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圆满的一场功德,临了儿叫那个绅二爷搅了局!”震二奶奶满面懊恼地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他的话也没有说错。”曹太夫人平静地说,“他一回家正赶上送三,想起老太太平时对他的好处,急急忙忙哭着来送,就算是有良心的。若说送老太太,就不能提小鼎媳妇跟琪珠,这是谁定的规矩?说这话的人,自己心里先就有病。”
“都像老太太这么说就好了!”
“对了!都得像我,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也少好些是非。”曹太夫人问道,“赏号开了没有?”
“自然开了。”震二奶奶说,“我可替你老人家大大做了一个面子。”
“哼!”曹太夫人声音是冷笑,表情却是忍俊不禁似的,“明是你慷他人之慨,花不心疼的钱,自己买好儿,倒说替我做面子。”
“自然是替你老人家做面子。就是我买好儿,也是替老太太做面子。李家上上下下不都在说:到底是姑太太调教出来的,强将手下无弱兵,若非姑太太格外宽厚,震二奶奶敢这么大方吗?”
“你们听听,”曹太夫人向丫头们说,“都是她的理!”
丫头们都知道,其词若憾,其实深喜,所以个个含笑不答。
“老太太安置吧!”震二奶奶说,“这一天累得可真够瞧的!”
老年人爱热闹,曹太夫人倒是倦了,却舍不得去睡,“还没有‘召请’呢!”她说,“你忙你的去吧!答应了给人家帮忙,可别躲懒。”
震二奶奶心想瑜伽焰口一完,还有一顿消夜。打发吊客、打发和尚,归拾动用什物,还有许多琐碎事务,少不得会有下人来请示,四姨娘一个人一定忙不过来,得帮着她料理料理,累了一天,也落个全始全终的好名声。
于是她说:“既如此,我可走了。不过‘召请’供茶烧纸,老太太就不必出去了。”
“好吧!”曹太夫人说,“料想不允你这句话,你也不会走。”
震二奶奶微笑着,将秋月招到一边,悄悄叮嘱“想法子哄老太太早早上床”,才又带着丫头回到花厅内账房。
刚坐定下来,喝得一口茶,只见李鼎走了来说:“表姊,我父亲着我来请表姊,有件事非得求表姊不可。”
“喔!”震二奶奶问,“舅公这会儿在哪儿啊?”
“在书房里。”
“好!我这就去。”
震二奶奶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不知怎么,脚下一绊,人往一边歪了过去,李鼎眼明手快,一把扶住。
“我的丫头呢?”震二奶奶问,又坐下来,伸手下去握着自己的右足。
“上二奶奶屋子里取手绢儿去了。”顺子答说。
“怎么?”四姨娘问,“蹩着了?疼不疼?”
“还好!”震二奶奶站起身,提脚踮了两下,又走两步,显得不大利落了。
“不行,不成!”四姨娘说,“叫人抬软椅!”
话还未完,震二奶奶便即阻拦:“算了,那成什么样子?叫人看了笑话!我能走。”
“那就让顺子搀了你去。”
“锦葵不在,就顺子一个人,怎么离得开?我等一等,等——”震二奶奶踌躇着说,“可又怕舅公等得心烦!”
“干脆,”四姨娘看了李鼎一眼,“大爷搀一搀!”
“这,让人瞧见了不大好吧?”
“不要紧!开角门出去,往里绕一绕,谁也瞧不见。”
震二奶奶不作声,显然同意了。于是李鼎命小丫头点灯笼引路,一手搀着震二奶奶的手肘,从花厅里面的角门开了出去,但见凉月在天,西风瑟瑟,两个人都打了个寒噤。
“赶快走吧!”震二奶奶说,“你不是感冒?这风太厉害。”
“不要紧!表姊冷不冷?”李鼎一面说,一面在震二奶奶臂上捏了一把,是要试试她衣服穿得够不够。
震二奶奶轻轻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转过脸来,向前努一努嘴,意思是当心小丫头发觉。
“有多远啊!”
“绕过这个院子,穿一条夹弄就到了。”李鼎说道,“表姊,你走里面来!”
说着,他调到外面,让震二奶奶沿着回廊的墙走,为的是有他可以挡风。手臂还搀着,不过本来搀左臂,此时也调到右面来了。
“你是在哪儿得到表婶儿的消息的?”
“从热河回京以后。”
“当时哭了?”震二奶奶打趣似的问,“哭了几缸眼泪?”
