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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睡眠:梦之空间

在那之前我从未听闻有任何神明可以让人睡去,抑或醒来。

——乔叟《公爵夫人之书》

一些来我诊所的病人,总是怨声载道地诉说各种症状,上一秒还在抱怨身体的这个部位不舒服,下一秒就转变到另一部位。当我刚开始理解某种症状(例如膝盖疼痛或肚子绞痛)时,故事就变了,我不得不转而了解另一项症状,与详尽描述每项症状相比,更重要的似乎是病人需要我认可他们正饱受痛苦。为了将谈话重心转至病人的心理和情感层面,阻止病人重复列举更多的生理症状,问这样一个问题就够了:“你的睡眠状况如何?”

有时候我会听到“非常糟糕”,或者“好得过头了——我基本不下床”。慢性疼痛可以造成睡眠焦虑和睡醒后依然感觉疲乏,但思维太过活跃和焦躁也会导致同样的后果。睡眠过度可能是由于甲状腺不足,但也可能是因为想逃离世事。对许多人而言,被问及是否感觉焦虑或意志消沉时,心里会感到不安,但被问及睡眠状况时却不会这样。

我见过的许多严重失眠症病人都无法关闭注意力的开关——每当他们快要睡着时,思维中某些具有控制力的理性部分会使他们惊醒。大脑扫描显示,在睡眠时,大脑负责分析的部分陷入沉寂,而更多负责本能和情感的部分会活跃起来。睡觉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放弃了意识,放弃了身体。睡眠在本质上就是失去了控制,这一点某些人想想就觉得可怕。很多时候,人们急切地需要睡眠:有着如此效果的药物具有危险的成瘾性,但大多时候都很有效。缬草等镇静剂是最早为人知晓的药物之一,人类使用鸦片也已经1000年了。

据估计,世界上约10%的人都遭受慢性失眠的痛苦——这是病人经历的“症状”,而不是对某种病因的“诊断”,而且睡眠质量差的人口比例越来越高。没人能确切地说明我们为什么需要睡眠,但一切有机体都会交替进行休息期和活跃期。某些鲸类动物、海豹和鸟类甚至总是有半边大脑处于睡眠状态,这表明睡眠过程非常重要,不能长时间暂停,大脑健康会受到严重影响。一般认为,参与睡眠的神经过程会移除脑细胞产生的废弃物,恢复身体机能,修复受损组织。儿童比成人需要更多睡眠,是因为儿童的大脑总是在学习,而且儿童需要大量成长——在睡眠期间,身体才会分泌生长激素。我们在清醒状态时,神经组织内会积累一种叫作腺苷的化学物质。腺苷对细胞能量代谢非常重要,但过量腺苷会让我们感觉非常糟糕,而睡眠能让腺苷回到正常水平。

不同阶段的睡眠似乎履行着不同的功能:REM(意思是“快速眼球运动”,睡眠期间虽然身体无法动弹,但眼球周边的肌肉继续保持运动。)睡眠阶段,大多数梦境在此阶段发生,对记忆巩固(或者也许是系统性地遗忘无用信息 )十分重要,而如果缺少慢波睡眠阶段,我们醒来时依然会觉得疲倦。睡觉时,我们大约每90分钟就经历一次REM阶段——大多数成年人每晚会有四次或五次。非快速眼球运动睡眠阶段传统上分为I至IV四个阶段,但这一分类方法因为太过简单而遭到了质疑。

睡眠的细节信息和机制,大多仍是谜题。新生儿的REM阶段大约占睡眠时间的一半,而成年人约为四分之一。在睡眠的最深阶段,追踪大脑脑电波显示神经活动深层的、有协调的律动,而随着我们年纪增长,这一阶段也逐渐减少——一些老年人完全不会进入最深阶段的慢波睡眠。REM由一小撮神经元触发,这些神经元源自脑干深处,走向大脑的一个核心区域——丘脑。当这些神经元被激活时,也就进入了REM阶段。仅有哺乳动物和鸟类拥有REM阶段。如果在REM阶段叫醒某人,90%的时间他们都会说自己正在做梦。

20世纪50年代至90年代,大部分人都认为处于REM睡眠就等于处于梦境之中,但近期看来,这一观点是错的。如果在非REM睡眠阶段叫醒某人,他们仍有10%的可能称自己正在做梦,尽管这些梦比REM阶段的梦要更加抽象,没那么生动。如果阻止你进入深层睡眠,那么当在非REM阶段叫醒你时,你正在做梦的概率会超过70%。对于梦的目的或意义,人们还无法达成一致。如果脑部受损,影响到了REM睡眠的产生,人依然会做梦,但如果损伤的是一片叫作“腹内侧象限”(ventromedial quadrant)的区域,那么人无法做梦,但仍有REM睡眠。

