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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1

皮埃尔同妻子摊牌后动身去彼得堡。到了托尔日克驿站,那里没有马匹,但也许是驿站长不肯给。皮埃尔只得等待。他和衣躺在圆桌前的皮沙发上,把两只穿暖靴的大脚搁在桌上,沉思起来。

“箱子要不要搬进来?床要铺吗?要不要沏点茶?”跟班问道。

皮埃尔没有回答,因为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他在上一站就开始沉思,这时还在思索那个重大的问题,根本没注意周围发生的事。他不仅不关心什么时候到达彼得堡,在这个站上有没有地方休息,而且觉得同他现在所考虑的问题相比,他在这个站上待几小时或者待一辈子都没有差别。

驿站长、驿站长妻子、跟班、卖托尔日克刺绣的农妇一个个进来伺候他。皮埃尔依旧跷起两腿,从眼镜上方瞧着他们,弄不懂他所关心的问题不解决,他们来做什么,他们怎么还能活下去。自从那天他从索科尔尼基决斗回来,度过了第一个痛苦的不眠之夜后,他的头脑里一直萦回着那些问题;现在,在孤寂的旅途中,这些问题就格外强烈地支配着他的心情。他不论想什么,都会回到这些问题上来,而这些问题他既无力解决,又不能不思考。仿佛他头脑里的主要螺丝钉坏了,而他的全部生活就是靠这个螺丝钉维持的。这个螺丝钉既拧不进去,又退不出来,只能在那里打空转,又无法使它停止不转。

驿站长走进来,低首下心地请求他再等那么两小时,两小时后他一定给他弄到驿马。驿站长显然在撒谎,他一心想从旅客身上多弄几个钱。“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皮埃尔自问。“在我是好事,在别的旅客可是坏事,他却非如此不可,因为他没有钱买食物。他说,他还因此挨了一个军官的打。军官之所以打他,因为急于赶路。我之所以向陶洛霍夫开枪,因为我受了侮辱。而路易十六上断头台,因为他被认为是个罪人,一年后那些处死他的人也因故被杀了。什么是恶?什么是善?什么应该爱,什么应该恨?活着为了什么?我是什么人?什么叫生,什么叫死?是什么力量在支配一切?”他问着自己。但这些问题一个也没有得到解答,只有一个解答既不合逻辑,又同这些问题无关。这个解答就是:“你一死就一了百了。你一死就会明白一切,要么你就别再发问。”但死也是很可怕的。

托尔日克女贩在尖声兜卖货物,特别起劲地兜卖羊皮软底鞋。“我有成百卢布没处花,她却穿着破外套站在那里怯生生地打量着我,”皮埃尔想,“她要钱做什么?难道钱能给她增添丝毫幸福或者灵魂的安宁吗?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使她和我减少罪恶、避免死亡?死可以了结一切,而且早晚总要来到,但它比起永恒来只是一刹那的事。”于是他又拧起那个永远拧不紧的螺丝钉,而那个螺丝钉又在原处打空转。

跟班给了他一本裁开一半的苏萨夫人的书信体小说 。他读到一个叫爱米丽·曼斯菲尔的女人的痛苦和保护贞操的努力。“既然她爱上勾引她的人,为什么要抗拒他呢?”皮埃尔想,“上帝是不会把违反他意志的欲望注入她的灵魂的。我原来的妻子就没有抗拒,也许她倒是对的。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弄不懂。我们所能知道的就是我们的无知。这也就是人类的最高智慧。”

皮埃尔觉得他自身和周围的一切都是混乱、无聊和可憎的。但在这种憎恶的情绪中,他感到一种刺激性的特殊乐趣。

“我斗胆请求大人给这位先生让一块地方。”驿站长进来说,随身带着一位也因缺乏驿马而耽搁的旅客。这是个老头子,个儿很矮,骨骼粗大,脸色枯黄,满脸皱纹,两条灰白的眉毛倒挂,一双似灰色非灰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皮埃尔把腿从桌上放下,站起来,躺到为他准备的床上,偶尔望望新来的旅客。这位旅客形容憔悴,神色忧郁,眼睛不看皮埃尔,在跟班的帮助下费力地脱着衣服。他脱得只剩一件破旧的布面羊皮袄,枯瘦的脚上套了一双暖靴,坐在沙发上。他头发剪得很短,天庭宽阔,脑袋靠在沙发背上。他瞧了一眼皮埃尔。那眼光的严肃、聪明和锐利使皮埃尔吃惊。皮埃尔想同他交谈,但刚要问他旅途的情况,那旅客已闭上眼睛,交叠起那双皱缩的老手——他手上戴着一个大铁戒,铁戒上刻有一个骷髅,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皮埃尔觉得他不是在休息,就是正在深沉而平静地思考问题。那旅客的跟班也是个脸色枯黄、满脸皱纹的老头儿,没有胡子,看上去不是刮掉的,而是从来没有长过。这个灵活的老跟班打开食物箱,摆好茶具,搬来一个烧开的茶炊。一切准备就绪,那旅客睁开眼睛,凑近桌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给没有胡子的老头倒了一杯,递给他。皮埃尔有点不安,觉得非同这位旅客攀谈一下不可。

那跟班交还一只杯底向上的空杯子和一块没有吃完的方糖 ,问主人还需要什么。

“不要了。你给我一本书。”旅客说。跟班把皮埃尔认为是神学方面的一本书递给他,他就专心阅读起来。皮埃尔对他望望。旅客突然放下书,夹好书签,又闭上眼睛,像原来那样靠在沙发背上坐着。皮埃尔对他望望,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去,老头儿就睁开眼睛,他那执拗而严厉的目光直盯着皮埃尔的脸。

皮埃尔感到有点窘,想避开他的目光,但老头儿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却不可抗拒地吸引着他。

2

“要是我没有弄错的话,阁下是别祖霍夫伯爵吧。”那个旅客从容不迫地大声说。皮埃尔露出疑惑的神情从眼镜上方瞧着对方,没有作声。

“久闻大名,阁下,”旅客继续说,“也听说您遭到的不幸。”他特别强调“不幸”两个字,好像在说:“是的,不幸,不管您叫它什么,我知道您在莫斯科所遭遇的确实是不幸。”他接着又说:“阁下,我很为您难过。”

皮埃尔脸红了,慌忙从床上放下腿,向老头儿欠欠身,不自然地露出羞怯的微笑。

“我对您提起这事可不是出于好奇,阁下,而是有更重要的原因。”他停了一下,眼睛一直盯住皮埃尔,身子在沙发上挪了挪,示意皮埃尔坐到他旁边。皮埃尔没兴致同这个老头儿交谈,但不由自主地顺从他,走到他旁边坐下。

“您真不幸,阁下,”他继续说,“您年轻,我老了。我愿尽我的力量帮助您。”

“哦,是吗?”皮埃尔不自然地微笑着说,“我很感谢您……请问您从哪儿来?”这位旅客的脸并不和蔼可亲,甚至显得冷淡和严厉,但尽管如此,他的言语和面容对皮埃尔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您要是有什么原因不愿意跟我谈话,”老头儿说,“那您就直说好了。阁下!”他突然像父亲一般慈祥地笑了笑。

“哦,不,完全没有这回事,正好相反,我很高兴跟您认识。”皮埃尔说,再次望了望新相识的手,更近地察看他的戒指。他看见戒指上有一个骷髅——共济会的标志。

“请问,您是共济会会员吗?”皮埃尔问。

“是的,我是共济会会员,”旅客说,越来越执拗地盯着皮埃尔的眼睛,“我以个人的名义和会友们的名义向您伸出兄弟之手。”

“我怕,”皮埃尔含笑说,共济会会员的人格使他感动,但他一向嘲笑共济会的信仰,此刻他就处于这种矛盾心情中,“我怕我远不能理解,怎么说呢,我对世界的看法同您的看法完全相反,我怕我们不能相互理解。”

“您的看法我是知道的,”共济会会员说,“您的看法,您以为是您个人思考的结果,其实是多数人的看法,是骄傲、懒惰和无知造成的。您别见怪,阁下,我要是不知道这一点,我就不同您谈了。您的想法是一种可悲的迷误。”

“同样,我也可以认为您的想法是一种迷误。”皮埃尔微微地笑着说。

“我决不敢说我认识真理。”共济会会员说,他说话语气的坚决越来越使皮埃尔吃惊。“谁也不能单独掌握真理。只有通过无数代人的努力,从亚当到今天,一砖一瓦地累积起来,才能建立起适合上帝居住的圣殿。”共济会会员说,闭上眼睛。

“我应当告诉您,我不信,我不信……上帝。”皮埃尔说,觉得必须讲真话。

共济会会员仔细瞧了瞧皮埃尔,微微一笑,好像百万富翁看见穷人那样。那穷人对富翁说,他连五个卢布都没有,要是有五个卢布他就幸福了。

“是的,您不认识他,阁下,”共济会会员说,“您不能认识他。您不认识他,所以您才不幸。”

“是的,是的,我不幸,”皮埃尔肯定说,“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您不认识他,阁下,所以您很不幸。您不认识他,可他在这儿,在我心中,在我的话里,他在您身上,甚至在您刚才说的亵渎他的话里。”共济会会员声音严肃而颤抖地说。

他停了一下,喘了口气,竭力想平静下来。

“要是没有他,”共济会会员悄悄地说,“我跟您也不会谈到他了,阁下。我们在谈什么,我们在谈谁啊?您否定了谁?”他突然兴奋而又威严地说。“要是他不存在,那是谁臆想出来的?为什么你认为那么难以理解的上帝是存在的呢?为什么你和全世界的人都认为这个不可思议的上帝,这个全能和永恒的上帝是存在的呢?……”他停住话头,沉默了好一阵。

皮埃尔不能也不愿打破沉默。

“他是存在的,但要理解他却是困难的。”共济会会员又说,眼睛不看皮埃尔而瞪着前方,他那双衰老的手由于内心激动而安静不下来,不停地翻动书页。“如果他是个人,你怀疑他的存在,那我可以把他带来,挽着他的手让你看个清楚。但我这个渺小的凡人怎能让一个瞎子,或者一个不愿看见他、不愿看见和了解自己的污浊和罪恶的人看到他的全能、他的永恒和他的仁慈呢?”他停了停。“你是谁?你是什么人?你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因此胆敢说出这种亵渎的话来。”他带着忧郁和轻蔑的嘲笑说,“小孩子玩弄精致的钟表零件,因为他不懂钟表的用途,他不相信钟表匠,你其实比这个小孩还要愚蠢,还要不懂事。要理解上帝是困难的。从始祖亚当开始到今天,我们世世代代都在探索这个问题,但这个目标还极其遥远;而由于不理解他,我们只看到我们的弱点和他的伟大……”

皮埃尔双目炯炯地瞧着共济会会员的脸,聚精会神地听着,没打断他的话,也没问什么,而全心相信这位陌生人说的话。不论他是不是相信共济会会员所说的聪明的理论,是不是像孩子那样相信共济会会员的语气、信念和诚恳,相信共济会会员使说话中断的颤抖的声音,或者相信他那双在信念中逐渐变老的炯炯有神的眼睛,或者相信共济会会员全身焕发出来的镇定、刚毅和对自己使命的认识(这同自己的颓丧和绝望对照起来,特别使皮埃尔感到惊讶),总之,皮埃尔真心愿意相信并且确实相信了,同时体验到一种恬静、净化和新生的快乐。

“要理解他不能用理智,而要用生命。”共济会会员说。

“我不明白。”皮埃尔说,恐惧地感觉到心里的怀疑不断上升。他怕对方的论证模糊不清,软弱无力,他怕自己不相信他。“我不明白,”他说,“人类的智慧怎么不能理解您所说的事。”

共济会会员露出长者的温厚笑容。

“最高的智慧和真理好像最纯净的水,我们希望吸取它,”他说,“我能用不清洁的容器装这清洁的水,并且指摘它不清洁吗?只有自身清洁了,我才能使这水保持一定程度的清洁。”

“对,对,说得对!”皮埃尔高兴地说。

“最高的智慧不是建立在单纯的理智上,不是建立在分成物理、历史、化学等尘世科学的知识上。最高的智慧只有一种。最高的智慧只有一种科学——解释世界的创造和人在其中地位的科学。要掌握这门科学,必须清洗和革新自己的心灵,因此,在认识之前必须有信心和自我完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在我们心里注入上帝的光,也就是良心。”

“对,对!”皮埃尔同意说。

“用心灵的眼睛看看你自己,问问你自己:你对自己满意吗?光靠理智,你能领会到什么呢?你是什么人?你年轻,你富有,你聪明,你有教养,阁下。你利用这些优越的条件做了什么呢?你对你自己和你的生活满意吗?”

“不,我恨我的生活。”皮埃尔皱着眉头说。

“既然你恨它,那就改变它,净化自己,根据净化的程度你将逐渐获得智慧。阁下,看看你的生活吧。你是怎么度过的?纵酒狂饮,荒淫无度。你从社会上获得一切,却不给社会任何东西。你获得了财富,但你怎样使用它呢?你为亲人做了什么呢?你想到过你的成千上万的农奴吗?你在物质上和精神上帮助过他们吗?没有。你利用他们的劳动过放荡的生活。嗯,这就是你所做的。你有没有选择过一项造福他人的活动?没有。你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后来你结了婚,阁下,负责指导一个年轻的女人,可是你做了什么呢?你没有帮助她找到真理的道路,阁下,却把她引入欺骗和不幸的深渊。有人侮辱了你,你就把他打死。你还说你不认识上帝,你恨你的生活。这里没有什么奥妙的东西,阁下!”

共济会会员说了这番话,仿佛有点累,又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皮埃尔望着这张严厉、呆板、苍老、简直没有生气的脸,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他想说:自己的生活是卑劣、空虚和放荡的,但他不敢打破沉默。

共济会会员嘶哑地、老态龙钟地咳嗽了一声,唤来了跟班。

“马怎么样了?”他眼睛不看皮埃尔,问。

“替换的马来了,”跟班回答,“您不休息了吗?”

“不,叫他们套车。”

“难道他不把话说完,不答应帮助我,就走掉,把我一个人抛下吗?”皮埃尔想,站起来,垂下头,偶尔望望共济会会员,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是的,这问题我没有想过,我过的生活是放荡可耻的,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我不愿意这样过,”皮埃尔想,“但这个人知道真理。如果他愿意,他能开导我。”皮埃尔想对共济会会员这样说,但不敢说。这位旅客用老年人熟练的手收拾好东西,扣上羊皮袄。他做完这些事,转身对着皮埃尔,冷淡而客气地说:

“请问您去哪儿,阁下?”

“我吗?……我去彼得堡,”皮埃尔像孩子般吞吞吐吐地回答。“我感谢您。我同意您的一切看法。但您别把我想得那么坏。我完全愿意做个像您所希望那样的人,但我从没得到过人家的帮助……不过,首先得怪我自己不好。请您帮助我,教导我,也许我会……”皮埃尔再也说不下去,他吸了吸鼻子,转过身去。

共济会会员好一阵不作声,显然在考虑什么。

“只有上帝才能帮助人,”他说,“但力所能及的帮助,我们共济会是能向您提供的,阁下。您去彼得堡,把这个交给维拉尔斯基伯爵。(他拿出笔记本,在一页四折的大纸上写了几句话。)让我给您一个忠告。您回到京城,先单独生活一个时期,自我反省反省,不要再过以前那样的生活了。现在我祝您一路平安,阁下!”他看见跟班进来,又说:“祝您成功……”

皮埃尔从驿站长的登记簿上知道,那位旅客叫巴兹杰耶夫。巴兹杰耶夫是诺维科夫 时代一位著名的共济会会员和马丁主义 者。他走后好久,皮埃尔一直没有躺下睡觉,也没打听马匹,却在驿站房间里来回踱步,回想着自己荒唐的往事,同时怀着新生的喜悦展望着他认为容易获得的高尚、完美和幸福的未来。他觉得他原来生活荒唐,只因为偶尔忘记了做个善良的人是多么幸福。他心里的疑虑已一扫而光。他坚信人类以互相共济为宗旨的大家庭是能够建立的,而共济会就是这样的组织。

3

皮埃尔到了彼得堡,没告诉任何人他已回来,也没去哪儿,整天阅读不知谁给他送来的凯姆庇斯基 的书。皮埃尔读这本书,自始至终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那就是相信人类能够达到至善的境界,人与人能够像兄弟一般相亲相爱,巴兹杰耶夫曾向他启示过这一点。皮埃尔到彼得堡后一星期,有一天晚上,他在当地社交界有过一面之交的年轻的波兰伯爵维拉尔斯基像陶洛霍夫的副手那样一本正经地走进他的房间,随手关上门,确信屋里除了皮埃尔之外没有别人,就对他说:

“伯爵,我来拜访您,负有一项使命,带有一个建议,”维拉尔斯基说,没有坐下,“本会一位高级人物建议提早接受您入会,并且建议让我当您的保人。我认为执行他的意志是神圣的责任。您愿意由我当保人加入共济会吗?”

皮埃尔以前在舞会上看到他时,他总是面带亲切的笑容,同最出色的妇女在一起。现在他那冷淡而严厉的声音使皮埃尔感到惊讶。

“是的,我愿意。”皮埃尔说。

维拉尔斯基点了点头。

“还有一个问题,伯爵,”他说,“请您不是作为共济会的未来会员,而是作为一个正直的人坦率地回答我:您放弃了原来的信仰,改信上帝,是吗?”

