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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从昏黄的灯光中醒来,李绅一身的感觉,苦乐异趣,头上轻松得很。身上又湿又热,汗水渗透了的小褂裤贴肉黏滞,难受得片刻不能忍耐。

扭过脸去,隔着蓝布帐子,影影绰绰地看到有人伏在桌上打盹。他毫不思索地喊一声:“小福儿!”

等那人惊醒,站起身来,手拈垂在胸前的长辫子往后一甩,李绅才发觉是绣春。

揭开帐子,她什么话都不说,一伸手先按在他额上试试可还发烧,那只丰腴温软的手,一下子将他的回忆拉到四十年前,记起儿时有病,母亲亦总是这样来测试热度。

按了好一会儿,绣春抬手又摸自己的头,然后手又落在他额上。不过这一次很快,略摸一摸,随即一面挂帐子,一面欣快地说:“退烧了!出了好大一身汗吧?”

“跟泡在水里一样。”

“汗要出得透才好。”绣春问道,“饿吧?煨了粥在那里。何家的腌菜可真好,我端来你吃。”

“这倒不忙!”李绅问道,“小福儿呢?”

“回顾家祠堂睡去了。”

“唉!这个小子混账!”

“绅二爷别骂他,这里没有睡的地方,是二奶奶让他走的。”绣春又说,“反正有我在这里,绅二爷你要什么?”

李绅想了一下说:“绣春,请你在门外站一站。”

“干吗?是要小解?”

“不是!我得找一身干净小褂裤换一换,湿布衫贴在身上,这味儿可真不好受!”

“不行!绅二爷你忍一忍吧!刚出了汗不能受凉。”

“不要紧!劳你驾,把炭盆拨一拨旺就行了!”

绣春想了一下说:“好吧!这个味儿我也尝过,确是很不好受。”

于是绣春先续炭拨火,然后从李绅的衣箱中找出来一套棉绸小褂裤,将他扶得坐了起来,正要替他解衣纽,李绅不让她再动手了。

“我自己来,你替我把帐子放下就行。”

“不行!这得换得快,才不会着凉,你一个人慢慢儿磨,怎么行?”

于是不由分说,替他解开衣纽,把件湿布衫剥了下来,顺手揉成一团,将他胸前背后的汗擦一擦,方始拈起棉绸小褂,抖开了替他穿上。

“这,”她把他的裤子递给他,“自己在被窝里换吧!”

说着,掉转身去,从床栏上将李绅的一件丝棉袄取来,替他披在身上,等李绅摸索了好一会儿,要掀被下床时,她已经将他的羊皮袍提在手中了。

“绅二爷,你先在炭盆旁边坐一会儿!我先把床理一理,弄整齐了,你还回床上去。”

棉被自然也为汗水渗湿了,幸好褥子还干净。绣春便把上盖的那床被,叠被窝筒,湿了的那一床移作上盖,枕头布也另换了一条干净的。

看她这样细心周到的照料,李绅自觉是在享福,而因此更感歉疚。“绣春,”他说,“真过意不去,把你的铺盖弄脏了!我得赔你一副新的。”

她不知道他这话中,是否别有含蓄,有意保持沉默。

李绅觉得奇怪,自己的话说错了吗?不然,她不应该置之不理。

“好了!”绣春跨下床来,“还上床去吧,裹着被坐着,也很舒服。”

“不!”李绅把这个字说得柔和,“这样也很好。”

“那,就把袜子跟棉裤穿上。”

“好,”李绅非常驯顺地回答,自己动手穿棉裤、穿袜子,扎束停当,站起来摆摆手,耸耸肩,很高兴地说,“一点病都没有了。”

“那就喝粥吧!”

“慢一点,绣春,我想喝点酒,不知道该到哪儿去找。”

“二奶奶那里有泡的药酒,可不知道睡了没有?”

