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邓析开了名辩思潮的先河,那么儒家、墨家、道家的创始人孔子、墨子、老子之间的“名实之辩”,则是名家得以勃兴的重要思想条件,名家正是从上述论辩中获得思想资料并将这一论辩推向更广更深,从而掀起了一场巨大的思想之潮,将各家学派统统卷了进来。
儒家祖师爷孔子是先秦最早提出“正名说”的思想家。他的“正名说”对先秦名辩思潮的兴起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孔子在政治思想方面基本上是一个保守派。他对春秋末期出现的“礼崩乐坏”的局面深恶痛绝,发誓要恢复周礼的神圣性。为实现这一目的,孔子认为最根本的途径就是要“正名”。在他看来,当时社会政治和伦理道德之所以出现巨大混乱,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周礼所明确规定的名分被搞乱了,由此便出现了“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状况,所以,他认为只有通过“正名”,即确定名分,使人们各安其分,才能杜绝“犯上作乱”,实现天下太平。
为实现这种政治理想,孔子四处奔走、周游列国,向各国统治者宣传和兜售为政必先正名的观点,并逐渐形成了一整套的正名理论。《论语·子路》中记载的孔子与子路的一段对话,清楚地论述了孔子关于正名的社会作用和重要意义的思想。
子路问孔子:卫国的国君等你去管理政事,你打算先做些什么呢?孔子回答说:一定是先正名啊!子路说:你真迂腐!为什么要正名呢?孔子听后很生气,先训斥子路说话粗野,然后说明了首先必须正名的意义。他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
既然正名是如此重要,那么什么是“正名”?对此,孔子在《论语·颜渊》中做了明确回答。齐景公向孔子询问治政的办法,孔子回答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就是说,要治理好国家,最重要的就是要正名,即国君要像个国君,臣子要像个臣子,父亲要像个父亲,儿子要像个儿子。否则,国家就要大乱。在孔子的心目中,周礼所规定的名分等级制度是永恒不变、绝对的,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正名”就是要使已经变化了的“实”去服从绝对不变的“名”的基本要求。可见,孔子的“正名”说在哲学上带有浓厚的形而上学色彩,在政治上带有强烈的守旧倾向,在道德上带有强制性的要求,其根本目的就是用周礼之“名”去正已发生剧烈变化的社会之“实”。
孔子甚至将“正名”提高到伦理的最高规范“仁”的高度来强调。他认为,君子和统治者的最高行为规范和道德标准就是“仁”,但在“仁”的诸多含义中,最根本的就是“克己复礼”,也就是克制自己而使自己的一切言行都符合周礼的规范,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来恢复周礼,这就是“仁”。用孔子的原话来说,就是“克己复礼为仁”。这可以看作孔子“正名”的基本原则和最高标准,而要达到这一原则的要求,就必须做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孔子提的这个要求和标准实在是太高了一点,似乎除了像他这样的“圣人”之外是很难有人可以做到的。所以,他的“正名”说在现实中也很难实行得通。而且他也过于强调“名”的作用,将它看作决定“实”的东西,因而他的“正名”说遭到了左和右两个方面的批判和责难。从左的方面进行批判的就是墨子。
作为墨子来说,他也把名实关系问题作为自己学说的一个重要内容来加以处理。他明确把名实关系提高到哲学的高度来加以讨论。在墨子看来,在名实关系中,最重要的不是孔子所说的“名”即概念和名称,而是“实”即客观实在。因此,要做到名实一致,重要的不在于知道“名”,而在于要知道“实”。他用了一个形象的事例说明了自己的观点。他说,盲人也会说:“银是白色的,黔是黑色的”,这是双眼明亮的人也不能更改的判断。但如果把白的和黑的东西放在一起,再让盲人来分辨,他就无法判断了。所以盲人不知黑白,不是因为他不能陈说黑白的名称,而是因为他无法加以选择。同样的道理,当今的儒者这样一些所谓的君子给“仁”所做的界定,即便是禹、汤这样的圣王也无法更改。但如果把“仁”与“不仁”的事情混杂在一起,让这些君子来选择,他们就不能判断和选择了。所以说,天下的君子不知道“仁”,这并不是因为他们不知“仁”的名称,而是因为他们无法判断和选择。在墨子看来,孔子这些儒者到处宣扬“仁”,但都停留在口头上,他们并不知道如何区分具体事情中的“仁”与“不仁”。墨子对儒家特别是孔子名实观的批判,可以说十分有力。他通过上述事例表达了一个十分朴素的真理:“名”即概念和名称只是客观实物的反映和称谓,所以概念应接受实践的检验。只知道事物的概念和名称,而不懂得在实际中对事物进行辨别并加以选择,就脱离了实际,就得不到真知。