失眠问题可以相对直接地通过药物来解决,但如果反复出现痛苦的梦境,这个问题就棘手多了。不过,听一听梦境里的故事,探究有何与之相关联,能很好地发掘出那些未说出口的焦虑和牵挂。虽然我不是精神分析学家,但了解病人梦境的内容,往往能帮助我发掘他们生活中面临的难题和复杂问题。仅仅在去年,我就在会诊室里听到过下面这些反复出现的梦境:

一位老人,梦见自己在无数走廊组成的迷宫里穿行,不停开闭着各个房间镀银的大门。有时他会走进某个房间,拉开所有抽屉——他在寻找,但他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他口袋里有一张清单,他很肯定那张清单尚不完整,督促着他继续行动。随着梦境继续,他变得越来越忙乱,直到他突然惊醒过来,眼里含着泪,心贴着胸膛跳得厉害。

一位成功的博物馆馆长,她经常抛头露面,担负着繁重的行政工作职责。她经常梦见自己是一位外科医生,站在一具开膛破肚的躯体前。护士们围在她身边,静静地期待她进行手术:肠子悬在外面,她却不知道要如何把它们放回去。

一位年轻人,小时候曾被父母施暴虐待,他反复被卡通人物的梦困扰。有时他们会绕着他的脑袋飞,嘲弄他,取笑他。有时他们羞辱他,或者彼此羞辱。他会从这些梦中恐惧地惊醒过来,害怕睡过去。

奥维德的《变形记》也有一种类似梦境的感觉,读者知道自己将被领入一个奇异的幻想空间。在第11卷的描述中,梦神摩耳甫斯居于大地之边境的一个山洞里,周围满是罂粟。遗忘之河起源于这个山洞,“流经之处,引人入睡”,地表升起暗沉的催眠雾气。摩耳甫斯(Morpheus)的父亲是睡神索莫诺斯,躺在山洞里的黑檀木床上打瞌睡。他身边围绕着无数个无形的梦,“多如丰收时节的玉米穗、树上的绿叶,或冲刷到海岸上的沙砾”。

摩耳甫斯是“变形者”的意思——他能化为各种人形。他的目的是将凡人的梦境表演出来,从而向凡人传达征兆。近东地区和地中海文化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梦具有神性,这些文化也哺育了奥维德的思想:在古巴比伦时期的《吉尔伽美什史诗》中,吉尔伽美什和他的密友恩奇都都能通过梦境预知未来。在希伯来《圣经》中,梦境的力量体现在约瑟夫的故事里。他是一位来自迦南的年轻犹太人,非常熟练地解读天神赐予的梦境。埃及文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和希腊文明里都有许多故事证明理解梦境传达的信息有多么重要。

精神分析领域的奠基之作之一是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书名取自2000年前一位名叫阿尔米多鲁斯的爱奥尼亚希腊人所著的作品( Oneirocritica ,意即“梦的解析”)。弗洛伊德并不认为梦境来自神明,但他也不认为梦境是心灵在混乱、不受管理的情况下产生的废弃物——他认为,梦境是睡眠的守卫。弗洛伊德称,如果不是因为梦境具备转变性的力量,那我们躁动不安的心灵会不断将我们唤醒。如同摩耳甫斯化为人形将梦境表演出来一样,我们的梦将我们的恐惧、羞耻和黑暗的野心转变为梦里的故事。对奥维德而言,摩耳甫斯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他的故事照亮了更深层次的事实。


丘脑(thalamus)一词的意思是“内室”。丘脑在大脑皮层覆盖之下,位于脑室之下。我在解剖时观察过丘脑:一对灰质核团,颜色质地都像冲击黏土。其功能是将感觉信息传给大脑皮层,对我们所见、所闻、所感进行过滤和传递。世界经由丘脑的网络和突触流向我们,镇定药物让我们进入睡眠,一部分就是因为这些药物改变了丘脑的功能。

每种感觉会被分配至丘脑的一个“核”,每个核内存在上千万个连接,互相传导信息,并与大脑皮层传导信息。视觉传导至大脑后部,感知区域就在颈椎上方几厘米。听觉向上辐射,传导至耳朵下方区域进行处理。 触觉感知区是一缕皮质,像头戴式耳机一样跨过头顶。嗅觉和味觉——我们最世俗、最原始的感觉——有所不同:它们直接传导至大脑腹侧面下部,与处理饥饿、情欲、恐惧和记忆的情感中心区域相混合。处理嗅觉和味觉的皮层也更为原始——结构上只有四层而非六层,这是爬行类动物进化留下来的。嗅觉和味觉感知方式之原始,使得它们能够唤起过去,并且与思乡或恶心等感觉紧密关联。

