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震二奶奶动身的前一天,传来一个令人心悸的消息,镇江对岸瓜洲至十二圩的江面上,有只赴任的官船,为一伙明火执仗的强盗所抢劫,刀伤事主,还掳走了上任新官的一个姨太太。这伙强盗,有的说来自太湖,有的说是盐枭,年近岁逼,饥寒驱人,迫不得已做下这么一件案子,被掳的姨太太已经送回去了。
“就送回去也糟蹋过了!”李煦跟四姨娘说,“劝震二奶奶过了年再走吧!我今年的运气坏透了!别再出事,我想起来都怕。”
“劝姑太太过了年走,也许还办得到。震二奶奶怎么行!人家不过年了?”
“你不管,先劝一劝再说。”
“一定办不到。”
果然,震二奶奶表示怎么样也得走。曹太夫人也说,非想法子送她回南京不可。
法子怎么想?把李煦请了来商量,李煦认为只有一个法子,请水师营派兵护送。
“这又好像太招摇了!”曹太夫人不以为然。
“而且,也不方便。”震二奶奶也不以为然,她的胆亦很大,“其实亦无所谓!一闯就闯过去了。我不信我会那样子倒霉,偏叫我遇上了!”
“我的二奶奶!”四姨娘说,“遇上了,可就不得了啦!情愿小心,耽迟不耽错。”
“迟也迟不得!”震二奶奶皱着眉,“多少事在等着我,这两天我想起来都睡不好觉。”
刚谈到这里,李鼎赶来了。他也是得知瓜洲江面的抢案,跟李绅谈起,觉得他有个看法,非常之好,特地来告诉他父亲。
“绅哥说,水路千万走不得——”
李煦如今一听见李绅,便无明火发,当时喝道:“他懂什么!”
“舅公,”震二奶奶劝道,“且听听他是怎么说。”
李鼎等了一下,看父亲不作声,才又往下说道:“这几天冷得厉害,河里会结冰。万一拿船胶住了,就不遭抢,也是进退两难,那一下费的劲可就大了!”
“啊!一点不错!”震二奶奶说,“我可不敢坐船,起旱吧!”
“起旱可辛苦得很呢!”李煦提出忠告,也是警告。
“辛苦我不怕!只要平安,只要快就好。”
“绅哥也说,起旱为宜。照他看,越冷越晴,旱路走起来还爽利。署里派个人,再派两个护院的送了去,包管平平安安到南京。”
“这好!”震二奶奶转脸问道,“老太太看呢?”
“只要你肯吃苦,自然是起旱来得好!”
“不管旱路、水路,路上不平静,总不能叫人放心。”李煦说,“要嘛,让小鼎送了去。他有功名在身上,到哪里都方便。署里至多派个笔帖式,那班满洲大爷的谱儿太大,帮不了忙,只会添麻烦。算了,算了!”
“小鼎有功名在身,可也有服制在身。马上就要出殡了,怎么赶得回来?”曹太夫人说,“果然要派人送,我倒想到一个人,就怕大哥不愿意。”
“没有那话!”李煦不假思索地说,“只要姑太太觉得谁合适就派谁,我为什么不愿意?”
“那就请你绅二哥送一送吧!”曹太夫人对李鼎说,“他出的主意不错,必是个很能干、很靠得住的人。”
“是!”李鼎看着他父亲。
李煦果然不大愿意,但话已出口,不便更变。再则也实在找不出别的亲属可当护送之任,只好点点头:“就让他送!你把他找来,让姑太太交代他几句话。”
“我这就去。”
李煦不愿见这个侄子,托辞去交代钱仲璿,转身走了。曹太夫人望着四姨娘笑道:“我说得不错吧!你老爷果然不愿意。”
“姑太太别理他!绅二爷送去很妥当。”
“他的号,叫什么?”