“劳你驾,看看去,真要睡着了,不必惊动。”

绣春点点头,推出门去,入眼便即失声喊道:“好大的雪!”

李绅也看到了,一望弥白,半空中还在飘,仿佛一球一球的,下得正密。等他想走到门口,看看清楚时,门已关上了,还听她在门外说了句:“快进去!外面冷。”

李绅不忍辜负她的意思,退回来坐下,心里在想,明天动不了身怎么办?

正在发愁,听得门响。绣春抱了个红绸封口的瓷罐子走了进来说:“二奶奶睡下了。她说,反正明天走不成了,请绅二爷好好养病,多睡一睡。”

“这雪,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听他声音抑郁,绣春便提高了声音劝慰他:“管它呢!就耽搁一两天也不要紧。天有不测风云,谁也不知道的事,只有不抱怨。来吧,你不是想喝酒?有酒不喝,可是傻瓜。”

李绅想了一下,轻轻一跺足:“对!有酒不喝是傻瓜。”

于是绣春替他铺设杯盘,同时告诉他说,菜都是早就拨出来的,不是剩菜,早知道他的病好得这么快,还该替他多留些。

“这就很好了!”李绅悄悄说道,“你大概也饿了,陪我吃一点儿好不好?”

绣春向震二奶奶那面看了一眼,摇摇头说:“没有这个规矩。”

“你要讲规矩,我可就吃不下了。”李绅央求着,“二奶奶睡下了,你就不守一回规矩也不要紧。”

绣春心里在想,震二奶奶虽不曾看见,但明天会问,如果问到,不能瞒她,而且得有解释。说“绅二爷非要我陪他不可”,似乎不是很充足的理由,但如守着主仆的规矩,一定不肯同桌而食,必又挨骂:“这会儿知道守规矩了!那时候在家里,你要是守规矩,不敢坐下来陪二爷喝酒,他还真能捏住你鼻子愣灌不成?真是贱货!”

这样正反一想,情愿挨不懂规矩的骂,便即答说:“好吧!我先把汤热上。”

将水壶取下来,把一锅汤坐在炭盆的铁架子上。绣春在李绅对面坐下,却又发现难题,只得一双筷子,待到厨房去取,怕走过震二奶奶房门口会问,殊多不便。

看她困惑的神情,李绅也想到了,把自己的筷子移到她面前,“你使这一双!”他说,“我有。”

旗人大都有把五六寸长的小刀、木鞘,刀柄上雕个鬼头什么的,跟荷包一起拴在腰带上。逢到红白喜事,或者有何祭典、请客“吃肉”,就非得有这把小刀不可。不过李绅此时却不是用刀来代替筷子,而他有一双银镶乌木筷子插在木鞘上,每趟出门都带着的,以防荒村野店不时之需,此刻是用得着了。

等到一坐下来,绣春觉得很不自在。以丫头的身份伺候李绅,不过额外多做点事,愿为他多尽些心意,亦可以寄托在自己的职司中,丝毫不觉得不自然。而此刻她却无以自解,这样对坐相陪,容他恣意贪看,自觉是个不识主人的客人,没有伴娘的新娘,孤零零的局促不安。

李绅多少了解她的心境,所以不说客气话,好让她容易把他看成自己人。“绣春,”他首先表明,“人家都说我脾气怪,我自己并不承认。你看呢?”

“我看不出绅二爷有什么怪癖的地方。”

“二奶奶跟锦儿呢?”

