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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狼人:满月之焦躁

这是人类的首次变形,吕卡翁之转变(为狼)值得细细研究。

——吉纳维芙·莱弗利 《奥维德之〈变形记〉》

如果某晚,急诊室里满是暴力事件带来的鲜血,或者有许多精神病人入院,那么同事们往往会说:“今晚肯定是满月。”在某个繁忙的夜班,我甚至还走出门外看了看,以期在天上找到理由,解释为何我在地上的工作如此繁忙。人们自古以来便相信,月亮不仅影响着潮汐和人类生育周期,还影响着我们的思维。奥赛罗对爱米利娅说:“都是月亮的错。它比平日离地球更近,男人都失去了心智。”詹姆斯·乔伊斯在《尤利西斯》里说“月亮能够让人沉醉,让人窘迫,使人美艳,令人疯狂”。人们普遍相信,月亮对人的心理能够产生转变性的影响——印度、伊朗、欧洲和美国的诸多研究皆如此断言。北美一项研究发现,40%的人深信月亮能够影响我们的心理;更早的一项调研称,在心理健康领域专业人士里,这一比例为74%。但统计数据却一直无法证实这一观点,因创伤、狂躁或精神失常而入院的人数并不受到月相影响,自杀、道路事故或危机支持电话服务接到的电话频率与满月之间也并无联系。我的急诊科同事,还有那74%的美国心理健康领域专业人士,他们全都错了。

如此普遍的观点竟然是错的,加利福尼亚的三位精神病学家也因此展开了调查。在一项名为“重视月亮与精神错乱之关系”的研究里,他们提出,在19世纪出现真正的人工照明之前,满月很有可能确实影响到了心理健康状况不稳定的人,因为这种变化扰乱了其睡眠质量和时长。他们援引证据称,在黑暗中休息14天能够结束甚至预防狂躁型精神错乱的发作,而哪怕略微缩减睡眠时间,也能使心理健康恶化,致使癫痫发作——这一点已得到我患有双重人格和癫痫的病人确认。大脑中涉及健康睡眠的活动模式似乎和与良好心理健康相关的活动模式重叠,但我们尚不能完全了解二者是如何重叠的。

人工照明出现前,人们会利用满月前后的几天,因为月光足够明亮,可以在夜间活动。18世纪英格兰实业家和知识分子组成了月光社,有此名号并非因为研究月亮,而是因为成员们发现满月时更容易在夜间会面。但月光也有阴暗的一面,令人产生可惧的想象。“疯狂之人在满月时更为焦躁,在黎明伊始亦然,”19世纪的法国精神病学家让–埃蒂安·埃斯基罗尔写道,“莫不是因为这份光明在其栖息之处产生了一种光之效果,令某些人感到惊恐,某些人感到愉悦,但让所有人都感到焦躁?”

乔安妮·弗雷德里克是被救护车送过来的,她的分诊单顶部写着“焦躁型精神错乱”。她的室友送来了病历:一开始是感冒了几天,感觉虚弱不适,去药房买了药。药没有起效,她感觉更虚弱了,腹部觉得疼痛,皮肤感觉像是烧起来一样。尿液发热、厚重,伴有尿痛。她之前有过尿道感染,但这次不一样,她浑身有种不自然的感觉,经由躯干扩散至四肢。她双腿发颤,双臂无力,一直低烧。她和全科医生预约了会诊时间,但没能去成。当她开始出现墙上趴着巨蜥的幻觉时,她的室友呼叫了救护车。救护车来医院的路上,她癫痫发作,我在加护病房里见到她时,她已经注射了镇静剂。

一个人发生焦躁型精神错乱可能有几百种原因:过量吸毒、毒品戒断、感染、中风、脑出血、脑损伤、精神疾病,甚至是缺乏某些维生素。但乔安妮所有血液检测结果都很正常——脑部CT扫描结果完美无缺。在她静静地躺在加护病房时,她的室友开始给我讲她的故事。乔安妮一生相对平静,有几个亲近的朋友,但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一个人。她此前曾因为精神崩溃入院,医院记录称,她短暂地因为惊慌和焦虑而失去行动能力,但休息几天后问题已经解决。她在市议会办公室的地下室里从事行政工作,她喜欢这份工作,因为可以远离太阳。“她很容易被晒伤,”她的室友说,“你应该看看她夏天的样子,都被晒得起疱了。”她的皮肤上有斑驳的棕褐色色斑,尤其是面部和手部,宛如咖啡颗粒洒在湿皮肤上。

