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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像油干了的灯一样,李老太太已到了在烧灯芯的地步。虽未昏迷不醒,但已几近虚脱。李煦总算是有孝心的,一天三四遍来探视,但从未能跟老母说一句话。事实上李老太太已说不动话了,甚至连眼皮都睁不开了,仅存一息而已。

后事是早就在预备了。搭席棚的、赁桌椅的、茶箱、堂名、贳器行,以及许多可以做丧家生意的店家,都在注视着、预备着、传说着,织造李家年内要办一场大丧事。

“外头都是这么在说,要省也省不下来。”李煦跟四姨娘说,“索性敞开来办一办,大大做它一个面子。”

四姨娘不答,好久才说了句:“我何尝不想要面子?”

“我想过了,老太太总留下点东西,都花在老人家身上,也差不多了。”

“亏空呢?”四姨娘问道,“不说了,指望着拿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多少弥补了亏空,对皇上也有个交代。”

“那是我算盘打错了。”李煦乱摇着手说,“窟窿太大,一时补不起来。太寒酸了,反叫人起疑心,以后就拉不动了!你得知道,我如今不怕亏空,要能在皇上说得出,我的亏空是怎么来的?平时散漫惯了,遇着老太太最后这桩大事,倒说处处打算?你说,换了你会怎么想?”

“无非,无非说是李家不如从前了!”

“光是这句话,就叫人吃不了兜着走!而况还有别的说法,一说是,都说李某人慷慨成性,大把银子送人,原来都是胡吹乱嗙。要不然,怎么他九十三岁的老娘没了,丧事会办得这么省俭呢?”

“这话倒也是!”四姨娘微喟着,“真的,场面撑起来容易,收起来可就难了!”

“这还在其次,最怕的是,有人悄悄儿写个折子到京里,说李某人为老母饰终,草草了事。皇上心里自然会想,原来李某人孝顺的名儿是假的!那一来不送了我的忤逆?”

听这一说,四姨娘顿觉不安,“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她说,“照这么看,不但丧事不能不体面,应酬上头也不能疏忽。”

“一点儿不错!”李煦的神色变得异常严肃,唤着四姨娘的小名说,“阿翠,我今年这步运坏得不得了!不过,连出两场丧事,倒霉也算倒到头了。如今是起死回生的要紧关头,出不得一点错。不然,一着错,满盘输。”

听得这话,四姨娘顿觉双肩沉重,收敛心神,很仔细地想了一下说:“老爷,这副担子我怕挑不动!”

“我知道,我知道!这么一场大事,当然要我自己来办。不过,有一层——”李煦突然顿住,皱着眉想了一下说,“阿翠,你只管应酬官眷好了!”

听得这话,四姨娘一时不辨这份责任的轻重,细想一想,不由得自惭,由自惭而自恨,而为了大局,终于不能不万分委屈地说了出来:“我倒是有八面玲珑的手段,也要使得出来才行啊!”

“怎么呢?”李煦似乎很诧异的。

四姨娘有些恼了,“你是装糊涂还是怎么着?”她气冲冲地说,“一屋子的红裙子,教我往哪里站?”

“啊——”李煦将声音拉得很长,要教人相信,他真个是恍然大悟。

其实,连四姨娘都知道,他是故意使的手段。官眷往来,最重身份,世家大族,更严于嫡庶之分,一屋子明媒正娶,着红裙上花轿的命妇,四姨娘的身份不侔,根本就说不上话。再说,就是姨太太出面,论次序也轮不到四姨娘。

这些李煦早就想到了,不过怕伤了四姨娘的心,不便直说。所以盘马弯弓,做了好些姿态,才逼得她自己说了出来。也就因为体谅他这片苦心,所以四姨娘虽是自惭自恨,却仍能平心静气地跟他谈得下去。

“你看怎么办呢?”她说,“看来只有请几位陪客太太。”

“请谁呢?”李煦说道,“礼节上最重‘冢妇’,辈分高低倒不甚相干。”

哪里还有“冢妇”?四姨娘心想,这步霉运都是冢妇上来的。

“也不光是陪官眷。”李煦又说,“倘或老太太不在了,李家三代中馈无人,只有在至亲的内眷之中,暂且请一位来当家。旗门的老规矩,原是有的。”

四姨娘是说得一口吴侬软语的本地人,不甚清楚“旗门的老规矩”,只觉得这个办法在情理上也说得通,因而点点头说:“也只有这个法子。不过,倒想不起来族里有哪家的太太、奶奶能请来帮这个大忙?”