“她们也一样。”

“我很高兴。”李绅是真的高兴,“公道自在人心。”

绣春笑笑不响,夹了一块冬笋慢慢在咀嚼。

“世界上的是非,有时候是很难说的!”李绅有些牢骚要发,“九个人的意见不一定对,一个人的意见不一定错,尤其是有成见最可怕。”

“成见”二字,绣春不甚明白,抬眼看了李绅一下,眼中有着很明显的要求解释的意思。

于是李绅又说:“人的毛病都在懒,凡事懒得去细看、细想。不管提到一个人、一件事,心里先有一个联想,提到强盗,一定十恶不赦。提到千金小姐,一定三贞九烈。其实,强盗之中也有好人,做强盗有时候是出于无奈,千金小姐也不一定幽娴贞静,说句难听的话,她是没有机会,有机会一样也会偷人。”

这几句话说得绣春有在心底搔着痒处之感,不由得接口:“是啊!小姐总是好的,丫头总是贱的,十个人倒有九个人是看表面的。像我们二奶奶——”话一出口,她立刻警觉,赶紧缩住了口。

见此光景,李绅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看她。口中不说,眼中有话:怎么,莫非震二奶奶也不规矩?

绣春想到他如果有这样一个误会,那可是件很不妥的事,万一传出去,追究来源,自己怎担得起造这么一个谣言的责任?

因此,她觉得必须立刻澄清这个误会,但决不能直指李绅心中有此弄错了的想法,最好的解释是把话说清楚。

于是她略想一想,放低了声音说道:“像我们二奶奶,总是说锦儿好,说我不好!我做事做错了,是这么说;做对了,她也是这么说。哪里能叫人心服。锦儿是比我强,不过不见得锦儿样样好,我就样样不好!”

“这就是成见可怕!”李绅紧接着说,“至于好与不好,并没有定论。照我看,锦儿固然好,你比锦儿更好。”

这就是故意恭维了!绣春心里在想,他的嘴倒也很甜,不过话说得并不高明。

看她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态,李绅不由得就说:“我这话也不是瞎恭维,是有道理在内的!”

“喔,绅二爷,”绣春已不如先前那样感到拘束了,“请你把这个道理说给我听!”

李绅点点头,拿筷子指着一碟虾油卤香瓜问道:“这样小菜很好是不是?”

“是的,扬州紫阳观的东西,怎么能不好?”

“何家的腌菜呢?”

“也很好。”

“你喜欢哪一样?”

“还是喜欢何家的腌菜。”

“好!这话就要这样说了,扬州紫阳观的卤香瓜固然好,何家的腌菜更好!为什么呢,因为你喜欢何家的腌菜。”

绣春立刻懂了他的譬喻,锦儿虽好,他不喜欢,所以觉得她比锦儿更好。

又喜又羞又感激,绣春红着脸笑了,那一双水汪汪的眼中,开始有了脉脉的春情。

然而她却故意装作不解,只问:“绅二爷,你说我比锦儿更好,好在哪里呢?”

这话实在应该这么说:你是哪些地方喜欢我?李绅觉得这话很难回答,因为照实而言,话不中听,泛泛地说得不够诚恳,更加不妥,所以微笑沉吟,久久无语。

“怎么?”绣春倒有些急了,“必是找不出一样好处来!”

“不!你的好处太多,言不胜言。”说到这里,李绅突然产生一个感觉,认为可以说出来,“总而言之,绣春,以前我打算打一辈子光棍,现在我倒真想快快成家。你知道这个道理吗?”

这话使得绣春震动了!她实在不能想象,自己会有这样重要,能够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从她知道人事开始,就只知道丫头是听使唤的,凡事听人摆布,做不得自己的主,更莫说做他人的主!可是现在,她不必开口,就能使得可以使她的人,把她看作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人。这真有点不可思议了!

于是她的心胸也开展了,开始会想象了!刹那间,她想到许多她从未想到过的东西。尤其使她向往的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安排支配的家。

她想得出神了。那种神游物外的表情,让李绅很容易地发现,她正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中。为了不打断她的思维,他一直忍着不开口,只在猜测她此时所想的是什么。

好久,绣春突然惊醒,看到一碟腌菜,只剩下三两块,才知道自己忘其所以得太久了!因而歉然地望着李绅一笑。

“绣春,”李绅问道,“你到北方去过没有?”