孔子将“仁”作为“正名”的最高原则和标准,要求用实来服从名,只要实符合了名的要求,即符合了周礼的要求,就达到了“仁”的要求,在认识上也就是实现了对真理的把握。这实际上就把真理的标准主观化了,把判断是非的标准主观化了。墨子则认为,判断真理谬说、是非利害的标准是客观的。他说:“必立仪。言而毋仪……是非利害之辨,不可得而明知也。”(《墨子·非命上》)意思是说话必须订立准则,说话如没有准则,……就不可能弄明白是非利害的区分了。那么,这个准则或标准又是什么?墨子提出了他的“三表法”,也就是判断是非利害的三个标准。第一是“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即要以历史上圣王的经验为依据。第二是“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即要考察老百姓的直接经验。第三是“废(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即要把这种观点或学说付诸实行,看它的社会效果如何,是否真正符合国家、人民百姓的利益。墨子的这三条标准突出了实践经验的作用,强调了名必须符合实的要求,显然要比孔子的标准具体和实际得多了,鲜明地体现出了他平民思想家的特色。
墨子进一步强调要将“明于民之善非”作为治理国家的基本原则。他指出,君主管理政事,如掌握了下面的实情,国家就能得到治理;不了解和掌握下面的实情,就会引起国家的混乱。了解和掌握下面的实情,就是要了解和掌握民众的善恶是非。如做到这一点,就能遇到好人而加以奖赏提拔,遇到坏人则加以惩罚,如此国家就一定会得到治理。否则,就会奖罚不明,必然引起民众的混乱。可见,墨子是十分重视从实际出发来治理国家的,这与孔子的“正名”说通过“正名”来治国的观点正好是相反的。
孔子重“名”,墨子重“实”,这是在名实观上截然对立的观点,由此正式引发了“名实之辩”。
道家的开山鼻祖老子对孔子的“正名”说也进行了批判,但他与墨子不同,他既不强调“名”的作用,更不强调“实”的作用,而是提出了“无名”论来与孔子相对抗。
与孔子的“正名”说相反,老子认为,天下大乱的根本原因不在于“礼崩乐坏”,而正是孔子所强调到无以复加的高度的“礼”。“礼”这个东西正是忠信的不足、大乱的祸首,“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那么,怎样才能使天下得到治理呢?老子认为,最根本的方法就是抛弃孔子所说的“仁义礼智信”,遵循“道”的要求,实现无为而治。他说,自古以来善于遵循“道”的原则的人,不是怎样用“道”来教人民聪明,而是用“道”来教人民愚昧。人民所以难治,是因为他们知道得太多,所以用“智”治国是国家的灾难,不用“智”治国则是国家的福分。这是两种不同的治国原则,认识到这一点就达到了“玄德”,也就与“道”的原则完全一致了,这样也就达到了大顺。只有顺应了“道”,才能做到“无为而治”。所以,老子进一步指出,圣人说过:“我无为,人民自然顺化;我好静,人民自然端正;我无事,人民自然富足;我无欲,人民自然淳朴”。这种“无为而治”才体现了“道”的基本要求。
老子进而把这种“无为而治”的政治理想无限夸大,升华到本体论的高度来加从论证,提出了自己的“无名”论。
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可以用言词表达出来的“道”,就不是永恒的“道”;可以说出来的“名”,就不是永恒的“名”。所以,“道常无名”。在老子看来,“道”是无名的,任何语词、概念都无法把握它。人们可能会问:既然“道”是无名的,任何语词、概念都无法把握它,而你老子又要求人们遵循“道”的要求来达到“无为而治”,这不就自相矛盾了吗?对此类的问题,老子会这样回答:你这是从常人的思维来看问题的。“道”根本就不是靠通常的思维和认识方式来把握的。你必须通过刻苦的修炼,达到了“玄同”的精神境界之后,才能体认到那无形无象、玄而又玄的“道”。那么,什么是“玄同”?老子说,所谓“玄同”,就是:塞住感觉的穴窍,关闭知识的大门,泯灭智慧的光芒,混同于尘世。也就是,摈弃已往获得的一切感觉和知识(因为这些并不是真知识),把自己的心洗得像明亮的镜子一样一尘不染,这样你就会与“道”合为一体了,你自然就体认“道”了。所以,“道”是可以体认得到的,“无为而治”自然也是可以实现的。
由此看来,要达到老子的“无为而治”与孔子的“正名而治”一样,都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他们的要求都过于理想化了,甚至可以说高得有点离谱,凡夫俗子是很难做得到。孔子通过“正名”要恢复已崩坏了的周礼,老子通过“无名”和“无为而治”要恢复到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原始状态。在复古这一点上,二者倒是异曲同工,但毕竟历史是要进步的,所以他们的理想只能是幻想而已,倒是墨子“予名取实”论来得实在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