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晴了,路却越发难走。积雪消融、泥泞满地,轿夫一脚下去,要使劲一提,才能跨开第二步,所以到得镇江,天快黑了。
幸好打前站的人,主意拿得定,在李绅预先关照的三元老店,坚守不去。不过多花几十两银子的房钱,行程总算又接得上了。镇江大地方,三元老店又是镇江第一家大客栈,所以住处很舒服。震二奶奶仍旧占一座小跨院,李绅也是独住一间,安顿好了,震二奶奶将曹荣找了来说:“明天就回家了,今天是在路上最后一夜,大家都辛苦了,今儿个应该好好吃个犒劳。你让店里多预备,好酒好肉管个够!”
“是了。”曹荣问道,“绅二爷呢?是不是应该给他预备?”
“当然。”震二奶奶说,“你关照厨房,另外备几个菜,开到这里来,我做主人。再跟绅二爷说一声,事完了就请进来,我还有事跟他商议。”
曹荣如言照办。等李绅一到,菜也送来了。震二奶奶吩咐曹荣去陪那两个护院,席面有锦儿、绣春伺候,外加小福儿里外奔走,无须再留他在那里照应。
经过这两天的朝夕相处,不但情分大不相同,关系亦好像已经改变。震二奶奶就好像对多年的大伯子那样看待李绅,李绅同样的亦视她为弟媳,只是彼此的称呼不改而已。
“绅表叔,”震二奶奶徐徐说道,“我在苏州动身之前,我家老太太告诉我说:你在路上跟绅表叔多谈谈,总是一家人,别存意见。如果绅表叔不愿在苏州住,可也不必在外面奔波。李曹一家,无不好办。如今,我就是要先听听绅表叔自己怎么说。”
这话未免突兀,连锦儿、绣春都觉得意外。尤其是绣春,更多的是关切,便悄悄移动脚步,站到震二奶奶的身后,为的是可以将坐在对面的李绅,看得清清楚楚。
“老太太这么爱护我们小辈,实在感激。”李绅答说,“我不瞒你说,在我大叔那里,我是待不下去了。至于何去何从,本来想等过了年再说,不过,这一两天倒是作了个打算。”
“是的!”震二奶奶平静地说,“要成家了,自然该有个打算。绅表叔是怎么个打算呢?”
“我还想下场。明年皇上登基一甲子,要开恩科。有这个机会,我想试一试。”李绅笑道,“不过,‘八十岁学吹鼓手’,这会儿再去重新搞八股文章,恐怕是迟了。”
“有志不在年高。”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如果要用功,最好什么事也别干,免得分心。这一层,绅表叔总也想过?”
“是的!”李绅答说,“我略微有点积蓄,成了家,大概还能支持个年吧。”
“不够,不够!”震二奶奶大声说道,“一中了举,拜老师,会同年、刻闱墨,我们这种人家,自然也还要好好热闹一下,三天戏酒,也得好几百银子,还有会试的盘缠。一年的浇裹都搁在上头,只怕还差一截。不过,到那个时候倒也不必愁了。‘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绅表叔一得意了,自然会有人送钱上门。”
“震二奶奶这话说得真爽直!”李绅笑着喝了一大口酒,“只是我自己知道,必是‘无人问’的成分居多。”
“不会的,”锦儿在一旁插嘴,“我保绅二爷不会!”
“喔!何以见得?”
不但李绅,震二奶奶跟绣春也都有此疑问,尤其是绣春,看着锦儿不住眨眼,是催她快说的神气。
“算命的都说绣春有帮夫运。绅二爷明年下场,还能不高中吗?”
听得这话,绣春自然又羞又喜,不过脸上还能绷得住,只眼观鼻、鼻观心,做个佯若不闻的姿态。
“这话倒是有的。”震二奶奶接口说道,“绅表叔,现在咱们谈谈绣春的事。”
这一下,绣春自然站不住了,瞟了李绅一眼,悄悄地走了开去。
“话又得说回来,还是要看绅表叔自己的打算。”震二奶奶问道,“乡试也得上京吧?”