我当时还是初级医生,我和医疗团队的其他同事都对乔安妮的诊断感到十分不解。上级医生巡房时,会认真地听乔安妮入院的故事,浏览她上次入院时的医院记录。他仔细检查她的皮肤,翻阅一张张结果正常的检测单,然后带着胜利的目光抬起头说:“……我们需要检查她的卟啉情况。”

卟啉,这种对血红蛋白和叶绿素都至关重要的物质,在人体内是由一系列特定酶像一组脚手架一样合力生成。如果其中某个脚手架工作失灵,就会导致紫质症。部分成形的卟啉环堆积在血液和组织里,带来“危机”,这些危机可能由药物、饮食甚至几晚失眠而引发。一些卟啉对光极其敏感(正是这种特性使得叶绿素能够吸收太阳的能量),所以一些类型的紫质症会导致病人暴露于阳光后产生水疱和炎症,后续会留下疤痕。神经和大脑里堆积的卟啉会导致麻木、瘫痪、精神错乱和癫痫发作。卟啉堆积在皮肤里还有另一个后果,那就是前额和面颊的毛发生长。急性紫质症能导致便秘和腹部剧痛:痛得大叫的受害者常常被推进手术室,经过多次没必要的手术后,医生才得出正确的诊断。

乔安妮的化验结果表明,她的卟啉水平非常高:她很可能患有一种罕见的多样性紫质症。她的治疗已经开始了:多休息,避免服用使病情恶化的药物(她在药房购买的非处方感冒药很可能就是她危机症状的诱因),以及静脉注射。在此基础之上,我们增加了葡萄糖注射。三天内她便康复,出院回家,带着一张应避免药物清单,并且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对光线过敏了。


1964年,伦敦一位名叫李·伊利斯的神经科医生在《英国皇家医学会学报》上发表了一篇不寻常的论文。在洋洋洒洒、极具说服力的四页篇幅里,他提出狼人之谜被紫质症加强,或者甚至起源于紫质症。多毛症等皮肤病可能导致面部和手部生长毛发,但并无精神方面的症状。人类狂犬病可能引发焦躁、愤怒的状态,并伴有撕咬和幻觉,但皮肤上并无改变。伊利斯指出,患有紫质症的人会避开阳光直射,喜欢在夜间行事。睡眠不佳或饮食变化会导致危机。在病情严重且未加治疗的情况下,患者可能因为黄疸病而面色发白、发黄,皮肤留有疤痕,毛发甚至开始在面部生长。患有某些类型的紫质症的人可能出现精神错乱,被社会孤立,不被社区信任。

过去几个世纪里,这些症状可能被大家指控为巫术。法国驱魔师亨利·博盖在其《巫师之邪恶言论》(1602年)里吹嘘了他折磨和宰杀过的狼人和巫师数量——600个,包括数十名儿童。“所有这些巫师的面部、胳膊和双腿都有严重抓伤,”他写道,“其中一个已经畸形到几乎认不出人形,所有人看到他都会吓得发抖。”一种对光线敏感、偶尔发作的疯狂症,在一群目不识丁、受到孤立、盲目迷信的人当中,永久地孕育出了对人类能变形为狼人的恐惧,这也并非难以置信。毕竟,74%的心理健康领域专业人士认为满月能够令人发疯。


在古赫梯人(Hittite)的律法中,遭到社区驱逐之人会被告知:“汝将成狼。”我们仍然将某些受到孤立的人称为“孤狼”。奥维德的《变形记》描述的第一个人类转化就是人转变为狼,这是神明对其凶残性和食人行为的惩罚。虽然欧洲已经不再面临狼群的威胁,但我们仍然用狼来比喻具有侵略性和贪婪的人,我们说“色狼”和“狼吞虎咽”;孩子们依然害怕《小红帽》和《三只小猪》故事里的狼。旧石器时代的祖先在洞穴里画下的狼是人类已知的最古老的艺术作品。

