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记得很清楚,那是夏天挪到别墅的第三天。只有她一个人陪着老太太纳凉,不知怎么谈起了“老古话”,李老太太说:“曹李两家是分不开的!当时一起在睿王爷旗下,好到比亲弟兄还好。遇到打仗,两家的爷爷总是抢在前头,也不知死过几回,总算命大,到底跟着睿王爷进了关。不过,那个苦头也不知吃了多少,连马溺都喝过!你道,这片家业是容易挣来的么?”
这些“老古话”,连环也听得不少,便即答说:“要不然,怎么会让睿王爷看重,让两家的老太爷管内务府呢?”
“还没有到在内务府当差的时候,”李老太太说,“当初正白旗只在睿王府当差,后来睿王爷死了,没有儿子。郑王爷他们公议,说正白旗应该归皇家,这才成了‘上三旗’。不过,内务府在那个时候,也还轮不着上三旗当家。”
原来明朝亡于宦官,所以早在太宗年间,并特为铸一面铁牌,明明白白指示,凡是太监干预外事,凌迟处死。但此辈数百年心传,善于献媚邀宠。当时皇帝刚刚成年,又是感情用事的性格,竟为前明所遗留的太监所惑,特别宠信一个吴良辅,听从他的献议,竟不顾祖宗家法,废止内务府,恢复明朝的宦官制度,设立司礼、御用、御马、内官、尚衣、尚膳、尚宝、司设八监;尚方、钟鼓、惜薪三司;兵仗、织染两局,合称“内十三衙门”。规定:“以满洲近臣与寺人兼用。”所谓“满洲近臣”,就是上三旗的包衣。
话虽如此,其实是太监与包衣争权,而以皇帝的支持,太监占了上风,所以特设一项规定:“凡系内员,非奉差遣,不许擅出皇城;职司之外,不许干涉一事。”太监原就如此,不受影响。显而易见的,这是吴良辅用来限制包衣行动的巧妙手法。
不过上三旗的包衣,亦非全无奥援,尤其是正白旗包衣,为孝庄太后的家奴。当多尔衮死后,正白旗包衣奉归皇室时,曾做了一次分配:“镶黄属太子、正黄属至尊、正白属太后。”所以皇子和皇女的乳母、保姆,都在正白旗包衣中选取。
到得顺治十八年正月,皇帝以出痘不治而崩。亲贵重臣在孝庄太后的主持之下,做了一次巩固满洲势力的大改革,假托遗诏罪己,“渐习汉俗,于淳朴旧制,日有更张”;“明季失国,多由偏用文臣,朕不以为戒,而委任汉官,即部院印信,间亦令汉官掌管,以致满臣无心任事,精力懈弛”;“于诸王贝勒,晋接既疏,恩惠复鲜,以致情谊暌隔”,凡此重汉轻满,引以为罪,则以后自必排汉亲满,此为要改革的第一大端。
“国用浩繁,兵饷不足,而金花钱粮,尽给宫中之费”;“经营殿宇,造作器具,务极精工,求为前代后人之所不及,无益之地,靡费甚多,乃不自省察,罔恤民艰”,自责奢靡,则将来务从简约,此为要改革的另一大端。
宫中之所以靡费,是因为十三衙门无一不是销金窟,所以要裁十三衙门,首先就得制裁太监。罪己的遗诏中,是从宠信吴良辅说起。
早在顺治十五年三月,就有一道谴责吴良辅的上谕:“内监吴良辅等,交通内外官员,作弊纳贿,罪状显著,研审情真。有王之纲、王秉干交结通贿,请托营私,良辅等已供出,即行逮问。其余行贿钻营,有见获名帖书柬者,有馈送金银布帛者,若俱按迹穷究,株连甚众,姑从宽免。如此情弊,朕已明悉,勿自谓奸弊隐秘,窃幸朕不及知。嗣后务须痛改前非,各供厥职,凡交通请托,行贿营求等弊,尽皆断绝;如仍蹈覆辙,作奸犯法者,必从重治罪。”
吴良辅明明是首犯,皇帝置而不问,宠信不衰。皇帝好佛,奉迎江南名刹高僧,供养在禁中,其中玉林与木陈,更受尊礼。吴良辅即与此辈高僧结纳,无形中得到许多庇护。这一来宦官与上三旗的包衣,特别是属于太后的正白旗包衣,更加势如水火了。