“没有!”

“北方可苦得很。”

绣春不知道他说这话的用意何在,而且是自言自语的模样,自己就更不必作声了。

“我本来待过了年,想回山东老家,有几亩薄田,半耕半读,就算了掉了这一生,如今看起来,是不必这么打算了!”

“为什么?”

“我怕你在北方住不惯,再说,我也不能让你太吃苦。”

“我不是不能吃苦的人。”绣春很快地回答。

“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想法。”李绅想了一下说,“譬如,一盆好花,明知道种在瓦盆里,也能开得很好,可是,我自己总觉得该用瓷盆,才能配得上好花。”

绣春听得这话,心里甜甜的非常舒服,想说一两句报答的话,却又难于措词,唯有报以愉悦的微笑。

“我大叔家,我是决计不再待下去了!我想先在南边找个馆,这还不难。明年皇上登基六十年,有恩科,我想去试一试。倘或侥幸中了举,后年春闱又能联捷,照我这年龄,大概‘榜下即用’,放出去当县官。绣春,那时候就归你掌印了。”

不知道听过多少戏文,道是夫人掌印,然则掌印的就是夫人!绣春又惊又喜,但又不信,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时候必得开口了。

开口说什么呢?总不能直言相问:绅二爷,你莫非拿花轿来抬我?想了一下,旁敲侧击地说:“只怕轮不到我掌印吧?”

“怎么轮不到?除非我没有抓印把子的命,不然,掌印的一定是你。”李绅又用极恳挚的声音说,“绣春,眼前你得委屈一点儿过个两三年,我一定拿你扶正。”

这在绣春是深知的,太太故世,姨娘熬够了资格,为人贤惠,儿孙感服,才能扶正。像自己这种情形行吗?

“本来扶正这种事,要碰机会,不过我的情形跟人家不一样,我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找到一个理由,能在亲友面前交代得过,这件事就可以办了!”

“那么,是要怎么样的理由呢?”

“譬如,譬如你生个儿子,就是很好的理由。”

听得这话,绣春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满怀高兴消失了一大半,摇摇头说:“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李绅大为诧异,谈得好好的,何以忽然有此意兴阑珊的模样?

“我看酒差不多了吧?”绣春起身说道,“我给你盛粥来。”

粥已经很稠了,绣春怕不好吃。但李绅说是肚子饿了,正要稠的才好,就着小菜,很快地吃了两碗,摩腹笑道:“吃得很香,很舒服。”

绣春很满意他的态度,不挑嘴,更不挑剔,心里在说:是容易伺候的主儿。

“这可劳你的驾了!”李绅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个表来看了一下,失惊地说,“可了不得!丑末寅初了。”

“二奶奶不说了吗?反正走不成了,尽管睡大觉,丑末寅初又要什么紧?”

“二奶奶跟锦儿怕早睡着了,你这一回去,不又吵醒了她们?”李绅说道,“都是为我,真过意不去!”

绣春不作声,心里寻思,反正已经丑末寅初,不妨就谈到天亮。等锦儿起身,自己再睡,也省得两个人挤在一起不舒服。

不过,李绅刚发过一场烧,虽说此刻的精神倒比未病以前还旺盛,究竟不宜于熬夜。想到这里,她忽然感到自己已有责任,必得当心他的身子。因而不再考虑,很坚决地说:“我收拾好了就回去,好让你早早上床,阴阳交接那段辰光最要紧,非睡不可。”

李绅有些不能割舍,但没有理由留住她,看她收拾了桌子,将杯盘等物,用个大篮子盛了,提出门去,却又探头进来,还有话交代:“请上床吧!我等你睡下再走。”

李绅踌躇了一会儿,毕竟还是依从了。绣春等他睡下,替他掖好了被,检点了炭盆,又将油灯减得只剩下了一星星火,方始离去。

趁着雪光,将篮子送到了厨房里,绣春走回来推门——依照多少年来的惯例,如果一个早睡,一个晚归,早睡的总是用凳子将门顶住,先推开三四寸宽的一条缝,然后伸手进去,将凳子移开,人就能进去了。推门时凳子会有声音,惊醒早睡的人,会问讯招呼,但到熟了,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不必再问。

这天,早睡的锦儿,却没有按规矩做,以至于一推再推,始终不开,是在里面上了闩。绣春不免惊疑,转念意会,必是震二奶奶因为作客在外,门户格外谨慎之故。

于是她喊:“锦儿,锦儿!”