“狼人”(werewolf)这个词本意是指人在形体上转变为狼,而英语中现在保留了希腊词语“lycanthropy”(狼化妄想症)指代精神上幻想自己变成了狼——这是一种精神失常。精神病学家扩大了这个词的使用,将其用来指代幻想自己变成了任何动物的症状,但正确的用词应该是“therianthropy”(兽化妄想症),来源于希腊语的“therion”,意思是“野兽”。普林尼认为,人在形体上变成狼的这个想法十分荒唐,只有人的心理才能发生转变:“说人可能变身为狼,然后又恢复至此前的形体,我们必须肯定地相信这是弥天大谎。”

英格兰国王詹姆士一世(苏格兰詹姆士四世)对超自然事物特别着迷,他在著作《恶魔学》( Daemonologie ,1597)中写到了狼人:“希腊人称其为lykanthropoi,意思就是人狼。但若要说出我的观点……如果这种东西存在过,我认为也是出于自然而然的太过旺盛的忧郁情绪。”所以,詹姆士国王认为狼化妄想症是一种短暂性的疯癫,是一种精神疾病,而并非形体上的转变。希腊医师马塞勒斯赞同这个观点:他表示,人们报告说夜幕降临后经常有狼人造访雅典的墓园,但这些所谓狼人并非可以变换形态,只是心智不清而已。拜占庭医师,来自埃伊纳的保罗写道,这些患有狼化妄想症的人的治疗手段可以是大量放血、睡眠和镇静剂——这组疗法和现代治疗紫质症的方式并无太大区别。

古代文学作品里有许多这种妄想性的转化。维吉尔《牧歌集》里的一篇就讲述了三姐妹的疯癫故事,她们受到诅咒,认为自己已经变成了牛:“她们用想象的哞叫声填满了田地……每一位都惧怕脖子上的犁,也经常去找光滑眉毛上长出来的牛角。”在《圣经·旧约》里,尼布甲尼撒国王突发抑郁症后,经历了兽化转变:“他远离人群,像牛一样以草为食,身体被天堂之露水打湿,直至毛发生长似鹰之羽,指甲似鸟之爪。”

在欧洲中世纪末期,博盖所描述的那些恶行非常常见,成百上千疑似狼人之人受火刑而死。18世纪和19世纪,关于“狼化妄想症”发表的报告开始减少,迷信思想也开始消散(欧洲狼群数量也变少了)。但这份妄想并没有完全消失,只是变化了形式。1954年,卡尔·荣格描述了三姐妹,她们每晚都梦到母亲变成了动物。几年后,当这位母亲出现精神上的狼化妄想症时,他并不感到惊讶。他推断称,这几位女儿无意识地认识到了她们母亲长期压抑的“原始身份认同”。


在我们自己的时代和文化里,表达了对兽化的恐惧和隐喻的文学作品,最知名的就是卡夫卡的《变形记》。一天,格里高尔·萨姆沙醒来时,变成了一只“怪物般的虫子”,像是一只昆虫,有窜动着的腿、尖尖的下巴和甲虫一样的壳 。萨姆沙的转变不可逆转:他是一名旅行推销员,辛苦地供养着家庭,而在虫子的新生活里,他的身体就困在房间里。在他的家人痛苦地思考该怎么办时,他渐渐习惯了新的形体,刮花了天花板,宁愿吃地板上腐烂的残羹剩饭,也不想吃家人给他留在餐盘里的食物。最后他完完全全变成了一只虫子,死在地板上,和垃圾一起被扫出去。

卡夫卡的《变形记》很难让人直接解读,但它让那些感觉受到孤立、迫害、无权无力的人有同感。萨姆沙的变形让他在空间上和社会上都受到孤立,正如许多患有严重心理或生理疾病的人一样。神话或民间故事里的兽化现象往往都带有某种条理性,甚至是正当性,至少在故事本身的逻辑里如此。但萨姆沙却没有这份慰藉:“他想不出任何办法能让这份混乱变得平和、有序。”