原来孝庄太后是受过洗的天主教徒,对教父汤若望的尊敬,亦犹之乎皇帝之于玉林、木陈。但太后与皇帝是母子,天性毕竟重于宗教,所信虽不同,而皆愿容忍。汤若望在中国多年,人情透达,自己知道在守旧的大臣眼中,是个危险人物。而况天主教与佛教虽皆非中国固有,但历史深浅不同,佛教传入中土,已历千年,禅儒相结,成为理学,为中国士大夫安身立命之所托。天主教如果想在中国生根,只有委曲求全,所以从不敢说一声“皇帝不该信佛”。
至于玉林、木陈是得道高僧。凡高僧无不广大,无不圆融,亦无不世俗,只是能见世俗之大。如果攻天主教为异端,势必挑起母子的冲突。所以玉林与木陈,亦不会跟汤若望过不去。
但吴良辅这一帮的太监与正白旗包衣就不同了,近帝近佛则攻天主教,近太后近天主教则攻佛,利益所关,壁垒分明,渐成势不两立之局。
顺治十七年八月,皇帝最宠爱的贤妃董鄂氏病殁,皇帝痛不欲生,辍朝五日,追谥“端敬皇后”,亲制行状。御祭时命词臣撰祭文,草稿拟了又拟,改了又改,翰林院的“老先生”为之大窘。
纵然如此,皇帝仍旧觉得未尽悲悼之情,竟有看破红尘之意。于是吴良辅在征得玉林与木陈的同意之后,自愿代皇帝出家。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二,在京师最有名的古刹,唐太宗征辽还师,为追荐阵亡将士所建的悯忠寺祝发。皇帝亲临观礼。其时已有病在身,第二天就卧疾不起了。
“那年我三十四岁,老爷才八岁。”李老太太追忆着五十九年前的往事说,“正月里拜年,都在谈吴太监出家的事。到了年初四,有人说,满汉大臣进宫请安,才知道皇上身子不舒服。到了初六一大早,曹家的老太爷,就是姑太太的公公,那时在内十三衙门当差,匆匆忙忙奔了来说:宫里有旨意,不准点灯、不准泼水、不准炒豆子。这才知道,皇上是出天花。到下午,天牢里的犯人都放了出来,是为皇上求福。哪知道当天半夜里,皇上就驾崩了。初七天还没有亮,曹家的老太爷就带我们进宫,等着给顺治爷磕头。这时候还不知道谁当皇上。直到中午,曹家老太爷来报信儿,又淌眼泪又笑——”
“那,”连环记得当时曾打断老太太的话问,“那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三阿哥当了皇上,都是我们亲手抓屎抓尿抱过的,你说还不该笑吗?”
“那么,”连环问道,“是谁定的呢?让如今的皇上当皇上?”
“自然是太后!从那天起,就是太皇太后了。太皇太后又是听了汤法师的话——”
“谁是汤法师啊?”
“西洋人,他的那个国度叫什么日耳曼,太皇太后相信他得很。”李老太太说,“本来二阿哥比皇上大八个月,皇上在那个年岁,也还看不出来,后来会创那么大一番事业,按理说,二阿哥居长,皇位该二阿哥得——”
“可怎么又归了如今的皇上呢?”
“你别性急!听我告诉你。汤法师跟太皇太后说,一个人不拘身份多么贵重,一生必得出一次天花,出过就没事了!二阿哥天花未出,将来不知道怎么样,三阿哥可是出过了。”李老太太说,“你想顺治爷就是出天花出了事,这么一个现成的例子摆在那里,太皇太后有个不听的吗?当时就把预备好的小龙袍,亲手替三阿哥穿上了。想当初,”事隔六十多年,李老太太仍有掩不住的兴奋,“三阿哥出天花的时候,我们几个昼夜看守,提心吊胆,到天花长满了,结了疤快要掉的那个时候,三阿哥奇痒难熬,只嚷:‘痒,痒!替我抓!’可是谁敢啊!几个轮着班儿揿住他的手,哄他的好话都说尽了!看三阿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快要抽风了,我们心里哪个不疼的?亏得曹家的孙姊姊——”
“那是谁啊?”连环性急,又插嘴问了。
“不就是姑太太的婆婆吗?我们都是姊妹相称,我管她叫孙姊姊,她管我叫文姊。”
“原来就是曹老太太,她怎么说?”
