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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凋年急景,归心如箭,才四更天已经有人上路了。五更一过,反倒静了下来,偌大客栈,只剩下两拨人尚未动身,一拨就是震二奶奶一行。

“震二奶奶,”小福儿在窗外大喊,“你老人家拾掇好了没有?绅二爷说,晚了不好。”

“快了快了!”锦儿代为回答,一面还在开箱子找一件灰鼠皮袄,天气突然回暖,震二奶奶觉得狐嵌的穿不住了。

衣服是找到了,箱子可也翻乱了,理好锁上,底面还要加夹板,总算小福儿帮忙,等捆扎停当,扛着到了车上,震二奶奶方始换好皮袄,走到停轿的大院子里,李绅已等得有些着急了。

见了面少不得还要寒暄几句——真正是寒暄。“天气忽而回暖,”她问,“不知是怎么回事?”

李绅知道不是好迹象,防着是在酿雪。但一说破了,徒乱人意,只很客气地说:“震二奶奶请上轿吧!”

等主婢三人都上了轿,李绅传话,加紧赶路,如果能在天黑以前赶到镇江,另赏酒钱。轿夫、车夫听得这话,个个起劲。一路吆喝着,过奔牛、经吕城,快到丹阳时,天气变了,彤云渐密,暗沉沉的,近午时分,倒像已将入夜了。

怎么回事,别是要下雪了吧?正在嘀咕着,忽然轿子放慢了,随即听见轿外有人在喊:“震二奶奶,震二奶奶!”

掀开轿帘一看,只见李绅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震二奶奶连连拍着扶手板,大声喊道:“停!停!”

“震二奶奶,”等轿停下来,李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天快下雪了,咱们得赶一赶。本来定了在丹阳打尖,如今只好不停,回头弄些包子、烧饼什么的,你就在轿子里委屈一顿吧!”

“行,行。”震二奶奶连连答应,“不过,车马都不要紧,轿夫太累了,能紧着赶吗?”

“说得是!我已经派护院骑马赶到丹阳雇人去了,到了就换班,一口气赶到镇江。”

“好!”震二奶奶看他满脸焦急,大为不忍,“绅表叔,你也别着急!”她说,“真的不行,就在丹阳住下也行。”

“是的,是的!”李绅顺口敷衍着,心里在想震二奶奶持家能干,出了门就不行了,丹阳多大一个地方,临时能找得出容纳二三十个人的客栈吗?

到得丹阳,护院的已购就大批干粮,主要的是形如虎爪的干粮饼,名为“京江蹄子”,买了好几大筐,当然还有些细点心。李绅特为找了个细竹篾编的全新小竹篮,装了这些点心,送到震二奶奶轿子里来。

分配停当,也换了轿夫,不多停留,立即赶路。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飘雪了。起初还好,不慢反而加快,但不久就走不快了,因为地气犹暖,雪片着地融化,渗入土中,渐渐地泥泞滞足,有脚劲也使不出来了。

“你们看怎么办?”李绅跟护院的讨主意。

“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只有尽力往前赶。”

“车子是不要紧,就是轿子走不快!”曹荣说道,“绅二爷,我看得分成两拨,车子尽快赶到镇江,先安顿好了,能有富余的时间,还好赶回来打接应。”

“说得不错!不过,东西不要紧,要紧的是人,尤其是震二奶奶,所以请两位护院,仍旧跟着轿子走。”

定了主意,随即照办,车子格外加快,将轿子的距离很快地拉长了,震二奶奶不知是怎么回事,看到轿夫举步维艰,心里非常着急,不过总算不时看到护院的圈马回来,护侍左右,略略有所自慰。

雪是越来越大了!不过反倒是大了的好,因为地有积雪,走起来便觉轻快,只听轿夫的脚步,“沙沙”地踩在雪上。那种匀称的节奏,具有催眠的作用,不知不觉地将震二奶奶带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突然发觉轿子停了下来,随即听得李绅在喊:“震二奶奶,震二奶奶!”

震二奶奶将扣住的轿帘,从里面刚一打开,便觉脸上一阵凉。雪花卷风乱舞,直扑粉面,仿佛天公恶作剧,撒下无数的冰屑。望出去白茫茫一片,有如卷入银海怒涛之中,反是无声,更觉可怖。

“唷!”她失声喊道,“好大的雪!”

“震二奶奶,不能走了,只能在半途歇一宵。前面有人家的一座祠堂,暂时可以安顿车马。看祠堂的那家人家,总也可以商量,让震二奶奶带着锦儿、绣春在那里暂住一住。不过,这得先问问你的意思。要走也可以,反正有雪光照着,晚一点也不要紧,就怕迷了路,在雪地里陷一夜。”

“那可不成!”震二奶奶不等他说完,便即答道,“还是稳当一点儿,就这里歇下吧!”

