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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转变

起初是如此简单的形式,却进化出了——并且持续进化着——最美丽、最奇妙的无限多种形态。

——查尔斯·达尔文《物种起源》

我的诊所附近有个公园,里面有成排的樱花树和榆树,每年都会经历各种美丽的转变。如果上下班的路上有时间,我会坐在长椅上观赏片刻。冬天会有风暴,过去几年里,最高的几棵榆树被吹倒了。树倒下时,连根拔起,地上留下了深深的棺材大小的大口子。复活节期间,枝繁叶茂、翠绿欲滴,难怪有人说那就是天堂的颜色。春天,樱花盛开,花瓣洒满草坪,在花海中散步就好像置身仙境一般,美不胜收。夏天,空气厚重而又成熟诱人——炙热的烈焰燃烧着,孩子们在树荫下的毯子上嬉戏;杂耍演员摇摇晃晃地走在树干之间牵起的绳索上。我最喜欢的还是秋天,秋高气爽,脚下满是红褐和金黄。我欣赏这个公园的景色大约25年了——它离我受训的医学院也很近。

18岁,在医学院接受训练的第一年,我踏过满地落叶,去上一堂永生难忘的生物化学课——在这堂课上,我似乎看到了生命之错综复杂、互为关联,甚至生命之惊奇所在。课堂开端并无特别:一幅血红蛋白分子的示意图投影在墙上。老师解释说,使氧和血红细胞结合的化学物质,即卟啉环,不仅对血红蛋白至关重要,对树叶中锁住太阳能的叶绿素也至关重要。她说,多亏卟啉类化合物,我们现在已知的生命才可能存在。墙面上,分子结构像是一棵四叶草,卟啉就是叶子,相互紧扣在几乎如同哥特建筑一般复杂的结构里。每片叶子中间静静地躺着一个熔岩色的铁原子。

爱丁堡麦道斯公园里的秋叶(2017年),摄影:加文·弗朗西斯

老师解释说,氧与每片叶子中心相结合时,会如同秋天的枫叶一般红;氧释放后,颜色变暗为紫色。课讲到这里,依然是不折不扣的生物化学课内容。“但这并不是一个静态过程,”老师接着说,“这是一个动态的、鲜活的过程。”与氧结合后,铁原子的周边结构会发生转变,这一转变产生的压力像是拉动了一个小小的原子控制杆,使其他三个铁原子周边结构也发生扭曲,促进它们吸收更多的氧。这是我第一次发现生物化学之优雅,我非常惊讶,但其实也非常明显:从叶绿素到血红蛋白,分子之间彼此合作,维系生命的正常运行。

看着那幅示意图,我试着想象自己体内数以十亿计的血红蛋白分子,我每次呼吸,肺部的血红蛋白分子因为吸氧而发生变化。然后,心脏跳动将血液之河流推向大脑、肌肉、肝脏,同样的变化会逆向发生。这一转变似乎就像树叶每年生长掉落一样,非常重要并且反复发生,但莫名地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样的过程竟然在人体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组织需氧量越多,其酸性就变得越强,”老师接着说,“酸性会使血红蛋白发生畸形,释放氧,释放量正好等同于需求量。”这是我当天早上的第二大发现:血液经过精细标定,以满足身体不同部位各有差异的需氧量。她开始解释,胎儿的血红细胞性能略有增强,以便从母体胚盘吸收氧,但我已经沉溺在前两大发现当中,几乎听不见她说话了。

我感觉空气中充满了敬畏,一种愉快的心情慢慢展开:在身体里一片喧哗的化学状态之中存在这样一种平衡,看起来有一种奇怪的美感,但同时这也是一种必然。


转变是文学和艺术中最为古老、回响最深远的一个主题:2000年前,拉丁诗人奥维德在《变形记》中将自然和人类描绘为一片翻腾的混乱状态,一切物质,无论是否有生命,都困在变化的循环里,“就像蜡一样易变,盖上新设计的印章,就和之前不一样,或形状发生变化……一切都处于不稳定状态,一切存在都是暂时的模样”。奥维德在诗的末尾,声明了生命之博爱,并且充满激情地请求世人以同情心对待一切存在。这份同情心也是践行医术的中心所在——可以说,医学是科学与善心之结合。这本书是对人类生活充满活力和转变的颂扬,这既是一种对于人体的思考,也是一个普遍的事实。

宇宙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我们身边不断发生的变化:宇宙在膨胀,银河系在旋转,地球沿着轨道转动,月亮每年都离我们越来越远。地球轴心倾斜,才有了四季变换;潮汐冲刷地球海岸已经超过一万亿次。板块构造的变动正在更新着地壳。“没有什么能长久保持不变”是一项真理,以不同的视角来看,这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你无法两次跨进同一条河。”赫拉克利特如是说。地球表面的河流在不断运动和变化,我们的身体也在一刻不停地更新。

只要活着,我们的身体就会处于形态变化的过程中。我们自身与外界的界限是疏松的——环境因素不断对之进行塑造和重构。河水曾经是海洋飞沫,下一年又可能成为你邻居血液的一部分。你大脑中的水分子一度是落在远古地表的雨滴,在早已不复存在的大洋里汹涌澎湃。从这个角度来看,身体本身就是一条溪流或一团火焰,没有哪两个时刻是完全相同的。生长、恢复、适应、年老,我们的身体在从出生到死亡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转变着,活着就会一直处于形态变化的过程中。通过睡眠、记忆和学习,我们的思维也是如此。从我们疲于应付的危机,到出生至死亡之间的过渡;从交织成为意识的神经流,到我们自身意志力和决心产生影响的变化,生命中处处体现着转变。

“病人”意味着“受到痛苦折磨的人”,那么行医也就是为了缓解人类的痛苦。我作为医生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利用那些有助于我们的变化,减缓那些有碍于我们的变化。作为作家,我对变化很感兴趣,因为变化这一隐喻已经让诗人、艺术家和思想家着迷了上千年。而作为医生,我同样对变化很感兴趣,因为行医就是为了在病人的身心寻找哪怕最为微小的积极变化。 kzAtlsT+4lXG89bPWVe/8XsLBEXuy7lfqDe/6DUjt8i9oCREyu9NuRxAD32Fe1D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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