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不曾睡,到得午饭以后,绣春毕竟支持不住了,但却无处可睡。最后是锦儿替她出了个好主意,借何二嫂的床铺睡一觉。
正睡得酣畅时,绣春忽然发觉有只手在她的胸前摸索,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将身子往里一滚,正待喝问时,锦儿开口了。
“是我!”她低声笑道,“你当是绅二爷?”
“吓我一大跳。”绣春将身子又转了回来,“他不会的!我当是什么野男人,哪想得到是你。”
“你倒挺信得过他。”锦儿在她耳旁问道,“你们真的好了没有?”
“唉!”绣春叹口气,“问来问去这句话,倘或不告诉你,只怕你连饭都会吃不下。”
“对了!好姊姊你就跟我说了吧,省得我牵肠挂肚。”
“咦!这不是怪事,我跟他好了没有,何用你牵肠挂肚?”
锦儿想想,自己的话确有语病,却又怕绣春真的起了误会,可是件分辩不清的事!这样又羞又急,把张脸涨红了。
不过绣春看不见,只当她不说话是生气了,倒觉歉然,因而赔笑说道:“我跟你闹着玩的!出出昨晚上的那口气。好了,我问你,你怎么来了?”
“二奶奶在斗牌呢!”
原来何二嫂很会应酬,料想震二奶奶为雪所困,必感无聊,居然给她凑够了搭子,在斗叶子牌。
“何二嫂没有上桌,我托她在那儿照应,溜了来找你,哪知道你到现在还记着昨晚上那一段儿。你不想想,又不是我——”
“好了,好了,我知道。”绣春往里一缩,“你上来歪着,等我原原本本告诉你。”
锦儿欣然应诺,跟绣春睡在一头,听她细谈跟李绅如何同床共枕。
绣春想了一下说道:“我把你顶关心的一句话先告诉你,我跟他迟早会好,永远会好,可不是在昨晚上,不必那么急。”
锦儿大为惊异,“照这么说,你——”她迟疑地问,“好像死心塌地跟定他了?”
“那有什么法子?二奶奶铁了心要撵我,我总得有个地方去。”
由此开始,绣春将前一天晚上从摔跤为李绅抱回房去,一直谈到这天早晨听见何二嫂的声音以后的感想为止,凡是她所记得起的,几乎都告诉了锦儿。
锦儿听得心满意足,从来都没有听过这么好的新闻。“绣春,”她说,“看样子,你那个‘傻女婿’好像已经收服了,真的好厉害,怪不得二奶奶都落了你的下风。”
绣春又得意,又好奇,“怎么?”她问,“怎么说她落了我的下风?”
于是锦儿将震二奶奶说她“女大不中留”,以及她自己的感觉,都说了给绣春听。
这就使得绣春越觉得自己的意料不差,“你听听,明明是她自己把人家逼上梁山,倒说人家天生下流,愿意当强盗。”绣春的脸色一沉,“锦儿,咱们俩也跟姊妹差不多,这件事,全本西厢记都在你肚子里。明儿回南京,说什么我都不在乎,就有一句话我可不受!”
“哪句话?”
“昨儿晚上啊!”绣春答说,“先叫我去伺候人家,回来不让我进屋,你是经手的见证,若说我自己伺候得不想回来了,你可替我说句公道话。”
锦儿一口答应,并认为她应该争。因为她嫁了李绅,等于正室,起初有实无名,三五年扶了正,便是名副其实的“掌印夫人”,不能落这么一个名声在外面。
听得她的话,绣春感动而且感激。这样无话不谈,直到何二嫂来探望,方始警觉,急急起身,赶回震二奶奶房间,只见牌局已经散了,震二奶奶正跟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子在轻声低语,发现她们两人的影子,便都住了口,那老婆子的视线落在绣春身上。
“绣春在睡觉,”震二奶奶问锦儿,“你又上哪儿去了,始终不见你的人影子。”
“我跟绣春聊天儿,聊得也睡着了。”锦儿把话扯了开去,“该开饭了,不知道何二嫂有预备没有?倒忘了问她一声儿。”
“何二嫂自然有预备的。不过,咱们也不能坐着不动,你们俩到厨房里看看去。”震二奶奶又说,“绅二爷在前面一天了,你们看看,怎么得通知他一声,是回来吃饭,还是怎么着?”
锦儿还答应一声,绣春却不曾开口。两人又相携而去,那老婆子望着她们的背影,估量已经走远了,才努一努嘴,低声问道:“曹少奶奶说的就是高挑身材,水蛇腰的那个?”
“对了!”震二奶奶用同样低的声音答说,“她叫绣春,从小跟我,就像我的一个妹妹,所以这件事我着急得很。石大妈,你知道的,我们这种人家规矩严。我虽是个当家人,上头还有老太太,凡事也由不得我做主。”
“是的,大宅门我也见识过几家。当家人最难!这件事如果不是秉公办,怕别人不服;要办呢,又是多年在身边的一个丫头,狠不下心来!”
