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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二天宿在常州,仍旧包的一大一小两个院子。有了前一天的经验,李绅就省事得多了,恰好在同一家客栈中遇见一个南归度岁的好友,旅途邂逅,相偕入市,把杯细叙契阔,直到起更时分才回来。

“震二奶奶来请二爷吃饭,我说跟朋友出去了。”小福儿迎着他说,“饭后叫丫头来问过两回,看回来了没有,刚才还来过,说回来得早,就请二爷过去,有事商量。”

既是有事商量,李绅便坐都不坐,转往小院子里,只咳嗽一声,便听绣春在说:“绅二爷来了!”

接着,堂屋的门开了,震二奶奶捧着个银手炉,笑盈盈地站在门口迎接。

“脸红得像关老爷,酒喝得不少吧?”

李绅摸着发烫的脸说:“叫风吹的!酒喝得并不多。”

“还想找补一点儿不想?”

“不必!倒是想喝茶。”

“有,有!”锦儿答说,“刚沏上的。”

等从锦儿手里接过茶来,他却又不即就口,将茶杯转着看了看问,“这釉色很好,似乎出窑不久。”

“九月里才在江西烧的,为这些瓷器,还碰了个大钉子。”

“碰谁的钉子?”

“自然是皇上的。”

震二奶奶接着说:“这两年,我家的差使很多,烧瓷器、烧珐琅,都是太监传的旨。七月里又说要烧一窑五彩的,指明用‘富贵不断头’的花样。我心里就疑惑,这个花样俗气得很,再说宫里用这个花样也不大对劲。大清朝万万年的天下,自然‘富贵不断头’,还用得说吗?果然,送到京里,折子批下来,才知道是有人假传圣旨。”

李绅骇然。

“什么人这么胆大?”他问,“折子上是怎么批的?”

“我记不太清楚了,说是‘近来你家差事甚多,如瓷器珐琅之类,先还有旨意,件数到京之后,送至御前看过。如今不知骗了多少瓷器,朕总不知!以后非上传旨意,即当在密折内奏明,倘瞒着不奏,后来事发,恐尔当不起!’”

“上谕很严厉啊!”

“话说得够重了!”震二奶奶有些困惑,“不过,我就不明白了,第一,瞧这光景,是谁假传旨意,皇上心里有数儿,为什么自己不降一道旨意治罪;第二,烧瓷器、烧珐琅也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倘或说是受了骗,大不了报销不认账,赔几个钱而已!怎么说得上‘吃罪不起’的话?”

李绅心想,震二奶奶再能干,遇到这些事,她可就不在行了。于是想一想问道:“震二奶奶,你听说过几位‘阿哥’争皇位的事没有?”

“听说过,还不止一回。一会儿太子废了,一会儿太子复位了;一会儿又是哪个阿哥发疯,哪个阿哥圈禁高墙。实在闹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就因为这件事瓜葛甚多,不容易弄得清楚,也不便说得太露骨,所以皇上才那么批下来,只要遵办就是。”

“绅表叔,你这话,我可又糊涂了!这跟阿哥争皇位,怎么扯得上呢?”

“不但扯得上,而且很有关系。震二奶奶,你想,有谁敢假传旨意,或者什么都不说,只叫办什么差事?当然是王府里的人,是不是?”

“啊!绅表叔,你的话有点意思了。”震二奶奶深感兴味地说,“请再往下说。”

于是,李绅想了一下,先将太子被废以后,皇子们暗中较量的情形,扼要地讲了些给她听——从太子废而又立,立而又废,皇帝似乎有了个极深的警悟,立储会带来两大害。因为一立太子,便须设置东宫官属,自然而然成了一党;如果太子天性稍薄,而又有小人簸弄撺掇,则篡弑之祸,随时可以发生,这是大害之一。

倘或太子不贤,自可断然废除。但这一来又启其他皇子觊觎储位之心,于是各结党援,彼此相攻,总有一天会演变成骨肉相残的悲剧局面。这是大害之二。

这两大害,皇帝几乎已经亲历过了。从太子第二次被废幽禁以后,八阿哥胤禩颇受王公大臣的爱戴,皇子之中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十四阿哥胤祯,亦都跟八阿哥很亲近。因此,他的党羽,日多一日。

八阿哥胤禩礼贤下士,而且颇有治事之才,确有继承大位的资格。但他的出身不好,生母良妃卫氏,出身于籍没入宫充贱役的“辛者库”,倘或立他为太子,必为他的兄长所不服,明争暗斗,从此多事,岂是社稷之福?

