥协的高尚品德。此外,她还要不可避免地讲讲希斯克厉夫在离开呼啸山庄后的那几年都干了些什么,怎么受的教育,怎么赚了那么多钱。她讲不了,因为她不知道。她要求读者接受的那些事实是很难令读者相信的,而她则满足于说了就好,说完就不管了。另一个办法是让迪恩太太用第一人称把故事讲给艾米莉·勃朗特听,但我怀疑这样做也会使她与读者的接触太亲密,让她本就战栗的敏感个性承受不了。开头她让洛克伍德讲故事,后来又让迪恩太太给洛克伍德讲故事,这样她就可以躲在双重面具的后面。说到面具,勃朗特先生曾给盖斯凯尔夫人讲过一个颇有意思的故事。孩子们小的时候,他为了发现他们在羞怯外表下隐藏的真正本性,就让他们轮流戴上一个旧面具,好让他们在回答他的提问时能够更自在。他问夏洛特世界上最好的书是什么,夏洛特回答说《圣经》。但是当他问艾米莉他应该如何对待她那讨厌的哥哥布兰威尔时,她却说:“和他讲道理,他要是不听,就用鞭子抽他。”
为什么艾米莉在写这部气势恢宏、热情和令人惊骇的书的时候需要把自己藏起来呢?我认为她在这本书里暴露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本能。她深深望进自己内心那口孤井,她在那里看到不可明言的秘密,但她作为作家的本能却驱使她卸下负担。据说她的想象力曾被她父亲讲的那些他年轻时候爱尔兰发生的奇特故事所激发;也有人说她在布鲁塞尔求学时曾被她读到的霍夫曼
的故事所激发,这些故事在她回到哈沃斯的家中后,坐在火炉边的地毯上,一手搂着“看守”的脖子,一边还在继续读着。我愿意相信,她在德国浪漫主义作家的作品中发现了神秘、暴力和恐怖,因此迎合了她那激烈的性格,但是我认为她在自己灵魂的深处找到了希斯克厉夫和凯瑟琳·恩肖。她就是希斯克厉夫,她就是凯瑟琳·恩肖。她把自己放到她书中的两个主人公身上是否奇怪呢?一点都不。我们没有一个人是浑然一体的,我们心里住着不止一个人,而且他们还经常彼此矛盾。小说家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他可以把那些将他拼合起来的各类人物在个体人物身上生动地表现出来。而小说家的不幸之处在于在他所创造的人物身上总会包含他自身的一部分,不管这些人物对他的故事来说多么重要。这就是为什么《呼啸山庄》中的二代凯瑟琳不能令人满意的原因了。
我认为艾米莉把她自己的全部都注入希斯克厉夫身上。她把她的狂怒,强烈但受挫的性,没有得到满足的爱,她的嫉妒,她对人类的仇恨和蔑视,她的残酷和虐待狂心理都给了他。读者还记得她曾因一点小事就赤手空拳怒打她那条爱犬的故事,而她很可能从未像爱那条狗那样爱过人类。艾伦·纽西还讲了另外一桩怪事。“她喜欢把夏洛特带到夏洛特一个人怎么也不敢去的地方。夏洛特对未知的动物有种致命的恐惧,可艾米莉就喜欢把她带到这种动物的近旁,告诉她自己做了什么,是怎么做的,然后极其开心地嘲笑她姐姐的恐惧。”我认为艾米莉是以希斯克厉夫的男性之爱、兽性之爱,爱着凯瑟琳·恩肖。我认为正如她嘲笑夏洛特的恐惧一样,当她化身为希斯克厉夫,踢打和践踏恩肖
,拿他的头去撞石板地时,她是这样开心大笑的。当她化身为希斯克厉夫,扇小凯瑟琳的脸、骂她,她也是这样大笑的。我想当她欺负、辱骂、恐吓她创造出来的人物时,她就感到了一种放松的刺激,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她和人相处时总觉得遭受了同样的屈辱。我认为当她作为凯瑟琳时——这就像她多了一重角色——虽然她和希斯克厉夫对抗,鄙视他,知道他就是一头牲口,但她仍然全身心地爱着他,为自己拥有操控他的能力而欣喜。同时,因为施虐者也是受虐者,她也被他的暴力、野蛮和野性未驯的本性所吸引。她认为他俩是同类,他俩确实也是,如果我对他俩都是艾米莉·勃朗特的假设没错的话。“耐莉,我就是希斯克厉夫。”凯瑟琳叫道,“他永远永远在我心里,他并不是作为一种乐趣,他不见得比我对我自己更有趣些,他就是我自身的存在。”
《呼啸山庄》是个爱情故事,它可能是人类写过的最奇怪的爱情故事,其中一个怪异之处是相爱的人们居然能始终保持贞洁。凯瑟琳热烈地爱着希斯克厉夫,就像希斯克厉夫热烈地爱着她一样。而对埃德加·林顿,凯瑟琳感到的只是一种仁慈的、经常还很绝望的容忍。我们纳闷两个爱得如此痴狂的人为何没有私奔,哪怕他们面临的将是贫困。我们纳闷他们为什么没有变成真正的爱人。可能艾米莉所受的家教让她把通奸看成不可饶恕的原罪,也可能是想到两性性行为让她恶心。我相信勃朗特姐妹俩都是性欲强烈之人。夏洛特相貌平平,肤色灰黄,鼻子很大,还有点歪。她没名没钱的时候得到过几次求婚,在她那个时代,男人们希望妻子结婚时能带来嫁妆。不过美貌不是让女人具有吸引力的唯一条件,何况一个女人如果很美还会让人觉得恐惧。你会欣赏,但是不会感动。如果年轻男人爱上夏洛特这个挑剔、爱批评的女人,那只能是因为他们觉得她有性吸引力,也就是说他们隐约感觉到她性欲强烈。她刚嫁给尼克斯时并不爱他,她认为他狭隘、教条、阴郁、毫不聪明。但是婚后从她的通信中却可以得知,她对他的感觉变了。就她的为人而言,这些信实在轻佻。她爱上了他,他的缺点都不重要了。最可能的解释就是她的那些性欲终于得到了满足。没有理由认为艾米莉的性欲没夏洛特强。