“当然!我是在北闱下场。如果侥幸了,留在京里等会试。”李绅略想一想说,“‘南朝四百八十寺’,南京的古刹甚多,我想开了年还是回南京来,找个清静的寺庙,好好用它半年的功。”
“回南京来是不错,不过,绣春不能跟着你住庙吧?”
李绅也失笑了。“还得另外找房。”他说,“这,这就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了。”
“二奶奶你听!”锦儿笑道,“人还没有进门就当家。”
“这也是绣春自己拿得定主意,会做人!”震二奶奶接着原先的话头说,“绅表叔,你也不用找房了。水西门有现成的一所房子,我叫人收拾出来,借给你做洞房,也不必挑日子了,来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就是好日子了。请两桌客,你跟绣春就圆房吧!”
“那敢情好!只是,她的意思不知道怎么样?”
听得这话,震二奶奶微感不悦。“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是两重身份。绣春的父母既然把她托付我了,我自然做得了她的主。这一层,”她冷冷地说,“绅表叔何用担心?”
李绅自己也觉得过于宠这个尚未过门的姨娘,相对地将震二奶奶就看得轻了。此事大大不妥,便即离座,抖直了袖子作好大一个揖,口中说道:“多谢震二奶奶成全之德。”
“不敢当,不敢当!”震二奶奶急忙站起身来,“绅表叔,你快请坐!自己人闹这些虚文就没意思了。”
“震二奶奶,”李绅坐了下来,“我这‘成全之德’四个字,不是随便说的。年将知命,本来万念俱休,看人生也就是淡而无味,弃之可惜这么一回事。自蒙割爱,不过一两天的工夫,我的想法似乎都变过了,觉得人生亦不无可恋,值得起劲。往后的日子,若说过得不是那么淡而无味,皆出所赐,岂非成全之德?”
“绅表叔的口才很了得!能说出这么一篇道理来,可真不容易。其实,”震二奶奶故意提高了声音说,“也是缘分!绣春偏就心甘情愿,我想不许都不行。这‘成全之德’四个字,实在不敢当。”
话好像有些不大对劲,李绅亦无从去猜想,她为什么这样的不肯居功?心中雪亮的是锦儿,等一回家,震二爷跟震二奶奶说不定会大大打一场饥荒,她要推卸责任,不能不从这时候开始,就先占地步。看起来绣春的顾虑,怕震二奶奶说她“伺候绅二爷的病,伺候到床上去了”,确有道理!
果然震二奶奶说了这话,自己许了绣春,一定会为她表白,照现在的情形看,不能表白,否则会生是非。锦儿很懊悔当初欠于考虑,一时轻诺,终于寡信,想想实在无趣!
三更已过,震二奶奶已经卸妆,将要上床时,忽然听得院子里有咳嗽的声音,接着便听见锦儿在外面隔门问说:“谁?”
“是我!”是李绅的声音,“锦儿,请你开一开门,我有要紧事跟你们二奶奶说。”
震二奶奶不由得诧异,是何要事,连明天一早说都等不得。因而不等锦儿来回,即高声说道:“锦儿,你请绅二爷在外屋坐,我马上出来。”
于是做一个手势,让绣春将她已解散的头发,匆匆挽成一个髻,系上裙子,出得房门。只见李绅站在那里,手上拿着一封信,脸色似乎有些沉重。
“什么事?绅表叔,你先请坐了谈。”
“苏州赶了一个人下来,送来小鼎的一封信。震二奶奶,你看!”说着,他把信递了过来。
震二奶奶看信封上写的是:沿路探投绅二爷亲启。具名之处是个“鼎”字花押,左上角有“火急”二字,字旁还密密加了圈。便不肯接信,因为一则是他人私函,不看反是重礼貌。再则,她肚子里的墨水有限,怕看不明白,所以这样答说:“请绅表叔告诉我就是。”
李绅点点头,将信抽出来看了一会儿,抑郁地说:“我怕大叔要出事!”
“怎么?”震二奶奶一惊,“舅公要出事?出什么事?”