其次,皇帝又觉得他的身子很好,活到八十岁,不算奢望。那一来储君就得在康熙七十年以后,才有践祚之望,那时胤禩也在五十开外了!自古以来,虽说国赖长君,但五十之年,精力就衰,享国自必不久,所以嗣位之子,除了贤能之外,也还要考虑到年富力强这四个字。

因此,皇帝一面严谕,不准建言立储,以防结党;一面暗中物色,属意有人。此人就是皇四子胤禛的同母弟皇十四子胤祯。

胤祯从小为皇帝所钟爱,他有许多长处,其中之一是对兄弟非常友爱。他生在康熙二十七年,皇帝的打算是,如果他能在康熙七十年接位,亦不过甫入中年,还有大大的一番事业可做。因此,借需要用兵青海的机会,派他为抚远大将军,特准使用正黄旗纛,上三旗皆属皇家,但只有正黄旗是天子自将,所以准用正黄旗纛,无异暗示为代替御驾亲征。

十四阿哥更有一个独蒙父皇眷爱的明证是,授抚远大将军的同时,封为恂郡王。因此,将来皇位必归于十四阿哥,在京中已成公开的秘密。

皇帝不立太子,而出此暗示,固然是为了十四阿哥如果不长进,可以用召回以及收回正黄旗纛等方式,改变决定,不至于会像废太子那样引起轩然大波。但最主要的还是杜绝其他皇子觊觎大位之心,然后严禁亲藩结党,才可收到实效。

话虽如此,王公门下贤愚不一,总有些小人,或者拥立之心不死,在设法交结外官;或者假名招摇,营私自便,这就是曹家“近来差事太多”,不知为人骗了多少东西的缘由。像这样的事故,皇帝如果降旨严办,小事亦会变成大事,既伤感情,又伤精神。所以批示曹頫,应该在密折中奏明,皇帝便可单独处置。但如将来发现,仍有皇子在图谋大位,那是一件非办不可的重案,倘或牵连在内,罪名自然不轻。

李绅细细谈论,震二奶奶静静倾听,虽非心领神会,而利害关系,大致已经了然,觉得受益不浅。

“唉!”震二奶奶叹口气,“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知道皇上家的这本经更难念。绅表叔,照你看,京里有人来要东西,该怎么办?不是王爷,就是贝子、贝勒;派出来的人,不是蓝顶子,就是花翎;我们家的织造老爷见了还得请安问好。你说,能当面驳人家的回吗?”

李绅想了想答说:“只有一个法子,听皇上的话。差事尽管办,密折还要奏;或者明人不说暗话,告诉来人,皇上有旨,以后凡有差事,必得奏明经手之人,也许就把他吓跑了!”

“对!绅表叔这个法子妙得很。”震二奶奶忽然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绅表叔,不是我恭维你,你可比我见过的那班爷们强多了!舅公怎么不重重用你?”

“我的脾气不好!没的替他得罪人。”

“是啊!”震二奶奶困惑地说,“我也听说过,李家有位绅二爷,难惹得很,可是,我就看不出你有脾气。”

李绅不答。他是在心里考虑,应该不应该就从此时开始,让她觉得不好惹,所以不但沉默,而且别无表情。

这局面好像有些僵了,绣春便在旁边说道:“人家绅二爷有脾气,也不是乱发的,二奶奶自然看不出来!”

“是吗?”震二奶奶斜睨着李绅问。

“绣春这话,说得我不能不承认。”李绅答说,视线又缭绕在她那条长辫子上了。

“绅表叔!”

李绅微微一惊,看到她略带诡秘的笑容,知道自己失态了,定定神问说:“原说有事要跟我谈,不想一聊闲天,忘了正事。”

“没有什么正事。”震二奶奶笑道,“闲着没事干,闷得慌!请你来聊闲天就是正事!”

“时间可不早了!”李绅说道,“明天这一站,路程比昨天今天都长,得早点动身,请安歇吧!”说着,站起身来,是打算告辞的样子。

“还早!”震二奶奶说,“我煨了薏米粥在那里,要不要喝一碗?”她不等李绅开口,便即吩咐,“绣春,你去看看煨好了,端来给绅二爷尝尝。”

这一说,李绅只好坐了下来,没话找话地说:“明天是在丹阳打尖。”

“绅表叔,”等绣春走远了,她轻声问道,“你很喜欢绣春是不是?”

