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了根纸煤在炭火上燃着了,点上蜡烛,将灯笼交到李绅手上。绣春轻声说道:“一路保重!可记着我给你的地址。”
“不写下来了!”李绅拍拍口袋,“我一回苏州就会给你寄信寄东西来。”
“不要寄东西,只要信就行。”
“我知道。”李绅指着震二奶奶的房间说,“该说一声吧?”
“只怕已经睡了。我替你说到就是!”
李绅点点头,将灯笼交给绣春,转过身来朝上做了一个大揖。
“你这是干什么?”
“谢谢震二奶奶跟锦儿。”
“真是!”绣春笑道,“说你书呆子、傻女婿,一点都没冤枉你。”
李绅笑笑不答,接过灯笼,推门出去,一脚在外,回身说道:“外面冷,你别出来。”说完,很快地将门闭上了。
绣春上了闩,静静地站着,将她跟李绅在一起的经过,从头回忆,心里既兴奋又舒泰,顿时忘却身在何地,直到房门声响,方始惊醒。
“你怎么回事?在冰凉的砖地上一站老半天,也不怕冻着。”锦儿笑道,“你说他傻女婿,我看你才是傻丫头!”
绣春笑了,不好意思地说:“我想得出神了。”
“来,来!”锦儿拉着她的手说,“快上床,细细讲给我听。”
“没有什么好讲的。”
两人钻一被窝睡了,锦儿搂着绣春开玩笑,讨便宜。“你就当我是绅二爷好了!”她说,“不许跟我拗手拗脚的!”
“你这块肉怎么办?”锦儿手按在绣春的小腹上问。
此言一出,绣春立刻不作声了。锦儿也不催她,反正已经有了办法,不必心急,让她慢慢想去。
“他来得早还好,来得晚了,看你怀里捧着个‘西瓜’怎么见他?”
“他一定会来得早,我跟他已经说好了。”
“你们怎么说的?”
“日子定在二月初二,那天是他的生日。”
“这是够早了,可是也还有一个半月,不知道还遮盖得住不?”
“遮盖不住也不要紧!锦儿,我有个主意,得跟你商量。”绣春极有信心地说,“他的性情我摸透了,最讲情理,最能体谅人的。我想跟他挑明了,虽住一起不同房,或者另外找一处地方让我住,等过了这几个月再回去。”
锦儿愕然。“绣春,”她抬起身子,以肘撑持,俯视着绣春问,“你是想把孩子生下来?”
“是的。我这么想。”绣春答说,“我有把握,他一定肯。”
“你疯了!”锦儿简直要唾她,“你看不出来,绅二爷是讲义气、要面子的人。别说你怀着孩子,只要让他知道你跟二爷好过,他就不能要你了,连人带孩子一起把你送回来,你怎么办?”
绣春怅然若失。锦儿说得一点不错,李绅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决不肯做任何可能遭人批评的事。
“而况,”锦儿又说,“如果你始终没有离开过曹家,还有可说。到李家打个转再回来,别人会怎么想?且不说二爷心里腻味,只怕老太太也不许。至于你那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一定会有人嚼舌头,说是不知道是谁的种。我倒问你,你那个孩子长大了,还能抬得起头吗?”
“啊!”绣春有如芒刺在背,“那怎么办呢?”
“办法是有,你自己先得好好想一想。”
“我应该怎么想?”绣春把锦儿拉得又睡了下来,低声问道,“只有拿掉?”
“如果你一定要姓李了,除此别无二法,而且最好不让绅二爷知道。”
“那当然。锦儿,你告诉我,应该怎么拿?”
“当然是用药。”锦儿在考虑,是不是要把石大妈的话告诉她。
“我也知道是用药,就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去弄到这种药。”
“总有办法,你别急,等我替你想法子。”
“我看只有跟二奶奶说。”
“你别说!说了她就不肯替你想法子了。”锦儿将声音放得极低,“你得装糊涂,她始终不肯承认你有喜,你就依着她的话,说自己有病。那样,事情才办得成。”
“只要你有把握,这趟回去,我就不进府里去了,在我嫂子那里住下,先把这个累赘拿掉,再作道理。”
“如果你愿意,你就住你嫂子那儿去好了。”
这表示锦儿有把握——她确有十足的把握。通经药,震二奶奶当然会给,另外应加的四味药,她把那张封皮留下来,便是有了药方还怕什么?
“锦儿,”绣春从未想过的事,此时自然而然地想起来了,“我跟我嫂子怎么说?”