大脑世界是一个电力世界:神经细胞通过电流与彼此沟通,丘脑神经元也是通过操纵每个细胞的电压来控制感觉信息的阻隔或传导。每个丘脑神经元会对其服务的感觉的律动进行回应。丘脑神经元的活动可以想象为有百万个不同步的电子鼓,打击出百万种不同的律动,每一种都对应着一种不同的感觉。除了经典的五种感觉之外,无穷无尽的数据流时刻向大脑皮层告知着我们的平衡、动作、温度、饥渴、身体每处肌肉和肌腱的松紧和姿势、尿意和便意、肺部和气管的气压,更不用说在我们清醒时一直发生着的各种高级反射、感知和记忆。如果我们不精于在某个时刻只将注意力集中在两三种感觉上,那么所有这些喧嚣会闹得我们什么都听不见。但在睡眠期间,哪怕这百万千万种感觉的零星几个给我们带来压力,也会令我们分神。要想让大脑休息,只是引导注意力是不够的,我们需要将感觉的大门紧闭。

当我们开始入睡时,其中一个变化就是钾离子会从包裹每个丘脑细胞的细胞膜中渗出,渗入周围的细胞外液里。这一渗透的发生是因为细胞膜中一个小通道“K 2P ”的形态发生了变化:通道结构内的一对孔洞打开,使带正电的钾离子流出。钾离子离开后,神经元的电荷降低,放电速度也因此减慢。人清醒时,百万种律动传递着身边世界的一切复杂信息。睡觉时,这些神经元减缓至一种深沉、和谐的节奏,将我们屏蔽在意识之外。当我们醒过来时,发生了相反的过程:K 2P 通道缩小关闭,丘脑神经元电压上升,重新开始忠实地向脑半球传递外部世界的信息。

K 2P 通道并非人类所独有——它们最早是在淡水蜗牛体内被发现的。它们也并非大脑所独有——肾脏和胰腺里也能发现(不过其功能并不那么为人所清楚知晓)。我们知道这些通道与睡眠有关,是因为当科学家对淡水蜗牛使用麻醉气体或镇定药物时,它们的K 2P 通道打开了,而淡水蜗牛变得无精打采。就连淡水蜗牛也会睡觉。也许它们还会做梦呢。

希腊《梦的解析》( Oneirocritica )一书的作者阿尔米多鲁斯并没有纠结于梦是来自神明还是来自自我——他只说,当我们反复做一个梦时,“我们的灵魂在热切地告诫和预示我们,值得去思考梦里同样的事情了”。我赞赏“热切”这个词的温和性,有时候我在进行会诊时,会安静地反思那些反复出现的梦境可能有何意义。我们对在大脑内发生梦境的区域知之甚少,而且可能还是一片非常危险的领地——这个王国里充满着原始情感,探索的后果自负。苯丙胺等药物提供能量和亢奋,它们影响的大脑区域和梦境一样。如果这些区域不受管控,可能就会发生精神失常般令人惊醒的梦魇。在诊所里,我会非常谨慎地询问患者梦境情况,因为我知道不仅梦境非常隐秘,而且梦境内容带有强大的力量。

我开始询问那些反复做同样噩梦的病人,他们的灵魂可能在“热切地告诫”他们要去思考什么。我问了1号做梦人,他晚上会梦到自己穿行在各个走廊里,开门,关门。我让他跟我多说一些他的个人经历。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在多年前去世,而且情况非常骇人(车祸、癌症、自杀)。如果他的梦想要告诉他什么的话,那也许就是要表达他对于和妻子、孩子之间未说出口的话感到的极度痛苦。令他感到恐惧的是,他明白无法用自己的命来换他们的命。探索这份可能的意义并没有降低他做梦的频率,却着实让他说出自己深藏心底的哀伤。我希望,这些讨论使我们的关系变得更亲近之后,也能让他更轻松地说出其他的恐惧和焦虑。我无法治愈他的哀伤,但通过讨论他的梦,我们创造出了一个空间,让这份哀伤可以让人听到。

2号做梦人梦见她自己是不知道如何进行手术的外科医生。当她开始谈论那份恐惧时,她在没有受到引导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吐露了她的童年、她的职业选择,还有父母对她的巨大野心——他们总是对她施压,期望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承认说,她未曾想过自己能晋升到这么高的位置,常常担心身边的人认为她无法承担工作职责。当我们得以讨论那些能力不足的感觉——那种无力胜任岗位的感觉——时,她列举出了事实上她完全有资格胜任岗位的所有原因。

3号做梦人在梦里反复遭到卡通人物的嘲弄和折磨。他在儿童时期遭受的生理和情感背叛太过疼痛,无法用言语进行处理,他发现自己无法谈论这些问题。我们决定转而用药物来抑制这些梦。有种药叫氯硝西泮,能够减弱和减轻做梦情况,或者至少能抑制梦境的记忆。我开始定期为他开具氯硝西泮,一直服用到他能够和我或其他医生谈论过去遭到的悲剧虐待为止——我们承认,这一天可能永远也不会来。 sph/SZNEDW71ExIoLANDC/pn1ERh6BkLDJjWdjhqZA6TYpXavPCCrt++C1MQMm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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