此一问颇出李绅的意外,看了她一眼,沉吟未答。

“别说假话!”

“说假话就不是李绅了。”他立即接口,“我不是在找话敷衍你,是在琢磨你问我这话的意思。”

“当然是好意。”震二奶奶说,“好些人跟我要绣春,说她是宜男之相。这趟到苏州来之前,扬州‘总商’马家的老二,还托人来跟我说,想娶绣春,答应给她娘老子一千两银子。她嫌马老二已有七个姨太太了,说什么也不肯。绅表叔,你若是喜欢她,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多谢盛意!我可拿不出来一千两银子。”

“你就拿得出来,我亦不能让她娘老子要。她不是‘家生女儿’,十四岁买来,契上写明白是卖断的,一个子儿不给,也无话说,而且她老子开个小饭馆,境况也还不错。”震二奶奶想了一下,用总括的语气做了个结论,“反正只要你绅二爷说一声:我喜欢,人就归你了!什么也不用你管,我还陪一副嫁妆。”

“这不是喜从天降吗?”李绅笑着回答。

看样子千肯万肯,求之不得。只不过震二奶奶非常机警,看出他笑容后面有个疑问:值一千银子的人,白送还贴嫁妆,干吗这么好啊?

这个疑问,在别人可以不管它,照李绅的脾气,一定会追根究底。倘或从曹荣口中得知,“震二爷”一直在打绣春的主意,他就会恍然大悟,怪不得震二奶奶这么大方!而像他这样的人,多半有便宜不会捡,迂腐腾腾地说什么“君子不夺人之所好”,那一来不成了笑柄?尤其是让震二爷在暗地里笑,最不能叫人甘心!

因此,震二奶奶觉得即时有解释的必要。“绅表叔,你大概也知道,我做事是有分寸的。多少人来求我要绣春,我不肯;你没跟我要,我反倒把她送了给你,这不是毫无章法吗?不是!”她自问自答地说,“这种事得要男女两厢情愿,旁人看起来也很合适,才算圆满。你绅二爷至今不曾成家,老来做伴,房里该有个人,既然喜欢绣春,又是宜男之相,自然再合适不过。绣春呢,她早说过,最好一夫一妻,可又不愿嫁个不识字的粗人。这就难了!有身份的人家能用花轿把她抬进门吗?不能。如今好了,跟了你绅二爷,虽无夫妇之名,可也跟一夫一妻差不多。我敢写包票,她一定愿意!”

话说得十分透彻,李绅的疑问,涣然消释,只是拱拱手道谢:“深感成全之德!”

“你也不用谢我。”震二奶奶又说,“这是我自己喜欢做的事。第一,承绅表叔一路照应,我能撮成这桩好事,算是有了报答;第二,绣春跟了我九年,有这么一个归宿,我也很安慰;第三,明年绣春替绅表叔生个白胖小子,香烟不断,不就是我做了一件积德之事吗?”

把这番话只字不遗地听入耳中的,除了李绅,还有门外的绣春与锦儿——是锦儿发现在谈绣春,赶紧转回去将在热薏米粥的绣春拉了来。两人悄悄侧耳,把震二奶奶与李绅对谈的话,凡是要紧的,都听见了。

听到最后一句,锦儿轻轻拉了绣春一把。“你赶快替绅二爷生个白胖小子吧!”她忍俊不禁,“好让二奶奶积一场阴德。”

“去你的!”绣春掉头就走。

这一来里面自然听到了,李绅有些不安,震二奶奶便即喊道:“锦儿!”

锦儿答应着走了进来,脸上有一种孩子淘气被大人抓住的那种神气。

震二奶奶不免奇怪。“怎么回事?”她问。

“没有什么!”锦儿答说,“绅二爷的薏米粥怕吃不成了。”

“为什么呢?”

“有煳味儿了。”

震二奶奶又好气,又好笑,然后沉着脸说:“说过多少回,不准你们听壁脚,这个毛病总是改不了!”

“别怪她们!”绅二爷赶紧解劝,“像这样的事,我听见了,也得听壁脚!”

震二奶奶不过随机告诫,并非真的生气。她关心的是绣春的态度,努一努嘴,轻声问道:“她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高兴也不能摆在脸上啊!”

震二奶奶点点头,表示满意。“你再去看看,有什么消夜的东西?”她说,“我也有点儿饿了。”

“不必费事!我一点儿都不饿。”李绅摇着手说。

“好吧!绅表叔,明儿听好消息吧!”