“小鼎信上说,皇上有密旨,要大叔一过了年就进京,说有事要‘面询究竟’。我怕——”李绅看了看锦儿,没有说下去。
这是故意不说,震二奶奶自能会意,顿觉脊梁上冒冷气,必是老太太之死,到底是何“内伤外感之症”,皇帝要问个明白,一问明白了,会有怎么个结果,是件连猜都无法去猜的事。
“喔!”震二奶奶又问,“还说些什么?”
“他说,大叔对我已经谅解了,是大姑替我说了好些好话。现在大叔又要忙老太太出殡,又要打点进京,‘事乱如麻,心乱亦如麻’,要我把震二奶奶一送到南京,赶快回去。”
“那,”震二奶奶很快地答说,“也不必送到南京了,绅表叔明天就请回去吧!”
“这倒也不必这么急。”李绅答说,“我的意思是,明天最好赶一赶,能在中午赶到南京城外,我就不必进城了,带着人往回走,明天晚上仍旧在镇江,大后天赶回苏州。出殡之前,还可以帮得上忙。”
“不必,不必!”震二奶奶摇着手说,“你不必这样子来回奔波,我也用不着急急忙忙地赶。送到南京,跟送到这里,没有多大的分别。反正一天的途程。明天一走,先派个人骑马回南京去通知一声,城门卡子上有人招呼就行了。绅表叔,我也很急,希望你早点回去,能帮得上舅公的忙,反而可以让我心里舒泰些。这是自己人说老实话,绝不是假客气。”
“既然这么说,我就半途而废了,除我带着小福儿一起走以外,其余的人,照常让他们送到府上。”
“这我倒没有意见,只要路上有人用就行了。”
“是的,是的,就是这句话!我会跟曹荣安排,请震二奶奶放心好了。”
要谈的正事,告一段落,但李绅还不想告辞,震二奶奶也希望他多留一会儿,因为这短短几天的朝夕相处,情分已大不相同,即令无话可说,亦觉恋恋不舍。何况彼此都感到应该多谈一谈,只是心有点乱,急切间找不着头绪而已。
震二奶奶静下心来想一想,此刻便要谈妥当的,还是绣春的终身大事。“绅表叔,”她说,“看样子你仍旧得在苏州长住了?”
“这也说不定,得等大叔从京里回来以后再说。”
“那么明年乡试呢?”
“我当然仍旧想下场,不过也要看情形。”
左一个“说不定”,右一个“看情形”,虽知他事出无奈,震二奶奶仍不免微有反感。
于是她说:“绅表叔,那么,所谈的那件事怎么样呢?”
“这在我求之不得,当然是定局了。”李绅很快地答了这一句,沉吟了一会儿又说,“现在所怕的是大叔真的出了事,我要办这件事,似乎说不出口。”
“那么,”震二奶奶毫不放松地追问,“怎么办呢?”
“耽迟不耽错,迟早要办的。”
震二奶奶心想,他那方面固然不会出错,自己这方面却怕夜长梦多。不过这话她觉得不便说,最好莫如绣春自己跟他去谈判。
成竹在胸,便先将这件事搁起,做个苦笑道:“真正是好事多磨!”
“是啊!”李绅亦有同感,“但愿大叔上京无事!大概二月里就有消息,果然天从人愿,我马上到南京来接。”
震二奶奶点点头,换了个话题谈李煦,亦无非说他这一步运走得太坏,嗟叹不绝。
“二爷,”小福儿在外面催了,“好些人在等着二爷呢!”
“喔,”李绅站起来说,“大家只以为行程有变更,在等我回话,我得去交代一下。好在明天不是一早赶路,有事还可以谈。”
“是的,绅表叔请吧!”
等李绅出了那座跨院,锦儿忽然追上来说:“绅二爷,回头办完了事,请再来一趟。”
“喔,”李绅问道,“震二奶奶还有话说?”