由于怕吵醒了震二奶奶,声音不大,直喊到十声开外,方听得回音:“是绣春?”

“是啊!快开门,冻死了!”

她从声息中,听得锦儿从地铺上爬了起来,却并未开门,隔着门低声说道:“你怎么回来了——”

“你这话问得好没道理!”绣春抢白,“我不回来,叫我睡哪儿?”

锦儿不即回答,轻轻拔闩,从门缝中露出来一个鼻子,半双眼睛,轻轻说道:“你快回去吧!不管你睡哪儿,反正今儿你不能回来了!”

一听这话,绣春越发手足冰冷。“是怎么回事?”她问,“好端端的,怎么撵我?”

“不是撵你!这会儿我也没法子跟你细说。你死心塌地跟定了人家吧!听我的话,准不错。”说完,将门轻轻掩上,“咯”的一声,铁闩又推上了。

绣春站在那里,第一次体味到“无家可归”的恐怖与凄凉。她也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好走,但她得先把自己的勇气鼓起来,同时也要想好一套话,等李绅来问时好回答。

但她无法细想,手跟脸冻得太久,已在发痛,想赶紧躲入李绅卧室,却又畏怯,时光都耗费在踌躇不定上,始终没有想出,如果李绅问一句:“你怎么又回来了?”应该如何作答?

绣春觉得自己是走到了不应该走到的一条绝路上,心里委屈得想哭。就在这时候,“呀”的一声,左边的门开了,李绅只穿着一身茧绸小褂裤,站在门里。

“怎么啦?”

听到那种关切多于诧异的温和的声音,绣春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失宠于父母,被摒诸门外的小女孩,只想扑了过去,接受抚慰。不道双足已经冻得麻木,不听指挥,以致一跤摔倒在地。

“怎么摔倒了呢?”李绅赶上来相扶。

扶也没有用,膝盖的关节,木强不弯了。李绅觉得多问是件傻事,估量自己的臂力还够,便从她身子下面探右手过去,往上一起。再伸左手过去,揽住她的腰腹,然后将自己蹲着的身子,使劲往上一提,将绣春抱了进去,放在床上。

到此地步,绣春也豁出去了!很冷静地分清了哪一句话该先说,哪一句话可以后说。

第一句是:“赶快把皮袍子披上!”

李绅听她使唤,将皮袍子拎了过来,一面穿,一面问:“是怎么回事?我听你好像跟锦儿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心里奇怪,有话怎么不上屋里说去?忍不住起来看一看,哪知道你还在门外!可怎么又摔倒了呢?”

“两条腿冻得麻木了。”

“怪不得!我会推拿,我替你揉一揉。”说着坐了下来,提起绣春的右脚,搁在他腿上,依照推拿的程序,为她又揉又搓。

揉完右脚,又揉左脚,绣春又舒适,又酸楚。摔疼的地方,先不觉得,血气一通,反感痛楚,不由得“哼”了出来。

“摔痛了?我看看是哪里?”

是手掌、肩头、胯骨,三处着地之处,疼得厉害,尤其是胯骨上,却苦于不便让李绅检视。

不过肩上的伤却不妨让他看看,于是用左手抚着右肩说:“这儿有点疼。”

“厉害不厉害?”

“你想呢?”

那当然是疼得很厉害,李绅便用商量的语气说:“能不能让我瞧瞧?”