“族里怎么行?”

李煦兄弟六个,或者游宦四方,或者株守家园。到苏州来投奔的族人,都是五服以外的疏宗,再说,也没有上得了“台盘”的人。

“这不是摆个名目。”李煦又说,“内里要能压得住;对外,要能应酬得下来,一露怯,就让人笑话了。”

“照老爷这么说,只有至亲当中去找。”四姨娘紧接着说,“至亲当中,谁也比不上曹家的震二奶奶。”

“果然!只有她。”李煦正一正脸色说,“阿翠,心地再没有比你更明白的。把曹家震二奶奶请了来暂且当家,这里头的意思可深着呢!你慢慢儿琢磨透了,就知道该怎么样看待震二奶奶。”

四姨娘心思灵敏,经李煦这一点,自然很快地就能了解其中的深意。震二奶奶,也就是鼎大奶奶娘家的“英表姊”。若按夫家的辈分算,她比鼎大奶奶矮一辈。曹家都取单名,以偏旁分辈分,李煦的妹夫曹寅这一代,是宝盖头;第二代是页字旁;第三代是雨字头。震二奶奶即是曹震之妻,曹震是曹寅的远房侄孙,若按李曹两家的戚谊来说,震二奶奶应该管鼎大奶奶叫表婶。不过高门大族,这种错了辈分的情形,往往有之。唯有各论各的亲,叫作“乱亲不乱族”,所以鼎大奶奶不妨以长敬幼,管震二奶奶叫表姐,但震二奶奶却得按夫家的规矩,管鼎大奶奶叫表婶。

这震二奶奶是个极厉害的角色,而在曹寅家又有特殊的身份。原来他是曹颙之妻马夫人的内侄女。

曹太夫人——李煦的胞妹,自从独子早夭,将马夫人的遗腹子视如命根子,对于寡媳更有着一份莫可名状的感情,既爱她幽娴贞静,又怜她年轻守寡,更感激她为曹家留下了亲骨血,还期望她将来能抚孤成人,不坠家声。所以凡可以表示她重视马夫人的举措,都会毫不迟疑地去做。震二奶奶既是马夫人的内侄女,人又精明能干得非须眉可及,那么,这个家不让她当,又让谁来当?

四姨娘在想,为这场大丧事,特意请震二奶奶到苏州来代为持家,他人会怎么想呢?首先是老姑太太——曹太夫人会有好感,即令对她的这个“大哥”有所不满,亦不忍再言,而且必然会有资助。其次,是局外人看来,李、曹两家毕竟是不分彼此的至亲,患难相扶,同枯同荣,目下李煦的运气似乎不大好,但有曹家帮衬,亦无大碍。至于震二奶奶,是精明强干的人,必是争强好胜的人,人家给了她这么大一个面子,岂有不抖擞精神,照料得四平八稳的?或者什么地方还缺一大笔,她私下挪一项可以暂缓的款子来垫上,亦非意外之事。

于是她说:“既然请了人家,礼数上可差不得一点儿。我看,把太太的屋子收拾出来让她住吧!”

这是指李煦的正室,六年前故世的韩夫人所住的那个院落。以此安顿震二奶奶,足见尊重。而四姨娘做此建议,亦足见她将其中的深意琢磨透了,李煦自是欣慰不已。

“也得先着个人去请。”四姨娘又说,“免得临时张皇。”

“不用!姑太太就要来了,她这个侄孙媳妇,是一定陪着来的,到时候我亲自求她就是。” se3vWeWPoY+XYpL3lPF7jhMkpfbzIUNqvV7P+KsM4zQvwxh/bHdL6VGnau2BATp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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