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鼎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沉默寡言,从无笑容,干什么都不起劲。这种改变,自然令人诧异,但只要多想一想,便能意会,无怪其然!
只有一个人诧异愈来愈甚,李老太太!
“怎么回事?小鼎!干吗闷闷不乐的?”
“没有!”
“还说没有!你真以为我眼花得连你脸上的气色都看不清楚?快告诉我,为什么?又闹了亏空,转不开了,是不是?”
这却不必否认,点点头不作声。于是李老太太叫人开箱子,给了他一百两金叶子。这倒还不错,无奈可一不可再,李鼎见了祖母必得装笑脸,这跟他父亲发觉他抑郁寡欢却不敢去问原因,是同样的痛苦。
“小鼎啊,”十一月初一,李老太太问,“你媳妇儿哪天回来?”
“快了!”
“哪一天?”
李鼎想了一下答说:“等我写信去问一问。”
“怎么着,还要写信去问啊!你不会派人去接?”李老太太立即又改口,“不!你自己去一趟好了!”
李鼎无奈,只得答一声:“是!”
“冬至快到了,冬至大似年!再说,就要过年了,多少事等你媳妇儿来料理,你明天就走吧!”
“那,”李鼎只好找这么一个理由,“出门也得挑个日子。”
“不用挑!从今天起,一直到冬至,都是能出门的好日子。”
“是!我明天就走。”
眼前,只不过一句话就可搪塞,但冬至以前,从哪里去变出一个活的鼎大奶奶来?李鼎一直不大愿意跟父亲见面,这一天可不能不当面去请示了。
“你也别着急!”李煦好言安慰,“从明天起,也不必去见老太太,问起来就说你已经走了。冬至还有十来天,总能想得出法子来。”
法子在哪里?李鼎不知道想过多少遍了,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不过李鼎不愿多说,谁闯的祸,谁去伤脑筋,且等着看好了。
在李煦,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叮嘱凡能到得了老太太面前的人,都是一致的说法:“鼎大爷上南京曹家接鼎大奶奶去了!”哪知百密一疏,有个极伶俐的小女孩,忘了关照。
这个小女孩今年六岁,小名阿筠,她的父亲是李煦的胞侄,书读得很好,人也能干,在李家小一辈中,可望成大器,所以颇得李煦的器重。哪知在阿筠三岁那年,染了时疫,不治而亡。妻子侍奉汤药,也染上了疫气,接踵而殁。父母双亡的阿筠,便由李煦带在身边。先是四姨娘带,后来因为聪慧可人,加以眉目如画,已宛然美人的雏形,为李老太太所钟爱,几乎一天不见阿筠便吃不下饭,所以索性拿她搬在老太太后房住,小心呵护,都说阿筠是老太太的“活盆景”。
六岁的阿筠,已很懂事,也知道“鼎大婶儿”死得可怜,消息是瞒着老太太的,从不敢多一句嘴。但老太太逼着孙子去接孙媳妇,她不在面前不知道。李煦传话,假作李鼎已经动身,又忘了告诉她,以致无意间一句话,泄露了真相。
是十一月初四那天,李老太太看她在玩一只珐琅镶珠的小银表,便即问说:“哪儿得了这么一个表?”
“鼎大叔给的。”
“你鼎大叔给的?”李老太太又问,“什么时候给你的?”
李老太太面前最得力的丫头连环,一看要露马脚,连连假咳嗽,想阻止阿筠,可是她的话已经出口了。
“今儿早晨。”
“今儿早晨!”李老太太抬眼看到连环的神色,大致明白了。
“你把大爷找来!”
“大爷?”连环还装佯,“不是上南京去了吗?”
这一说,阿筠知道闯祸了,“叭哒”一声,失手将表掉在地上。
“你们别再骗我了!”
李老太太开始有些生气,右眼下微微抽搐,连环略通医药,知道这是动了肝风的迹象,大为惊恐,但却不知如何回答。
“哪有一个当家人,一去这么多时候的!自己家里不过日子了?到底怎么回事?还不快告诉我!”
连环为难极了!心想,不能实说,又不能不说,不管怎么样,这个干系都担不下,眼前唯一的办法,是去请能做主的人做主。
于是她说:“老太太,你可千万别生气!我去请老爷来,好不好?”
“对了!你把老爷去请来。”
“是!”连环答应着,匆匆而去。
阿筠很乖巧,也很害怕,知道自己闯了祸,留在这里更为不妥,想悄悄地溜走,但李老太太耳聪目明,手也很灵活,已一把揽住了她。
“阿筠,你跟我说实话,你大婶儿是怎样啦?”
“不是上南京姑太太那儿去了吗?”
“你这小鬼丫头!”李老太太在她背上拍了一巴掌,“你也不说实话,白疼了你!”
阿筠不作声,也不敢看她曾祖母,却钻到她身后,抡起了肉团团的两个小拳头说:“我给你老人家捶背。”
李老太太不忍再逼她,但还想骗几句实话出来,想一想问道:“你大婶儿从南京捎了什么好东西来给你吃,给你玩?”
“姑太太常派人送东西来,我也不知道哪些是大婶儿捎来的。”
“那么,你想不想你大婶儿呢?”
听得这句话,正触及阿筠伤心之处,不由得又想起她常在回忆的那几句话:“你没有娘,我就是你的娘!看人家有好吃的,好玩儿的,别眼热,你只要告诉大婶儿,大婶儿定叫你称心如意!”
一面想,一面眼泪簌簌地流,忘了答话,直待老太太回头来看,方始一惊,然而已无可掩饰了。
李老太太实时神色惨淡,急促地问道:“你大婶儿死了不是?”
阿筠再也无法说假话了,“嗬嗬嗬”地哭着点头。
“我就知道,是死了!”李老太太茫然地望着窗外,声音空落落的,“我说呢,这么孝顺的人,会忍心把我丢下,几个月都不来看我一看,果然不错!唉,这个家运,老的不死,小的一个个走了!”
越说声音越低,白发飘萧的头慢慢垂到胸前,阿筠害怕极了,张着嘴,无法出声,于是另外两个丫头玉莲、玉桂赶了来,扶着她的身子喊:“老太太,老太太!”
李老太太吃力地抬起头来,一双失神的眼,望着这一双同胞姊妹说:“你们好!鼎大奶奶没了,也不告诉我!”
“是怕老太太伤心!”玉莲答说,“老爷吩咐,要瞒着老太太。”
“瞒得过一辈子吗?”李老太太问,“什么时候出的事?”
“就是老太太挪到别墅去的那一天。”
“是出了事才把我挪出去的?”
“是!”
“什么病死的?”
“是——”玉莲不知道怎么说了,只好望着她妹妹。
“是绞肠痧。”玉桂比她姊姊机警,“从发病到咽气,只得两个时辰。”
话刚完,窗外有人声,听脚步便知是谁来了,玉莲急忙奔出去,迎着李煦,只能交代一句话:“说大奶奶是绞肠痧死的,前后只有两个时辰。”
“老太太人怎样?受得住吗?”
“还好!”
“说破了也好!”李煦回头望着跟他一起来的二姨娘与四姨娘说,神情之中,颇有如释重负之感。
等一进了屋子,老太太当然不会责备儿子,为何将孙媳妇的死讯瞒着她,只细问了得病的经过,如何办的后事,李煦编了一套话,差足应付。又趁机会将“借寿添寿”——借用了老太太的寿材的话,禀告了老母。
李老太太流着眼泪倾听,只叹家运不济,提到谁能代替孙媳妇当家,李煦表示要禀慈命而下,李老太太如李煦所愿地指定了四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