“先倒没有怎么哭。回来——唉!”李鼎不愿往下说,只重重地叹口气。
“也难怪你!一个爷儿们,最怕遇到这种事。”震二奶奶也叹口气,“我表婶也是!去年还跟我说,说你慢慢收心了,在家待得住了。我也替她高兴,两口子有几年恩爱的日子过,哪知道你倒收心了,她可伸腿走了!”
说完转脸向外来看,月光正照在她脸上,一双眼中充满了怜惜,倒像盈盈欲涕似的,李鼎的心一跳,不由得一哆嗦。
“怎么啦?你!”震二奶奶带着埋怨的声音说,“知道自己不能受凉,也不多穿一点儿。”
“没有什么!走快一点吧!”他把手放了下来,疾行两步,忽又醒悟,回过身来,歉意地说,“我都忘了我自己的差使了!脚上这会儿好一点儿了吧?”
只为走得太急,小丫头绊了一跤,人没有摔伤,却将灯笼摔熄了。绕行回廊,有月色相照,没有烛火倒也不碍。但前面那条长长的夹弄,不能没有照明,李鼎便骂小丫头:“走路不长眼睛!还不快回去点了灯笼来!”
小丫头不敢作声,摸着墙壁又绕回廊走了回去。此时风势忽大,震二奶奶不由得耸一耸肩,说声:“真该多穿点衣服才是。”
“这儿正当风口,来!到这儿来避一避。”
他所指的避风之处,正当转角,风虽不到,月亮也照不到。李鼎又站在外面翼护,震二奶奶逼仄在死角落里,是个很安全的位置,但也是很不安全的位置。
她突然警觉!什么叫“瓜田李下”?这就是。倘或小丫头跟人一谈此时此地的情形,那时流言就不堪闻问了。“羊肉不曾吃,落得一身膻”,不比鼎大奶奶还更冤枉!
想到这里,她毫不思索地说:“不行!表叔,你去取火,让小丫头在这里陪我。”
李鼎一愣,旋即会意,看她凛然不可犯的神色,问都不必问,问了会自找没趣,便提高了声音喊:“等等!你回来!”
把小丫头叫住,换手让她回来跟震二奶奶做伴,李鼎匆匆又从角门回到花厅,四姨娘奇怪地问:“怎么回来了?”
“来换灯笼。”
“怎么不叫小丫头,还自己来?”
李鼎不好意思说,震二奶奶不愿跟他单独相处,只说:“小丫头走得慢,怕人家等得心急。”
“有你陪着说说话,等一会儿要什么紧?”
“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这位大爷,”四姨娘自语似的说,“真老实!”
李鼎不作声,心里却是一直在琢磨,四姨娘这句话什么意思?莫非暗示,可以把震二奶奶勾搭上手?念头转到这里,不由得想起震二奶奶向小丫头背影努努嘴的神情,一颗心顿时火辣辣地动荡不已。但“不行!你去取火,让小丫头在这里陪我”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在耳边,立刻又觉得脊梁上冒冷气。
就这样心潮起伏之际,不知怎么一头撞在柱子上,额上撞出老大一个包,心里十分懊恼,但有苦说不出,只有定定神,举高灯笼,好生走路。
因为灯笼举高了,他额上的包让人看得很清楚。震二奶奶诧异地问:“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大一个包?”
“我也不知道,糊里糊涂在柱子上撞了一下。”李鼎哭丧着脸说。
“疼不疼?”
“还好。”
“我看看!”震二奶奶仔细察看伤处,油皮未破,亦无淤血,便又问道,“头晕不晕?”
“不晕。”李鼎说着还把脑袋摇了两下。
这是真的不碍,震二奶奶斜睨着他笑道:“必是你心里在胡思乱想,天罚你!”说完了,又拿手绢捂着嘴笑。
李鼎唯有赔着苦笑,再一次举高了灯笼,照着她扶着小丫头的肩,一直穿过夹弄,转过弯,就到了李煦的书房。
李煦亲自打门帘将她迎入屋内,满面忧容地说:“深夜惊动,实在叫事出无奈,有件事只有求二奶奶你伸手拉我一把,不然这个关可就难过了。”
震二奶奶心知不会是好事,装作一无所知地问:“什么事?请舅公吩咐。”
“唉!屋漏偏逢连夜雨,有几笔款子,早就在催了,一直没有能催得来。年下到了,京里的‘香’不能不‘烧’,不然还可以拖几天,偏偏又要进京递折子,一时哪里去凑?就凑到了得找人划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说急人不急人?”