绣春便转过身子去,解开领口到腋下的纽子。棉袄里面是丝棉背心与白布小褂,却都是紧身对襟的,非得将扣子解到底,不能把肩头露出来。她心里在想,反正还穿有兜肚,亦无大碍,于是以极快的手法,将扣子都解开,拿棉袄大襟掩在胸前,露出浑圆的一个肩头给李绅看。

雪白的肩头,已现出一块乌青。李绅看一看说:“摔得不轻!我想想,我记得有几帖膏药,好像带出来了。”

于是他开箱子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膏药,在烛火上把它烤得化开,拿剪刀剪圆了,走了回来。

“有点烫,不过一会儿就好了。”

“不要紧!替我贴上吧。”

李绅看准了部位,将膏药贴了上去,伤处正在肩臂相接的关节上,要把周缘都按实了,才能服帖。这得有一会儿工夫,绣春自己也来帮忙,手臂略松,有股暖烘烘、甜丝丝的气味从她怀中冒出来,使人欲醉。李绅想起淳于髡所说的“芗泽微闻”那句话,不由得心旌摇摇,按捺不住了。

“绅二爷,你的膏药有富余的没有?”

“有啊!”

“再给我一帖。”

“怎么?别处还有伤?”

“你甭管!”绣春答说,“你只烘化了给我就是。”

李绅如言照办,将膏药预备妥当,转过身来,只见绣春已经把衣服穿好了。

“绅二爷,”绣春将膏药接过来,放在床沿上,“请你转过脸去。”

“好!”李绅背着她,对灯独坐,心里有点七上八下。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绣春在说:“糟了!膏药不粘了!”

李绅回头一看,她左手提着裤腰,右手拿着膏药。绣春发觉自己这副样子落在人家眼中,不由得羞得满脸通红。

李绅也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你的举动慢了一点,膏药一凉,自然不粘了。”他说,“不要紧,我再替你烘一烘。”

这一次烘好,回头看去,绣春已放下帐子垂脚坐在床沿上,左手捏住下面帐门,右手从上面帐门里伸了出来说:“来!给我。”

“好是好了!”李绅舍不得把膏药就给她,捏着她那只丰腴的手说,“你的手好软。”

一面说,一面搓捏了一回,恋恋难舍,绣春可忍不住发话了。

“你也该够本儿了吧?”她冷冷地说。

李绅笑了,把膏药给了她,自己仍旧回身过去,对灯独坐。

绣春从从容容地将膏药贴妥当,系好裤腰,挂起半边帐门说道:“行了!绅二爷,你请安置吧!”

“你呢?”

“我——”绣春答说,“只好坐一夜。”

“那怎么行?”李绅想了一下说,“反正我也不是想‘吃冷猪肉’的人,如果你愿意,咱们就一床睡。你别脱衣服,我也不会冒犯你。”

绣春相信他的话,又想起锦儿的话,决定照他的意思办。不过有句话她要问明白:“什么叫‘吃冷猪肉’?”

“道学先生死了以后,牌位供到孔庙,春秋两季祭孔,也可以分到一块冷猪肉,我又不想做道学先生!”

绣春想了一下笑道:“我不大懂!”

于是李绅将衾枕都往外移,空出里床一半,但难题又来了,是并头相卧呢,还是各睡一头?

这个难题要绣春自己解。“绅二爷,你先请上床。”她说,“你别管我了。”

李绅亦不多问,到了这样的地步,有些话可以不必再说。他依言卸去长袍,自己先上床睡下,而且特意回面向里,多给她方便。

绣春想了一会儿,把棉袄脱下来,卷成一长条,用块手巾包好,放在李绅枕旁,然后熄了油灯,上床睡下。李绅已经预备好了,随即拿上面盖的一床被扯开来,盖了一半在她身上。

“冷不冷?”