“叫缙之。”
“对!叫缙之,我想起来了,缙绅的缙。”曹太夫人又问,“我听说缙之打算回山东去,有这话没有?”
“我也听说了,不过不便问,一问倒像真的要撵他走似的。”
曹太夫人不作声,心里另有盘算,一时也不肯说破,只谈些在北道上起旱的情形,那种荒村野店的苦况,别说不曾到过北方的四姨娘,连震二奶奶都未曾经过,因而听得出了神。
正谈得起劲,只听门外人声,丫头打了帘子,先进来的是李鼎。“绅哥来了!”他问,“是不是让他进来?”
“既然请他护送,也就不必回避了!”曹太夫人这话是指震二奶奶而言,“请进来吧!”
于是李绅步履安详地踏了进来,叫声:“大姑!侄儿给大姑请安。”说完,趴在地上磕了个头。
“请起来,请起来!”
等他站起身来,震二奶奶已经预备好了,一面裣衽为礼,一面盈盈含笑地叫道:“绅表叔!”
“不敢当!”李绅还了一个揖。
“快过年了,还要累表叔吃一趟辛苦,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李绅尚未答言,曹太夫人抢着说道:“还不知道绅表叔抽不抽得出工夫,你倒像是以为定局了!”
“这是义不容辞的事!”李绅问道,“哪天动身?”
“自然越快越好,不过——”曹太夫人踌躇着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走法?”
李绅懂她的意思,“怎么走法”不是问路途,是问轿马。江南水乡,汊港纵横,只要不是深山,几乎就没有船不能到的地方。因此,堂客出远门,全由水路。至于短短陆路,譬如烧香、上坟,或者十几二十里以外探亲,有钱坐轿子,没钱坐“一轮明月”的小车。若说像北方起旱的大车,江南只用来拉货,很少坐人,尤其是堂客。
要坐当然也可以,只是要吃苦头。第一是尘沙甚大,就有车帷也不甚管用;第二是颠簸得厉害;第三是这种数九寒天,凛冽西风,扑面如刀。
“当然不能坐车。”李绅答道,“别说震二奶奶,就是我,一天坐下来,不把骨头震散了,也冻僵了,只有坐轿子。”
“坐轿子自然好!轿班一路抬到南京,得多早晚才到得了?”
“这得委屈震二奶奶,不能坐家里的大轿了!”李绅说道,“只有算好路程,派人打前站,哪里打尖,哪里宿夜,都定规了准地方。轿子是一天一晚,预先雇好了它!”
“绅表叔算计得一点不错。”震二奶奶大为高兴,“这是跑驿站的办法,‘换马不换人’,一班轿夫赶几十里路,不太累就快了。”
“还是我举荐得不错吧?”曹太夫人向震二奶奶得意地说了这一句,转脸向李绅说道,“缙之,就都托你了,我们听信吧!”
“是!”李绅答说,“我想,明天来不及,准定后天动身好了。”
“原定后天动身。”震二奶奶问道,“要派人打前站,只怕后天也来不及。”
“不要紧!这条路我熟,尖站、宿站,哪家客栈比较干净,我都知道,告诉他们到那里接头就是了。”
话虽如此,李绅亦须禀明而行,李煦对于隔站换轿,派人打前站,都表同意。但不主张住客栈,因为由苏州到南京,各地皆有跟苏州织造衙门,或者扬州盐院有关系的殷实商人,可做东道主。
同时,李煦认为应该加派李鼎护送,虽不必到南京,至少亦应送到镇江。
这番盛意为曹太夫人与震二奶奶坚决辞谢了。因为已过腊八,家家都在忙着过年,不便打扰,更怕居停情意忒厚,殷殷留客,误了归程。至于李鼎送到镇江,一来一往怕赶不上出殡,而且震二奶奶一走,四姨娘一个人忙不过来,也得李鼎在家,帮着照料。
这都是实情,而况李煦做此主张,无非笼络,意思到了,目的也就达到了,所以并不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