这是很客气的逐客令,李绅便即说道:“我也不必多说什么了!反正自己知道。震二奶奶,请你也早点歇着,明儿比往常早半个时辰动身。”

“我知道,反正一上了路尽有得睡!倒是绅表叔你,别高兴得一夜睡不着觉。”说着,震二奶奶抽出腋下那方白纺绸绣黑蝴蝶的手绢,掩着嘴笑。

李绅微笑不答,一手掀帘,一手捞起羊皮袍下摆,大步跨了出去。绣春恰好在门外,躲避不及,赶紧转过身去,势子太猛,辫子飞了起来,“啪”的一下,正打在李绅脸上,还颇有些疼。

绣春从感觉上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不想无意中闯这么一个祸,按规矩应该赔个笑脸,却又不好意思。正在踌躇时,李绅却很体谅,连连说道:“不要紧,不要紧!”一面说,一面就迈步走了。

“怎么回事?”震二奶奶在里面问。

锦儿正看得好笑,听此一问,便即笑着答道:“绣春揍了他老公!”

“是什么?”震二奶奶又问,“你说什么?”

“二奶奶听锦儿嚼舌头。”绣春红着脸赶了进去说,“绅二爷出门,我一躲,辫子扫着他了。”

“原来这么回事,”震二奶奶问道,“你干吗躲他?”

这不是明知故问?绣春连番受了戏弄,心里不免觉得委屈,眼圈红红的想哭!

见此光景,锦儿发觉事态严重。震二奶奶驭下,一向恩威并用,如果一变脸,绣春受的委屈更大,所以赶紧出面转圜。

“自然是害羞才躲。”她插身进去,乱以他语,“到底吃什么?若是不爱烫饭,有剩下的鸡汤,下挂面也很好。”

“还是烫饭吧!你们俩一起去。”

说着,震二奶奶努一努嘴,锦儿懂她的意思,报以一个受命的眼色,悄悄拉了绣春一把。

“你也是!”锦儿一面将剩下的菜和在冷饭中,一面埋怨绣春,“好端端的哭什么?人家正在高兴头上,你这一来不扫她的兴?”

“你还怪我!齐着心拿我取笑,也不管人受得了受不了。”

锦儿笑笑不答,将烫饭锅子坐在炭炉上,扇旺了火,放下扇子说道:“开起来得有会儿,你坐下来,我有话问你。”

绣春不答,也不动,低着头咬指甲,不过锦儿一拉,她也就过去了,完全是听人家摆布的那股味道。

两人在一张凳上坐定,锦儿想了想,低声问道:“你这会儿心里在想什么?”

“我觉得我像一只猫、一条狗,谁喜欢就拿我给谁。根本不管猫跟狗愿意不愿意。”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

“我可没有说这话!”话一出口,绣春觉得这样否认,倒像是很愿意似的,所以跟着又说,“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反正由不得我!”

听得这话,锦儿知道已可以复命,不妨聊聊闲天,便即笑道:“会有这么一桩喜事,谁都没有想到。”

“我是早想到有这么一天!”

这一回答颇出锦儿意外。“怎么?”她问,“你是怎么想到的?”

“那还用说吗?”绣春口有怨言,“防我像防贼似的,还不是早早打发走了,也省多少心。”

锦儿的笑容收敛了,细想了一会儿,觉得她似乎还舍不下曹震,倒要好好劝她一劝。

“绣春,我当你亲姊妹,我才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你别糊涂!曹家的姨娘不好当,震二爷的姨娘更不好当。就算让你如了愿,那头雌老虎不把你连骨头都吞了下去才怪!”

“谁要当他家的姨娘?”

“既然如此,你还冤气冲天的干什么?凭良心说,她想撵你,固然不错。替你做的这个媒,可是更不错。你没有听见她的话?处处都替人打算到了。要说她把你当猫当狗随便送人,这话连我都不服。”

绣春不答,心里在琢磨锦儿的话,想驳她却找不出话。

“再说,绅二爷脾气虽怪,也得看人而定。我在李家听说,他专门跟那个篾片叫什么‘甜似蜜’的过不去,再有他家的那两个大总管,他也没有好嘴脸给人看。至于好好的人,他一样也通情达理,尤其是对你,让你揍了他一辫子,还怕你不好意思,连说‘不要紧!不要紧!’这有多难得。”

“什么让我揍了他一辫子?我又不是存心的。”

