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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李煦一直在担心,白发高堂在得知永不能再见孙媳妇时,会因哀伤过度,而生不测之祸!到底九十三岁了,何堪遭此拂逆?谁知居然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实在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这是轻率的乐观。一夜过来,李老太太又起了疑心,觉得孙媳妇之死,在道理上有说不通的地方,便将连环唤了来说:“你把琪珠找来,我有话问她!”

连环心里吓了一跳——琪珠自尽是瞒着老太太的,此时只好再编个理由骗一骗:“琪珠打发出去了。”

“为什么打发出去?”

“咦!”连环故意用诧异的语气答说,“她不小了呀!大奶奶又没了,自然把她嫁了出去。”

“喔,嫁了!嫁的什么人?”

“是个小官儿,给他做填房,带到任上做官太太去了。”

“这倒也罢了!”李老太太点点头说,“那么,你把琳珠去找来。”

琳珠也不能见老太太的面。连环心里在想,老爷并不曾将琳珠认作义孙女、替鼎大奶奶披麻戴孝这件事,告诉老太太。贸然说破,追问缘故,又生许多是非,不如先敷衍着,拿这些情形据实上陈,自己就不必担干系了。

“是!我这就去。”

李煦不在家,只好告知四姨娘。她先夸赞连环处置得当,然后问道:“你可知道,老太太要问什么?”

“不知道。”连环答说,“猜上去,左右不过是鼎大奶奶去世的情形。”

“我想也是!”四姨娘想了一下说,“我叫琳珠跟着你去。”

于是四姨娘亲自到琳珠屋子里,将老太太找她的缘故告诉了她,很婉转地要她委屈一时,暂时仍算是丫头的身份,为的是避免横生枝节,惹老太太疑心。

琳珠驯顺地答应着,跟随连环而去。一进院子就听见李鼎的声音,两个人不由得都站住了脚,彼此以眼色示意,悄悄地挨近窗户,屏息静听。

“绞肠痧原是极凶的症候,说来就来,有连大夫都来不及请,就咽了气的。”

“可是,有时疫才会有绞肠痧,今年夏天并没有听说闹时疫!再说,绞肠痧会过人,咱们家并没有人得这个病。你媳妇好端端地在家,从哪里去过来这个病?”

“老太太说得是!”李鼎赔笑答道,“那时候我不在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等我来问琳珠。”

听到这里,连环将琳珠的衣服一拉,走到一边,低声问道:“你听见了吧?”

“听见了。”

“你拿什么话回老太太,你自己琢磨吧!小心。”

说完,她放重脚步,进了屋子。琳珠跟在后面,颇有些紧张,她倒不是怕见李老太太,而是怕见李鼎。

等行了礼,还未容她开口,李老太太就大声地说:“琳珠,你过来让我看看你,你怎么这一身打扮?”

就这一问,琳珠和连环都惊出一身汗。又疏忽了,露了极大的一个马脚——李家的丫头,穿罗着缎、戴金玉首饰不足为奇,只是不能着裙。而琳珠系了一条月白缎子镶“阑干”的裙子,这就不是丫头的打扮了。

“你说啊!”李老太太在催问。

琳珠无奈,跪下来答说:“老爷的意思,让琳珠给大奶奶披麻戴孝,算是大奶奶的女儿。”

“奇怪!这不是什么不合道理的事,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告诉我?”

琳珠无法作答,连环便说:“原是连大奶奶的死,一起瞒着老太太的。”

“昨天呢?昨天为什么不告诉我?刚才又怎么不告诉我?”李老太太将大家的脸色一个一个看过来,突然将手边极粗的一支方竹拐杖往地上一拄,用极大的声音说,“你们一定有事瞒着我!小鼎,你去找你老子来!”

“该说的都说了!”李鼎答说,“没有事瞒着老太太,琳珠的事是一时疏忽,老太太何苦瞎疑心?”

老太太没有理他,转脸问道:“你大奶奶到底是怎么死的?”

“不就是绞肠痧吗?”

“请的哪几个大夫?”

“陆大夫,张大夫。”琳珠信口报了两个熟医生。

“药方呢?”

这一问,琳珠愣住了,“不是我收的。”她说,“不知道搁哪儿去了。”

“哼,哼!”老太太连连冷笑,然后颤巍巍站起来说,“小鼎,你跟我来!”

谁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李鼎只是赶紧上前相扶,连环、琳珠跟别的丫头都不敢跟进去,相互使个眼色,悄悄退到廊下。

老太太将李鼎一直带到佛堂,坐在平时念经的那张椅子上,用哀伤而固执的声音说:“小鼎,就是这三四天,我看你的脸色不对,心里好像有极大的委屈说不出来似的,你怎么不跟我说说?”

李鼎不答,只低着头乱眨眼睛,想把眼泪流回肚子里去。

“你媳妇是怎么死的?”老太太说,“我昨儿想了一夜,怎么样也不像死在绞肠痧上头。刚才琳珠在撒谎,我全知道,药方既不是她收的,就该问收的人,她凭什么说是不知道收在哪儿?咱们家的药方,不是专派了人管的吗?再说陆大夫是外科,琳珠随口撒谎,都撒得没有边儿了。小鼎,你可不许骗我,老实跟我说,你媳妇是怎么死的?不是吞金、服毒吧?”

“是——”李鼎跪了下来,“是上吊!”

猜想证实了,但仍不免五内震动。老太太伸出枯干的手,使劲趴着桌子,抖着声音说:“为什么?是什么事想不开?是你二姨娘想当家,跟她吵了?”

“不是!”

“那么是什么?快说!”

“孙子不能说!说出来,一家就都完了!”李鼎可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掩面,失声而哭。

“你说的什么?”老太太将眼睛睁得好大,“怎么一说出来,一家子就都完了呢?”

李鼎不答,只是摇头,只是痛哭。左手紧抓着衣服往一面扯,似乎胸中闷得透不过气来似的。

“小鼎,”老太太喘着气问,“你媳妇给你留下什么话没有?”

“有的!”

“怎么说?”

该怎么说呢?李鼎发觉失言,已无法掩饰,唯有不答。

“说啊!”老太太问道,“你媳妇能告诉你的话,莫非不能告诉我?你忍心让我一夜睁眼到天亮去瞎猜?”

这逼得李鼎不能不说了,同时他又想到,有句话不说,似乎也对不起妻子:“她说,她的身子是干净的!”

老太太颜色大变,嘴角垂了下来,那种突然之间发觉失却一切的凄苦表情,令人心悸! 4n5zfBErbZBor5VsavYxJtyGoknCi9mUZIc+HUe2Yr/6OygdEqeuwCqcguZwr2m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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