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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一主两婢,三乘轿子,护送的是李绅与两名护院,张得海、杨五;另外是李家的俩男仆,李才、李富;李绅的小厮小福儿;曹家的一个老仆曹荣。除了两名护院骑马,其余的都坐车,是拿织造衙门运料的马车加上布篷、铺上棉垫,坐人带装行李,一共用了五辆。车把式加马夫,一行恰好二十人。

动身这天虽冷,但无风而有极好的太阳,加以沿运河的塘路,因为是南巡御舟纤道,路面一律用青石板,修治得相当平整,无论车马轿子,都走得很爽利。夕阳衔山时分,便已到了无锡。

照李绅的指定,打前站的李家二总管温世隆,在东关最大的招贤客栈包了一大一小两个院落。小的那个院子只得三间房,正好归震二奶奶带着她的两个丫头住。李绅住在大院子里,一个人占一间房,其余的人,两个、三个一间,勉强够住。

“老曹!”李绅第一天落店便立了个规矩,“你家二奶奶那里,归你照应。我特为把你跟两位护院,安排在西面靠小院子的那间屋,不但为了照应方便,也为了看守门户,不论什么人不准进小院子!今天住无锡,明天住常州,后天住镇江,都是这么办。请你记住了!”

“是!”曹荣答说,“不过那间屋只摆得下两张床。”

“两张床够了!你一张,两位护院的合一张!”

“啊,啊!”曹荣敲一敲自己的脑袋笑道,“我真糊涂了!护院的巡夜,轮班儿睡。”

“对了!”李绅正一正脸色,略略放低了声音说,“晚上你也惊醒一点儿!”

于是,曹荣将震二奶奶的行李送了进去,正在帮着铺陈,只听小福儿在外面大喊:“曹二爷,曹二爷,给你送东西来!”

曹荣正在解铺盖绳子,便即高声答说:“什么东西,你送进来!”

“我不敢!绅二爷交代,我踏进这个院子,就要打断我的腿。”

“好家伙!”震二奶奶笑了,“绅二爷的规矩好大!”她向她的另一个丫头绣春说,“你去告诉绅二爷的那个小厮,说是我让他进来的,叫他不用怕。”

等将小福儿唤了进来,只见他一手端一盆冒热气的糨糊,一手握着一大把桑皮纸裁成、寸许宽的长纸条,冲着曹荣说道:“绅二爷说,怕板壁有缝会灌风,让我把这些东西送来给你。”

“好!小兄弟索性劳你驾糊一糊,行不行?”

小福儿想了一下,慨然答道:“好吧!我替你糊,先糊哪一间?”

“先糊东面这一间。”曹荣又说,“反正只住一夜,就在外面糊好了。”

“不!”震二奶奶亲自掀开门帘说道,“外面糊得一条白一条白的,有多难看!到里面来糊。”接着又问小福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福儿。”

这小福儿约莫十四岁,圆圆的脑袋,很黑。多肉的鼻子与嘴唇,一双大眼,长相憨厚,加以震二奶奶爱屋及乌,就越觉得他讨人欢喜了。

“你进来吧!”

屋子里靠窗是一张杂木方桌,两把椅子,得移开了才能动手。震二奶奶正要唤丫头帮他的忙,但见小福儿钻到桌子下面,用脑袋一顶,双手扶着桌腿挪了开去。

“真叫有其主,必有其仆!”震二奶奶向两个丫头笑道,“别看他是孩子,还真管用呢!”

受了夸奖的小福儿,越发卖弄精神,很快地糊完了壁缝,依旧用头顶着桌子放回原处,摆好椅子问道:“震二奶奶还有什么事没有?”

“没有了!回去替我跟你们二爷道谢。”震二奶奶向锦儿说道,“给他一个赏封,拿大的!”

震二奶奶预备着好些赏封,一两、二两、五两共三种。小福儿不想当这么一个差使,就能落五两银子,喜不可言,傻傻地笑着,十分滑稽,惹得锦儿和绣春,也都抿着嘴笑了。

这一来,小福儿自然更起劲了,糊完了另外两间屋,又供奔走,一会儿送茶水,一会儿送火盆,里里外外,来去不停。最后一趟来,却是空手,道是有人送菜来,还有话要让曹荣转告震二奶奶。

送菜的是无锡城里一个姓薛的商人,开绸庄、开米行、开油坊,什么生意都做,而且做得很大。跟江宁、苏州两织造衙门都有往来,听说震二奶奶路过,特地派他的兄弟薛老三来致意。李绅便让曹荣跟他去打交道。