“我知道你不是存心!”锦儿笑道,“你也舍不得。”

“又来了!看我不收拾你。”说着,绣春扬起手吹一口气,作势欲扑。

锦儿最怕痒,看她这个动作,先就软了半截。“别闹!别闹!”她笑着说,“我有正经话问你。”

“好!”绣春警告,“你再耍我,我可绝不饶你。”

锦儿说的果然是正经话:“你伺候二奶奶一场,要分手了。二奶奶说要给你一副嫁妆,你也不必客气,心里想要什么,如果不便说,我替你去说。”

这确是好意,绣春颇为心感,想了一下说:“我想不起来该跟她要什么东西,只巴望着能够平平安安过日子就好了。”

作此说法,当然是她觉得以后的日子不平安。这话又从何而来?锦儿实在有些困惑。

“我不懂你的话!你倒说明白一点儿,嫁了绅二爷会没有平安日子过?”

“这趟回去就不平安了!”

“怎么呢?”锦儿想了一下,疑惑地问,“莫非二爷会闹?”

“不是二爷闹,只怕二奶奶会闹。”

“越说越让我糊涂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要二爷说一句话,二奶奶就会大闹特闹。”

“你先别说,等我好好想一想,那是句什么话?”锦儿揿着她的手,想了好一会儿说,“我知道了,二爷要把你收房。这话,”她又怀疑,“二爷敢说吗?”

“他自然不敢!不过有句话,他不敢也得硬着头皮说。如果他不说,我说了,他在老太太面前不好交代。”

“喔,”锦儿被逗得好奇心大起,“那是句什么话?我倒真要听听!”

绣春却又迟疑不语,禁不住锦儿一再催促,甚至要板脸吵架了,她才很吃力地吐露:“我身上两个月没有来了!”

“啊!”锦儿大惊,“真的?”

“我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这件事是记得很清楚的。”

她说不知是真是假,是指怀孕而言。锦儿觉得这一点在眼前必须确确实实弄清楚,才谈得到旁的话。不过,大家的丫头对男女间事,虽懂得很多,而她到底还是处子,怎会检验有孕无孕?只能就习知的迹象问说:“你是不是时常想酸的东西吃?”

“也不怎么想。”

“那么,肚子里是不是常常在动呢?”

两个月的胎儿只是一个血块,哪里就能跃动了?绣春听她说外行话,便懒得搭理了。

“你说啊!”

“说什么!”绣春没好气地说,“你不懂!”

锦儿不能不惭愧地默认。这一点无法求证,只能假定是真,叹口气说:“唉!这一下可有得饥荒打了!我就不懂,刚才我问你,你为什么不说?”

“我为什么要说?说了不是我自己找倒霉?她能饶得了我吗?”

“可是,你这会儿不又说了吗?”

“那是你逼得我说的。”

“好!”锦儿因受惊而紊乱的思绪,恢复正常了,“我倒问你,你始终不说,莫非要把曹家的种,带到李家去。那是根本办不到的事,再过个把月,肚子就现形了。”

“我也不是始终不说,是他的种,我当然先要问他。”

“原来你是要问二爷!”锦儿想了一下问,“你是不是打算着让二爷来说破这件事?”

绣春沉吟未答,实在是她至今还不能确定,要怎么说才算妥当。不过,曹震说破了这件事,锦儿便得改口叫她“姨娘”,这是可想而知的。同时她也知道,锦儿问她这话的意思,正就是要确知她是不是想做曹家的姨娘,这一点应该有所分辨,却不知该怎么说。

“绣春,我劝你的话,你记不得了?”

“哪里!”绣春立即否认,“你说得不错!我还留着我这条命呢!凭什么让人把我连骨头都吞了下去?”

“既然如此,我劝你自己先跟二奶奶表白,不告诉她去跟二爷商量,这就大错特错,千万做不得!”

“我心里也这么想过,可就是——”绣春苦笑着说,“叫我怎么开口呢?”