“好!我这就去办交涉。”

等三顶轿子抬到,交涉不但已经办好,车马都已进入人家的祠堂了。李绅却冒雪站在一座牌坊下面等候,引领着轿夫,由祠堂西墙外穿过去,后面是一片竹林,林外一带茅篱,围着小小一座瓦房,就是震二奶奶今夜歇宿之处了。

轿子没法抬进去,就在篱笆外面停下。锦儿、绣春先下轿,扶着震二奶奶踏雪进门,踩到那片洁净干燥的泥地上,她有着无可言喻的恬适安全之感。

“总算有着落了。”震二奶奶说了这一句,从容不迫地抬眼搜索,发现有个中年妇人,含笑目迎,料知便是这家的主妇,便也亲切地笑道,“这位嫂子,今天可要来打搅你了!”

“好说,好说!贵人,请都请不到的。”

“这位嫂子姓何,行二。她公公替顾家看祠堂已经四十多年了。”

“原来是顾家!”震二奶奶说道,“镇江顾家是大族,他们府上有一位做过工部堂官,跟我们家老爷子是至好。”

“那是顾家三太爷,在京里做过一品。既然是我们东家有交情的,更不是外人。少奶奶,你先请坐!”何二嫂不好意思地笑道,“就怕地方太脏,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待客。”

“何二嫂,你不必说这些客气话。大雪天能凑到一起,真正是缘分,我也不说道谢的话了,先请何二嫂带着看看屋子,好把铺盖打开来。”

“请跟我来。巧也很巧,上个月我们家妹子坐花轿走了,公公因为年下事情多,住在祠堂里,恰好有两间房空在那里!”

何家的房子还不算太旧,那间客房很大,因为用途很多,纺绩、砻谷、推置,都在这里。后壁从西面推门出去,是极大的一间厨房,也是泥地。右手便是铺了地板的住屋了,是朝北的两间,转过去东面还有两间厢房,隔着一个小天井,与厨房相对。

何二嫂自己住了朝北靠西的那一间,紧邻的一间,便是她小姑以前所住,两间厢房靠北的那一间做了柴房。另一间现在空着,不过床帐俱全,原是她公公的卧室。

“不指望还有这么一个好地方!说实话,我一直在嘀咕,今儿晚上还不知道怎么过呢?绅表叔,你——”

震二奶奶突然顿住,因为发觉李绅的脸色不好,嘴唇发白,身子似乎微微在发抖,不要是病了?

“绅表叔,你怎么啦?是不是着了凉?”

“身子有点儿发冷,不要紧!”

“你可病不得!”震二奶奶心里在发冷,“不然怎么办?”

“你别着急!我一定能撑得住,我到那面看看去,叫他们把你的行李送了来。”李绅一面说,一面往外走。

“不!你不能去,你不能再冒风寒了!”

震二奶奶是颇有决断的声音,李绅不由得站住脚,踌躇着问:“我不去怎么行?这么多人睡的、吃的,都得想法子。”

“你上哪儿想法子去?还不是得托何二嫂的公公。反正已经打搅了,只有明儿个多送谢礼。”震二奶奶略想一想,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话咽了回去,改口说道,“等我来交代曹荣。”

李绅想想,也只好依她。随即关照小福儿,到祠堂里去找曹荣,同时赶快将震二奶奶的行李送来。

“药箱呢?”震二奶奶问。

“在这里!”锦儿将出门随身必带的一个皮药箱拿了进来。

“你捡一块神曲,跟何二嫂要一块干姜,浓浓儿的煎一碗来给绅二爷喝。”

锦儿答应着邀了何二嫂一起到厨房里去煎药。绣春便即问道:“二奶奶挑哪一间住?我好收拾起来。”

“自然是她家小姑子住过的这一间。”震二奶奶手指东面,“绅表叔,你睡这儿。”

“不,不!我还是睡到祠堂里去。”

“为什么?”

李绅无以为答,好一会儿才说:“那面比较方便。”

“得了吧!你有病在身,要在这儿才方便,出门在外,哪有那么多嫌疑好避。”

话让她说破了,李绅只好默认。绣春探头向东面那间屋子望了一下说:“褥子倒还干净,没有棉被!不知道何家有富余的没有?”

“不见得会有富余。”震二奶奶说,“你别管,我自有主意。”

说到这里,外面已有人声,出去一看,曹荣带着车夫,将震二奶奶的铺盖箱笼都送了来了。

“绅二爷病了!”震二奶奶说,“曹荣,那面都得归你照料。”

“是!”

“这么多人,怎么睡法呢?”

“只好将就一夜,幸亏有稻草,生上一两个大火盆,还不至于冻着。”

“火烛可得小心!你关照他们,轮班坐更。大家吃这趟辛苦,我另赏酒钱。”震二奶奶又问,“吃的呢?”

“吃的倒有。何老头给煮了一大锅粥,还有京江蹄子,护院的这会儿到镇上找酒、找肉去了。”曹荣问道,“不过,二奶奶,你怎么办呢?”

“我还有剩下的路菜,你不必管了。”震二奶奶转脸问道,“绅二爷还有什么话交代?”

