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德于一八五四年生于爱尔兰的首府都柏林。王尔德这名字挺中国化的,其实他有一个连西方人都少有的大长名字:奥斯卡·芬格尔·奥弗拉赫蒂·威利斯·王尔德!
王尔德的父亲名叫威廉·王尔德,是一位十分著名的外科医生;他母亲是作家,又是有名的文学女主持人,经常主持伦敦诗歌戏剧沙龙,曾使用“斯珀兰扎”的笔名发表过许多文学作品。王尔德早年在都柏林三一学院研习古典名著,而后到牛津马格达兰学院就读,因成绩优秀显露头角,成为有名的学生,并因他的诗《拉凡纳》获得纽迪盖特奖。在牛津求学期间,他穿着花里胡哨,极力张扬唯美主义,即“为艺术而艺术”,而成为公众瞩目的人物,但不少守旧人士对他的做派和主张怀有成见。敏感的王尔德针对此世俗之见曾戏言说:“我王尔德要么臭名昭著,要么名扬天下。”
王尔德天分极高,谈吐机智幽默,话锋不逊,写作标新立异,很快走运伦敦及英国文坛,成为文学名流。一八八一年,他出版他的第一部集子《诗集》,广受欢迎,并由此导致他首次赴美巡回讲学一年。初登美洲大陆,带着英国人的傲慢和他特有的表现方式,他在纽约海关登记处留下了那句极具个性的名言:“我需要申报的只有我的天才”(I have nothing to declare but my genius.)。一八八四年他和康斯坦丝·洛伊德喜结良缘。婚后生有二子。正是由于对儿子的爱,王尔德曾致力于儿童文学创作,其中主要是童话故事。
进入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王尔德迎来了他的创作高峰。先是他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道连·格雷的画像》于一八九一年发表,接着他走红伦敦舞台:《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1892)、《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1893)、《理想丈夫》(1895)、《认真的重要》(1895),以及他的最后一部用法语写的象征主义悲剧《莎乐美》(1895)。《认真的重要》被认为是其戏剧创作上的代表作。
至此,王尔德一直是生活的宠儿,一路顺风,几乎每涉及一个文学领域、每创作一部作品,都会取得极大成功,赢得一片喝彩,真可谓“名扬天下”了。
如同在不同文学体裁的作品里所反映的,王尔德赞美友谊,珍视友谊,与他喜爱和敬重的人建立友谊。在他的种种友谊中,有一例称得上是“友谊中的友谊”,那便是他和他的亲密朋友艾尔弗雷德·道格拉斯勋爵的友谊。应该指出的是,他们的这种友谊包含着王尔德对男性美的一种追求。他们两个都算得上年轻貌美,彼此吸引,双双出入伦敦上流社会以及剧院、饭店、餐馆和咖啡厅这些公共场合,构成了伦敦社会的一道风景。然而,这道风景在伦敦上流社会并不受欢迎,认为它伤风败俗之举的大有人在,其中道格拉斯的父亲昆斯伯里侯爵就是深恶痛绝者之一。这位侯爵的深恶痛绝本源自他和儿子的矛盾,当然也包括反对儿子和王尔德的交往。这导致了一场官司,而且,在法庭取证时小道格拉斯倒向亲情一边,王尔德终因同性恋之罪被判刑两年。这场官司致使他家破财散,两年的监狱苦役和精神折磨摧毁了他的身体,此时的王尔德从天堂掉入地狱,又可谓“臭名昭著”了。
出狱后,在朋友们的慷慨赞助下,他移居法国,用“塞巴斯蒂安·梅尔莫斯”这一名字继续写作,其中最著名的是他的长诗《雷丁监狱之歌》。他在牢中以忏悔之心、友爱之情写给艾尔弗雷德·道格拉斯的信,后结集出版,名为《从深处》(1905)。此阶段的作品,是王尔德最具现实主义的创作,但王尔德“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不仅未改,反而具有了新的内容。