“我替你去说。”锦儿自告奋勇。

“那可是求之不得!”绣春又轻松、又紧张,“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

“这得看情形,反正,你瞧我的眼色就是。”

谈到这里,烫饭也开了。两人检点碗筷、凑合着装了六个小菜碟子,一个端托盘,一个端饭锅,双双入内一看,震二奶奶和衣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怪道,好半天不叫我们。”锦儿上前推一推她的身子,“二奶奶,二奶奶,烫饭来了。”

“我又不想吃了!服侍我睡吧。”震二奶奶说,“别忘了把闹钟的楔子拔开!”说着,挣扎起身,在一张作为梳妆台的半桌前面坐下,等丫头来替她卸妆。

锦儿心想,发脾气也得有精神,这会儿她倦不可当,有脾气也发不出来,正是揭破秘密的好时机,便向绣春使个眼色。

“你先吃去吧!吃完了先收拾起来,省得临时抓瞎。”

“知道了!”绣春答应着,走到堂屋里,就坐在房门口,细听动静,心里自然是扑通扑通地在跳。

锦儿并未想到,说话的声音最好提高,让绣春也能听见,她只是很婉转地在说:“绣春有件事,早就想告诉二奶奶了,心里怕,不敢,她跟我说:到今天再不说,可就对不起二奶奶了!”

“什么事啊?”

“她身上两个月没有来了!”

听得这一句,震二奶奶的惺忪倦眼,立时大张,瞪着锦儿,睫毛不住眨动,虽是看惯了的,锦儿仍不免觉得可怕。

“你问了她了,是二爷的?”

这不是明知故问?锦儿刚这么在想,突然醒悟,震二奶奶做事向来不恤杀伐,只求干净,看样子她可能存着根本不承认绣春腹中一块肉是曹家的种。倘或如此,绣春就太委屈了。

因此,她本来想回答说:“那还用说?”此刻改为清清楚楚地回答:“是的!我问了她,是二爷的。”

“那么,她是怎么个意思呢?”震二奶奶问道,“意思是生米煮成熟饭,非让二爷收房不可啰!”

“没有!”锦儿的声音毫不含糊,“她绝没有这个意思。”

震二奶奶的脸色舒缓了,眼光也变得柔和了,一面对镜子用玫瑰油擦着脸,旋又抹去,一面慢条斯理地对锦儿说:“她该早告诉我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今已经许了绅二爷了,忽又反悔,传出去不成了笑话?再说,为了别的缘故反悔,犹有可说,结果是二爷收了房了,亲戚熟人不知道内中有这一段苦衷,只说二爷好色,已经许了人家的一个丫头,只为长得出众,居然就能反悔。你想,有这个名声落在外头,二爷还能好得了吗?”

话说得异常冠冕,不过有件事不知道她是忽略了,还是有意不说——曹震还没有儿子,绣春如能生个男孩,也是好事。

“二爷若有这个名声在外面,锦儿,你也会受累。”震二奶奶又说,“如说他好色,人家心里就免不了会这么想:大概他家的丫头都让他偷遍了!绣春这个骚货,我早就知道逃不出他的手,你干干净净的一个人,无缘无故让人家疑心你,可就太冤了,将来要找个好婆家都难。”

锦儿真佩服她能想出这么一个理由来拉紧她,当即答说:“只要二奶奶能知道我就行了!”

“我全知道,就不知道绣春身上两个月没有来,不过,到底是有了,还是血分上的毛病,可也难说。你把她找来,等我问问她。”

在堂屋里的绣春,听得这话,赶紧蹑足而起,到对面椅子上坐下,静等锦儿出现。

“进来吧!”锦儿掀门帘探头出来说,“二奶奶问你话,不会为难你,你别怕!”

这是帮绣春的忙,预先拿句话将震二奶奶拘束住。绣春心放了一半,挨挨蹭蹭地进了门,把个头低着。

“绣春,”震二奶奶说,“恭喜你啊!”

她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连锦儿都大出意外。绣春一听话风不妙,赶紧跪了下来。“二奶奶,”她有些气急败坏的说,“我不敢撒一句谎,是二爷逼了我好几次,我不肯,后来他拿酒把我灌醉了,才,才让他得了手。”

“喔,那是什么时候?”

“是今年二月十九,二奶奶上白衣庵烧香宿山那一天。”

“好啊!我在白衣庵烧香求子,你们在家喝交杯盏,怪道没有效验!这不能怨菩萨不灵,你二爷丧尽良心,怎么会有儿子?”震二奶奶停了一下又问,“一共几回?”

“两回。”

“才两回?”震二奶奶看着锦儿说,“你听听。”

“二奶奶,且听她说下去,算日子就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

这是提醒绣春,别将日子算错,露了马脚。绣春看了她一眼,却不敢露出感激的神色。

“说啊!第二回是什么时候?”

“两个多月以前。”

“这回又是拿你灌醉了?”