皮埃尔考虑了一下。

“是的,是的,我信奉上帝。”他说。

“那么……”维拉尔斯基刚开口,就被皮埃尔打断了。

“是的,我信奉上帝。”皮埃尔又说了一遍。

“那么,我们可以走了,”维拉尔斯基说,“您坐我的马车好了。”

一路上维拉尔斯基没再说什么。皮埃尔问他应该做什么,应该怎样回答,维拉尔斯基只说,地位比他高的兄弟要考验他,他只要说实话就行了。

他们走进共济会分会大厦的大门,通过黑暗的楼梯,来到灯烛辉煌的前室,没有仆人帮助,自己脱下外套。他们从前室走到另一个房间。门口出现了一个装束古怪的人。维拉尔斯基迎上前去,用法语对他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走到一个小橱前面,橱里放满各种他从没见过的服装。维拉尔斯基从橱里取出一块手帕,拿它蒙住皮埃尔的眼睛,在后脑勺上打了个结,把他的头发拉得很痛,然后扳过皮埃尔的脸,吻了吻,拉住他的手,把他带到一个地方去。皮埃尔因为头发打在结里觉得很痛,皱起眉头,尴尬地微笑着。他脸上带着苦笑,垂着双臂,移动高大的身躯,怯生生地跟着维拉尔斯基走去。

维拉尔斯基拉着他的手走了十来步站住。

“您要是决心参加我们的组织,不论遇到什么情况,您都要勇敢地忍受。(皮埃尔肯定地点点头。)等您听到门响,您就解开眼睛上的手帕,”维拉尔斯基添加说,“祝您勇敢和成功。”维拉尔斯基握了握皮埃尔的手,走出去了。

剩下皮埃尔一个人,他依旧微笑着。他耸了两次肩膀,举起一只手,仿佛要解下手帕,但又放下。他蒙着眼睛过了五分钟,好像过了一小时。他的双臂发麻,两腿发软,他觉得筋疲力尽。他体会到最错综复杂的感情。他害怕将要发生的事,他更害怕让人家看到他的恐惧。他很想知道他将遇到什么,他会得到什么启示,但最使他高兴的是,他终于走上新生和行善的生活道路,因为自从遇见巴兹杰耶夫以来,他就梦想过这样的生活。

屋里响起猛烈的敲门声。皮埃尔解下手帕,向周围环顾了一下。屋里一片漆黑,只有一件白色的东西,里面点着一盏小灯。皮埃尔走近一看,小灯放在一张黑桌上,桌上还放着一本打开的书。原来是《福音书》,里面点灯的白色东西是一个骷髅,上面有窟窿和牙齿。皮埃尔念了《福音书》的第一句:“太初有道,道与上帝同在。”他绕过桌子,看见一个打开的装满东西的大箱子。原来是一口棺材,里面装着人骨。他看到这些东西,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他希望过一种崭新的生活,跟过去截然不同的生活;他希望看到异乎寻常的东西,比他所看到的更稀奇古怪的东西。骷髅、棺材、《福音书》——他觉得这些东西都不出他所料,他希望看到更多东西。他环顾四周,竭力想使自己感动。“上帝、死亡、爱情、博爱。”他自言自语,同时模糊而快乐地想象着。这时门开了,有人走进来。

皮埃尔在微弱的灯光下看见进来一个矮小的人。这人显然是从亮处来到暗处,他走到屋里站住;接着小心翼翼地走到桌旁,把他那双戴着皮手套的小手放在桌上。

这个矮小的人系一条白色皮围裙,皮围裙遮住他的胸部和部分大腿;脖子上戴着一串类似项链的东西,项链下面竖起高高的白皱领,衬托出他那从下方照亮的长脸。

“您到这儿来是为了什么?”进来的人听见皮埃尔弄出的沙沙声,转过身来问他,“您不相信真理,看不见光明,您到这儿来是为了什么?您要从我们这儿获得什么?智慧,美德,还是启蒙?”

陌生人打开门进来的时候,皮埃尔产生一种恐惧和崇敬的心情,就像小时候做忏悔那样。他觉得他面对着一个生活环境截然不同而在博爱这点上同他很接近的人。皮埃尔呼吸困难,心跳剧烈,走近导师(共济会中指导请求入会的人称导师)。皮埃尔走近一看,认出导师是个熟人,叫斯莫里央尼诺夫。皮埃尔看到进来的人感到有点不快,因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兄弟和有德行的传教士。皮埃尔好半天说不出话,导师只得把他的问题重复了一下。

“是的,我……我……我要新生。”皮埃尔好容易才说出口来。

“好,”斯莫里央尼诺夫说,立刻又说下去,“您懂得我们神圣的教会将怎样帮助您达到目的吗?……”导师镇定而迅速地说。

“我……希望……在新生上得到……指导……帮助。”皮埃尔由于激动,由于不惯用俄语谈抽象问题,说话结巴,声音哆嗦。

“您对共济会有什么看法?”

“我认为共济会是人们以行善为宗旨的博爱和平等的组织。”皮埃尔说,因为他的话同这庄严的时刻不相称而感到害臊。“我认为……”

“好的,”导师连忙说,显然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您在宗教中寻求过实现自己宗旨的途径吗?”

“没有,我一直认为宗教是不对的,我没遵循它。”皮埃尔低声说,低得导师都听不清,问他说什么。“我是个无神论者。”皮埃尔回答。

“您在找寻真理,以便在生活中遵循真理;因此您在找寻最高的智慧和美德,是这样吗?”导师顿了顿,说。

“是的,是的。”皮埃尔同意说。

导师咳清喉咙,戴手套的双手叠在胸前,开始说:

“现在我要向您宣布本会的宗旨,”导师说,“您要是认为它符合您的想法,您就参加我们的会,这样对您也有益处。本会的宗旨和任何人不能动摇的基础,就是保存和传给后代一项重要的秘密……从太古甚至从始祖遗传至今的秘密,这秘密可能关系到人类的命运。但这种秘密有这样一种性质,一个人要是不进行长期的自我净化,他就无法认识它,无法利用它,而且不是任何人都能很快掌握它。因此我们还有第二个宗旨,就是凭借以前探索这种秘密的人传授给我们的方法,尽量改造本会会员的心灵,净化和启发大家的智能,使大家能领悟这种秘密。

“第三,通过净化和改造本会会员,我们要以我们会员的虔诚和善良为榜样,竭力改造全人类,并全力对抗统治世界的邪恶。这事请您考虑一下,回头我再来找您。”导师说着出去了。

“对抗统治世界的邪恶……”皮埃尔重复说。他想象着今后在这方面的活动。他想象着那些同他两星期前一样的人,他在心里教诲他们。他想到有罪的不幸的人,他要用言行来帮助他们:他想到压迫人的人,他要从他们手里拯救牺牲者。导致所提出的三个宗旨中,最后一个宗旨——改造人类,皮埃尔觉得特别亲切。导师提出的重要秘密虽引起他的好奇,他却认为并不重要;第二个宗旨,净化和改造自己,他也不感兴趣,因为他这时快乐地感觉到,他已完全清除了以前的罪恶,一心准备行善了。

半小时后,导师回来,向他宣布凡是共济会会员都应培养的相当于所罗门神庙七级台阶的七项美德,就是:一、 谦逊 ,保守教会的秘密,二、 服从 上级会员,三、品行端正,四、爱人类,五、勇敢,六、慷慨,七、视死如归。

第七项 ,您要努力做到,”导师说,“直到您觉得死并非可怕的敌人,而是朋友……它会使您那颗在今生行善的活动中疲乏的心灵获得解脱,使您的心灵得到奖赏和安宁。”

“是的,理应如此,”当导师说完这番话出去后,皮埃尔独自想,“理应如此,但我还很软弱,我还迷恋生活,生活的意义现在我才稍稍懂得。”其余五项美德,皮埃尔掐着手指回想,觉得他已具备。那五项美德就是: 勇敢、慷慨、品行端正、爱人类和服从。 而服从尤其重要。他甚至觉得服从并不是美德,而是幸福。(他现在感到很快乐,因为克服了自己的主观武断,并能服从掌握绝对真理的人。)还有一项美德皮埃尔忘记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一会儿,导师第三次回来,问皮埃尔有没有拿定主意,能不能身体力行对他提出的一切要求。

“一切我都愿意照办。”皮埃尔说。

“我还得向您说明,”导师说,“我们的教会宣扬教义不仅用语言,而且用其他方法。对诚心追求智慧和美德的人来说,这些方法也许比语言更有力。这个会堂和您所看见的陈设一定比语言更能启发您的心灵,如果您有诚意的话;接下去在入会仪式中您也许会得到类似的启发。我们的教会仿效古代社会,用象形文字来宣扬教义,”导师说,“象形文字是没有感觉的符号,具有同图像相似的性质。”

皮埃尔很知道象形文字是什么,但他不敢说。他默默地听着导师,从各方面预感到考验马上就要开始。

“如果您主意已定,我要替您行入会仪式了,”导师走近皮埃尔,说,“请把所有贵重的东西都给我,以表示您的慷慨。”

“可是我手头什么也没有。”皮埃尔说,以为要他交出所有的东西。

“就是您随身带着的东西:表、钱、戒指……”

皮埃尔赶快摸出钱包、表,从他肥胖的手指上好不容易摘下结婚戒指。戒指摘下后,共济会会员说:

“请您脱去衣服,以表示服从。”皮埃尔遵照导师的命令脱去燕尾服、背心和左靴。共济会会员拉开皮埃尔左胸上的衬衫,然后弯下腰,把他左裤腿卷到膝盖以上,皮埃尔慌忙想脱下右靴,把右裤腿也卷起来,免得麻烦陌生人,但共济会会员对他说,那可不必,并且给他一只左脚穿的鞋。皮埃尔情不自禁地露出羞怯、疑虑和自嘲的天真微笑,垂下双臂,叉开两腿,站在导师兼会友前面,等待下一道命令。

“最后,请您坦白说出您的主要嗜好,以表示您的诚意。”导师说。

“我的嗜好!我有过许多嗜好。”皮埃尔说。

“我是指那种在修行路上最使您动摇不定的嗜好。”共济会会员说。

皮埃尔停了停,思索着。

“酗酒?贪吃?好逸恶劳?懒惰?暴躁?怨恨?女色?”他在心里列举他的毛病,但不知道哪一种是主要的。

“女色。”皮埃尔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共济会会员听到这个回答,身子一动不动,好半天没说话。最后他走到皮埃尔面前,拿起桌上的手帕,又蒙住他的眼睛。

“我最后一次对您说:把您的注意力集中在您自己身上,控制您的感情,幸福不要从情欲中寻求,而要从自己心里寻求……幸福的源泉在我们自身,而不在外界……”

皮埃尔已感觉到这种令人神清气爽的幸福源泉,现在他的心里已充满快乐和热情。

4

不多一会儿,到黑暗的圣殿来接皮埃尔的,不是原来的导师,而是保人维拉尔斯基。皮埃尔是从声音里听出来的。维拉尔斯基问他是不是打定主意,皮埃尔回答说:

“是的,是的,我同意。”皮埃尔带着孩子般开朗的笑容,袒着肥胖的胸脯,一只脚穿靴子,一只脚穿便鞋,迈着胆怯而紧张的步子,随着用剑抵住他光胸脯的维拉尔斯基走去。他从屋里被领到走廊,前转后拐,最后来到会堂门口。维拉尔斯基咳嗽一声,回答他的是共济会锤子的敲击声,接着他们前面的门开了。有个男低音向他提了些问题(他的眼睛仍被蒙着);他是谁?生于何处?生于何时?等等。然后他仍被蒙着眼睛带走,一路上有人用譬喻向他说明他巡行的艰苦、友谊的神圣、世界的永恒创造者和他经受困难和危险所需要的勇气。在巡行过程中,皮埃尔发觉,他有时被称为“求道者”,有时被称为“受难者”,有时被称为“申请者”,同时听到锤子和剑的不同敲击声。他被领到目的地去的时候,发现领导人之间有点混乱和慌张。他听见周围的人在低声争论,有人坚持应该领他从地毯上走。随后,有人抓住他的右手,教他用左手把圆规按在左胸上,并跟着另一个人念忠于共济会会规的誓词。然后,皮埃尔闻出他们灭了蜡烛,点着酒精灯,并对他说他将看到微光。有人解去他眼睛上的手帕,他像做梦一样,在微弱的酒精灯下看见几个和导师一样系围裙的人,站在他前面,手握长剑对住他的胸膛。他们中间有一个身穿血迹斑斑的白衬衫。皮埃尔看到这光景,迎着长剑挺起胸膛,希望这些剑刺进他的胸膛。但接着剑都从他身前撤回去,他们立刻又把他的眼睛蒙上。

“现在你看到一点光了。”有人对他说。然后他们又点亮所有的蜡烛,说他应该充分看到光明,于是他的蒙眼布又被解下,有十几个声音同时说:“尘世荣华如此消逝。”

皮埃尔渐渐清醒过来,环顾所在的房间和房里的人。在一张铺着黑布的长桌周围坐着十二个人,个个穿着他以前见过的那种服装。其中有几个皮埃尔在彼得堡的社交界里见过。首席上坐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脖子上挂着一个样子特别的十字架。右边坐着皮埃尔两年前在安娜·舍勒家见过的意大利神父。还有一个达官和一个以前在库拉金家做过家庭教师的瑞士人。个个都神态庄重,默不作声,听那手拿锤子的会长说话。墙上嵌着一个星形的灯;桌子一端铺着一块有各种图案的小毯,另一端摆着一个小祭坛,坛上放着《福音书》和骷髅。桌子周围有七个类似教堂用的大烛台。两个会友把皮埃尔领到祭坛前,要他的双腿摆成直角,命令他趴下,说他要趴在圣殿的大门口。

“他应该先领铲子。”一个会友低声说。

“哦,请别作声!”另一个说。

皮埃尔没有理他,他那双近视眼慌张地环顾四周,心里突然起了疑问:“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他们是不是在取笑我?将来我想到这事会不会感到害臊?”但这种疑虑只持续了一刹那。皮埃尔环顾周围一张张严肃的脸,想起他已经历的一切,明白不能半途而废。他为自己的疑虑感到害怕,竭力恢复原来那种虔诚的感情,趴在圣殿大门口。他的虔诚果然在他身上恢复了,并且比原来更强烈。他在地上趴了一会儿,他们命令他起来,给他系上同别人一样的白围裙,交给他一把铲子和三副手套,然后会长对他说话。会长叫他尽量不要玷污这象征堡垒和纯洁的白围裙;然后要他用这把古怪的铲子清除自己心上的罪恶,宽宏大量地抚慰别人的心。第一副男式手套的用处,会长说皮埃尔不该知道,但应该把它保存起来;至于另一副男式手套,皮埃尔应该在集会时戴上;最后,关于第三副手套,那是一副女式手套,会长说:

“亲爱的兄弟,这副女式手套归您所有。将来把它送给您认为最可敬的女人。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与您志同道合的女伴,来证明您心地的纯洁。”会长顿了顿,添加说,“不过,亲爱的兄弟,要注意,别拿这副手套戴在脏手上。”皮埃尔觉得会长说最后一句话时有点窘。不过皮埃尔觉得更窘,他像孩子一般面红耳赤,差点儿掉眼泪。他不安地环顾四周。接着是一片令人难堪的沉默。

这种沉默被一个会友打破了。他把皮埃尔领到毯子前,并根据稿本向他说明毯子上的图案:太阳、月亮、锤子、铅锤、铲子、粗石、方石、柱子、三扇窗子,等等。然后他给皮埃尔指定一个座位,给他看分会会标,告诉他口令,这才让他坐下。会长开始宣读会章。会章很长,皮埃尔由于快乐、激动和羞愧没听清向他宣读的会章。他只听到最后一条,并把它记住了。

“在我们的圣殿里,除了善和恶之外,我们不承认其他差别,”会长说,“警惕不要制造可能破坏平等的任何差别。火速救援任何兄弟,指导迷途的人,扶起跌倒的人,永远不仇恨兄弟。待人亲切有礼。点燃人人心中行善的火种。同人有福共享。永远不让嫉妒玷污这种纯洁的快乐。”

“饶恕你的敌人,不向他报复,只对他行善。这样执行最高会规。你将重新获得你所丧失的古代传下来的尊严。”会长说完,站起来搂抱皮埃尔,并且吻了他。

皮埃尔眼睛里含着喜悦的泪水,环顾四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周围人们的祝贺和问候。他不再承认原来的相识,而把所有的人一视同仁地看作兄弟,并且渴望同他们一起行动。

会长敲了一下锤子,大家各就各位,有个人读了会员必须谦逊的训诫。

会长提议履行最后一项义务。于是那个被称为“收捐人”的显要会友就绕着兄弟们走了一圈。皮埃尔想把他所有的钱都写在捐册上,但又怕因此显得招摇,就认捐了同别人一样的数目。

会议结束了。皮埃尔回到家里,仿佛经历了几十年的长途旅行归来,他完全变了样,彻底摒弃了原来的生活方式和习惯。

5

入会后的第二天,皮埃尔坐在家里读书,用心研究一个方块图案的含义。方块一边象征上帝,另一边象征精神,第三边象征物质,第四边象征三者的混合物。他有时丢开书和方块,考虑新的生活计划。昨天在共济会会所里有人对他说,决斗的消息已传到皇上那里,他还是离开彼得堡为好。皮埃尔打算去南方庄园照管他的农奴。他正在快乐地考虑这种新的生活,华西里公爵突然走了进来。

“我的朋友,你在莫斯科干了什么?你为什么同我的海伦吵嘴,老弟?你好糊涂!”华西里公爵一边走进来,一边说。“我全知道了。我可以明确地对你说,海伦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就像基督没有对不起犹太人一样。”

皮埃尔想回答,但被华西里公爵拦住。

“你为什么不把我看作朋友,不直接来找我?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华西里公爵说,“你的行为表明你珍惜名誉,但也许性急了一点,这事我们不谈了。但有一点你要明白,在整个社会甚至在朝廷面前,你把我们父女俩放在什么地位?”华西里公爵压低声音添加说,“她住在莫斯科,你住在这里。够了,我的朋友!”他把皮埃尔的一只手往下拉,“这纯粹是误会。我想你也一定感觉到了。现在我们来写封信,叫她到这儿来,把事情解释清楚,流言蜚语也就不会有了。要不,老实对你说,你准会痛苦的,我的朋友。”

华西里公爵威严地瞧了皮埃尔一眼。

“我从可靠方面得到消息,皇太后对这事很关心。你要知道,她很垂爱海伦。”

皮埃尔几次想说话,但一方面华西里公爵不让他说,总是急急忙忙把他的话打断;另一方面,皮埃尔想坚决拒绝岳父的建议,但又怕自己改口。再说,他想起了共济会的一条规则:“待人亲切有礼。”他皱起眉头,涨红了脸,站起来又坐下,勉强自己做一生中最困难的事:当面说人家不愿听的话,不管对方是谁。他一向听从华西里公爵自以为是的傲慢语言,现在也觉得无力违抗;不过他觉得他现在要说的话将关系到他一生的前途:是继续走老路呢,还是走共济会会员富有吸引力地给他指出的新生之路。

“哦,我的朋友,”华西里公爵戏谑地说,“你只要说一声‘好’,我就写信给她,我们就宰肥牛犊 。”不过,华西里公爵还没说完他的俏皮话,皮埃尔脸上就现出像他父亲那样的狂怒,眼睛不看对方,低声说:

“公爵,我并没请您来,请出去,出去!”皮埃尔跳起来,给华西里公爵打开门。“出去!”他忘乎所以地又说了一遍,看见华西里公爵脸上窘困和恐惧的神色,不禁感到高兴。

“你这是怎么了?你病了?”