“你嫂子不是待你还不错?你老实跟她说好了。”
“错是还不错!不过挺客气的。每次我回去,总要陪着我坐半天,有时留住吃饭,非让我坐在上头不可,倒像待生客似的,我怎么说得出口?”
“那就不说。”
“不说又不成。你想吃了药,肚子一定会疼,一定会把血块打下来,不把她吓坏了?”
“是啊!”锦儿也觉得大为不妥,“那一来,全本《西厢记》,不就都抖了出来?”
“所以,”绣春紧接着她的话说,“你得陪着我!”
这在锦儿就答应不下来了。“你知道的,”她说,“我一点都不懂。”
“不懂不要紧,我只是要你壮我的胆,有个人可以商量。”
“不行!”锦儿摇头,“到时候你找我商量,我又找谁去商量?”
“那,”绣春几乎要哭了,“那怎么办?”
“你别着急。”锦儿想一想说,“等我想个法子,问一问二奶奶,看她怎么说。”
“对了!问二奶奶。”
在她,以为震二奶奶一定会有办法,也一定肯想办法,所以语声轻快。锦儿却看得并不容易,她把震二奶奶的心思摸透了,本意是要把绣春怀的胎打下来,但决不肯担这个名声。只有想好办法,还得有个巧妙得不落痕迹的说法,才能让震二奶奶出头来办这件事。
“睡吧!”
绣春的心情倒舒泰了,渐觉双眼涩重,不久便起了轻微的鼾声。锦儿心热,只想着绣春有了这个好归宿,无论如何得要替她把这个难题应付过去,故而一夜魂梦不安,心里老转着这个念头。
到得曙色初透,突然一惊而醒,赶紧推着绣春说:“醒醒,我想到一个好法子。”
“你说什么呀?什么事好法子不好法子?”绣春倦眼惺忪地问。
“不就要找个能照应你,壮你胆的人吗?我想到了,是做梦想到的!”锦儿越想越妙,紧接着又说,“我不是说梦话,确是好法子。”
这下使得绣春精神一振:“快说,快说!”她催促着,“梦里头的事,一会儿就忘记掉了。”
“这个梦不会忘!”
服侍震二奶奶起了床,洗完脸梳头,锦儿使个眼色,绣春便端着脸盆走了出去,好让锦儿谈她梦中所想到的法子。
“昨儿我跟绣春聊了半夜,原来绅二爷日子都挑了,是二月二,龙抬头那天。”锦儿又说,“那天是绅二爷的生日。”
“喔,”震二奶奶在镜子里望着锦儿,“照这么说,绅二爷一过元宵就会来接她了?”
“是啊!反正他这一回苏州,该怎么办才合规矩,一定很快地就有信息。如今别的都不愁,愁的只是绣春身上的病。该早点治好,将身子养好了,才能动身。”
“嗯!”震二奶奶没说下去,拿把小银锉子在修她的指甲。
“我告诉她,二奶奶有通经药,她很高兴,让我来跟二奶奶说,求二奶奶把这两服药给了她。又说,回到南京,她也不进府了,在外头找一处地方住,让我问二奶奶,准不准她这么办?”
“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震二奶奶问道,“她预备住在哪里?她嫂子家?”
“不!她不想住她嫂子家。”
“为什么?她跟她嫂子不是挺不错的吗?”
“可也是挺客气的,怕治病的时候,有许多不便。”
锦儿一面说,一面从镜子里去看震二奶奶的表情。只见她虽未抬头,却连连点头,停了一会儿又问:“那么,她预备住在哪儿呢?”
“那得看二奶奶。”
“怎么?”震二奶奶抬起头来,镜中现出她困扰的神气。
“法子是我想到的。”锦儿仍有表功之意,“本来我可以陪她,可是我也不懂什么,没法儿照应她的病。我想,通经药既是石大妈的,一客不烦二主,就让石大妈来照应她好了。”
震二奶奶不答,仍旧把头低了下去修她的指甲,不过可以看出她的睫毛眨得很厉害,显见得是在考虑她的话。
“石大妈不说要来看二奶奶吗?那就索性先找个地方让绣春住下,等石大妈来了,跟她一起住好了。”
“等我想想。”震二奶奶有了很清楚的答复,“一回去了,绣春先到她嫂子那里住一住。二爷如果问你,你就说她在路上受了寒,病了。大年下弄个病人在家里不合适,而且各人都有事,也怕照应不到,所以她自愿回她嫂子家暂住。”
这个说法,合情合理,趁此躲开“二爷”的纠缠,更是件好事。所以锦儿连连点头,对她的话表示领悟,也表示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