“家兄说,曹少夫人路过,本来要着女眷过来请安,不过老实妇人上不得台盘,只好送几样不中吃的菜,请曹少夫人赏脸。”薛老三说,“另外还有几个泥人儿,是送小少爷玩的。”

“多谢,多谢!等我先上去回一声,请薛三爷宽坐。”

其实是跟李绅商议,该不该收?李绅认为并无不可,便具了个代收的谢帖,又赏了薛家下人四两银子。将来客打发走了,他命小福儿帮着曹荣,将四个食盒,一只木箱都搬了进去,请震二奶奶过目。

四个食盒中是六大六小一火锅,极好的一桌“船菜”。震二奶奶留下生片火锅、一只烤过再煨汤的鸭子、一碟糟酿子鹅,其余的菜,犒赏两名护院跟李家的下人。

“是不是先让绅二爷挑几个菜留下来?”

“不必!”震二奶奶毫不考虑地答说,“请绅二爷一起来吃好了!在路上不能按家里的规矩。再说,我也吃不了这些东西。不如请了他来,一面吃饭,一面商量商量明天的事。”

听曹荣转达了这些话,李绅点点头。他不是什么拘谨迂腐的人,既然震二奶奶不在乎,他又在乎什么?

“好吧!我再交代几件事,回头我进去。”

话刚完,只见窗外一条长长的辫子甩过,是绣春来传话:“我家二奶奶说,请绅二爷跟柜上要一坛子惠泉水,真正的惠泉水。”

“好!我知道了。”

李绅随即派小福儿跟柜房要了送进去,自己交代了几件事,洗一把脸,潇潇洒洒来到小院子里。

这个小院落已非刚到时的光景了,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走廊上支着两个炭炉,一个烹茶、一个蒸菜。熊熊的火焰,衬着雨过天晴颜色窗纱上掩映的灯光,入眼便觉心头温暖,整日风尘之苦,一扫而空。

“绅二爷来了!”锦儿一面通报,一面打门帘,“请东面屋里坐。”

震二奶奶将东屋做了饭厅,饭桌已铺设好了:正中一个火锅,火焰正在上升,上手摆一双牙筷,下手也是一双牙筷,不过包金带链子,一望便知那是震二奶奶的座位。

等李绅在火盆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绣春端来一个漆盘,上面是一具簇新五彩的瓷壶,同样富贵不断头花样的两只茶杯。

“二奶奶说,福建武夷茶,不能用盖碗,要用茶壶。刚沏上,得稍微焖一会儿,香味才能出来。绅二爷,你自个儿斟着喝吧!”

李绅听她语声如簧,看她眼波流转,一条甩来甩去的长辫子,显得腰肢极活,不由得想多打量她一眼,却只看到一个背影,腰细臀丰,不像姑娘,像是妇人。

一面想一面斟着茶喝,只听帘一响,抬头看时,艳光四射的震二奶奶已出现在他面前了!

“绅表叔,”她含笑说道,“这一天可把你累着了吧!”

“不累,不累!”李绅站了起来,“但愿天天是这种天气,那就很顺利了。”

“请坐!”震二奶奶向窗外说道,“就开饭吧!”

于是锦儿来主持席面,薛家送的菜以外,把自己带来的路菜也摆了出来。八个生片碟子,无处可以位置,摆在一张小条桌上,抬了过来,接上方桌,居然也是食前方丈的模样了!

“请上坐!”震二奶奶说,“绅表叔,你是长辈,别客气。让来让去的,就没意思了。”

“恭敬不如从命!”

李绅在想:严冬旅途,有这么艳丽的一主二婢照应着,在这么一间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吃这么一顿肴馔精洁、食器华美的晚饭,也是人生难得的际遇,让来让去的闹虚文客套,简直就是有福不会享!

因为这一转念,对于震二奶奶替他斟酒布菜,便都能泰然而受了。

“绅表叔的尊庚是?”

“我是吴三桂造反那年生的,今年四十八。”

“看不出,最多四十岁!”震二奶奶又问,“听说还没有表婶?”

“再也不会有了!”李绅笑一笑,喝了口酒。

“为什么?”

“古人说:四十不娶,可以不娶,年将半百,何必再动这个心思。好比八十岁学吹鼓手,也太自不量力了!”

“绅表叔也别说这话!五十岁续弦的还多得很呢!”

“那是前妻有儿女要照料,迫不得已。像我,孑然一身,何必再弄个家室之累?”