“出去!”皮埃尔再次用威胁的语气说。华西里公爵没有听到任何解释,无可奈何地走了。

一星期后,皮埃尔辞别共济会的新朋友,留给他们巨额捐款,动身到自己的庄园去。他新认识的兄弟为他写了给基辅和敖德萨共济会的介绍信,并答应同他通信,指导他今后的活动。

6

皮埃尔跟陶洛霍夫决斗一事私下了结了。尽管当时皇帝对决斗事件处理很严,双方当事人和他们的副手都没有受到惩罚。但皮埃尔夫妇分居,证实决斗事出有因,这事也就成了社会上的话柄。本来皮埃尔只是个私生子,那时大家对他都抱着一种宽容的态度;后来他成为俄罗斯帝国最理想的女婿,受到大家的宠爱和赞扬;结婚以后,闺女们和母亲们对他已无所期待,他在社会上的地位一落千丈,何况他这人不会也不愿讨好社交界。现在大家都把这件事归罪于他一人,说他吃醋成癖,无理取闹,而且像他父亲一样,一旦脾气发作就心狠手辣。皮埃尔走后,海伦回到了彼得堡。她所有的相识不仅待她热情,而且对她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一谈到她的丈夫,海伦脸上就现出庄重的神气。这是出于她的本能,尽管她并不懂得它的作用。这种神气表示,她决不怨天尤人而默默地忍受自己的不幸,因为她认为丈夫是上帝加在她身上的十字架。华西里公爵比较露骨地表示他的意见。一谈到皮埃尔,他总是耸耸肩膀,指指前额说:

“神经有点毛病——我一向这样说。”

“我早就说过,”安娜·舍勒谈到皮埃尔时说,“我当时就说过,我比谁都先说(她总是认为自己第一),这个青年疯疯癫癫,被时代的堕落思想毒害了。那时他刚从国外回来,一天晚上在我家,你们还记得吗,他装得像马拉 一样,大家都称赞他,我当时就说过这话。结果怎么样?我当时就不赞成这门婚事,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安娜·舍勒有空依旧在家举行晚会。这样的晚会只有她才有本事举办。参加晚会的,像她自己说的那样,都是真正上流社会的精英,彼得堡知识界的花朵。除了选择社会精英之外,安娜·舍勒的晚会还有一个特色,就是每次她总要把一个有趣的新人物介绍给大家,同时,体现彼得堡保皇派情绪的政治温度在这种晚会上也表现得比哪儿都清楚。

一八〇六年底,拿破仑在耶纳和奥尔施泰特打垮普鲁士军队,普鲁士大部分要塞陷落,俄军开进普鲁士,我们同拿破仑开始了第二次战争。就在这时,安娜·舍勒又在家里举行了一次晚会。真正上流社会的精英包括被丈夫遗弃的迷人而不幸的海伦、莫特玛、刚从维也纳回来的讨人喜欢的伊波利特公爵、两位外交官、老姑妈、一个在客厅里被称为正人君子的青年、一个新受命的女官和她的母亲,还有几个不很著名的人物。

那天晚上,安娜·舍勒介绍给客人们的新人就是保里斯。保里斯在普鲁士军队中任一位要人的副官,刚作为专使从普鲁士军队中回来。

那天晚会上反映出来的政治温度是这样的:不论欧洲各国君主和统帅怎样姑息拿破仑,使 我们 感到苦恼和难堪,我们对拿破仑的看法可不会改变。我们不能不说出我们对这事的想法,在普鲁士国王和其他君主面前也只能这样说:“这样对你们更糟。你这是自作自受,乔治·当丹。 我们只能这样说。”安娜·舍勒家晚会上所反映的政治温度就是这样。当保里斯走进客厅的时候,客人差不多已到齐了,安娜·舍勒所主持的谈话正涉及我国同奥地利的外交关系,以及同奥地利结成同盟的希望。

保里斯身材魁伟,脸色红润,容光焕发,穿一套讲究的副官制服,潇洒地走进客厅。他照例先被领去向姑妈请安,然后来到客人中间。

安娜·舍勒让他吻她那干瘦的手,替他同几个他不认识的人作了介绍,同时低声告诉他每个人的情况。

“伊波利特公爵,可爱的年轻人。克卢格先生,哥本哈根派来的代办,绝顶聪明的人……还有,西多夫先生是位正人君子。”

保里斯在服役期间,靠了安娜·舍勒的关照,也靠了自己的风度和稳重,在部队里已处于极有利的地位。他当上一位极其重要人物的副官,担负着极其重要的使命被派去普鲁士,刚作为专使从那里回来。他已精通他在奥洛莫乌茨所欣赏的不成文法。根据这种不成文法,一个准尉的地位可以大大高于一位将军;根据这种不成文法,在仕途上要取得成功不靠勤奋,不靠功劳,不靠勇气,不靠恒心,而靠善于巴结那些能给予他奖赏的人。他常常为自己平步青云和别人不懂得个中奥妙而感到奇怪。由于这一发现,他的全部生活方式、他跟所有老朋友的关系、他未来的全部计划都完全变了。他并不富裕,但他把仅有的一些钱花在穿着打扮上,务必穿得比别人体面。他宁可牺牲许多享受而决不乘坐寒酸的马车,或者穿着旧军服在彼得堡街上露面。他只结交地位比他高的人,因为他们可能对他有用。他喜欢彼得堡,而瞧不起莫斯科。回忆在罗斯托夫家的往事和他对娜塔莎的天真爱情是不愉快的,自从参军以来他也没再去过罗斯托夫家。他认为进安娜·舍勒的客厅就是高升的重要台阶。他立刻懂得自己在这里应扮演的角色,就让安娜·舍勒充分利用他。他留神观察每一张脸,并且估计同每个人接近的机会和好处。他坐在给他指定的美人海伦旁边,听着大家的谈话。

“‘维也纳认为拟议中的条约是无法实现的,除非取得一系列辉煌的胜利。他们对我们获得胜利的方法也表示怀疑。’这是维也纳内阁的原话。”丹麦代办说。

“怀疑得有道理!”绝顶聪明的人微妙地笑着说。

“必须把维也纳内阁和奥地利皇帝区别开来,”莫特玛说,“奥地利皇帝绝不会想出这样的事来,只有内阁才会这样说。”

“哦,我亲爱的子爵,”安娜·舍勒插嘴说,“欧洲永远不可能成为我们忠实的盟友。”

接着安娜·舍勒把话题扯到普鲁士国王的勇敢和刚强上,想引保里斯加入谈话。

保里斯留神地听着每个人的话,等待机会发言,同时几次转过头看看身旁的美人海伦。海伦的目光几次笑眯眯地同年轻英俊的副官的目光相遇。

在谈到普鲁士局势时,安娜·舍勒顺理成章地请保里斯讲讲格罗高之行,以及他所看到的普鲁士军队的情况。保里斯不慌不忙,用一口地道的法语讲了许多军队和宫廷的趣闻,但竭力避免表明他的态度。保里斯的讲话好一阵吸引大家的注意。安娜·舍勒觉得客人对她介绍的这位新人物都很满意。海伦听保里斯讲话特别专心。她几次问他这次旅行中的一些细节,仿佛很关心普鲁士军队的状况。保里斯一讲完,海伦就照例笑眯眯地和他说起话来。

“您一定要来看我,”海伦说话的语气表示,这是完全必要的,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星期二,八九点钟。您会使我很高兴的。”

保里斯答应满足她的愿望,想同她谈下去,但安娜·舍勒借口姑妈要听他讲讲,把他拉走了。

“您不是认识她丈夫吗?”安娜·舍勒闭上眼睛,伤心地指指海伦,“唉,她真是个不幸的漂亮女人!别在她面前提到他,千万别提。她太痛苦了!”

7

保里斯和安娜·舍勒回到客人那儿时,伊波利特公爵正在主持谈话。他坐在安乐椅上,前冲着身子说:“普鲁士国王!”他说完笑了,大家都向他转过身来。“普鲁士国王,是吗?”伊波利特问,又笑起来,又一本正经地在安乐椅上坐好。安娜·舍勒等了一会儿,但伊波利特似乎不准备说下去,安娜·舍勒就讲起不信神的拿破仑怎样在波茨坦偷走腓特烈大帝的宝剑。

“这把腓特烈大帝的宝剑,我……”安娜·舍勒刚开口,伊波利特就打断了她的话:

“普鲁士国王……”大家对他看看,他表示了一下歉意,又不作声。安娜·舍勒皱起眉头。伊波利特的朋友莫特玛语气坚决地问他说:

“普鲁士国王怎么样?”

伊波利特笑起来,但仿佛又因自己发笑而感到不好意思。

“不,没什么,我只想说……”伊波利特想说他在维也纳听到的一个笑话,这笑话他整晚一直想讲,“我只想说,我们为 普鲁士国王 打仗是徒劳无功的。”

保里斯谨慎地微微一笑,这笑容可以被理解为嘲笑,也可以被理解为赞赏,因人而异。大家都笑了。

“您这个笑话不高明,虽然很俏皮,但是不公正,”安娜·舍勒用瘦得打皱的手指指指他说,“我们打仗是为了正义,可不是为了普鲁士国王。哦,伊波利特公爵的嘴真毒!”

谈话一晚上都没有停止过,话题主要环绕政治新闻。晚会将近结束时,大家谈到皇帝的奖赏,气氛特别活跃。

“既然去年N获得过一个绘有皇帝御像的鼻烟壶,”绝顶聪明的人说,“那么S为什么不能获得同样的奖赏呢?”

“对不起,绘有皇帝御像的鼻烟壶是赏赐,而不是嘉奖,”外交官说,“不如说是一种赠品。”

“有过先例的,譬如施瓦岑贝格就得过这种赏赐。”

“这不可能!”另一个人反驳说。

“我可以打赌。绶带可是另一回事了……”

大家站起来要走。这时,整个晚上很少说话的海伦又用亲切而神秘的命令语气要保里斯星期二去她家。

“我有很重要的事。”海伦含笑回顾着安娜·舍勒说。安娜·舍勒就像谈到她的恩主时那样露出忧郁的笑,支持海伦的要求。海伦觉得需要见他,仿佛是由于保里斯谈到普鲁士军队时说的某一句话。她仿佛答应他,等他星期二来时,她将向他说明为什么需要见他。

保里斯星期二晚上来到海伦豪华的客厅,海伦并没有向他说明为什么一定要他来。客厅里还有别的客人,海伦伯爵夫人很少同他说话,直到临别他吻她手的时候,她才古怪地收起笑容,突然低声对他说:

“明天晚上来吃晚饭。您一定要来……一定要来。”

这次在彼得堡期间,保里斯成了海伦伯爵夫人家的密友。

8

战争越来越激烈,战场已接近俄国边境。到处都在咒骂人类公敌拿破仑;乡下在征募民团和新兵,战场上传来各种不同的消息,多半是虚假的,总之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老保尔康斯基公爵、安德烈公爵和玛丽雅公爵小姐的生活,从一八〇五年起有了很大的变化。

一八〇六年老公爵被任命为全俄八个民团总司令之一的要职。老公爵虽然年迈体弱(在他认为儿子已经牺牲的日子里尤其明显),但觉得皇帝的圣旨不能违抗。不过,这个新的职务倒使他重新振作精神,增强了活力。他经常出去巡视他分管的三个省,履行职责一丝不苟,对待下属铁面无情,连最琐碎的事也要亲自过问。玛丽雅公爵小姐已不再跟父亲学数学,只有早晨老公爵在家的时候,她带着奶妈和吃奶的尼古拉公爵(祖父给他取的名字)去书房里看看父亲。小尼古拉公爵同奶妈和保姆萨维施娜住在已故公爵夫人那部分楼房,玛丽雅公爵小姐白天大部分时间待在育儿室,尽心照顾小侄儿,担当起母亲的职责。布莉恩小姐似乎也很喜欢娃娃,玛丽雅公爵小姐就常常慷慨地把照顾 小天使 (她这样叫她的小侄儿)和逗他玩的乐趣让给自己的朋友。

小公爵夫人安葬在童山教堂旁边。她的墓旁有一座小礼拜堂,礼拜堂里有一座从意大利运来的大理石纪念碑,碑上雕刻着个振翅欲飞的天使。天使的上唇微微上翘,似笑非笑。有一次,安德烈公爵和玛丽雅公爵小姐走进礼拜堂,都感到惊奇,觉得这个天使的脸有点像小公爵夫人。但使人更惊奇的是——安德烈公爵没有告诉妹妹——艺术家随意雕成的天使脸容,酷似安德烈公爵在亡妻脸上看到的微微谴责他的表情:“唉,你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呀?……”

安德烈公爵回家后不久,老公爵就把离童山四十俄里的保古察罗伏大庄园分给他。安德烈公爵就利用保古察罗伏庄园大兴土木,在那里消磨大部分时间,部分是想消除跟童山有关的痛苦回忆,部分是由于不能忍受父亲的脾气,部分则是由于想离群索居。

安德烈公爵在奥斯特里茨战役以后毅然决定不再服役。战争一开始,人人都有服役的义务,他为了逃避现役,就在父亲手下从事征募民团的工作。一八〇五年战役以后,公爵父子仿佛对换了角色。老公爵从工作中得到鼓舞,对当前战争满怀希望;安德烈公爵正好相反,总是只看到坏的一面,没有参加战争,但心里还是感到遗憾。

一八〇七年二月二十六日老公爵巡视全军区。安德烈公爵在父亲出巡时照例留在童山。小尼古拉生病已经四天。送老公爵出门的马车夫从城里回来,给安德烈公爵带来了文件和书信。

侍仆在书房里没有看见安德烈公爵,就到玛丽雅公爵小姐屋里,但他也不在那里。人家告诉侍仆,公爵在育儿室。

“老爷,彼得鲁施卡送文件来了。”一个使女,保姆的下手,对安德烈公爵说。安德烈公爵坐在一张孩子坐的小椅子上,皱着眉头,双手哆嗦着拿瓶里的药水滴在盛有半杯水的杯子里。

“什么事?”他生气地问,不留神手一抖,往杯子里多倒了几滴药水。杯子里的药水又泼到地板上,他重新要一点水。使女把水给了他。

屋里放着一张童床、两只箱子、两把安乐椅、一张桌子、一套孩子用的小桌椅,安德烈公爵此刻就坐在那张小椅子上。窗上都挂着窗帘,桌上点着一支蜡烛,用一本乐谱遮住,免得烛光射到小床上。

“我的朋友,”玛丽雅公爵小姐站在小床旁,对哥哥说,“还是等一下……过一会儿……”

“哼,对不起,你尽说蠢话,老是等,已经等成什么样子了。”安德烈公爵愤愤地低声说,显然要刺刺妹妹。

“我的朋友,真的,还是不要弄醒他,他睡着了。”公爵小姐恳求说。

安德烈公爵站起来,拿着杯子踮着脚尖走到小床前。

“那么,你说,不要弄醒他吗?”他迟疑地说。

“随你的便,真的……我想……随你的便。”玛丽雅公爵小姐说,显然因为她的意见占上风反而感到胆怯和害臊。她指给他看正在低声唤他的使女。

兄妹两人照顾发烧的孩子,已有两晚没有睡了。这两个昼夜他们不相信家庭医生,派人到城里另请医生,自己一会儿用这种疗法,一会儿用那种疗法给孩子治病。他们由于不眠和忧虑而脸色憔悴,满腹怨气,相互责怪,争论不休。

“彼得鲁施卡从老爷那里带来了文件。”使女低声说。安德烈公爵走了出去。

“哼,什么事!”安德烈公爵怒气冲冲地说,听了父亲传来的口头吩咐,接过父亲的信,回到育儿室。

“怎么样?”安德烈公爵问。

“还是那样,看在上帝份上再等一等。卡尔·伊丹内奇说,睡眠比什么都重要。”玛丽雅公爵小姐低声叹息说。安德烈公爵走到孩子那里,摸摸他的身子。孩子在发烧。

“你和你的卡尔·伊凡内奇都给我滚!”安德烈公爵拿起滴了药水的杯子,又走过去。

“安德烈,别这样!”玛丽雅公爵小姐说。

但安德烈公爵又生气又痛苦地对着她皱起眉头,拿着杯子向婴儿俯下身去。

“可我要给他吃,”安德烈公爵说,“来吧,我请你喂给他吃。”

玛丽雅公爵小姐耸耸肩膀,顺从地拿起杯子,叫保姆来喂药。孩子哑着嗓子啼哭。安德烈公爵皱起眉头,抱住头,走出去,坐到隔壁屋里的沙发上。

信一直握在他手里。他机械地拆开信,读起来。老公爵用他那又大又长的字体,间或用缩写,在蓝信纸上写了下面的信:

“我刚从专差那里接到重大喜讯。如不是谣传,别尼生在埃劳对拿破仑作战获得全胜。彼得堡万众欢腾,慰劳品源源送往前方。尽管别尼生是日耳曼人,我还是要向他祝贺。我不知道科尔切瓦的司令官亨德利科夫在做什么:补充人员和粮食至今未到。你赶到他那里去一下,告诉他,要是在一星期之内不把一切办妥,我要他的脑袋。关于埃劳战役我还接到彼嘉来信,他参加了此次战役,一切都是事实。只要不该干涉的人不出来干涉,就是日耳曼人也能打败拿破仑。据说,他逃跑时极其狼狈。注意,立即赶往科尔切瓦执行任务!”