我诊所附近的一棵榆树在我看来与众不同,不是因为它的大小或枝叶,而是因为我有一位病人曾从这棵树上离地6米高的地方摔下来。加里·霍布斯通常不会爬树:他患有精神分裂症,在吃下了含有MDMA(二亚甲基双氧苯丙胺)的混合药物后,他深信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猫。目击者详细描述说,在他摔下树的那天,他先是在街道间潜行,翻看垃圾桶里的东西,之后才爬上榆树,对路过的人发出嘶嘶声。大家报了警,他爬得更高了。一个遛狗的人走近了看,加瑞尖叫着后退,展现出了之前从未有过的对狗的恐惧。在警察争论着如何把他弄下来时,他脚下打滑摔了下来,摔折了手腕,伤了脑袋,躺在草地上呜咽。因为大脑受到太大震荡,在送往急诊室的路上,他倒没怎么折腾。

第二天早上,加瑞醒来时在骨科病房里,手臂打着石膏,不愿意讨论他与医院精神病医生打交道的经历。他出院后住回了援助住房里——一群小型公寓,有管理员在需要时提供援助。我几次去往他的住处查看病情进展,都在厨房里看到了打开了的猫食罐头,不知他是否在吃这些。我偶尔会问那晚发生的事,但他都转移了话题。我最近一次听闻的消息是,他收养了几只流浪猫做宠物,公寓门上也打了猫洞。

早期的欧洲和近东神话里都充满着兽化现象,一些学者将其作为远古动物崇拜的证据。浏览互联网就会发现,对猫和狗的敬奉至今仍是人类推进事务发展的强大动力。民俗故事里也满是兽化现象,无论是凯尔特人的海豹人的故事,还是萨满教里移魂至动物身上的做法。这些故事的共同点在于,如果丧失了对人类世界的控制,那就非常危险:海豹人如果化身海豹的时间太长,就会丧失其作为人类的生命;萨满巫师如果精神力量太弱或训练不足,那么可能会被困在动物皮囊里。


“在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负重的动物,”梭罗写道,“背负着我们的部分思考。”去任何一家玩具店,或者看几集儿童电视节目,你就会发现西方文化里仍然有许多拟人化的动物。从彼得兔到精灵鼠小弟,从老虎服装到化装舞会,使用动物的样貌和习惯,能让孩子们解放出来,变得比实际更加凶猛、娇小、迅速或敏捷。对某些成年人而言,兽化妄想症也许提供了一个同样的出口,能从人类生活的限制和压力中解脱出来。

20世纪80年代末,马萨诸塞州的一群精神病专家发表了一篇论文,描述了他们在波士顿郊区一家诊所里跟踪了14年的12个病例。两人患有真正的狼化妄想症,变成了狼,两人变成了猫,两人变成了狗,还有两人“不定”(其行为是“爬行、长嚎、鸣叫、抓挠、跺脚、排便”和“爬行、低吼、吠叫”)。在剩下的四位病人里,一位转化成了老虎,一位是兔子,一位是鸟,还有一位——养了一辈子沙鼠的人——变成了他最喜欢的这种宠物。

在这些病人当中,精神分裂症并不占据主导地位——八位病人被归为双重人格,两位是精神分裂,一位诊断有抑郁症,还有一位被描述为拥有边缘型人格。“狼化妄想症的出现与预后并无明显相关,”论文作者写道,“兽化之妄想可能不比其他妄想症有更坏的后果。”在所有人当中,最顽固的是一位24岁的年轻人,他在酗酒一段时间后,和加瑞·霍布斯一样深信自己是困在人类身体里的一只猫。在论文发表时,他已经在自己的猫科人格里连续不断地生活了13年。

“病人称,自从家里的猫将这个秘密告诉他后,他就一直知道自己是只猫,家里的猫随后还教授了他‘猫的语言’。”这群精神病专家写道。他保住了一份正常工作,与此同时,“他和猫同住,进行性行为,一起捕猎,并且经常前往猫的夜间集会地,而不愿意去往人类夜间集会地”。这群精神病专家对他的病情改善不抱什么希望——经过多轮抗抑郁药、抗癫痫药、抗精神病药物的试验和六年的心理治疗后,他仍然深信自己是只猫。“他最爱的——不过是单相思——就是当地动物园里的一只雌虎,”他们写道,“他希望某天能释放雌虎。” UAxlPEUWLvcdt09p5U+MPmND36rNcr+ffDPAkaSUvPUASOg5Vx2Cr10qiGIZ9CZ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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