“她说:‘宁可让阿哥恨我一时,别让我自己悔一辈子!是阿哥,将来就有当皇上的份儿,若是一位麻脸皇上,瞧着多寒碜哪!’又说:‘寒碜还在其次,就怕该立太子的时候,看三阿哥样样都好,就是脸麻了不好,这关系有多大。’”李老太太紧接着说,“后来听人说,宋朝不知哪位皇上归了天,也是太皇太后做主选皇上,有位阿哥居长,本该选上的,只为生来大小眼,太皇太后说:‘这看着不像样!’把皇位给了别个阿哥,还真有那样的事。”
“老太太你别讲宋朝,只说咱们大清朝。”连环问道,“那时大家听了曹老太太的话,怎么样呢?”
“还有怎么样?自然听她的,随便三阿哥怎么闹,咬紧牙关不理他,到得疤都掉了,光光鲜鲜一张小脸,不由得心里就想,再受多大的罪也值。”
“怪不得皇上待曹老太太那么好。说有一年南巡,住在江宁织造衙门,还特地把她老人家扶出来给喝酒,叙了好半天的旧。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李老太太说,“就是我,皇上也召见过,还提到当年出天花,说痒得受不得的那会儿,恨不得拿刀子把我们几个的手剁下来,话刚说完,皇上自己倒哈哈大笑了。”
听得津津有味的连环,实在不舍得当时的故事中断,便又问道:“后来呢?自己抓屎抓尿抱大的阿哥,一下子当了皇上,那不是天大喜事吗?”
“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喜事!谁也想不到,才二十四岁的顺治爷,没有几天的工夫,说是驾崩了,更想不到皇位会落在三阿哥头上。咱们正白旗,打那时候起,可就抖起来了!上三旗若说满洲、蒙古、汉军三个旗分,也许正黄、镶黄比正白旗来得人多势众。如说是包衣,正黄、镶黄比正白可就远了去了!”
“这是为什么呢?”
“还不就因为是太皇太后的人吗?皇上登位那年八岁,凡事都是太皇太后管。不过太监的势力还是很大,就把吴良辅砍了脑袋,内十三衙门也还是过了一年才能革掉。”
这是李老太太年深日久记错了。其实只过了一个多月。那天是顺治十八年二月十五日,特颁一道上谕:“朕唯历代理乱不同,皆系用人之得失,大抵委任官寺,未有不召乱者,加以佥邪附和其间,则为害尤甚。我太祖太宗痛鉴往辙,不设宦官。先帝以宫闱使令之役,偶用斯辈,继而深悉其奸,是以遗诏有云:‘祖宗创业,未尝任用中官,且明朝亡国,亦因委用官寺。’朕懔承先志,厘剔弊端,因而详加体察,乃知满洲佟义,内官吴良辅,阴险狡诈,巧售其奸。荧惑欺蒙,变易祖宗旧制,倡立十三衙门名色,广招党类,恣意妄行,钱粮借端滥费,以遂侵牟,权势震于中外,以窃威福。恣肆贪婪,相济为恶,假窃威权,要挟专擅,内外各衙门事务,任意把持;广兴营造,糜冒钱粮,以致民力告匮,兵饷不敷。此二人者,朋比作奸,扰乱法纪,坏本朝淳朴之风俗,变祖宗久定之典章,其情罪之大,稔恶已极,通国莫不知之,虽置于法,未足蔽辜;吴良辅已经处斩,佟义若存,法亦难贷,已服冥诛,着削其世职。十三衙门尽行革去,凡事皆遵太祖太宗时定制行。内官俱永不用,尔等即传布中外,刊示晓谕,咸使知悉,用昭除奸瘅恶大法。”
这佟义原是汉人,投归旗下,从龙入关,总管宫内事务,与吴良辅勾结作恶,幸而早死,得免身首异处之祸。
“现在要谈到织造上头来了。”李老太太说,“这自然是个好差使,正黄、镶黄两旗的包衣都想争。太皇太后说:‘织造既是管宫里所用的一切衣料,自然是我的事。既是我的事,就该让我的包衣去。’这话名正言顺,谁也不敢驳。于是乎曹家老太爷,放了江宁;马家老太爷,就是震二奶奶的太爷爷,放了苏州。”
“那时候我们家的老太爷呢?”