安德烈公爵叹了一口气,拆开另一封信。这是比利平写来的,他密密麻麻地写了两张信纸。安德烈公爵没有读就把它放在一边,又拿起父亲的信来读,读到最后一句:“立即赶往科尔切瓦执行任务!”

“不,对不起,孩子没好我不去。”安德烈公爵想,走到门口,往育儿室望了一眼。玛丽雅公爵小姐一直站在小床旁,轻轻地摇着孩子。

“哦,他还写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安德烈公爵回想着父亲的信。“是啊,我们打败拿破仑,偏偏就在我没去服役的时候。是啊,是啊,父亲总是取笑我……嗯,由他去吧……”安德烈公爵开始看比利平的法文信。他看着信,一半没有看懂,看信的目的只是为了摆脱那长久折磨他的一个痛苦思想。

9

比利平现在以外交官身份待在总司令部。他写信虽用法文,还带着法国式的俏皮话和风格,但描写整个战役,却用了纯粹俄国式的勇于自责和自嘲的语气。比利平说,从事外交工作的清规戒律使他很苦恼,幸亏他有安德烈公爵这样可靠的朋友通信,倾吐由目睹军中情景而产生的积愤。这信还是在埃劳战役以前写的,如今已是明日黄花。

“自从我们在奥斯特里茨获得辉煌的胜利以来,不瞒您说,亲爱的公爵,我一直没有离开过总司令部。我确实对战争发生了兴趣,并对我的职务感到很满意;我在这三个月里的见闻,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让我 从头 说起。您所知道的 人类公敌 向普鲁士人发动进攻。普鲁士人是我们的忠实盟友,他们在三年里只对我们耍了三次花招。我们保护他们。不料 人类公敌 根本不理我们的甜言蜜语,蛮不讲理地向普鲁士人猛攻,不让他们检阅完毕,就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他自己则住进波茨坦宫。

“普鲁士国王写信给拿破仑说:‘我很愿意以陛下最满意的方式在我的王宫接待陛下。我已在条件许可范围内做好一切安排。哦,但愿我能达到目的!’普鲁士将军们在法国人面前大献殷勤,法国人一提出条件,他们就放下武器。格罗高城防司令手下有一万士兵,他请示普鲁士国王他应该怎么办。这一切都千真万确。总而言之,我们原希望只用我们的军事姿态吓唬吓唬他们,结果真的被卷入战争,而且是在我们的国境里,主要是 为了普鲁士国王 并同他一起作战。我们万事俱备,只缺一件小东西,就是总司令。大家认为,要不是总司令太年轻,奥斯特里茨的胜利会更辉煌,因此就从八十岁老将军中物色,最后从普罗卓罗夫斯基和卡明斯基两人中挑选了后者。卡明斯基将军仿效苏沃洛夫乘敞篷马车来到我们那里,大家向他高声欢呼,隆重接待。

“四日,第一个专差从彼得堡来到。箱子被送到(库图佐夫)元帅办公室里,因为元帅事必躬亲。我被叫去帮助检信,把写给我们的信都检出来。元帅派给我们这个差事,自己在一旁瞧着,看有没有写给他的信。我们找了半天,一封也没有找到。元帅等得不耐烦,亲自来检信,发现了皇上给T伯爵、B公爵等人的信。他大发雷霆,忘乎所以,拿起皇帝给别人的信一一拆开来看……‘哼,他们这样对待我。他们不信任我!哼,命令监视我,好,去你们的!’于是他就下了那道给别尼生伯爵的著名命令。

“‘我负伤了,不能骑马,因此不能指挥军队。您吃了败仗,把您的残部带到普尔土斯克,他们没有掩护,没有木柴,没有粮草,因此必须设法补救。既然您昨天已报告布克斯赫弗登伯爵一下要退到我国边境,那么今天您就执行吧。

“他写给皇上的信说:‘臣因长期戎马生活得了鞍伤,完全无法骑马,亦无力指挥如此庞大的军队,因此将指挥权移交给资历比我深的将军布克斯赫弗登伯爵,并把全体参谋部和所属一切移交给他,并向他忠告,假如粮食缺乏,就向普鲁士境内撤退,目前粮食只够一天食用,又据奥斯吉尔曼师长和谢德莫列茨基师长报告,他们的部队已断粮,农民的粮亦已吃光。我自己现在于奥斯特罗仑克医院养伤。谨诚惶诚恐呈上此报告,并启奏陛下:假如军队再露营十五天,到开春将无一健康士兵了。

“‘请皇上恩准我这无力完成伟大而光荣的使命,使国家蒙受耻辱的老人解甲归田吧。我将在这医院里鹄候圣裁,免去我这名义上是司令、实际上是书记的职务。我离开军队不会引起丝毫波动,因为我是个瞎子。俄国像我这样的人何止千万。’

“元帅生皇上的气,结果苦了我们大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是喜剧的第一幕。以后几幕当然就更有趣。元帅一走,我们面对敌人,仗非打不可了。布克斯赫弗登凭资历出任总司令,但别尼生将军完全不买账,再说他和他的军团面对敌人,很想趁机打一仗。他就动手了。这就是普尔土斯克战役,大家都认为这是一次伟大的胜利,可我并不这样看。您知道,我们文官看待军事胜负有个很坏的习惯。我们认为,在战斗之后撤退的一方是失败者,因此,我们在普尔土斯克战役中是打了败仗。总而言之,在战斗之后我们撤退了,却派专差到彼得堡报捷。别尼生将军没有把全军指挥权让给布克斯赫弗登将军,希望彼得堡方面给他总司令的职位,以酬谢他取得的胜利。在这新旧交接的过渡时期,我们采取了一系列非常古怪而有趣的行动。我们的目的就不再是回避或者攻击敌军,而是回避凭资历可以当我们长官的布克斯赫弗登将军。我们为这个目的竭尽全力,甚至在遇到无法涉水而过的河流时,我们把桥烧掉以阻挡敌人,但我们的敌人目前不是拿破仑,而是布克斯赫弗登。由于我们采取只保全自己的策略,布克斯赫弗登将军差点儿受优势敌军的攻击,他本人也差点儿被俘。布克斯赫弗登追赶我们,我们就跑。他刚渡河来到我们这一边,我们就又回到原来那一边。我们的敌人布克斯赫弗登终于追上我们,向我们进攻。双方进行解释。两位将军都暴跳如雷,这两个总司令差一点决斗。不过,幸亏在这危急关头来了专差,他把普尔土斯克的捷报带到彼得堡,又从彼得堡给我们带来总司令的任命,这样,第一号敌人布克斯赫弗登终于吃了败仗。现在我们可以考虑对付第二号敌人拿破仑了。但没有想到这时在我们面前又出现了第三号敌人—— 正教军队 ,他们大声疾呼要粮食,要牛肉,要干粮,要干草,要燕麦,什么都要!结果商店空虚,道路阻塞。正教军队大肆抢劫,残酷的程度连上次战役都望尘莫及。有半数军人成群洗劫,烧尽杀光。居民被洗劫一空,医院人满为患,遍地饥荒成灾。暴徒甚至两次攻击司令部,总司令不得不调动一营士兵把他们赶走。在这样的一次抢劫中,暴徒抢走了我的空箱子和睡袍。皇上想授权各师师长就地枪毙暴徒,但我很担心,这样会使一半军队去枪杀另一半军队。”

安德烈公爵起初只是随便看看,但越看越感兴趣(尽管他知道比利平的话不能全信)。他看到这里,把信揉成一团,扔掉了。他生气倒不是因为信的内容,而是因为他不熟悉的那种生活竟使他这样激动。他闭上眼睛,用手擦擦前额,仿佛要驱散信里所写的事对他的吸引力,并细心谛听育儿室里有没有动静。突然,他仿佛听到门外有一种古怪的声音,他生怕在他看信时婴儿出什么事。他踮着脚尖走到育儿室门口,推开门。

他进去的时候,看见保姆神色慌张地把什么东西藏起来,玛丽雅公爵小姐已不在小床旁边。

“我的朋友!”他仿佛听见背后玛丽雅公爵小姐绝望的低语。就像通常在长久失眠和长久激动后那样,他突然感到一阵无名的恐惧:他想大概是孩子死了。他觉得所见所闻的一切都证实了他的恐惧。

“全完了!”他想。他的额上渗出冷汗。他惘然若失地走到小床旁边,相信小床已经空了,保姆已把死婴藏起来。他撩起帐子,他那双惊惶不安的眼睛好久没找到婴儿。他终于看见了婴儿:脸色红润,伸开手脚,横躺在小床上,头滑在枕头下,在睡梦里咂着嘴唇,均匀地呼吸着。

安德烈公爵看见孩子,高兴得像失而复得一般。他俯下身去,照他妹妹教他的那样,用嘴唇试试孩子是不是还在发烧。柔嫩的前额潮腻腻的,他用手摸摸小脑袋,发现连头发都湿了,孩子出了很多汗。他不仅没有死,而且脱离了危险,正在复原。安德烈公爵想把这娇弱的小东西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但他不敢这样做。他站在旁边,打量着他的小脑袋和被子底下的小手与小脚。他听见身旁有窸窣声,接着帐子上出现了一个影子。他没有回顾,仍盯着孩子的脸,一直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原来影子是玛丽雅公爵小姐。她悄悄走到小床边,掀起帐子,放在身后。安德烈公爵没有回顾,听出是她,向她伸出一只手。玛丽雅公爵小姐握住他的手。

“他出汗了。”安德烈公爵说。

“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事的。”

婴儿在睡梦中轻轻地动了动,微微一笑,前额在枕头上擦擦。

安德烈公爵对妹妹望望。在昏暗的帐子里,玛丽雅公爵小姐明亮的眼睛含着幸福的泪水,显得比平时更明亮。玛丽雅公爵小姐向哥哥伸过头去,吻了吻他,无意中稍稍碰了碰帐子。他们相互做着手势,示意别把他惊醒,在昏暗的帐子下又站了一会儿,仿佛不愿离开这个只有他们三人的小天地。安德烈公爵的头发被纱帐弄乱,他首先离开小床。“是的,现在留给我的只有他了。”他叹了口气说。

10

皮埃尔加入共济会后不久,就亲自拟了一份计划,规定他在自己庄园里应该做些什么,然后动身去基辅省。他的大部分农奴都在那里。

皮埃尔到了基辅,把各个庄园的管家都叫到总账房,向他们说明他的意图和愿望。他对他们说,他要立即采取措施,彻底解放农奴,在这以前不能加重他们的劳役,哺乳期妇女不该出工,农奴应得到补助,惩罚限于训诚而不能使用体罚,每个庄园都应设立医院、孤儿院和学校。有几个管家(其中有半文盲)听了心惊肉跳,以为伯爵少爷对他们经营不力和中饱私囊不满;有几个管家先是感到恐惧,后来觉得皮埃尔的特别发音和闻所未闻的新名词挺好玩;第三种管家觉得能听到少爷讲话很高兴;第四种管家,包括总管在内,最聪明,他们听了讲话,懂得怎样对付东家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总管表示很赞赏皮埃尔的意图,但指出,除了这些改革外,庄园经济情况很糟,必须加以整顿。

皮埃尔伯爵虽拥有大量财富,但自从他继承了遗产,据说每年有五十万卢布收入以来,他总觉得远不如以前从已故伯爵那里每年获得一万卢布宽裕。他模模糊糊地知道如下的预算:所有庄园需缴付监护所 捐款约八万卢布;维持莫斯科郊区别墅、莫斯科市内住宅和三位公爵小姐的生活费约需三万卢布;养老金支出约一万五千卢布,资助慈善机关大约也需一万五千卢布;海伦伯爵夫人生活费十五万卢布;支付债务利息约七万卢布;近两年兴建教堂支出每年约一万卢布;其他用途约十万卢布,他不知道是怎样用去的,但每年他都得借债。除此以外,总管年年都有信来,报告火灾、歉收,提出要翻建工厂和作坊。因此,皮埃尔需要做的首先就是处理实际事务,而这恰好是他最不擅长和最不感兴趣的。

皮埃尔同总管天天 算账 。他觉得他的经济情况毫无好转。他觉得,他的活动脱离实际,既抓不住问题,又于事无补。一方面,总管总是把情况说得很坏,对皮埃尔说必须偿还债务,并依靠农奴劳动来从事新的工作,而这一点皮埃尔不能同意;另一方面,皮埃尔要着手解放农奴,而总管则认为需先偿付监护所的欠款,因此不能很快实行这项计划。

总管没有说这事完全办不到,但认为要实行这项计划必须先卖掉科斯特罗马省的树林,卖掉河流下游土地和克里木的庄园。但要办理这些事,照总管说,手续非常麻烦,得取消一些禁令,申请特殊许可,等等,弄得皮埃尔手足无措,只好对他说:“好,好,就这么办吧!”

皮埃尔自己办理事务缺乏耐心,因此不喜欢办,但在总管面前不得不装出在办的样子。总管则在伯爵面前装模作样,仿佛那些事对东家极其有利,但给自己带来很多麻烦。

在基辅这个大城市里,皮埃尔遇见了一些熟人;不认识的人也纷纷赶来结交他这位回乡的富豪,本省最大的地主,向他亲切致意。皮埃尔在共济会入会时所承认的主要毛病仍很严重,一直不能克服。皮埃尔又是整天、整周、整月忙忙碌碌,出入晚会、宴会、舞会,这些活动使他像在彼得堡一样无暇反省。他没能开始他所想望的新生活,而是像原来一样浑浑噩噩地混日子,不过换了个环境罢了。

在共济会的三大宗旨中,皮埃尔承认他没能做到每个会员必须模范地过道德生活这一条;而在七项美德之中有两项完全没有做到:品行端正和视死如归。他能够聊以自慰的是,他实行另一项宗旨——改造人类,做到另外两项美德——爱人类和慷慨,特别是慷慨。

一八〇七年春,皮埃尔决定回彼得堡。在归途中,他打算巡视所有的庄园,亲自看看他的命令执行得怎样,并了解上帝托他照顾而他也力求施以恩惠的黎民百姓的处境。

总管认为伯爵少爷的企图几乎都是狂想,对自己不利,对他总管不利,对农奴也不利,但他还是作了让步。他始终认为解放农奴是办不到的,于是只在各个庄园里建造学校、医院和孤儿院;在少爷来到时准备欢迎,不讲究排场(他知道皮埃尔不喜欢那一套),而是带着神像、面包和盐,充满宗教的感恩气氛。他知道这种方式能感动伯爵,欺骗伯爵。

南方的春天,乘上维也纳敞篷马车,又稳又快地在幽静的道路上行进,使皮埃尔感到心旷神怡。他以前没有到过那些庄园,那里的风景一处比一处优美;各地农奴都安居乐业,衷心感激赐给他们的恩典。各地农奴的隆重欢迎虽使皮埃尔有点拘束,但他心里很高兴。有一处,农奴向他献上面包和盐以及圣彼得与圣保罗的像,并要求允许他们用自己的钱在教堂里造一个侧祭坛,供奉他的保护神圣彼得和圣保罗 以表示对他的感激。在另一处,几个怀抱婴儿的妇女欢迎他,因为他免了她们的繁重劳役。在第三个庄园,神父在孩子们的簇拥下拿着十字架迎接他,由于他的恩典孩子们受到了教育,信仰了宗教。在各个庄园里,皮埃尔亲眼看到根据统一计划正在建造和已经落成的医院、学校和养老院的大楼。这些机构不久即将开办。在各处,皮埃尔听到管家报告农奴的劳役都比以前减少,还听到一些穿蓝布长袍的农奴代表向他说了些动人的感谢话。

皮埃尔不知道,人们向他献上面包和盐并在那里修建圣彼得和圣保罗侧祭坛的地方,是一个贸易村和圣彼得节集市,早就由村里的富农也就是来见他的代表修建好了,而村里十分之九的农民却一贫如洗。他不知道,根据他的命令 哺乳期妇女 不服劳役,但她们在自己的田地上却因此担负起更繁重的劳动。他不知道,那个手拿十字架迎接他的神父强行向农民收取苛捐杂税,强迫农民含泪送子弟去给他当学生,然后又要花很多钱才能把他们赎回来。他不知道,那些大楼都是按照图样由农民建造的,这样就增加了他们的劳役,而所谓减轻劳役只是嘴上说说罢了。他不知道,管家从账簿上指给他看,遵照他的意旨田租减少了三分之一,而劳役却增加了二分之一。因此,巡视庄园使皮埃尔非常高兴,他又恢复了离开彼得堡时的那种慈善心肠。他给他的道兄(他这样称呼会长)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

“做了那么多善事,那么省力,只花了那么少力气,”皮埃尔想,“这些事我们关心得太少了!”