王尔德的第一部童话集名《快乐王子童话集》,内收有“快乐王子”、“夜莺与蔷薇”、“自私的巨人”、“忠实的朋友”和“了不起的火箭”,于一八八八年出版。第二部童话集名为《石榴之家》,是题送他妻子的。石榴在中国有“多子”象征之意义,不知王尔德将这部童话取名《石榴之家》并呈献给妻子,是否有这层意思。不过王尔德对石榴树及石榴果情有独钟,在不同作品中多次以美的形象提及。这个集子里包括“少年国王”、“西班牙公主的生日”、“打鱼人和他的灵魂”以及“星孩”,出版于一八九一年。
就王尔德的童话总体创作来看,他仍遵循了一般童话中应有的惩恶扬善、锄强扶弱、劫富济贫以及褒美贬丑等主题,无论是悲剧类的还是喜剧类的,都会有一个充满希望的结尾。这点在他的第一部童话集《快乐王子童话集》的所有五个故事中都很明显。需要特别多说几句的是“快乐王子”和“夜莺与蔷薇”两篇。毫无疑问,“快乐王子”是王尔德童话中流传最广、最受孩子们喜爱的童话。王子活着时生活在“无愁宫”里,无忧无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因而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像他一样过着幸福的生活。然而,他死后他的塑像被安放在一根高高耸立于城市上空的立柱上,他才俯瞰到了人间的种种苦难与不幸,因而伤心难过,决心尽可能帮助那些最不幸的人。一只快乐的小燕子帮了他的忙。小燕子无私地一次次舍弃到南国避寒的机会,把王子的宝石、眼珠和身上的一片片金叶子,送到了那些最需要帮助的不幸的人手中,结果冻死在快乐王子的脚下,快乐王子因此痛碎了一颗铅制的心!一则童话到此已十分完整,但王尔德没有忘掉他对美的探讨:一尊没有眼珠、没有金叶裹身的塑像和一只死鸟,还美吗?世俗之人认为不美,但上帝认为仍然很美,于是“铅心”和“死鸟”都进了天堂。最后王尔德还留给大小读者一个历来不受重视的问题:快乐王子“幸福”吗?他曾经幸福过;自从了解到民间疾苦后他不幸福了;为不幸的人们解除痛苦后,他终于又幸福了。这样,作者把什么是幸福这一命题很富于哲理地予以阐述,并把这一命题与他的唯美主义以及“心之美”联系起来,一起进行探讨。这又是王尔德童话高明与不朽的一面。
“夜莺与蔷薇”以爱情为主旋律:一只夜莺为成全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不惜用它心里流淌的血,通过刺入它心脏一根尖利的蔷薇刺儿,给蔷薇树提供血汁,让它开出一朵鲜艳无比的红蔷薇。这是“心之美”的形象化体现。但那年轻女子看不上这朵无比珍贵的蔷薇花,看重的是名望地位和物质享受;一只鸟儿的“心之美”和人类的“利欲熏心”,形成了强烈的对照。王尔德在这里探讨的是他的唯美主义的内容之一,表达方式近乎残酷(一根利刺直插一颗完美的心),象征一种不折不扣的美,这显然是一般童话所没有的。
仅此亦不难看出,王尔德在他的童话世界里,除了表现一般童话里的主题,总还会以他的唯美主义观点,探讨“幸福”、“心之美”等重大命题。这种探讨在《石榴之家》这个集子中深入开展,并从童话写作形式和内容表达两方面都取得突破,取得实绩。
仅就形式而言,“西班牙公主的生日”是最值得注意的:西班牙小公主美丽至极,在她隆重的生日庆典上,她享受到了许多美的东西,其中包括一个小矮人献舞。小矮人长得畸形丑陋,但他自己并不知道。最后他在一面大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自惭形秽,心碎而死。故事里美丑分明,但丑也可以给人带来欢乐,而美如果以别人的痛苦为乐,美也显得丑陋。从写法到表现内容,这则童话都更像一个现代派短篇小说;其中有象征,有寓意,有哲理,读来令人对作者的丰富想象和天才的创造力感到由衷的佩服和惊叹!