“是,是夜里偷偷儿到我床上来的。”

“咦!”震二奶奶神色又一变,“你们当着锦儿就干起来了?”

这一下,锦儿可着急了!她跟绣春一屋睡,两张床靠得很近。半夜里有人偷上绣春床去,她不能毫无知觉。如今看震二奶奶的神色,似乎疑心她们通同作弊,再往深处去想,她是不是已让二爷“偷”过了,也就难说得很。因此,涨红了脸,气恼万分,待要分辩,却又是空口说白话,想一想,除非罚咒,不能让震二奶奶相信她确是不知其事。

幸好,绣春为她做了有力的洗刷。“那天锦儿回家去了。”她说,“不然二爷也不敢!”

锦儿如释重负。“二奶奶准我告假的那一天是九月初四。”她说,“我爷爷七十岁整生日,我回家给他磕头,记得很清楚的。”

震二奶奶对于锦儿的疑惑,已完全消释,便用抚慰的眼色看一看她以后,又问绣春:“那么我呢?莫非二爷就不怕我发觉,床上少了个人?”

“二奶奶也不在,是在老太太那里斗牌。”

震二奶奶心想,陪老太太斗纸牌,最晚不过二更天,绣春还不到睡觉的时候,可见偷上床去的话靠不住。不过,如今也不必再追究了,反正早早把她送了出去,这个主意决不错。

“你过来!”

绣春怯怯地走了过去,却不敢靠近震二奶奶,防着会挨打。

“到我身边来!我看看是病,还是真有了?”

绣春仍有畏缩之意,锦儿怕这样子反而真的会惹得震二奶奶发火,所以开导她说:“二奶奶叫你,你就过去嘛!你以为是躲得了的吗?”

这话不错!要打尽可叫她跪下来受罚,用不着骗她。绣春便坦然走了过去,震二奶奶便在她小腹上又摸又揿地检验。揿倒不要紧,摸来摸去痒痒得不好受,不由得笑着扭腰,借为闪避。

“你看你这浪劲儿!天生的贱货!”震二奶奶咬牙切齿地骂,“二爷怎么不打锦儿的主意?人家坐得好、行得正,哪像你!这就痒得受不了。”

骂得实在难听,锦儿皱眉,绣春噘嘴,震二奶奶却是横了心,已摸出来她小腹上有硬硬的一块,十之八九怀了孕,但不肯说实话。

“不是的!”她说,“血分上的毛病,回去吃两剂通经的药,把淤血打下来就好了。”

听这一说,锦儿先就有如释重负感,绣春却是将信将疑,表情跟锦儿自然不一样。

“怎么?”震二奶奶问道,“莫非你还不相信?真的以为二爷给你下了种了?”

“我怎么不信?我自然信二奶奶的话!”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不来管你心里的事。我只问你,你自己的终身,怎么个打算?”

“自然是听二奶奶做主。”绣春赶紧答说。

“先前我不知道你跟二爷有一腿,可以替你做主,这会儿,可要你自己做主了!是不是愿意嫁绅二爷?”

“愿意。”绣春的声音很坚定。

“真的愿意?”震二奶奶再钉一句。

“二奶奶,我罚咒!”

“那也不用。”震二奶奶转脸说道,“锦儿,你可听见她的话了?”

这是要她做个见证,为的是倘有人议论,说震二奶奶吃醋,故意将绣春送给了李绅,锦儿便好替她表白,完全是绣春自愿,跟震二奶奶全不相干。

意会到此,锦儿要为自己占个稳稳的地步,特意再问一问:“绣春,你可再想一想,是不是自愿嫁绅二爷?倘或不愿,趁早回明,我也替你做个见证。”

“没有什么不愿,心甘情愿。不过,将来如有难处,锦儿,要请你替我求二奶奶的恩典。”

这话暧昧不明,锦儿不能不追问:“将来会有什么难处?”

“我回头跟你说。”

“不必回头再说了。”震二奶奶说,“必是你不愿意当着我的面说。锦儿,你们到外头谈去。”

于是相偕到了外屋,绣春低诉她的顾虑:倘或震二奶奶所验不确,是真的怀了孕,莫非捧着个大肚子嫁到李家?

“说来说去就是这么个难题目!”锦儿问道,“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想,”绣春很吃力地说,“万一,万一是个小子——”

“怎么?你的意思还是要做姨娘?”

“不是,不是!”绣春赶紧否认。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呢?”