他因人家对他表示感谢而高兴,但同时又感到害臊。他不禁想,他还能为这些淳朴善良的人做些什么。

总管为人既愚蠢又狡猾,深知这位聪明而天真的伯爵的性格,把他当玩具恣意玩弄。他看到他以前做的手脚在皮埃尔身上起的作用,就更坚决地向他证明,解放农奴是办不到的,更是不必要的,因为农奴们本来就过得十分幸福。

皮埃尔在心底里同意总管的意见,觉得很难想象有比他们更幸福的人,而且一旦解放,天知道他们会怎么样,不过皮埃尔还是勉强认为,他所坚持的意见是正确的。总管嘴上答应尽力执行伯爵的意旨,心里明白伯爵永远不会查问,是否采取措施出卖树林和庄园、偿还监护所的欠款,大概也决不会打听,从而知道造好的房子都空关着,农奴也像别家农奴那样继续服劳役,缴纳捐税,也就是交出他们能交出的一切。

11

皮埃尔兴高采烈地从南方旅行归来,实现了一个夙愿:访问两年未见的老朋友安德烈。

皮埃尔在最后一站上打听到,安德烈公爵不在童山而在远处的新庄园,就去那里找他。

保古察罗伏坐落在平原上,风景并不美,四周都是田野和部分伐过的云杉与白桦夹杂的树林。地主的宅院位于村庄尽头,有大路相通,前面有个池塘,塘里灌满水,塘边还没有长草,周围是一片小树林,树林中间有几棵大松树。

地主的宅院里有打谷场、下房、马厩、澡房、厢房和一座尚未完工的半圆形山墙的大邸宅。房子周围是新种的花草树木。围墙和大门都是新修的,十分坚固。棚子里放着两架消防水龙和一个漆成绿色的大水桶。房子周围的路都很直,桥也很坚固,两边还有栏杆。这里处处给人一种整齐清洁、有条不紊的印象。皮埃尔遇见几个仆人,问他们公爵住在哪里,他们指指池塘旁一座新盖的偏屋。安德烈公爵的老家人安东扶皮埃尔下了车,说公爵在家,然后领他走进清洁的前室。

皮埃尔上次在彼得堡看见安德烈生活过得十分阔绰,现在却住着这样一所整洁朴素的小房子,感到很惊讶。他匆匆走进散发着松木香味的没有粉刷过的小厅,想再往前走,可是安东踮着脚尖跑在前头,敲了敲门。

“什么事?”门里传出来不快的尖嗓子。

“有客人。”安东回答。

“请他等一下。”接着传来移动椅子的声音。皮埃尔快步走到门口,同从里面出来的安德烈撞个满怀。安德烈眉头紧皱,样子老了好多。皮埃尔拥抱安德烈,托起眼镜,吻了吻朋友的脸颊,逼近瞧着他。

“哦,真没想到,见到您太高兴了!”安德烈公爵说。皮埃尔没有吭声,他惊奇地盯着朋友的脸。安德烈公爵身上发生的变化使他吃惊。安德烈公爵的话很亲热,嘴唇和脸上也浮着微笑,但眼神却呆滞无光,虽然他也想使自己的眼神露出欢乐的光芒。使皮埃尔感到惊讶和陌生的不是朋友的消瘦、苍白和老气,而是他那呆滞的眼神和额上的皱纹。

就像一般老友久别重逢那样,他们的谈话好久不能集中在一个话题上;他们三言两语交换对一些事的看法,而这些事是需要细谈的。谈话终于渐渐集中在开头涉及的问题上:过去的生活、未来的计划、皮埃尔的旅行和事业、战争,等等。皮埃尔在安德烈公爵眼睛里察觉的凝滞和消沉的神色,如今更鲜明地表现在他听皮埃尔说话时的微笑里,尤其在皮埃尔兴致勃勃地谈到往事和未来的时候,仿佛安德烈公爵想参加而未能参加皮埃尔所谈的事。皮埃尔发觉,在安德烈公爵面前谈论快乐、理想、对幸福和善的希望是不合适的。他羞于说出自己新接受的共济会思想。这种思想通过他最近一次旅行变得格外强烈和鲜明。他竭力自制,唯恐显得幼稚,但同时又忍不住想赶快让朋友看到,他皮埃尔现在跟在彼得堡时已截然不同,大大变好了。

“我无法告诉您,我在这段时期里有多少体会。我连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

“是啊,从那时起我们有了很多很多变化。”安德烈公爵说。

“嗯,那么您呢?”皮埃尔问,“您有什么计划?”

“计划?”安德烈公爵带着嘲弄的神情把皮埃尔的问题重说了一遍。“我的计划吗?”他重复说,仿佛听到这个词感到惊奇。“你瞧,我在盖房子,打算明年全部搬到这儿来……”

皮埃尔默默地凝视着安德烈见老的脸。

“不,我是问……”皮埃尔刚要说话,就被安德烈公爵打断了:

“哼,我的事有什么可说的……还是讲讲……讲讲你的旅行,讲讲你在你的庄园里做了些什么吧。”

皮埃尔就讲起他在自己庄园里所做的事来,但竭力回避他的改革活动。安德烈公爵几次提示皮埃尔该说些什么,仿佛他早就知道皮埃尔要说的事,他听着不仅不感兴趣,而且为皮埃尔所讲的事害臊。

皮埃尔同朋友在一起感到局促不安,甚至难受。他不作声了。

“不瞒你说,老朋友,”安德烈公爵说,同客人一起显然也觉得拘束和难受,“我只是临时来这里住住,我只是来看看。今天我就要回妹妹那儿去。我要把你介绍给她。你大概认识她吧。”安德烈公爵说,显然在应付一个如今跟他毫无共同之处的客人。“我们吃过饭去。现在你要不要参观一下我的庄园?”他们走了出去,一直散步到吃饭。他们好像两个泛泛之交,随便谈着政治新闻和共同的熟人。安德烈公爵只有在谈到他的新庄园和建筑时才有点生气和兴致,但当他们站在脚手架上,安德烈公爵向皮埃尔谈到未来房子的布局时,谈到一半突然停住了。“不过这没什么意思,我们吃饭去吧。”

吃饭时,话题转到皮埃尔的婚姻问题上。

“我听到这事大吃一惊。”安德烈公爵说。

皮埃尔脸红了,就像每次人家提到这事时那样。他连忙说:

“我以后会把全部经过讲给您听。但不瞒您说,这一切都结束了,永远结束了。”

“永远吗?”安德烈公爵说。“天下可没有永远的事。”

“那么您知道这事是怎样结束的吗?决斗的事听说了吗?”

“听说了,这样的事你都干了。”

“不过,我要感谢上帝,我没把那人打死。”皮埃尔说。

“那是为什么?”安德烈公爵说,“打死一条恶狗可是件好事啊。”

“不,杀人是不好的,不对的……”

“为什么不对呢?”安德烈公爵重复说。“什么对,什么不对,人是无法判断的。人总是弄不清楚,永远弄不清楚,尤其在是非问题上。”

“凡是对别人有害的事都是错的。”皮埃尔说,高兴地发觉自从他来到这里以后,安德烈公爵第一次兴奋起来,开始想说话,说出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谁告诉过你,什么事是对别人有害的?”安德烈公爵问。

“有害?有害?”皮埃尔说,“我们全都知道,什么事对自己有害。”

“是的,我们知道,但我不能把对自己有害的事加在别人身上。”安德烈公爵越说越兴奋,显然想把自己的新观点告诉皮埃尔。他用法语说下去。“我知道人生有两大真正的不幸:悔恨和疾病。没有这两种不幸就是幸福。为自己生活,避免这两种不幸,这就是我现在的全部人生哲学。”

“那么,爱别人和自我牺牲呢?”皮埃尔说。“不,我不能同意您的看法!活着光是不害人,不悔恨,那是不够的。我以前就是这样生活的,我活着为了自己,结果反而毁了自己的生活。现在我才为别人而生活,至少努力为别人而生活(由于谦逊,皮埃尔纠正了自己的话);现在我才懂得生活的全部幸福。不,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您说这话也未必出于真心。”

安德烈公爵默默地瞧着皮埃尔,脸上带着几分嘲弄的微笑。

“过一会儿你就会看见我的妹妹玛丽雅公爵小姐了。您会同她合得来的。”安德烈公爵说。“也许对你自己来说你是对的,”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但每个人都在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你以前为自己活着,你说你几乎毁了你的生活,直到你开始为别人生活,你才懂得了幸福。可我的经历正好相反。我以前为荣誉而活(什么是荣誉?荣誉就是爱别人,就是愿意为他们做些什么,愿意得到他们的称赞)。我以前就这样为别人而生活,结果不是几乎而是完全毁了自己的生活。直到我只为自己生活,我心里才觉得平静。”

“怎么能只为自己一人而生活呢?”皮埃尔激动地问。“那么,儿子呢,妹妹呢,父亲呢?”

“哦,他们这些人等于是我,不是别人,”安德烈公爵说,“而别人,也就是你同玛丽雅公爵小姐所说的朋友,他们是各种错误和祸害的主要渊源。所谓朋友,就是你要对他们做好事的基辅农奴。”

安德烈公爵用嘲弄和挑逗的目光瞧了瞧皮埃尔。他显然在向皮埃尔挑战。

“您在开玩笑。”皮埃尔越来越兴奋地说。“我想做点好事——虽然做得很少很差,但我想做,而且多少做了一点——这有什么错误和罪过呢?不幸的人们,我们的农奴,同我们一样是人,但他们从小到大直到死,除了知道神像和无意义的祷告之外,对上帝和真理一无所知。要是有人引导他们相信来生、报应、奖赏和归宿,那又有什么罪过呢?要是有人害病濒临死亡而得不到救援——其实在物质上援助他们是轻而易举的——我给他们医生,让他们住院,我收养老人,这又有什么错误和罪过呢?要是农夫、农妇带着孩子白天黑夜不停地干活,我让他们有时间休息,这难道不是切切实实的好事吗?……”皮埃尔急促而口齿不清地说。“我做了这些事,虽然做得不好,做得不多,但多少做了一点。我认为这样做是好的,您不仅不能动摇我的信心,而且我深信您内心并不真正这样想。而主要的是,”皮埃尔继续说,“我知道,确确实实知道,做好事是人生唯一的幸福。”

“哦,要是这样提出问题,那可是另一回事了。”安德烈公爵说,“我盖房子,辟花园,你盖医院。做这些事都可以消磨时光。至于什么事对,什么事好,还是让那些无所不知的人去判断吧,我们可不能判断。你想争论,那就来吧。”他们离开餐桌,坐到代替阳台的门前台阶上。

“好,让我们来争论吧!”安德烈公爵说。“你说到学校,”他弯下一个手指说下去,“教育,等等,你想使他……”他指指一个摘下帽子从他们旁边走过的农夫说,“使他摆脱畜生般的状态,产生精神上的需要。可我认为畜生的幸福是他唯一可以获得的幸福,而你却要剥夺他这种幸福。我羡慕他,你却要使他变成像我这样的人,但又不给他我那样的智慧、感情和财富。再有,你说要减轻他的劳动。可我认为,体力劳动对他就像脑力劳动对我们一样重要,一样是生存的必要条件。这问题你不能不思考。晚上我两三点钟睡觉,但脑子里浮想联翩,我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天亮还睡不着,因为我在思考,我不能不思考,就像他不能不耕地,不能不割草那样;要不然他就会上酒店或者生病。我不能忍受他那种可怕的体力劳动,干上一星期就会死去。同样,他要是像我这样脱离体力劳动,他就会发胖,也会死去。第三……你还说过什么呀?”

安德烈公爵弯起第三个手指。

“哦,对了。医院,药品。他中风,快要死了,你给他放血,治疗,他成了残废,再挨上十年,拖累大家。让他死去,这要太平得多,省事得多。别的农夫又会生出来,他们这种人多的是。你要是舍不得失去一个劳动力(我是这样看待他的),那又当别论。可你是出于爱而去医治他的。其实他并不需要治疗。何况,说医学能治病,那简直是做梦……医学能杀人,这千真万确!”安德烈公爵愤怒地皱起眉头说,背过身去不看皮埃尔。

安德烈公爵十分清楚地说出他的想法,显然他对这问题已想过多次了。他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好像好久没有说话似的。他的目光越来越有神,可他的结论却越来越悲观。

“哦,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皮埃尔说。“我只是不明白,一个人有了这样的思想,怎么还能活下去。我也有过这样的心情,那是不久前在莫斯科和旅途之中。当时我灰心丧气,觉得活不下去,我恨一切,首先恨我自己。当时我不吃饭,不洗脸……那您怎么……”

“为什么不洗脸,不洗不卫生。”安德烈公爵说,“相反,应该尽量使自己的生活过得愉快些。我活在世界上,这又不是我的错,因此我要过得好些,不妨碍任何人,过完这一生。”

“那么,您的生活目的是什么呢?有了这样的思想就这么闲坐着。什么也不干吗?”

“生活是不会让人安宁的。我真想什么也不干,可是,一方面承蒙这里的贵族瞧得起我,选我当首席代表。这事好容易才被我推掉了。他们不了解我没有能耐,没有干那种事所必需的好心肠和傻劲儿。再说,我要把这所房子盖好,以便有个地方过上安宁的日子。还有那个民团。”

“您为什么不回军队呢?”

“打过奥斯特里茨那一仗后再回去!”安德烈公爵闷闷不乐地说。“不,多谢你的美意,可我发过誓,再也不进俄国现役部队了,永远不进了。即使拿破仑打到这里斯摩棱斯克,威胁童山,我也不会进俄国军队了。嗯,这话我以前对你说过。”安德烈公爵平静下来,继续说,“再说民团。我父亲是第三军区总司令,我逃避现役的唯一办法就是待在他身边。”

“那么您是在民团里服役啰?”

“是的。”他停了一会儿。

“那您为什么要服役呢?”

“是这样的。我父亲是当代非常杰出的人物。可是他老了,他天性不能算残酷,但太好活动。他惯于大权独揽,这习惯叫人望而生畏。如今皇上又授予他民团总司令的大权。两星期前,我要是晚到两小时,他就会在尤赫诺夫把书记官活活吊死。”安德烈公爵含笑说,“我之所以要服役,是因为除了我谁也无法影响父亲,我多少还能使他少干些以后会感到悔恨的事。”

“哦,原来如此!”