“打鱼人和他的灵魂”是王尔德童话中最长的,这恐怕是王尔德试图通过童话形式探讨灵、肉、心三者之间关系的结果。灵与肉的问题,是几乎所有文学大家都试图说清的命题。一般论点或说绝大多数论点都认为,肉即肉体,是物欲之物,世俗之物;灵即灵魂,不得不时时刻刻陪着它,管它吃管它喝,管着它别让物欲引诱太深,掉进罪恶的深渊。但王尔德在这个童话里持有正好相反的观点:肉物只享受自然之物,比如爱情,而灵魂却在支配肉体去寻欢作乐,作恶犯罪。心在肉与灵之间扮演着爱的角色,象征着爱。灵魂脱离肉体时是从心那里走了,但回来时却因为打鱼人对美人鱼的“爱”太伟大,再也回不到心里去了!多么奇特的想象和探讨!正是通过这篇童话,王尔德初步阐明了他的一个关于美的著名论点:艺术优于生活,即他的唯美主义。艺术没有什么实用的价值,但人类应该为艺术而艺术地生活,不应该为生活而生活。这正是王尔德童话世界里的主要特色,魅力所在,永恒所在!
王尔德除了利用童话阐述他的唯美主义,更多也是成功地在创造美。他的童话讲究结构,语言诗化;童话世界里的人物、鸟兽、草木、宫殿以至一物一事,他都尽力从美的角度去挖掘,尤其从内在美的角度。“自私的巨人”因最后变得无私而进入天堂:“那天下午小孩们跑进园子来的时候,他们看见巨人躺在一棵树下,他已经死了,满身盖着白花。”多美的结局呀!“忠实的朋友”中的小汉斯至死都不肯承认他的朋友那个磨坊主的自私、卑鄙和贪婪,但他留给世界的是温暖的忠诚,虽死犹生,营造了一种悲剧美。“了不起的火箭”一生以非凡自居,却始终没有表现出他的非凡之处。但是他坚定地相信“像我这样的天才总有一天会给人赏识的”(Genius like mine is sure to be appreciated someday),后来被拆得七零八落,扔在篝火里引爆了火药,他仍兴奋地嚷叫说:“我早知道我会大出风头的。”这种不折不扣的虚荣也不失为一种病态美吧。“少年国王”表现的是一种屡经磨难后的成熟美,内在美。“星孩”所表达的内容与“少年国王”有相同之处,但在表现方法上迥然不同,显示出王尔德驾驭童话的高超手法。
王尔德对大千世界里美的东西,好似具有第六感官,只要稍有机会,他就会如数家珍般地写进故事里,尤其对植物的钟爱:石竹、玫瑰、罗勒、紫罗兰、桂竹香、鸢尾花、麝香石竹、美国石竹、深斑玫瑰、草地虎耳草、美洲耧斗菜、黄花九轮草以及布谷鸟剪秋罗,等等。他这种时候全然忘了他给孩子们和读者带来了许多冷僻的生字,犯了童话创作的大忌。在他眼里,每一种美的东西就是一首诗,一幅画,完全可以囫囵吞枣全盘接受,等闲下来再慢慢消化,细细品尝它们的美汁美味。
很可惜,王尔德出狱后身心交瘁,一直没有能彻底康复,出狱后三年多便在巴黎客死他乡,只在人间活了四十六年。他留给世界文坛不足两百万字,他的童话创作充其量只占他全部创作量的二十分之一。然而,我们仅从这些作品中便不难看出他给读者带来多少美的享受。二〇〇〇年是王尔德去世一百周年,英伦三岛曾经掀起“王尔德热”,仅一本《王尔德妙语集》便行销一百多万册!进入二十一世纪,王尔德依然是英美文坛研究的热点。我们有理由相信,他的童话将会一如既往地给中国大小读者带来福音。
苏福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