“不冷。”绣春答说,“我这件丝棉背心很管用。”

“帐子呢?”李绅将手伸出来,“要不要放下?”

“不要!”绣春很快地答说。

李绅知道她的用意,是让锦儿或者震二奶奶可以看到他们的情形,所以又把手缩了回去。

“屋子里好亮!”

“雪一定很大了。”李绅说道,“这场雪,真正叫瑞雪!下得太妙了!”

“好就好,什么叫妙?”绣春说道,“你有时候说的话很怪。”

“好字不足以形容,非说妙不可!你想,如果不是这场瑞雪,我怎么会跟你同床共枕?”

“什么共枕?你是你,我是我,哪个跟你做——”说到这里,蓦然顿住,笑一笑,也是回面向里。

她的辫子已经解开,黑发纷披,散得满枕,发丝扫在李绅的脸上,痒痒的不辨是何不易忍受的感觉。

“绣春,你这样睡不行,你的头发又多又长,扫在我脸上,叫人受不了。”李绅央求着,“你转过脸来行不行?”

“那一来,我就受不了啦!”绣春一面转过身来一面说。

“怎么呢?”

“脸朝外,光太亮,我睡不着。”

“那么放帐子?”

“不要!”绣春仍然坚拒。

“那怎么办呢?除非你睡外床——”

“不,不!”绣春抢着说,“我们说说话,等倦了,眼一闭上,我自会翻身,你也自然不觉得我的头发讨厌了。”

“我正是这个意思。”李绅欣然答应,“不过我要声明,我并不讨厌你的头发。”

“可也不喜欢,是不是?”

“喜欢也没有用。”

“怎么呢?”

“我很想闻一闻你的头发,可惜你不肯。”

“你真不会说话!”绣春笑道,“这一下,我就是肯也不好意思说了。”

“你不说,我也懂了。”

李绅凑过脸去,先闻头发后吻脸,绣春想闪躲时,四片灼热的嘴唇已密接在一起了。

但李绅却别无动作,这提醒了绣春,自己应该端一端身份,便将脸往后一仰,说一声:“就知道你会得寸进尺!”

李绅亦就适可而止。“咱们好好儿说话。”他问,“锦儿为什么不让你回去?”

这一问,在绣春心里已盘旋好久了,答语也早有了。“还不是存心难咱们俩!”她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样,我,她们可是难不倒我,‘行得正,坐得正,哪怕和尚尼姑合板凳!’”

李绅笑着问道:“这句话有韵有辙,是你自己编的不是?”

“就算是我自己编的,又怎么样?”

“编得好像有点不大通,和尚尼姑合一条板凳,怎么还能坐得正?自然是歪在一边了。”

“只要和尚不打歪主意,就歪在一边要什么紧?”

“这倒是隽语!”李绅很欣赏她这个说法。

但绣春却未听明白,追问着:“你说什么?”

必又是“隽语”二字她不懂,李绅便换了个说法:“我是说,你的话很俏皮。不过,我不相信光是和尚打歪主意,就不许尼姑打歪主意吗?”

“你不相信,就看着好了。”绣春故意用警告的语气说,“和尚若是想打歪主意,可得留神他的秃脑袋开花。”

“好厉害!”李绅也故意吐一吐舌头,然后问道,“你刚才说‘她们’,意思是震二奶奶也不让你进去,存心要来试咱们一试。是不是?”

绣春想了想答道:“也可以这么说吧!”

“我看震二奶奶怕不是这个意思。”

听得这话,绣春自然注意了,睁大眼问道:“那么,什么意思呢?”

李绅考虑了一会儿,终于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这是震二奶奶心太热,成全我。咱们现在这么‘和尚尼姑合板凳’,不就等于生米煮成熟饭,再也不会变卦了吗?”