“是的,但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安德烈公爵继续说,“我一点也不怜惜,至今也不怜惜那个偷了民团靴子的该死的书记官;我甚至很高兴看到他被吊死,但我不能不替父亲着想,其实也就是替我自己着想。”

安德烈公爵越说越激动。他竭力向皮埃尔说明,他从来不想对别人做好事,他的眼睛发出狂热的光芒。

“还有,你想解放农奴,”安德烈公爵继续说,“这很好,但这不是为你自己(哦,我想你从来没用鞭子抽过人,也没把人发配到西伯利亚去过吧),更不是为了农奴。要是你揍他们,抽他们,把他们发配到西伯利亚,我想他们不会因此过得更糟。到了西伯利亚,他们还是过他们的畜生般的生活,他们身上的鞭痕会长好,他们又会像原来一样幸福。但那些精神崩溃、内心悔恨,克服悔恨而又随心所欲地处分人因而变得冷酷的地主老爷们,他们倒是需要解脱。喏,我就是可怜他们,我若要解放农奴也是为了他们。你也许没有看到,可我看到了,有些好人因为享有无限权力,就变得越来越暴躁,越来越残酷,他们明明知道这一点,却无法自制,结果就越来越苦恼,越来越苦恼。”

安德烈公爵说这话时十分激动,皮埃尔不由得想到,安德烈这些思想是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皮埃尔没有搭理他。

“你瞧,我珍惜的是什么:人类的尊严,良心的平静,心灵的纯洁,而不是他们的脊梁和脑门。他们不论怎样挨打,怎样被剃阴阳头,还是那样的脊梁,那样的脑门。”

“不,一千个不!我永远不能同意您的意见。”皮埃尔说。

12

傍晚,安德烈公爵和皮埃尔乘敞篷马车去童山。安德烈公爵瞧瞧皮埃尔,偶尔说几句话,表示他心情很好。

他指着田野,向皮埃尔讲着他的经济改革。

皮埃尔闷闷不乐,没有作声,只回答一两个字,显然陷入了沉思。

皮埃尔认为安德烈公爵是不幸的,他迷失方向,看不到真理,他皮埃尔应该帮助他,开导他,使他振作起来。但皮埃尔刚考虑他该怎样开头就预感到,安德烈公爵会用一句话,一个理由把他的道理完全驳倒。他怕开口,怕他所心爱的神圣信仰受到嘲弄。

“不,您为什么这样想?”皮埃尔忽然说,垂下头,好像一头要进攻的公牛。“您为什么这样想?您不应该这样想。”

“想?我想什么呀?”安德烈公爵惊讶地问。

“想人生,想人类的使命。您那样可不行。我原来也是这样想的,后来我得救了。您知道是什么救了我吗?是共济会。不,您别笑。共济会不是仪式烦琐的教派,不像我原来想的那样。共济会是人类永恒优点的最好体现。”于是他就向安德烈公爵解释他所了解的共济会。

皮埃尔说,共济会所遵循的是不受国家和教会束缚的基督教义,是平等、友好、博爱的教义。

“只有我们神圣的会才能赋予人生以真正意义,其余一切都是一场梦。”皮埃尔说,“您要明白,我的朋友,除了我们的会之外,一切都充满欺骗和谎言。我同意您的说法,一个像您这样聪明善良的人只求不妨碍别人过完一生,此外就别无他求。但您只要接受我们的基本信仰,加入我们的会,把自己交给我们,让我们来引导您,您就会像我一样觉得自己是那条从天国开端的无形大链条中的一环。”皮埃尔说。

安德烈公爵默默地望着前方,听着皮埃尔说话。有几次他因为马车的辘辘声听不清,就请皮埃尔再说一遍。从安德烈公爵眼神的特殊光芒和他的沉默,皮埃尔看出他的话没有白说,安德烈公爵不会打断他,也不会嘲笑他。

他们来到一条涨水的河边,得摆渡过去。等车马安顿好,他们就上了渡船。

安德烈公爵双臂凭着船栏,默默地望着在夕阳下闪烁的河水。

“那么,您对这事有什么想法?”皮埃尔问。“您为什么不作声?”

“我有什么想法吗?我在听你说。这一切都很好。”安德烈公爵说,“你说:‘加入我们的会,我们会给你指出生活的目的、人类的使命和统治世界的法则。’可我们到底是谁?我们是人。为什么你们什么都知道?为什么只有我一人看不见你们所看到的东西?你们看见地上有善与真的王国,可是我看不见。”

皮埃尔打断了他的话。

“那么您相信来世吗?”他问。

“来世吗?”安德烈公爵反问,但皮埃尔不让他有时间回答,认为他反问就表示否定,何况他知道安德烈公爵原是个无神论者。

“您说您看不见地上有善与真的王国。我原来也看不见;要是把我们的生活看作是一切的终点,那就无法看见这个王国。在这片土地上,就是在这片土地上(皮埃尔指指田野),没有真理,只有欺骗和罪恶;但在宇宙里,在整个宇宙里,却有真理。现在我们是大地的孩子,但从永恒的角度看,我们是整个宇宙的孩子。我现在内心不是感觉到,我是这巨大和谐的整体的一部分吗?我不是感觉到,在芸芸众生中我只是一个环节,一个台阶吗?而上帝(也许您喜欢称作最高权力)就在其中显现。既然我看见,清楚地看见那从植物发展到人类的阶梯,那我有什么理由认为那看不见底的阶梯只到植物为止呢?我有什么理由认为,这阶梯到我这里就中断而不再向前伸展,伸向更高级的生物呢?我觉得我不会消灭,就像世界上没有东西会消灭那样。我过去存在,以后也将永远存在。我觉得除了我以外,我的头上有着神明,世界上存在着真理。”

“不错,这是赫尔德 的学说。”安德烈公爵说,“但是,亲爱的朋友,这不能使我信服,使我信服的是生与死。使我信服的是,看到我所爱的一个人,一个跟我同命运的人,我在这人面前感到内疚和悔恨(安德烈公爵声音哆嗦了,他转过身去),突然这人吃苦受难,不再存在了……这是为什么呀?不回答是不行的!可我相信这人是存在的……我信服的就是这一点。”安德烈公爵说。

“对啊,对啊!”皮埃尔说,“我说的不就是这一点吗!”

“不,我只是说,使我相信来世的不是理论,而是现实:你同一个人在生活中携手前进,突然那人 不知去向 ,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却停留在深渊边上,往那里张望。我就这样张望过……”

“嗯,那又怎么样!您知道 那里 有什么,那里有 吗?那里就是来世。这个谁就是上帝。”

安德烈公爵没有回答。车马早已运到对岸,重新套好。太阳已一半落到地平线下,晚上结的冰已星星点点地出现在渡口的水洼子里,而皮埃尔和安德烈却依旧站在渡船上谈话。这使跟班、车夫和船夫感到纳闷。

“既然有上帝,有来世,也就有真理,有美德;而人类最大的幸福就是追求这些东西。我们要生活,要爱人,要信仰,”皮埃尔说,“我们不仅仅今天生活在这一小块地面上,我们过去、未来都永远生活在这整个宇宙中(他指指天空)。”安德烈公爵双臂搁在渡船栏杆上,听着皮埃尔讲话,眼睛盯着蓝色河水上夕阳的红艳艳反光。皮埃尔说到这里停住了。周围一片寂静。渡船早已靠岸,只有波浪哗哗地拍击着船底。安德烈公爵觉得波浪的拍击声像在附和皮埃尔的话:“对,这话可以相信。”

安德烈公爵叹了一口气,用天真、温柔而明亮的目光瞧了瞧皮埃尔兴奋得发红、但在他所尊敬的朋友面前感到畏怯的脸。

“是啊,但愿如此!”安德烈公爵说。“现在我们该上岸了。”他说着走下渡船,抬头望望皮埃尔给他指出的天空。自从奥斯特里茨战役以来,他这是第一次看到他躺在战场上看到过的高邈永恒的天空。于是长期沉睡在他心里的美好感情突然苏醒了。当安德烈公爵回到原来的生活环境里时,这种感情消失了,但他知道,尽管这种感情他不会加以发扬,却已在他心里扎了根。同皮埃尔见面是安德烈公爵生活中的新纪元,从那时起他表面上虽然维持老样子,内心却开始了一种崭新的生活。

13

安德烈公爵和皮埃尔到达童山公馆时,天色已经黑了。他们走近大门口,安德烈公爵含笑叫皮埃尔注意后门口的骚动。一个背袋子的佝偻老婆子和一个穿黑衣、留长发的矮小男人,一看见门口来了辆马车,慌忙跑回门里。两个女人随着他们跑出来。四人望望马车,惊惶地从后门台阶回去。

“这是玛丽雅的神亲,”安德烈公爵说,“他们错把我们当作家父了。这是她唯一违抗父亲的一件事:父亲吩咐驱逐这些云游教徒,可她接待他们。”

“什么叫神亲?”皮埃尔问。

安德烈公爵还没有回答,就有仆人出来迎接。安德烈公爵问仆人老公爵在哪里,是不是快回家了。

原来老公爵还在城里,但随时都可能回来。

安德烈公爵把皮埃尔领到自己屋里。在父亲的房子里,这间屋子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随时准备迎候安德烈公爵的到来。接着安德烈公爵去育儿室。

“我们去看看妹妹,”安德烈公爵回到皮埃尔屋里,说,“我还没见到她。她躲起来了,跟她那些神亲在一起。她这是自作自受,她会发窘的,但你可以看到她那些神亲。这挺有意思,真的。”

“什么叫神亲?”皮埃尔问。

“你马上就会明白的。”

他们一进去,玛丽雅公爵小姐果然很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在她舒适的房间里,神龛前点着油灯,沙发上坐着一个身穿修士长袍的长鼻子长头发少年。

旁边扶手椅上坐着一个满脸皱纹的瘦老婆子,她那孩儿般的脸上现出温顺的神气。

“安德烈,你怎么不事先通知我一声?”玛丽雅公爵小姐用略带责备的口气说,站在云游教徒前面,好像母鸡保护小鸡一样。

“见到您很高兴,很高兴。”当皮埃尔吻她手的时候,她对他说。玛丽雅公爵小姐从小就认识皮埃尔。现在,皮埃尔同安德烈的友谊,他同妻子的不幸关系,主要是他那厚道朴实的脸使玛丽雅公爵小姐对他产生了好感。玛丽雅公爵小姐用美丽明亮的眼睛望着他,仿佛在说:“我很喜欢您,但请您不要嘲笑我的神亲。”他们相互问候了一番,坐下来。

“哦,原来小伊凡也在这儿。”安德烈公爵含笑看着少年云游教徒说。

“安德烈!”玛丽雅公爵小姐恳求似的说。

“你知道,这是娘儿们的事。”安德烈对皮埃尔说。

“安德烈,看上帝份上!”玛丽雅公爵小姐重复说。

安德烈公爵对云游教徒的嘲弄和玛丽雅公爵小姐对他们的无效庇护,显然是兄妹之间常有的事。

“不过,我的好朋友,”安德烈公爵对妹妹说,“你应当感谢我才是,因为我向皮埃尔说明了你同这个年轻人的亲密关系。”

“真的吗?”皮埃尔又好奇又认真地说(玛丽雅公爵小姐因此特别感激他),从眼镜上方打量着小伊凡的脸。小伊凡知道大家在说他,目光调皮地瞧着大家。

玛丽雅公爵小姐为 她的神亲 发窘是完全多余的。他们一点也不胆怯。老婆子垂下眼睛,斜睨着进来的人,把茶杯倒过来扣在茶杯碟上,又把咬剩的糖块放在杯子旁,镇静地坐在扶手椅上,希望人家再给她倒茶。小伊凡啜着杯里的茶,用一双女人般调皮的眼睛望着走进来的两个青年。

“你到过哪里,到过基辅?”安德烈公爵问老婆子。

“到过,老爷,”老婆子唠唠叨叨地回答,“就在圣诞节我有幸参与了圣礼。现在从科里亚靖来,老爷。那里显现了伟大的神恩……”

“小伊凡是不是跟你一起去的?”

“是我自个儿去的,施主,”小伊凡竭力压低嗓门说,“我在尤赫诺夫才遇见彼拉盖雅。”

彼拉盖雅打断他的话,显然想讲讲她亲眼目睹的事。

“老爷,在科里亚靖显现了伟大的神恩。”

“怎么,又发现圣骨了?”安德烈公爵问。

“行了,安德烈,”玛丽雅公爵小姐说,“别讲了,彼拉盖雅。”

“你这是什么意思,小姑姑,为什么不能讲?我喜欢他。他为人厚道,是上帝的宠儿,他这位施主给过我十个卢布,我记得。我在基辅的时候,疯修士基留沙对我说的……他是位真正的神亲,冬夏都光着脚走路。他说,你为什么不到该去的地方,你要到科里亚靖去,那里显现了一尊奇妙的神像,至圣的圣母显现了。我听了这话,就告别主的仆人走了……”

大家不作声,只有那老婆子鼻子吸着气,不慌不忙地说着话。

“我到了那里,老爷,他们就对我说,出现了伟大的神恩,至圣的圣母脸上淌着圣油……”

“嗯,好啦,好啦,以后再讲吧。”玛丽雅公爵小姐涨红了脸说。

“让我问问她。”皮埃尔说。“你亲眼看见的吗?”他问。

“当然,老爷,我亲眼看见的。脸上有光辉,就像天上的光一样。圣母脸上淌着油,淌着油……”

“啊,那是骗人的!”皮埃尔留神地听着女教徒,天真地说。

“哦,老爷,你这是什么话!”彼拉盖雅惶恐地说,转身向玛丽雅公爵小姐求援。

“他们这是骗人的。”皮埃尔又说了一遍。

“主耶稣基督!”女教徒画着十字说,“哦,你可别这样说,老爷。有位将军不相信,说:‘教士骗人。’他一说,眼睛就瞎了。他梦见洞窟圣母走来对他说:‘只要你信我,我就治好你的眼睛。’于是他恳求道:‘把我带到她那儿去吧。’我对你说的可是实话,我是亲眼看见的。他们就把他这个瞎子一直带到她面前;他走过去,伏在地上说:‘把我的眼睛治好吧!我愿意把沙皇赐给我的一切都献给你。’我亲眼看见的,老爷,他把一枚星章挂在圣母身上。啊,你瞧,怎么着,他的眼睛又看见了!你这样说是罪过的。上帝会惩罚你的。”她教训皮埃尔说。

“圣母怎么挂勋章啊?”皮埃尔问。

“让圣母当上将军了?”安德烈公爵含笑说。

彼拉盖雅突然脸色发白,双手一拍。

“老爷,老爷,罪过,罪过,你是有儿子的!”她说,脸色突然由白变成鲜红。

“老爷,你这算什么话,上帝饶恕你。”她画了个十字。“主哇,饶恕他吧。圣母娘娘,这是怎么回事?……”她转身对玛丽雅公爵小姐说。她站起身,差点儿哭出来,动手收拾袋子。她显然因为有人说这样的话感到害怕和遗憾。她还感到害臊,因为享受了说这种话的人家的布施;同时她又觉得惋惜,因为不得不放弃这家人家的布施。

“唉,你们为什么要这样?”玛丽雅公爵小姐说。“你们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得啦,彼拉盖雅,我这是开玩笑。”皮埃尔说。“公爵小姐,我确实不想得罪她,我只是这么说说罢了。你别放在心上,我只是开开玩笑。”皮埃尔说,怯生生地微笑着,想掩饰自己的过错。

彼拉盖雅将信将疑地站住,但皮埃尔脸上现出那么真诚的忏悔,安德烈公爵又那么温顺、那么认真地时而瞧瞧她,时而瞧瞧皮埃尔,她也就渐渐放心了。

14

云游女教徒放心了。她又加入谈话,讲了半天阿姆斐洛希亚神父的事,说他的生活非常圣洁,他的手散发着香气;最近她到基辅巡拜,认识的神父给了她洞窟钥匙,她就带了干粮,在洞窟里跟主的仆人待了两天。“我向一具圣骨祷告,致敬,又走到另一具圣骨前。我睡上一会儿,又走上去吻主的仆人。哦,圣母娘娘,里面那么宁静,那么幸福,真不想回到人世间来了。”

皮埃尔全神贯注地听着。安德烈公爵走了。玛丽雅公爵小姐把神亲留下来喝茶,自己带皮埃尔到客厅去。

“您真善良。”玛丽雅公爵小姐对皮埃尔说。

“唉,我真不想委屈她,我很了解也很珍重她那种感情。”

玛丽雅公爵小姐默默地望望皮埃尔,温柔地微微一笑。

“不瞒您说,我早就认识您,并且像喜欢兄弟一样喜欢您。”玛丽雅公爵小姐说。“您觉得安德烈怎么样?”她匆匆地说,不让他有时间回答她那亲切的话。“他叫我很不放心。他的身体去年冬天好一些,但春天旧伤复发,医生说他得去治疗。我也很为他的精神生活担忧。他的性格不像我们女人,我们女人心里烦恼哭一场就好了。他把什么都闷在心里。今天他又高兴,又活泼,但这都是您的光临给他带来的:他难得这样高兴。要是您能劝他出国就好了!他需要活动,这种平静单调的生活会把他毁了的。别人没注意到,可我看到了。”

九点多钟,仆人们听见老公爵马车的铃铛声,慌忙跑到大门口。安德烈公爵和皮埃尔也走到台阶上。

“这是谁?”老公爵下车看见皮埃尔,问。

“哦!幸会!你来吻我吧。”他一知道陌生的年轻人是谁就说。

老公爵情绪很好,待皮埃尔很亲切。

晚饭前,安德烈公爵回到父亲书房,正遇上老公爵同皮埃尔在热烈争论。皮埃尔认为没有战争的时代一定会到来。老公爵笑着反驳,但并不生气。

“把血管里的血放掉,灌进水去,到那时就不会有战争了。婆娘们的胡言乱语,婆娘们的胡言乱语。”老公爵说,但还是亲切地拍拍皮埃尔的肩膀,走到安德烈公爵坐着的桌旁。安德烈正在翻阅老公爵从城里带来的文件,不愿加入谈话。老公爵走到他面前谈起公事来。

“首席贵族,罗斯托夫伯爵,连半数民团都没有征集到。他来到城里,想请我吃饭,可我给了他一顿好饭……啊,你瞧瞧这个……喂,老弟!”老公爵对儿子说,同时拍拍皮埃尔的肩膀,“你这个朋友挺不错,我喜欢他!他使我打起精神来。有些人话说得漂亮,可我不想听;他尽管胡说八道,却使我老头儿打起精神来。嗯,去吧,去吧,也许吃晚饭我可以陪你们,再同你们争论。你同我那个傻丫头玛丽雅公爵小姐交个朋友吧。”他从门口对皮埃尔大声说。