“不是!”锦儿停了一下说,“反正你来了就知道了。”
原来震二奶奶本想让绣春到李绅屋里面谈,却又怕外面人多不便,所以特地让锦儿来关照,李绅却不明究竟,想一想答说:“我有许多事要交代,恐怕太晚了。”
“不要紧!再晚也要请绅二爷来。”
李绅答应着转身而去。锦儿回来,只见震二奶奶正跟绣春在谈李绅。
“他为人如何你比我清楚。这是你自己一生的大事,主意也要你自己拿。”震二奶奶说,“我知道你一定有好些话说,所以我让锦儿通知他,再来一趟,你可别错过机会。”
“是!多谢二奶奶。”绣春低着头说。
“那么,你说,你预备怎么跟他谈?倒先说给我听听。”
绣春本有一个自以为很好的打算,相信李绅亦会同意。只是这个打算,决不能告诉震二奶奶,那就只好向她求教了。
“我可不知道怎么说,得请二奶奶教我。”
“我只能教你怎么说,意思可是得你自己的。”
“是的!”绣春答应着,却又不往下说。
这样盘马弯弓的,彼此都似闪避着什么,惹得锦儿忍不住了:“绣春,你干干脆脆说吧!不愿跟绅二爷就拉倒;要是愿意,打铁趁热。请二奶奶教你一个说法,能让绅二爷早早来把你接了去,不就了掉一桩大事吗?”
语出如风,绣春何能招架,只有这样答说:“我就是锦儿说的这个意思,请二奶奶教我一套说法好了!”
“慢着!我还得问清楚,锦儿的话分成两截,你愿意听的是前半截,还是后半截?”
“自然是后半截。”锦儿接口就说。
“你让她自己说!”震二奶奶认真异常。
“是后半截!”
“锦儿,你可听见了!”震二奶奶紧接着说,“这是件好事,不过将来饥荒有得打!绣春是跟着绅二爷过称心如意的日子去了,我不能成天在家为她淘气。所以我一定要问得清清楚楚,决没有一丝一毫的成见。再有句话,我也得先说明了,凡事都有一定的谱子,别说一离谱就会弄得天下大乱,走错一步也叫人笑话。绣春既然死心塌地跟定了绅二爷,就得按一定的规矩办,顾她自己的面子,顾绅二爷的面子,在我来说更要顾曹家的面子。你们懂我的话不?”
“我懂不懂不相干。”锦儿拿手一指,“只要绣春懂就好了。”
绣春不能说不懂——确是不十分懂,她只能用雪白的两粒门牙,轻咬着嘴唇点一点头。
“回头你这么跟绅二爷说:他这趟回去了,舅太爷待他自然跟以前不同,有好些事会交代他,让他帮着鼎大爷,能把这一大家子接手撑起来。这个责任很重,要睡得舒服吃得香,才能长精神。所以最好一回苏州就找屋子,居家过日子,只要够用就好,不必求华丽,你看他怎么说?”
绣春想一想答说:“不说舅太爷这趟进京,似乎……似乎有麻烦?他如果说要等舅太爷平安无事,才能办这件事呢?”
“如果舅太爷有了麻烦呢?莫非他就不办这件事了?成家立业是自己的事。倘或舅太爷有了麻烦,就更得他们小一辈的能够争气!”震二奶奶又说,“你问他,怎么叫‘内助’?朱洪武若是没有马皇后,他能打得成天下?再说,就因为怕舅太爷作兴会有麻烦,更要抢在前头办了这件事,你懂这道理不懂?”
这道理很容易懂,绣春和锦儿小的时候,都听老辈说过:“皇上南巡,本来太子总是留守在京的。有一年皇上让他跟着来了,一路闹得不成样子,平头整脸的少妇幼女,若是不巧让他看上了,就怎么样也逃不出他的手去。所以下一回皇上南巡,有闺女的人家,赶紧都嫁了出去,年轻小媳妇看模样还过得去的,亦都避得远远的。”这就是趁麻烦未来以前,预先躲麻烦的道理。
“行了!”锦儿说道,“你就这么说好了!包绅二爷百依百顺听你的。老太太回来,李家总得有人送,你让绅二爷讨这桩差使,顺便就来接你。‘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