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运动时期,胡适以一个没有什么身世凭借的二十多岁的青年,回国两年间,即“暴得大名”,一举成为士林之首,真是中国近代史上绝无仅有之事。这个极有意思的事例,几十年来吸引了无数学者。有人或以为,那一定是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其实,那时候中国近代思想史上影响极大的几位人物如严复、康有为、章炳麟、梁启超等均还健在,其中年龄最小而影响最大的梁启超不过四十多岁,决不可说是时无英雄。但是,正如余英时师指出的,“以思想影响而言,他们显然都已进入‘功成身退’的阶段,不再活跃在第一线了。”故此,余先生以为,胡适的“暴得大名”,就是因为“中国思想界有一段空白而恰好被他填上了”。
胡适自己在回国的第二年,也就是1918年,写了一篇《归国杂感》,以上海大舞台为“中国的一个绝妙的缩本模型”,指出:在台上支撑场面的“没有一个不是二十年前的旧古董!”换言之,这么多年中国并没有造出什么“新角色”。
但是,1918年前的一二十年是中国变化最大的一段时间:政治舞台上的新角色层出不穷,正是典型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局面;思想界其实也是新人辈出,但新人中确实没有能像梁启超那样一呼百应的时代人物。特别是民国建立之后的那几年,可以说政治变化的高潮恰伴随着思想变化的低潮。用胡适的话说,就是“政治走到文化前头去了”。这样一种政治发展与思想发展的时段错位,应该引起学人的进一步重视。新人辈出而又不能一呼百应,提示着一种存在问题又尚未解答的时代需要。
过去欧阳竟无读佛教俱舍,三年而不能通。后得沈曾植指点,寻找俱舍前后左右之书读之,三月乃灿然明俱舍之意。蒙文通曾以此为例,强调读书当“自前后左右之书比较研读,则异同自见,大义顿显”。
西人近些年也提倡这种读书方法,且发展出各种系统的理论,专讲文本(text)和语境(context)的互动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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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后左右之书即在一定程度上构成语境;语境一明,文本的理解就容易得多了。广义地看,胡适的一生也可视为一文本。要了解胡适,必须将其放入其时代语境之中参照考察。而且,只有弄明白胡适得名之前中国思想界处于何种状态,才能了解胡适何以能一举成为士林之首。故我们要观察和理解胡适及其时代,又不可不先对产生那些“二十年前的旧角色”的语境认真检讨。
近代中国思想学术之发展,自有其内在理路。有关学术发展演变的一面,将在后文中专门讨论。本章所关心的,是近代几个大主题中的一个,即中国士人在西潮荡击之下被迫做出反应的进程。而中西之间的文化竞争又是中外矛盾的关键。西方在文化竞争方面是有备而来,中方则是在竞争过程中才逐步认识到学战的重要,故在不知不觉中被西方改变了思想方式。中国士人沿着“西学为用”的方向走上了“中学不能为体”的不归路。在失去立足点后更因多层次的心态紧张步入激进化的轨道。到民国初年,中国思想界已是一种群龙无首、不知所趋的局面。一场思想革命呼之欲出,时势造英雄的条件已经形成。以下即对这一大环境略做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