皮埃尔直到现在来到童山后才体会到安德烈的友谊的魅力。这种魅力与其说表现在他同安德烈公爵的关系上,不如说反映在他同他们一家人的关系上。皮埃尔同严厉古板的老公爵和温顺胆怯的玛丽雅公爵小姐原来虽不相识,却一见如故。他们都喜欢上他了。玛丽雅公爵小姐对待云游教徒的温柔态度使他感动。不仅在她瞧他的时候眼睛闪闪发亮,就连才满周岁的小尼古拉公爵(祖父给他取的名字)也向皮埃尔微笑,并且要他抱。当皮埃尔同老公爵谈话时,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和布莉恩小姐都笑眯眯地瞧着他。

老公爵出来同他们一起吃晚饭,显然是来陪皮埃尔的。在皮埃尔来童山做客的两天里,老公爵待他特别亲切,请他以后常来。

皮埃尔走后,全家人聚集在一起评论他,这种情况在一个新客人走后是常有的。大家异口同声说他的好话,这种情况却是难得的。

15

尼古拉假满回团,第一次感到他跟杰尼索夫和全团感情深厚。

他快到团的驻地时,心情就同回到厨司街老家一样。他看见团里敞开军服的第一个骠骑兵,认出红头发的杰明基耶夫,看见枣红马的系马桩。拉夫鲁施卡看见自己的老爷,快乐地大叫“伯爵来了!”头发蓬乱的杰尼索夫从床上跳起来,跑出泥屋来拥抱他,别的军官也纷纷前来迎接。这时候,他的心情就像母亲、父亲和妹妹拥抱他时一样,快乐的泪水哽住了他的喉咙,使他说不出话来。团就同家一样,永远是亲切可爱的啊。

尼古拉向团长报了到,奉命回原来的骑兵连。他值过班,征过粮草,又关心起团里的琐事来。他虽失去了自由,活动局限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但觉得定心,有了依靠,并且感到像在家里一样心情舒畅,无忧无虑。这里没有上流社会的混乱,他在那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往往作出错误的选择;这里没有宋尼雅,他用不到考虑该不该向她表明心迹。这里也不用考虑哪里该去,哪里不该去;用什么方式来消磨一天二十四小时。这里没有无数同他不冷不热的人;这里没有他同父亲之间金钱上的糊涂账;没有什么会使他想起同陶洛霍夫赌钱的惨败,在团里一切都是明确而简单的。整个世界分成不相等的两部分:一部分是保罗格勒团,另一部分是其余的世界。而其余的世界同他没有任何关系。在团里,一切都是明确的:谁是中尉,谁是大尉,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主要是谁够得上朋友。随军商贩肯赊账,军饷一年发三次。没有什么需要考虑和选择的,只要不做保罗格勒团视为坏事的事就行。命令下来,只要正确执行,就万事大吉。

尼古拉又恢复了这种明确规定的军队生活,感到愉快和安定,好像一个疲劳的人躺下来休息。这次出征,尼古拉格外喜欢军队的生活,因为在输钱给陶洛霍夫以后(为这件事尽管家里人都安慰他,他却不能原谅自己),他决定洗心革面,好好服役,做一名出色的伙伴和军官。这事在上流社会很难办到,但在部队里却有可能做到。

尼古拉自从输钱以后,决定在五年内向父母还清这笔债。每年家里给他寄一万卢布,他决定今后只拿两千,其余八千留下来还父母的债。

俄国军队几进几退,在普尔土斯克和埃劳会战后,集结在巴滕施泰因附近。大家等候皇帝驾临,展开新的战役。

保罗格勒团属于一八〇五年出征的俄军部队,因在国内补充兵员,没有赶上最初几场战役。这个团没有参加普尔土斯克战役,也没有参加埃劳战役,只在战争后期加入作战部队,并被编入普拉托夫师。

普拉托夫师离开主力军独立作战。保罗格勒团部分人马同敌军交过火,擒获一批俘虏,有一次甚至截夺了乌金诺元帅的车马。四月里,保罗格勒团在一个被彻底摧毁的德国荒村驻扎了几星期,一直没有离开。

正好是解冻天气,道路泥泞,春寒料峭,河冰拆裂,交通阻塞。一连几天断了粮秣,士兵断粮是由于辎重车无法到达,他们分散到荒村野地去找土豆,但连土豆也不易找到。

食物吃完了,居民跑光了,留下来的比乞丐都不如,他们身上什么也没有,就连缺乏同情心的士兵也常常不忍拿他们的东西,反而把仅有的口粮送给他们。

保罗格勒团在战斗中只有两人负伤,但因饥饿和疾病倒损失了近一半人。进医院准死无疑,因此,由于食物恶劣而发热浮肿的士兵宁可值勤,在前线拖着腿走路,也不愿进医院。开春以后,士兵们从地里找到一种刚出土的植物,样子有点像芦笋,不知怎的他们叫它“玛莎甜根”(其实味道很苦),并从地里挖出来吃,尽管命令禁止吃这种有毒的植物。春天里,士兵中间流行一种新的病:手、脚和脸浮肿,医生认为原因就是吃了这种草根。不过,尽管发了禁令,杰尼索夫骑兵连的保罗格勒士兵主要还是靠玛莎甜根充饥,因为每人只发半磅干粮已有一个多星期了,而新运到的土豆又都冻坏,抽了芽。

马匹已有一个多星期靠吃屋顶上的干草过活,都瘦得不像样子,身上还披着结块的冬毛。

尽管如此困难,士兵和军官还是照老样子生活;尽管脸色苍白,面孔浮肿,军服破烂,骠骑兵还是照旧列队点名,挖掘野菜,刷马擦枪,拉下屋顶的干草喂马,坐到大锅旁边吃饭,笑谈恶劣的食物和辘辘的饥肠,最后还是饿着肚子从锅旁站起来。士兵们照旧在空闲时点起篝火,光着身子烤火,抽烟,选择抽芽的烂土豆烘烤,讲述波将金 和苏沃洛夫的远征,或者讲讲骗子阿廖沙和神父长工米科拉的故事。

军官照旧三三两两住在屋顶敞开的破屋里。年老的军官照旧搜集干草和土豆,搜集可供士兵充饥的东西;年轻的军官照旧打牌(尽管食物短缺,钱却很多)。有的玩投钉戏和撞柱等更幼稚的游戏。他们很少谈战争形势,一方面因为不知道确切消息,另一方面因为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大势不妙。

尼古拉仍同杰尼索夫住在一起。休假回来后,他们的友谊更深了。杰尼索夫从没谈到过罗斯托夫家的事,但尼古拉感觉到,这位老骠骑兵同娜塔莎恋爱失败反而增进了他们的友谊。杰尼索夫显然竭力保护尼古拉,使他避免危险,战斗结束后看到他平安归来,格外高兴。有一次尼古拉被派到一个荒村去找食物,发现一个波兰老人和他的怀抱婴孩的女儿。他们衣不蔽体,饥肠辘辘,走不动路,又没有交通工具。尼古拉把他们带回住处,让他们在自己屋里住了几星期,直到老人康复。尼古拉有个同事,一谈到女人就眉飞色舞,挖苦尼古拉,说他最狡猾,不把他救出的漂亮波兰女人介绍给大家。尼古拉把这种玩笑看作侮辱,脸涨得通红,对那军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杰尼索夫好容易才阻止两人的决斗。等那军官走了,杰尼索夫也不知道尼古拉同那波兰女人的关系,责备他脾气暴躁。尼古拉就说:

“随你怎么说我……我可把她看作姐妹,这事太气人了……因为……因为……”

杰尼索夫拍拍尼古拉肩膀,眼睛不看他,像平日心情激动时那样,急急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唉,你们罗斯托夫家的人脾气真怪!”杰尼索夫说。尼古拉发现杰尼索夫眼眶里含着泪水。

16

四月里,军队听到皇帝驾临的消息,十分兴奋。尼古拉没能参加皇帝在巴滕施泰因举行的检阅,因为保罗格勒团驻扎在前哨,离巴滕施泰因很远。

保罗格勒团在那里露营。杰尼索夫同尼古拉住在树枝和草泥顶的土窑里,那是士兵们为他们搭建的。土窑按照当时流行的方式搭建:先挖一条宽一米、深一米半、长两米的沟,沟的一头做成台阶,算是进口;沟本身就是房间,那些像连长之类有福气的人还有一块木板搁在沟的另一头算是桌子。沟两边各挖去半米多宽的土,算是床和榻。窑顶较高,中间可以站人;要是凑近桌子,人还可以坐在床上。杰尼索夫过得特别阔气,因为连里士兵都爱戴他,在窑顶正面又给他装了一块板,板上还嵌着一块粘起来的破玻璃。逢到严寒的日子,士兵们还用弯曲的铁皮把篝火里的柴火拿到台阶口(杰尼索夫把那部分土窑叫作会客室)。这样土窑里就非常暖和,到杰尼索夫和尼古拉那里做客的军官们往往只穿一件衬衫。

四月份正轮到尼古拉值勤。他熬了一个通宵,早晨七点多钟回营。他吩咐士兵取火来,换下被淋湿的内衣,作了祷告,喝了热茶,暖了身子,收拾好角落里和桌上的东西。他的脸被风吹得发热。他只穿一件衬衫,仰卧下来,双手垫在脑后,愉快地想着由于这次外出侦察很可能晋升,同时等待着杰尼索夫归来。他很想同杰尼索夫谈谈。

尼古拉突然听见窑后传来杰尼索夫激动的叫嚷,听得出他在发火。尼古拉凑近窗口看他在跟谁发脾气,接着就看见司务长托普青卡。

“我吩咐过你别让他们吃那种根,什么玛莎甜根!”杰尼索夫嚷道。“可我亲眼看见拉扎楚克从田里拖回来这种东西。”

“我吩咐过了,大人,可是他们不听。”司务长回答。

尼古拉又躺到床上,高兴地想:“让他去争吵吧,我已尽了我的本分,现在躺一会儿真舒服啊!”他听到隔墙除了司务长之外,拉夫鲁施卡也在说话。他是杰尼索夫的勤务兵,狡猾而大胆。拉夫鲁施卡说,他出去找食物,看见几车干粮和牛肉。

土窑后面又传来杰尼索夫渐渐远去的叫嚷声:“备马……二排!”

“他们这是准备到哪儿去啊!”尼古拉想。

五分钟后,杰尼索夫走进土窑,没脱靴子就爬到床上,怒气冲冲地点着烟斗,把东西往床上一扔,拿起鞭子,挂上军刀,走出土窑。尼古拉问他到哪儿去,他生气而含糊地回答说有事。

“让上帝和皇帝陛下审判我吧!”杰尼索夫一面走出去,一面说。尼古拉听见土窑后面传来几匹马踩在泥泞地上的声音。尼古拉甚至不想打听杰尼索夫到哪儿去。他在窑角里烤暖身子睡着了,直到傍晚才从土窑里出来。杰尼索夫还没有回来。傍晚天气放晴了。邻近土窑旁有两个军官和一名士官生在玩投钉戏,把萝卜掷在松软的泥地里。尼古拉加入他们的游戏。玩到一半,军官们看见有几辆大车向他们驶来,后面随着十五六个骑瘦马的骠骑兵。这些由骠骑兵押送的大车驶到系马桩旁,一群骠骑兵就把他们围住。

“啊,杰尼索夫一直在发愁呢,”尼古拉说,“瞧,粮食送来了。”

“可不是!”军官们说,“士兵们可高兴了!”

紧跟着那些骠骑兵,杰尼索夫一边同两个陪同的步兵军官谈话,一边骑马跑来。尼古拉迎了上去。

“我警告您,大尉!”一个瘦小的军官说,显然很生气。

“我说过,我不会交出去的。”杰尼索夫回答。

“您得负责,大尉,真是无法无天:拦劫自己人的辎重队!我们的人有两天没东西吃了。”

“可我的人有两个星期没东西吃了!”杰尼索夫回答。

“这是抢劫,您要负责的,老兄!”步兵军官提高嗓门说。

“您为什么找我麻烦?啊?”杰尼索夫忽然大发雷霆,“这事我负责,又不要您负责,您别在这里嚷嚷。趁人家没动手,滚开!”他对那两个军官喝道。

“好哇!”矮小的军官并不示弱,也不走开,大声说,“你们抢劫,那我给你们……”

“快给我滚,趁人家没动手。”杰尼索夫向那军官掉过马头。

“好,好!”那军官以威胁的口吻说,拨转马头,在鞍子上抖动身子跑掉了。

“骑墙狗,十足的骑墙狗!”杰尼索夫在他后面叫道——这是骑兵对骑马步兵最大的侮辱。接着他哈哈大笑,向尼古拉跑去。

“我拦了步兵的辎重,用武力拦的!”杰尼索夫说,“总不能让大家饿死吧?”

这些粮车原是指定给步兵团的,但杰尼索夫从拉夫鲁施卡那里得知这些车辆没有人护送,就带了骠骑兵把它们截下来。这样士兵们就分到大量干粮,他们甚至分了些给别的骑兵连。

第二天,团长把杰尼索夫找去,叉开手指捂着眼睛 对他说:“这事我是这样看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想过问。但我劝你到参谋部去,找军需处把这事解决一下。要是可能,你就写一张收据,说是收到多少粮食;要不然,他们会把账记在步兵团上,这样事情就麻烦了。”

杰尼索夫从团长那里直接到参谋部去,诚心诚意想照团长的话办。傍晚,他回到土窑,他那副模样尼古拉还从没见过。杰尼索夫说不出话,不断地喘气。尼古拉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只含糊地骂娘和恐吓。

尼古拉看到杰尼索夫这种模样大惊失色,劝他脱去衣服,喝点水,同时派人去请医生。

“把我当抢劫犯审判,哼!……再给我点水……让他们审判好了,可是我得好好收拾这些坏蛋,绝不会放过他们……我要报告皇上。给我点冰。”杰尼索夫说。

随团军医走来说,必须放血。从杰尼索夫毛茸茸的手臂里放出一盘子黑血。直到那时他才能把所发生的事全讲出来。

“我到了那里,”杰尼索夫讲道,“我问:‘喂,你们的长官在哪里?’他们给我指了一下,说:‘您等一下。’我说:‘我有公事,我是从三十俄里外来的,没工夫等,快去通报。’好,那个贼头出来了,他也想教训我。他说:‘这是抢劫!’我说:‘拿粮食给弟兄们吃不是抢劫,只有拿粮食填饱自己腰包才是抢劫!’好。他说:‘你去写个收据给军需官,你的案子要上报。’我就去找军需官。我一进去,军需官坐在桌子后面……你道是谁?!哼,你真想不到!……叫我们挨饿的是谁?”杰尼索夫嚷道,用放过血的手朝桌上猛捶一拳,捶得桌子差一点倒下,桌上的杯子都跳起来。“原来是吉梁宁!我说:‘哼,原来是你要饿死我们?!’我就给了他一下又一下嘴巴,打得可准了……我说:‘哼!你这个家伙……’我把他打得死去活来!我心里真痛快,不瞒你说,”杰尼索夫叫道,又喜又怒地露出黑胡子下的白牙齿,“要不是他们把他拉开,我准会要了他的命。”

“你嚷什么呀,安静点!”尼古拉说。“瞧你又流血了,慢着,得重新包扎一下。”

他们给杰尼索夫重新包扎好,让他躺下。第二天早晨醒来,他的心情平静而愉快。

中午,团里一个副官神情严肃而愁闷地走进杰尼索夫和尼古拉合住的土窑,遗憾地给他们看团长给杰尼索夫少校的文件,要调查昨天的事。副官说,这事的后果可能很严重,因为已成立了一个军法委员会,目前对军队抢劫和违纪处理得很严,降级当兵还算是最好的结局。

据受害人报告,杰尼索夫少校在拦截货车后,喝醉了酒,自动去找军需主任,公然叫他贼,动手打他,进行威胁。他被领到外面。他又冲进办公室,殴打两名官员,并把其中一名的胳膊扭得脱臼。

杰尼索夫对尼古拉提出的新问题笑着回答说,当时好像还有一个人,但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很无聊,他根本不怕审判,要是那些坏蛋胆敢动他,他就回敬他们,叫他们一辈子忘不了。

杰尼索夫毫不在乎地谈到这件事,但尼古拉深知杰尼索夫的为人,看出他内心害怕审判(这一点他不让别人看到),并为这事担忧,因为后果显然不妙。天天都来传票要他出庭。五月一日来了命令,要他把骑兵连移交给副手,并去师部说明在军需处闹事的经过。前一天,普拉托夫带着两个哥萨克团和两个骠骑兵连去侦察敌情。杰尼索夫照例走在散兵线前面炫耀他的勇敢。法国狙击兵的一颗子弹打中他的大腿。要是在别的时候,杰尼索夫轻伤也许不会下火线,但现在他就借此机会不去师部而进了医院。

17

六月间发生弗里德兰战役,但保罗格勒团没有参加。随后宣布停战。尼克拉非常思念他的朋友杰尼索夫。杰尼索夫走后音讯全无。尼古拉担心他的案情和伤势,就利用停战机会请假到医院探望。

医院设在普鲁士一个小镇里。这个小镇曾两次遭俄军和法军蹂躏。时值夏季,田野风光明媚,小镇就显得格外凄凉:房屋和围墙倒塌,街道肮脏,居民褴褛,喝醉酒和患病的士兵到处乱闯。

医院设在一座墙垣破败、窗框和玻璃残缺不全的砖房里。几个扎绷带的士兵,脸色苍白,面孔浮肿,有的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有的来回踱步。

尼古拉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腐肉和医院的味道。他在楼梯上遇见一个口衔雪茄的俄国军医。医生后面跟着助医。

“我没法分身,”军医说,“晚上你到玛卡尔·阿历克赛伊维奇那里去,我也要到他那里去。”助医还问了军医什么事。

“哦,你自己做去吧!还不都是一样?”军医看见登上楼梯的尼古拉,说。

“您来干吗,阁下?”军医问,“您来干吗?是不是子弹没要您的命,您就想来弄上伤寒?老兄,这里是传染病房。”

“怎么回事?”尼古拉问。

“伤寒,老兄。不论谁进去都得送命。只有我和马凯耶夫(他指指助医)两人勉强熬过来了。我们这里已死了五六个医生了。新来的人要不了一星期就完蛋,”军医自负地说,“我们请过普鲁士医生,可是盟国的弟兄不喜欢他们。”

尼古拉对他说,他想探望住院的骠骑兵少校杰尼索夫。

“我不知道,我不清楚,老弟。您倒想想,我一个人要管三家医院,四百多个病人!幸亏有几位好心肠的普鲁士太太每月送给我们两斤咖啡和两斤棉线团,要不就完了。”军医笑了。“四百个人哪,老弟,还有新病人源源不断给我送来。有四百个,是吗?”他转身问助医。

助医脸色憔悴。他显然很不耐烦,希望多嘴的军医快点走。

“杰尼索夫少校,”尼古拉又说了一遍,“他是在莫利顿负的伤。”

“好像死了。你说呢,马凯耶夫?”军医若无其事地问助手。

不过,助医并没有证实医生的话。

“他是不是红头发,高个子?”军医问。

尼古拉把杰尼索夫的模样描写了一番。

“有的,有这样一个人,”军医似乎高兴地说,“这个人多半死了,不过让我查一下,我有名单。马凯耶夫,名单在你那里吗?”