一部小说的诞生是桩奇事。据我们目前所知,艾米莉一生只写了一部小说,而一个小说家的第一部小说可能包含心想事成的因素和想象的自传因素。可以认为《呼啸山庄》纯粹是想象的产物。谁知道在那无眠夜晚的漫长守望中,或是夏日里一整天躺在石南花丛中的时候,她曾有过怎样色情的狂想?大家一定注意到了在夏洛特的罗切斯特和艾米莉的希斯克厉夫之间有着怎样家人般的相似。希斯克厉夫可能是个私生子,是罗切斯特家的小儿子和一个爱尔兰下女在利物浦生的。这两个人都黝黑、暴力、面带凶相、暴躁、热烈和神秘。罗切斯特和希斯克厉夫的区别仅仅在于创造了他们,想用他们来满足自己迫切的、受阻的性欲的两姐妹的性情的区别。罗切斯特是一个有着正常本能的女人的梦想,这个女人渴望把自己交付给一个有控制欲的无情男性,而艾米莉则给了希斯克厉夫她自己的阳刚、暴烈和野蛮脾气。姐妹俩创造的这两个粗野、执拗的男人的原型,我猜,是她们的父亲帕特里克·勃朗特牧师。
但是即使真如我所说,艾米莉可能完全是从幻想中创造了《呼啸山庄》,我也并不相信。我会认为,最终产生小说的那些丰饶想法很少如流星般突然从天而降到一个作家的脑子里。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些想法都得自经验,主要是作家个人的情感经验。或者,如果这些经验是由别人告诉作家的,那么这些经验在感情上也必须能吸引人。随后作家的想象力开始如生产般阵痛,人物和事件也逐渐从中生长,直至成品诞生。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一个暗示哪怕再小,一件事哪怕看起来再微不足道,也足以擦出火花,点燃作者的创作之火。当你注视一朵仙客来时,当你看到它那心形的叶子包围着好多花,无忧无虑的花瓣带点任性的表情,似乎是随意生长,你会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这样妖娆的美丽、这样艳丽的颜色居然是从一粒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种子里产生的。那么,一粒能催生想象的种子也可以孕育出一本不朽的好书。
在我看来,似乎只有从艾米莉的诗中才能猜测她的感情经历到底是什么,是什么使她写下了《呼啸山庄》,好让她从那残酷的痛苦中寻求解脱。她写了好多诗。她的诗作质量参差不齐:有些平庸,有些感人,有些可爱。她用得最得心应手的韵似乎是赞美诗的韵,就像她周日在哈沃斯教区教堂唱的那些赞美诗一样,但是即使她用韵平庸,也掩盖不住其下强烈的情感。很多诗都出自《冈德尔岛纪事》,那是她和安妮在幼时为了自娱所写的想象中的一个岛的历史,成年后艾米莉还在继续写。之所以如此,可能是因为她觉得这样方便她发泄心中的痛苦。以她秘而不宣的沉默性格,她是不能忍受用别的方式排遣痛苦的。她的其他诗似乎是感情的直接表达。一八四五年,也就是她死前三年,她写了首诗叫《囚徒》。就我们所知,她从未读过任何神秘主义者的作品,可这首诗却描述了一种神秘的体验,要说它没反映个人经历是不可能的。她用的词几乎正是神秘主义者在形容他们在静思中与其神灵结合后返回自我时感到痛苦的情况下所用的那些词:
噢,那抑制多可怕,痛苦多强烈;
当耳朵开始听到,眼睛开始看到;
当脉搏开始跳动,头脑开始再次思考;
当灵魂开始感到肉体,而肉体开始感到锁链。
这些诗句无疑反映了一种体验,一种被深刻感知的体验。为什么有人觉得艾米莉·勃朗特的爱情诗仅仅是文学练习?我认为这些诗清楚地显示出她曾经爱过,曾经被拒绝,曾经深刻地受到伤害。她写这些诗时正值她在哈利法克斯附近的罗山女校教书。那时她十九岁。这可能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一次恋爱。也可能正是因此造成的痛苦足以给她在受折磨的情感沃土中埋下了那粒种子,才使她日后写出了那本我们如今都了解了的奇书。但这只不过是猜测。我想不起还有哪本小说把爱的痛苦、狂喜和残酷表现得如此强烈。《呼啸山庄》有很大的缺陷,但是并不要紧,就像倒下的树干、散乱的岩石和吹聚的堆雪虽然会造成阻碍,但却无法阻止阿尔卑斯山的激流从山坡奔腾而下。你无法把《呼啸山庄》与其他书相比,你只能把它与西班牙画家格列柯的伟大画作相比。黑沉沉的乌云下是一片阴暗荒芜的景象,惊雷滚滚,瘦长憔悴的人姿态扭曲,他们似乎为某种非尘世的情感所镇,都屏住了呼吸。一道闪电划过晦暗的天空,为此情此景赋予了一种神秘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