“这——”
李煦不容她往下说,抢着开口:“我只求二奶奶帮我挪一挪,在令叔那里,先拨三千银子,一过了年,立刻奉还。”
原来震二奶奶,也就是曹颙之妻马夫人的娘家,不但与曹、李两家同为正白旗的包衣,而且也当过织造。马夫人的祖父名叫马偏额,是顺治十三年至康熙二年的苏州织造,他的长子改了满洲名字,名叫桑格,康熙二十三年当江宁织造,是曹寅的前任。马夫人就是桑格“最小偏怜”之女,她的哥哥有好几个,长兄即是震二奶奶的父亲。另外有个哥哥叫马维森,是内务府的红人,管着好几座库房,与领了内务府本钱做买卖的“皇商”,以及包办修缮宫殿陵寝的大木厂,都有往来。
李煦口中的“令叔”,即指马维森,因为“皇商”采办之物,遍于四海,譬如要到福建来采办供上方玉馔的海味,自然要带一大笔银子,但如果南边有人要捎现银到京里,只要划一笔账,彼此方便。曹寅在日,如果京里要用银子,都由马维森那里兑划,至今如此。李煦在风头上时,凭一封书信,让马维森先垫个万儿八千的,亦办得到,只是有一次垫了五千银子,久不归还,直待催索,方始偿清。李煦自觉信用已失,不便开口,所以特地重托震二奶奶。
这是件令人极为难的事。但谊属至亲,彼此的底细,尽皆清楚。震二奶奶在曹家当家,银钱调度,动辄上千论万,只凭她随身携带,起卧皆俱、上镌一个“英”字的一颗小玉印,写“付银三千”,她叔叔那里就会照付。所以如用这些手续上的托词来搪塞,不能令人置信,只会伤了感情。
震二奶奶心想,钱是非借不可的,但代借了这笔钱,责任都在自己身上。倘或不还,至少也要能开得出口来讨才好。第一,要张笔据;第二,要不相干的人的款子,讨债才便于措词。
她的心思极快,沉吟之间,已筹思妥当。“舅公,”她说,“若是要我叔叔划三千银子,不如舅公自己写信。我的话一定不灵!何以故呢?我叔叔跟舅公也是至好,而且常有往来,何必我插手在里面?我叔叔会说,李大爷托我垫钱,非经你的手不可,显得我只相信亲戚,不顾交情。那成什么话?舅公请想,是不是得驳我的回。”
“二奶奶你真会说话!”李煦苦笑道,“实不相瞒,过去对令叔失过一次信用,虽然料理清楚了,总觉得没脸再见令叔。‘人人要脸,树树要皮’,二奶奶你就成全了我吧!”
说着离座一揖,慌得震二奶奶急忙闪避,“舅公,你这话说得太重了!”她说,“你老人家请坐,我有个计较,看行不行?”
“好,好!请说,请说!”李煦坐了下来,双手按在膝上,俯身向前,静听好音。
“我来之前,佟都统的太太,有笔私房,共是两千五百银子,托我替她放出去。只为赶着动身,还没有来得及办。莫如舅公先使她这笔银子,期限也宽舒了些,就出几个利息也值得。”
李煦是因为催索参款,只弄来几百银子,卖田又非叱嗟可办,办丧事都还亏得有曹太夫人送的那二百两金叶子。而曹三等着要走,非立刻找一笔现款,不能过京里的那个“年关”。如今听得有此两千五百银子好借,喜不自胜,急忙答说:“好极,好极!不知道能用多少日子?”
“只要佟都统不调,没有急用,多少日子都可以。不过她要的利息重,舅公也犯不着吃她的重利。过了年,看有哪笔款子进来,先还了她再说。”
“说得不错,我想用三个月就行了。”李煦又说,“至于利息,请二奶奶做主就是。”
“她要是要两分,也不能依她的。”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这样吧,一分五内扣,舅公用三个月,拿利息先扣了给她。妇道人家贪小的居多,也让她高高兴兴。”
“好!就这么办。不过,”李煦忽又皱眉,“钱,我是在京里用。”
“这不要紧,就作为我家要用钱,请我叔叔代垫。”震二奶奶歉意地说,“有句话,舅公可别骂我,佟都统太太那里,我得交账——”
“啊!啊!我知道。”李煦抢着说道,“我自然写张借据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