这逼得绣春不能不说了。“我的意思是,”她嗫嚅着,“先住在外面,等生下来,再……再跟绅二爷……”

锦儿不答,心里盘算了好一会儿,认为这个办法不妨跟震二奶奶去说,不过,先得有个保证。

“到了那时候,你如果变了主意了呢?”

“怎么会变?你是说我还是想姓曹?绝不会的!锦儿,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向来说话算话。”

“你的话是不错,就怕那时候由不得你做主。”锦儿又说,“譬如二爷舍不得你,搬动老太太出面,你怎么办?”

“别说老太太,老太后也不行!”绣春自觉失言,解嘲似的说,“你看看,你逼得说话都没有分寸了!不过,锦儿,我只是要把孩子留下来,绝没有别的意思。我想二爷也不敢去搬动老太太,倘或不然,我一定自己抹脖子!锦儿,我现在就托你,如果到了那时候,二爷有这么一个意思,你可千万记得要跟二爷说:万万动不得!他要那样做,就是逼我死,我把他的孩子给留下来,他不应该这么报答我。”激动的绣春,说到这里,眼泪都快夺眶而出了。

话都说到头了,锦儿认为她这个要求,在震二奶奶那儿应该能够允许。所以等绣春睡下以后,为她去进言。

震二奶奶亦已上床,只是拥被而坐,闭目养神,似乎在想心事。她轻轻叫一声:“二奶奶!”

震二奶奶微吃一惊,睁眼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绣春还有件为难的事,托我来求二奶奶的恩典。”

“喔!”震二奶奶将身子往里让一让,“你坐下来说。”

于是锦儿坐在床沿上,将绣春的难处、希望、保证,以及她的诘问与绣春的答复,倒笼倾筐地,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一面说,一面看震二奶奶的脸色,深沉无比,一点都看不出她此时的想法。

“锦儿,”震二奶奶平静地说,“你是一片待姊妹的血心,可是你也得替我打算打算。”

“我怎么没有替二奶奶打算?”锦儿抗声答说,“我把她问得死死的,绝不能变卦。”

“你好糊涂!”震二奶奶有怫然之色,“她这个叫作‘留子去母’,是最厉害的法子。别人不说她自己心甘情愿,只说我做得太绝!且不说落个爱吃醋、不贤惠的名声在外面,还让二爷恨我一辈子。锦儿,你倒说,往后我那个日子怎么过?”

锦儿一听,透骨冰凉,自己也觉得想得太天真了。

“你啊!”震二奶奶握着她的手,不胜怜爱地埋怨,“心太热!凡事只往好的地方去想,思前不想后,将来会吃亏。”

“可是,事由儿摆着,她总不能捧着个大肚子嫁到李家。”

“不会的!锦儿,我包她不会现形。”震二奶奶说,“而且,到底真的有了,还是血分上的毛病,也还不得而知。照我看,是病不是喜。”

“如果是喜呢?”锦儿固执地问。

“打掉就是!”

震二奶奶说得很轻松,锦儿却大吃一惊!心里在骂自己太笨,早就该想到震二奶奶会使这个手段。

看到她的脸色,震二奶奶发觉自己的态度错了,不该出以毫不在乎的语气。于是坐直了身子,扳着锦儿的肩说:“我刚才一直在想这件事,除此以外,别无好法子。为绣春设想,这是上上策,只不过,有点可惜。可是,锦儿,”她略略提高了声音问,“你看我,是不是不像会生了?”

二十多岁的少妇,何况又是生了个女儿的,凭什么说不会再生了?“不!”锦儿毫不迟疑地答说,“先开花,后结果!二奶奶不愁没有儿子。”

“就是这话啰!”震二奶奶欣慰地,“再说一句,就算我不会再生了,二爷将来少不了还要弄一两个人。只要他命中有子,总该他有。命中注定没有儿子,绣春就算安安稳稳生下来,还是个丫头。”

这下又提醒了锦儿,费了好多的事,生下来是个女儿,那时候失望的只怕不止绣春一个人。

“你觉得我的话怎么样?”震二奶奶很泰然地问,“若是我说得不对,你尽管驳。”

“我怎么敢?再说,二奶奶的话也驳不倒。不过,我该怎么跟绣春说呢?”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轻轻答说:“你暂且不要说破,只说回了家再想法子,包她妥当,不必担心。 15nkO25ogdVKPfjJklMKjReEEP4bLiUfy2ls84Q6cyxhPNWnF4r8SQBn1hfCe+v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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