“是啊!”震二奶奶觉得话很投机,趁势说道,“就为了这一层难处,我几夜睡不着觉,想来想去,只有悄悄儿拿掉最好。”
“是,大宅门里出了丑事,只有这个法子。”
“可是,怎么个拿法呢?”震二奶奶愁眉苦脸地说,“南京城里的名医,倒是有几个熟的。有个妇科臧大夫,是御医,前两年雍亲王府的侧福晋血崩,都说没有救了,最后是臧大夫一剂药,硬把她扳了回来。可是这一段情由,我又怎么跟人家开口?”
石大妈点点头不语,将手炉盖子打开,慢慢拨着炭结。她眼下有些抽风,牵动肌肉,跳得很厉害,显然是有为难的事在思考,或者故作这样的姿态。
“石大妈,”震二奶奶试探着问,“你可知道有什么方子?”
“方子是有,不过——”石大妈突然说道,“曹少奶奶,依我说,既然是那个小厮闯的祸,倒不如索性做桩好事,把她配了给那小厮,不就遮盖过去了吗?”
“唉!她如果肯这样子,我也就用不着为她犯愁了。”
“喔,原来她不肯?”
“你想怎么会肯?那小厮好吃懒做,还有个赌的毛病,都撵出去过两回了。看他老子在我们曹家是有功之人,留下来吃碗闲饭。这种没出息的浑小子,她怎么肯?”震二奶奶觉得谎还不够圆满,又编了一段,“她也是一时脂油蒙了心,才会上人的当。提起那小子,她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所以我也不敢逼她,逼急了会出人命。”
“是这样子,那就难怪了!”石大妈说,“方子,我倒是知道有个人有,不过,如今不肯拿出来了!”
震二奶奶一听这话,便知石大妈的肺腑,故意不答,看她自己怎么把话拉回来。
“不过,”石大妈很快地下了转语,“是府上的事,哪个敢不尽心?老织造大人在世的时候,从南京到扬州,只要灾荒水旱,总是他老人家出头来救,也不知活了多少人。说到曹织造府上,要点什么,敢不尽心,这个人也就太没有良心,也太不识抬举了。”
像这样的事,何用把“老织造大人”抬出来,所以尽管她尽力在卖她的感恩图报之意,震二奶奶却觉得不甚中听,一直听到最后一句,才有了笑容。
“石大妈,你说得太好了,你我将心换心,交道也不是打这一回。几时上南京,也来我们花园里见识见识。”震二奶奶紧接着问道,“你有几个孙儿女?”
“托少奶奶的福,两男三女。”
“真好福气。”震二奶奶把手伸到镜箱。
她那具镜箱很大,足有一尺四寸宽,两尺四寸长,紫檀金银丝嵌出瑶池上寿的花样,一面西洋水银镜子此刻是合在那里,下面五层抽屉却未上锁,抽开第四格,黄澄澄得耀眼金光,立刻将石大妈的眼眶都撑大了。
一抽屉的金戒指,也有些金钗、金耳挖。这是震二奶奶用来备赏的,李家的丫头仆妇也不少,所以带了些。及至一“落白事”,妇女穿孝首摒金银,拿这些东西赏人,显得不大合适,所以又带了回来。此时便宜石大妈,她随手一抓,恰好是五个金戒指。
“给你孙儿女玩吧!”
五个戒指都是起楞的线戒,手工很精致,金子却没有多少,不过总是金戒指。乡里人眼孔浅,看震二奶奶大把金戒指赏人,惊异多于欣喜。
当然,最后是归于欣喜。“少奶奶,”石大妈说,“真是,我儿媳妇都从没有戴过金子!”
震二奶奶不知她这话是真的感慨,还是取瑟而歌,反正再给一件决不会错,便又取了支钗递了过去,“我倒忘了问你儿媳妇了!”她说。
“唷,二奶奶——”
石大妈少不得有番“受之有愧”的客气话,震二奶奶只淡淡地笑着。石大妈当然也知道,这些话人家并不爱听,不过自己非得说这些话,才能接着说人家爱听的话。
“少奶奶,”石大妈正一正脸色,“可懂药性?”
“我不大懂。”
“那就不必拿方子了。”石大妈说,“方子是个如假包换的方子,通经灵验极了。懂药性的人,只要加减两三味,就能把‘血块’打下来。既然少奶奶不通药性,这个方子又不便跟人去讨教,干脆,我替少奶奶弄一服药来吧!”
“那敢情好!”震二奶奶问道,“想来药很贵重?”
“如果是别人,我一定说,里面有麝香、肉桂,在少奶奶面前这么说,不怕天雷打吗?”
震二奶奶想一下说:“药我要,方子我也要。药不在乎贵贱,管用,就值钱!”
最后这三个字是暗示,钱不会少给。石大妈连连点头,站起来说:“雪已经停了,想来明天一定动身。我趁早把少奶奶交代的事去办好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