“是在河南当臬司。我们家老太爷一直做外官,直到跟曹家结了亲,姑老爷在皇上面前很说得动话,他由苏州调江宁,才保荐老爷来管这个衙门,至今二十七年,你帮我,我帮你,也分不出是曹、是李,反正一个好,大家好,真正叫是祸福同当。不过——”
李老太太突然顿住,昏蒙老眼望着天边圆月,若有所思,连环自然关切、自然要问。
“老太太倒是在想什么呀?”
“我在想,如今曹家跟马家倒又近了!”
意在言外,却很明显。她担心曹、李两家会渐渐疏远。
“老根儿人家,都是亲上加亲。”李老太太又说,“两家好,不如三家好,咱们李家应该跟马家也拴上亲。”
李老太太有个想法,亦可说是希望,希望鼎大奶奶能生个女儿,匹配芹官。姑表联姻,不但曹李两家更不可分,而且由于芹官是马家的外孙,鼎大奶奶又是马家的表亲,这一来重重姻缘,绾合三家,彼此就更不愁照应不到了!
吐露了这个想法,李老太太自语似的说:“我这个心愿,凑巧了一点都不难。不过,我怕我是看不见了!”
连环心想:一点都不错,老太太就再活一百年,也无法看到芹官做鼎大奶奶的女婿!依鼎大奶奶的为人,应该已经投胎在好人家了。不过也论不定,不都说吊死鬼要讨到替身才能投胎吗?
李老太太不知道她别有心事,见她不答,只以为她不以为然,便即问道:“连环,你说我这是痴心妄想不是?”
“不是,”连环想了一下,很谨慎地答说,“芹官今年六岁,鼎大奶奶就算今年有喜,也得明年才生,表兄妹相差还是六岁。差得太多了一点。”
“那怕什么!新郎官比新娘子大十岁的多得很。”
“那是别家!姑太太家就不成。”
“何以呢?”
“老太太倒想,姑太太就这么一条‘命根子’,有个不想早早抱孙子的吗?芹官长得又结实,至多十八岁,一定娶亲。可是,咱们家的小姐才十二岁,上花轿可是太早了一点。”
“啊,啊!我真是老悖悔了!连这么一点道理都想不通!”
说着,脸上浮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落寞的颜色。连环在月光映照之下,看得清清楚楚,心里替她难过得很。大概这个念头存在她心里不知多少时候了,想了又想,越想越爱想,自觉是个极好的主意,谁知道说出来半文不值,她那心里是何滋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亲上加亲的想法是不错的。连环想到一个人,顿时心头一喜,悄悄说道:“老太太,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成不成?”
“什么主意?”
“咱们不现成有个芹官的少奶奶在这里吗?”
李老太太想了一会儿,眼睛突然发亮:“你是说阿筠?”
“是啊!”连环很起劲地说,“同岁小几个月,模样儿,性情,又是那么灵巧!我看没有哪一样配不上芹官。”
李老太太的脸色转为肃穆了,沉吟了好一会儿说:“别的都说得过去,就怕姑太太嫌她从小没有娘,这家教上总差着一点儿。不过,也得看她自己!”
“老太太说得丝毫不差。只要有人管,有人教,有娘没娘是一样的。”
“你也说得太容易了!”李老太太郑重嘱咐,“这件事很可以做!不过要慢慢来,你先搁在肚子里,什么人面前也别说。等我想一想,再来好好筹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