“我是怕在镇江打前站的人会着急,怎么得通个信儿才好。”

“那也只好瞧着办,真的通不上信,也只好算了。”震二奶奶又说,“曹荣,你问问何老头,能不能找个人上镇江去送封信,给五两银子,找到了带了来见绅二爷。”

“是了!”曹荣答应着转身而去。

李绅这算是领教了震二奶奶的手段,看她处事,要言不烦、干净利落,不由得笑道:“震二奶奶,我真该退位让国,请你来带这班人马。”

“哪里!出门上路,自然非爷儿们不行。”震二奶奶又喊,“绣春,你今天跟锦儿在我屋里打地铺,你们俩使一副铺盖,匀一副给绅二爷用。”

“知道了!”

“你说‘知道了’,我问你,你把谁的铺盖匀给绅二爷用?”

绣春也正在琢磨这件事,听她这一问,便知又要拿她“开胃”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既窘且急,脸都有些红了。

一急倒急出一句话来:“锦儿的铺盖,比我的干净,自然是用锦儿的。”

“我看你的也不脏,好像也厚些,拿你的给绅二爷用。”

绣春不答,却看了李绅一眼。大概抬眼时方始发觉,这一眼看得不是时候,所以眼皮翻了一下,随即垂了下来,转身去解铺盖。

“绣春,”震二奶奶又说,“你先替绅二爷铺床去!让绅二爷吃了药,好马上就睡。”

于是绣春去解她的铺盖,抱了被褥转往东屋。丫头一个去,一个来。锦儿将煎好的神曲,用个托盘端了来,另外用瓷盘子盛了十来粒苏州“孙春阳”南货店特制的松子糖,为李绅下药。

锦儿一面做事,一面说:“何二嫂挺会做人,也挺能干的。这会儿在厨房里忙着呢!她要请二奶奶吃饭,又忙着替绅二爷煮粥,想得真周到。”

“真难为她!”震二奶奶说,“锦儿,你看看有什么尺头什么的,找一找,送她几块,也是一点意思。”

“我也这么想,可就想不出能找出什么东西来送人家。”

“其实也不要紧,”李绅接口,“明儿个多送她几两银子,还实惠些。”

“真的找不出来,也只好这样子了!”震二奶奶问道,“何二嫂弄些什么菜请客?”

“现掘出来的冬笋煮爆腌肉,宰了一只鸡,可还不知道怎么吃。她家的腌菜可是真好!掰开来,黄得像蜜蜡,菜心跟象牙似的,漂亮极了!”说着,锦儿咽了口唾沫。

“看你馋的那样子!”震二奶奶笑道,“你也替我铺床吧!”

见此光景,李绅便站了起来。“我别在这儿碍事!”他说,“药很烫,我带回去,等凉了再喝。”

“趁热喝!”震二奶奶说,“喝了就睡吧!出一身汗,马上就好了。锦儿,你把绅二爷的药端了去。”

把药端到东屋,锦儿随即就走了。李绅在桌子旁边坐下,侧脸望去,绣春正跪在床沿上替他铺床。褥子上面加被单,要在里床掖好,颇为费事,绣春撅着个浑圆的大屁股,移到东、移到西,李绅的双眼亦就移到东、移到西,跟着她转。

他忽然发现她跟锦儿不同。“绣春,”他问,“你不冷啊?”

“怎么?”绣春回头看了一下,仍旧转过身去。

“锦儿穿的棉袴,你只穿一条夹袴,大雪天会冻出病来。”

“我不冷。”

“那是你的身子好。”

“也不是她的身子好——”突然有人接口,李绅与绣春都吓一跳,急忙回头看时,果然是震二奶奶在门口站着。

绣春不便有何表示,只管自己又去动手铺床。李绅亦不便道破心里的感想,怎么她也有“听壁脚”的癖好,只是招呼着:“请进来坐!”

“‘若要俏,冻得叫!’”震二奶奶一面踏进来,一面说,“绣春这会儿嫌棉袴臃肿难看,将来得了病受罪也是自己。”

“可不是吗?”

就此便谈受冻会得什么病,一聊开了没有完。等绣春铺好了床,恰好小福儿送来火盆,而李绅的药也喝下去了。震二奶奶便即说道:“快睡吧!让绣春留在这儿照应你,要什么尽管支使她做。”

“不必、不必——”

“不!”震二奶奶那种平静但极具威严的声音又出现了,“绣春在这儿伺候绅二爷。”又加了一句,“听见没有?”

“听见了!”

等震二奶奶一出去,绣春垂着眼说:“绅二爷,把马褂卸了吧!”说着,便走上前来要替他解纽扣。

“我自己来。”

“我伺候你!”绣春答说,“我家二奶奶吩咐了,我一定得照她的话做,不然,我会挨骂。”

听她这一说,李绅笑道:“那可只能听你的了!”他将脸仰起来,好让她解脖子下面的纽扣。

卸了马褂,又卸皮袍。等他一坐下来,她要来替他脱靴子,李绅可就大为不安了。

“不行,不行!我这双靴子尽是泥,太脏!不能让你沾手。劳你驾,找小福儿来。”

小福儿在厨房里,一面坐在灶下烧火,一面逗着何二嫂的儿子玩。绣春将他叫了回来,自己便接替他的位子,烧着火跟何二嫂说话。 pl3rywaZElrdxaVOjN+BcJDGxhgZNbjEaH7ATYHRAmGUphjjHbyiVd7x/i+9UWw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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