“说起儿女,我可要拿大道理说表叔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不想成亲,房里也该弄个人才是。”震二奶奶又问,“莫非舅公就没有提过这话?”

“提倒是提过。我说不必,就没有再往下提了。”

“‘不必’跟决不行不一样!绅表叔,我劝你还是得弄个知心着意的人。”

“知心着意,谈何容易?”李绅举一举杯说,“有这个伴我,也就足够了。”

震二奶奶笑了。“有个人陪着你喝,不更好吗?”她说。

李绅心中一动。“我倒从来没有想过。”他说,“那就更难了!又要知心着意,又要会喝酒,哪里找去?”

“只要肯下心思去找,哪里会没有?像府上这样大家,丫头带‘家生女儿’总有三四十,我就不相信会找不到一个中意的。”

李绅笑笑不答,从火锅里夹了一大筷子涮好的山鸡片、腰片,放在小碗里,吃得很香。

看他这一笑,有着皮里阳秋的意味,震二奶奶有些好奇,很想问一问,却又怕问出什么令人叹息的事来,搞坏了此刻的心境,终于还是忍住了。

“倒是小鼎,”李绅忽然说道,“实在应该早早续弦。震二奶奶若有合适的人,不妨做媒。”

“怎么才算是合适的人呢?”

“自然要贤惠知礼,能干而能忍耐,年纪大一点倒不要紧!”

“你说要能忍耐,这话很对,‘婆婆’太多,气是够受的!不过,”震二奶奶问道,“何以说年纪大一点的倒不要紧?”

这是李鼎自己说的话,甚至还作了譬方:“就像震二奶奶那样,二十七八岁了,我亦不在乎。”不过这话不便实说。李绅想了一下答道:“娶妻,各人的喜爱不同,有的喜欢婉转柔顺,像个小妹妹;有的喜欢爽朗明快,拿得出主意,做得起决断,像个大姊姊那样的。”

“这么说,鼎表叔是喜欢大姊那样的人啰?”

“当然应该这么说。”

“那么,绅表叔,你呢?”

“我——”李绅摇摇头,“我自己都说不上来。也许,也许跟小鼎的想法差不多。”

震二奶奶的量浅,此时因为谈得投机,又是陪着李绅大口大口地喝,不知不觉地已有了些酒意,想说的话也就更多。“绅表叔,”她指着自己的鼻子,“你看我呢?是像小妹妹呢,还是大姊?”

“震二奶奶是巾帼须眉。”

“那自然是大姊了?”

李绅笑笑不答,喝一口酒,拈了两粒杏仁,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而视线却只是随着绣春在转。

震二奶奶有些扫兴,谈得好好的,忽然冷了下来,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冷眼旁观,不须多久,便已恍然,怪不得他不愿娶妻。原来他是“玩儿”惯了,所以会中意绣春这种骚货。

其实,哪个男人不爱骚货?震二奶奶想到丈夫背着她跟绣春挤眉弄眼的丑态,胸口就酸酸的不舒服。忽然,她灵机一动,心里在想:何不趁此机会,把这个“骚货”撵走?

此念一起,就不觉得扫兴了。“绅二叔,”她说,“我看你既不是喜欢像大姊的,也不是喜欢像小妹的;得要又像大姊,又像小妹。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震二奶奶,你这话可把我问住了。”李绅笑道,“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哪谈得到对不对?而且,我也想不出,怎么会又像大姊,又像小妹?”

“俗语说,‘上床夫妻,下床君子’,我得把这两句话改一改,‘上床小妹,下床大姊’。这话怎么说呢,下了床照料你的饮食起居,有时候还得要管着你一点儿,才能让你觉得是真的关切。这不就像个做大姊的样儿吗?”

李绅笑了:“震二奶奶的口才可是真好!形容得一点不差。”他顺口问道,“‘上床小妹’,可又怎么说?”

“这要用怎么说?还不是由着你的性儿,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由于语涉不庄,所以震二奶奶故意绷紧了脸,而且声音有点像生气的样子。李绅不免愕然。看到他的神气,想象自己假装正经的模样一定很滑稽,震二奶奶不由得“扑哧”一笑——这一笑开头可忍不住了,将头一低,以额枕臂,伏在桌上笑着,鬓边所插的一朵白绒花,颤巍巍地抖动不停。 xpsqKxPB7ixFBoX3qSg4ktuETSbMjGuoG8dXPB1YYaI+9hnFERdWjO1bpSrJoeZ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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