绣春恍然大悟!震二奶奶确是这个意思,要把生米煮成熟饭。不过不是成全他,是成全她自己。回到南京,倘或震二爷割舍不下,拼着大闹一场也要把她收房。那时震二奶奶只要说一句:“我已经许了人家了,而且绣春还在人家屋里睡过一夜,这还能要吗?”当然不能要了!

好厉害的手段!绣春又想,照震二奶奶的性情来说,她还决不会承认,是她自己把她逼到人家屋里去的。她一定是这么说:“我是让她去伺候绅二爷的病,谁知道她一夜不回来,伺候到人家床上去了呢?”那一来,震二爷会怎么样?

自然是破口大骂!她想起有一回曹震在西花园假山洞里捉住三十多岁,守寡十年的吴妈,跟他的书童得福偷情,当时那一顿骂,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以至于吴妈羞愤上吊,差点出人命。

那还只是因为得福面黄肌瘦,做事老不起劲,他一口气出在吴妈身上。像自己这种情形,更不知惹他如何痛恨,骂起来也就更不知怎么样的不留余地了。

“不行!”她在心里说,“明儿得跟锦儿办交涉。”

到这时脸不由得就涨红了,李绅看她的表情,阴晴不定,显得内心颇为激动,不由得惊疑:莫非她还是不愿?所以发觉震二奶奶这样安排,心里难过?倘是如此,此刻悬崖勒马也还来得及。

“绣春,”他平静地说,“生米究竟还没有煮成熟饭,明天我替你跟震二奶奶声明。”

“声明什么?”绣春愕然。

“声明你我虽然同床,却是异梦。”

“又要说这些我听不懂的怪话了!”绣春骂他,“书呆子!”

这又不像是不愿委身的神气。李绅考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照原意说了出来:“我要声明,咱们俩虽睡在一起,除了亲嘴以外,没有别的!”

“说你书呆子,真是书呆子!”绣春又好气又好笑,“不但书呆子,简直就是傻女婿!这话也有这么跟人去说的吗?”

李绅自己想想也好笑了,默想着绣春骂他的“书呆子”“傻女婿”,觉得十分有趣。

“绅二爷,”绣春突然又说,“我倒要请问你,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莫非你以为我没有人要?”

看她脸有愠色,话也说得很急,不由得大吃一惊。“你完全误会了!”他极力分辩了,“我是看你刚才脸上很生气的样子,以为我自己的话是一厢情愿,你并不愿意跟我过一辈子,所以我赶紧打退堂鼓。绣春,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完全以你的意思为意思。你愿跟我,我求之不得。若是你嫌我——”

“好了,好了!”绣春抢白,“我嫌你穷,我嫌你年纪大,我嫌你迂腐腾腾!算你聪明,都看到心里了,是不是?你啊,真正是小人之心。”

听这话,便知前嫌尽释,而且死心塌地了!李绅满怀欢畅之余,可也不免存疑。“那么,你刚才是为什么生气呢?”他问。

“我承认,我生气了。不过,不是生你的气,你不用多心。”

“我当然不会多心。不过,你在生气,我当然也会难过,所以问一问。”李绅在被底伸手握着她的手说,“惹你生气的日子不会太多,到明年春天就好了。”

绣春自能默喻,他已知道她是生震二奶奶的气,同时暗示迎娶之期不远。她觉得有许多话要跟他说,转念又觉得不必忙在一时,便这样答说:“有些话我也不知道该打哪儿说起,反正以后你总会知道。”

“是的!你也累了,朝里床睡吧!”

“我要好好睡一觉!”绣春有些赌气似的,“你把帐子放下来。”

“你,”李绅很谨慎地问道,“你不怕锦儿拿你取笑?”

“我豁出去了!”说完了,绣春一翻身朝里床,伸出左手将压在脖子下的头发绞住了往外一甩,发梢正盖在他脸上。 Xen904ax3VliuEUc+fxAaIP+fW6J7oRUO21E2lmOq619numhTAUXMHoJGH265P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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