“名单在玛卡尔·阿历克赛伊维奇那里。”助医说。“您自己到军官病房去看看,到那里就知道了。”他转身对尼古拉说。

“哦,您最好还是别去,老弟,”军医说,“不然您自己也难免会被留下来的!”但尼古拉告别医生,请助医陪他去。

“说好啦,回头可别怪我。”军医在楼梯下大声说。

尼古拉跟助医来到走廊里。在这黑暗的走廊里,医院的味道那么强烈,尼古拉不得不捂着鼻子停一下,再鼓足勇气走去。右边一扇门开了,一个又瘦又黄的人光着脚,只穿一件衬衣,拄着拐杖,从门里走出来。他身子靠在门框上,眼睛露出光芒,羡慕地瞧着过路人。尼古拉往门里望了一眼,看见病员和伤员躺在地板上,身下铺着干草和军大衣。

“这是什么地方?”尼古拉问。

“这是士兵病房。”助医回答。“有什么办法呢!”他仿佛道歉似的添加说。

“可以进去看看吗?”尼古拉问。

“有什么可看的?”助医说。助医不让他进士兵病房,他就偏要进去看看。尼古拉在走廊里已闻惯的气味,在这里更加浓烈了。这里的臭气有点不同:更加冲鼻,使人感到臭气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病房呈长方形,阳光从大窗子里透进来,照亮屋里的病员和伤员,只见他们头顶着墙分两排躺着,中间留出一条走道。大多数伤员都已不省人事,对进来的人毫无反应。那些有知觉的都欠起身,或者抬起又瘦又黄的脸,流露出渴望帮助、责备人家和羡慕别人健康的神情,打量着尼古拉。尼古拉走到房间中央,从打开的门里望望隔壁两个房间,看到了同样的情景。他停住脚步,默默地环顾四周。他怎么也没料到会看到这样一幅景象。就在他前面的过道中央,光地板上躺着一个病人,从他剃的童花头上看出是个哥萨克。这个哥萨克伸开粗大的手脚仰卧着。他的脸红得发紫,眼睛翻得只剩眼白,红色的腿上和臂上的血管像绳子一般暴露出来。他用后脑勺撞了撞地板,哑声说着什么,不断重复着一个词。尼古拉用心听,听出他在说:“喝水……水……喝!”尼古拉回头看了一下,看有谁能帮这个病员躺下,并给他喝点水。

“这里谁在照顾病人?”尼古拉问助医。这时从隔壁屋里走来一个值勤的辎重兵,他走到尼古拉面前立正。

“祝大人健康!”辎重兵高声说,眼睛瞪着尼古拉,显然把他当作医院的长官。

“让他躺好,给他点水喝。”尼古拉指指哥萨克兵说。

“是,大人。”辎重兵高高兴兴地说,更加瞪大眼睛,挺直身子,但站在原地不动。

“唉,这里真是毫无办法!”尼古拉垂下眼睛想。他刚要出去,发觉右边有一道尖利的目光盯住他,他回过头去。差不多就在屋角,有个老兵坐在军大衣上,他那枯黄严厉的脸瘦得像骷髅,灰白的大胡子好久没刮,眼睛执拗地盯住尼古拉。老兵旁边的一个人指指尼古拉,对他嘀咕着什么。尼古拉明白,老兵有事求他。他走近去,才看出老兵盘着一条腿,另一条腿从膝盖上方截掉了。在老兵另一边,离他稍远处,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个年轻的士兵,他那生着个扁平鼻子的雀斑脸像白蜡一样白,眼睛已经翻白。尼古拉望了望这个兵,脊背上起了一阵寒战。

“这个好像已……”尼古拉对助医说。

“我们已要求过了,大人,”老兵下巴颏哆嗦着说,“早晨就死了。我们也是人哪,又不是狗……”

“我这就去找人,把他搬走,把他搬走,”助医慌忙说,“我们走吗,大人?”

“走吧,走吧!”尼古拉急急地说,垂下眼睛,缩着身子,竭力不出声地从一双双含着责备与羡慕神色的眼睛前面走出房间。

18

助医领着尼古拉穿过走廊,来到军官病房。这个病房一共三间,房门都敞开着。病房里摆着一张张床,负伤的和患病的军官,有的坐在床上,有的躺在床上,有的穿着病员服在屋里来回踱步。尼古拉在这里最先遇见一个断臂的瘦小的人,他头戴睡帽,身穿病员服,口衔烟斗,在第一间病房里踱步。尼古拉打量着他,竭力回想这人在哪儿见到过。

“没想到我们在这种地方又见面了!”瘦小的人说,“我是土申,土申,我在申格拉本让您搭过车,记得吗?您瞧,我也被锯去一截了……”他笑着说,指指衣服的空袖子。“您找杰尼索夫吗?他跟我同一个病房。”土申知道尼古拉要找谁,说,“这里,这里。”土申说着把他带到另一个病房,那里有几个人在哈哈大笑。

“他们怎么还能哈哈大笑,而且在这儿过下去呢?”尼古拉想,一直闻到士兵病房里腐尸的臭气,看到从两边向他射来的羡慕的目光和那个眼睛翻白的年轻士兵的脸。

杰尼索夫还用被子蒙着头睡觉,虽然已近中午十二点了。

“哦,尼古拉!你好!你好!”杰尼索夫叫道,声音同在团里时一样,但尼古拉伤心地发现,除了这种惯常的洒脱和活泼之外,从杰尼索夫的脸部表情和声音腔调里流露出一种过去没有的隐藏的恶劣情绪。

杰尼索夫伤势虽然不重,但负伤以来六个星期还没痊愈。他的脸,也像所有住院的病人那样,显得苍白而浮肿。但使尼古拉吃惊的不是这一点。使他吃惊的是杰尼索夫仿佛不愿见到他,并且对他笑得很不自然。杰尼索夫没有问到团里的情况,也没有打听总的形势。尼古拉谈到这些事,杰尼索夫根本不在听。

尼古拉发现,杰尼索夫听他提到团里的情况,提到医院之外的自由生活,甚至有点不高兴。他仿佛想把以前的生活全部忘记,只关心他同军需官的官司。尼古拉一问到这事,他立刻从枕头下掏出军法委员会的公文和他答复的底稿。他一读文稿,就兴奋起来,特别要尼古拉注意他文稿中给对方的尖刻答辩。病员们发现有个新从外面来的人就把他围住,但一见杰尼索夫读文稿,就渐渐散开了。尼古拉从他们的脸色看出,这故事他们听到过不止一次,已经听厌了。只有邻床的胖枪骑兵坐在床上,皱紧眉头,抽着烟斗,还有断臂的瘦小的土申仍在听,并且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读到一半,枪骑兵打断了杰尼索夫的话。

“照我看,”枪骑兵对尼古拉说,“应该直接要求皇上开恩。据说现在皇上要颁发很多奖赏,一定会开恩的……”

“要我请求皇上开恩!”杰尼索夫想仍旧理直气壮地说话,但克制不住怒气,“为什么?如果我真的是强盗,我当然会请求开恩,可我是因为揭发强盗而受审的。让他们审判我好了,我谁也不怕;我忠心耿耿报效沙皇报效祖国,我没有偷过东西!他们要把我降级……告诉你,我就这么直率地写信给他们,我就写:‘如果我盗窃公物……’”

“您写得很好,没话说的,”土申说,“但问题不在这里,杰尼索夫,”他同时对尼古拉说,“看来只好服从了,可是杰尼索夫不愿服从。军法检察官对您说过,您的事情不妙。”

“哼,不妙就不妙吧!”杰尼索夫说。

“军法检察官替您写了呈文,”土申继续说,“您得签个字,然后请这位先生带去。这位先生(他指指尼古拉)在参谋部里有熟人。这机会再好也没有了。”

“我说过,低声下气的事我不干!”杰尼索夫打断他的话,继续念他的文稿。

尼古拉不敢劝导杰尼索夫,虽然他凭本能感觉到,土申和其他军官所提的办法是最稳妥的,而他要是能帮助杰尼索夫,他将感到高兴。不过,他知道杰尼索夫的犟脾气和火暴性格。

那份措辞尖刻的文稿杰尼索夫念了一个多小时才念完,尼古拉什么也没说。他心里愁闷,同重新聚集拢来的杰尼索夫的病友一起,消磨了这天剩下的时间:他把他所知道的事都讲给他们听,同时听别人讲。整个晚上,杰尼索夫一直闷闷不乐。

尼古拉直到入夜才走,他问杰尼索夫有没有事要他办。

“嗯,你等一下!”杰尼索夫说,回头望望军官们,从枕头底下掏出文稿,走到放有墨水瓶的窗口,坐下来写。

“看来,胳膊扭不过大腿!”杰尼索夫说着离开窗口,交给尼古拉一个大信封。这是军法检察官替杰尼索夫拟的给皇上的呈文,文中没有提军需处的过错,只请求皇上开恩。

“你替我呈上去,看来……”杰尼索夫没有把话说完,只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19

尼古拉回到团里,向团长报告了杰尼索夫一案的案情,带着杰尼索夫给皇上的呈文到蒂尔西特去。

六月十三日,法国皇帝和俄国皇帝在蒂尔西特会晤。保里斯要求他所侍候的要人让他参加驻跸蒂尔西特的侍从队。

“我想见见那个大人物。”保里斯说,指的是拿破仑。他至今仍像所有的人那样称拿破仑为波拿巴。

“您是指波拿巴吗?”将军笑眯眯地问。

保里斯探询似的瞧瞧将军,立刻看出上司是在同他开玩笑。

“公爵,我是指拿破仑皇帝。”保里斯回答。将军含笑拍拍他的肩膀。

“你前程远大啊!”将军对保里斯说,并把他带去。

两国皇帝在涅曼河见面那天,保里斯是目睹这一事件的少数人中的一个。他看见饰有花体字母徽章的木筏,拿破仑从对岸法国近卫军旁边走过;看见亚历山大皇帝默默地坐在涅曼河岸上一家酒店里等待拿破仑,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看见两个皇帝各自下了小船,拿破仑先跳上木筏,快步前去迎接亚历山大,向他伸出手去,然后两国皇帝走到营帐里。保里斯自从进入最上层社会以来就养成习惯,留心观察周围所发生的一切,并记录下来。在蒂尔西特两国皇帝会晤的时候,他打听拿破仑随从的姓名,察看他们身上的服装,留神倾听重要人物的每一句话。当两国皇帝走进营帐的时候,他看了看表;而当亚历山大走出营帐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看表。会晤持续了一小时五十三分钟。当晚他把这事同别的事一起记录下来,认为这些事具有历史意义。由于皇帝只带少数随从,那些对宦途浮沉特别重视的人就认为在两国皇帝会晤时能留在蒂尔西特是一件大事。保里斯处身在蒂尔西特,就觉得他的地位从此完全确定下来了。人家不仅认识他,而且看惯了他。他有两次奉命直接侍候皇上,因此皇上也认识他;所有的近臣都不再把他看作新手,要是不见他在场,反而感到奇怪。

保里斯同另一名副官——波兰的齐林斯基伯爵住在一起。齐林斯基是个在巴黎受教育的波兰人,很有钱,非常喜欢法国人。在蒂尔西特逗留期间,几乎天天都有法国近卫军官和总司令部官员到齐林斯基和保里斯那里吃饭喝茶。

六月二十四日晚上,齐林斯基伯爵设宴招待熟识的法国朋友。赴宴的有几个贵宾:拿破仑的一名副官和几名法国近卫军官,还有一个法国名门望族出身的少年,现任拿破仑的侍童。就在那天晚上,尼古拉身穿便服,趁天黑人家认不出他,走进齐林斯基和保里斯的寓所。

尼古拉和他所属的部队都远没有像总司令部和保里斯那样,对待拿破仑和法军发生了化敌为友的急剧变化。部队对拿破仑和法军还是抱着仇恨、轻蔑和恐惧的复杂感情。前不久,尼古拉同普拉托夫师一名哥萨克军官谈话,尼古拉坚持,要是拿破仑被俘,大家可不会把他看作皇帝,而会把他当作罪犯。前不久,尼古拉在路上遇见一名负伤的法国上校,他又怒气冲冲地坚持说,一个合法的皇帝不可能同罪犯拿破仑讲和。因此,尼古拉在保里斯寓所看到法国军官仍穿着他在侧翼散兵线上看到的那种军服,不能不感到惊讶。他一看见从门里探出头来的法国军官,战争和敌对的情绪顿时涌上心头。尼古拉在门槛上站住,用俄语问保里斯是不是住在这里。保里斯听见前室有个陌生的声音,就出来迎接。他一认出是尼古拉,脸上立即现出不快的神色。

“哦,原来是你,看到你很高兴,很高兴!”保里斯还是含笑说,并向他走去。不过,尼古拉已发觉他最初的神态。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尼古拉说,“我本不想来,可是我有事。”他冷冷地说……

“不,我奇怪的只是你怎么能离开团……我这就来。”保里斯回答叫他的人。

“我知道,我来得不是时候。”尼古拉又说了一遍。

保里斯脸上不快的神色消失了;显然他已考虑了一下,决定该怎么办,就格外镇定地拉住尼古拉的双手,把他领到隔壁屋里。保里斯镇定地瞧着尼古拉,眼睛上仿佛有一层世故的翳,不让人看透他的真实感情。尼古拉有这样的感觉。

“啊,别说了,你会来得不是时候吗?”保里斯说。保里斯把尼古拉领到摆着晚餐的房间,替他同客人们作了介绍,并向他们说明,尼古拉不是文官,而是骠骑兵军官,又是他的老朋友。“这位是齐林斯基伯爵,这位是某某伯爵,这位是某某大尉。”保里斯列举客人的名字。尼古拉皱着眉头瞧着法国人,勉强点头招呼,一言不发。

齐林斯基显然不欢迎这个陌生的俄国人参加他们的集会,对尼古拉什么话也没说。保里斯似乎没注意新来的人所造成的尴尬局面,仍旧像接待他时那样愉快沉着,眼睛仿佛又上了一层翳,但竭力想使谈话活泼起来。一个法国军官以法国人惯有的彬彬有礼的态度问固执不开口的尼古拉,他到蒂尔西特来是不是要见皇上。

“不,我有事要办。”尼古拉简短地回答。

尼古拉一发现保里斯脸上的不满神色,心里就不痛快。他也像一切心情不佳的人那样,觉得人家都用敌意的目光望着他,仿佛他妨碍了大家。他确实妨碍了大家,因为只有他一人没有参加重新展开的谈话。“他坐在这里干吗?”客人们投向他的目光仿佛都在这样问。尼古拉站起来,走到保里斯面前。

“不错,我妨碍了你们,”尼古拉对保里斯低声说,“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一下,说完就走。”

“不,不碍事,”保里斯说,“你要是累了,那就到我的房间里去,躺一会儿休息休息。”

“行……”

他们走进保里斯睡觉的小房间。尼古拉没坐下,立刻怒气冲冲地——仿佛保里斯得罪了他——给他讲杰尼索夫的案子,问他肯不肯和能不能通过将军替杰尼索夫向皇上求情,并转递呈文。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人,尼古拉第一次感觉到,他瞧着保里斯感到难堪。保里斯架着腿,左手抚弄着右手的细长手指,听着尼古拉,就像将军听下属报告那样,时而往旁边望望,时而透过一层无形的眼翳对直望望尼古拉的眼睛。遇到这种情况,尼古拉觉得尴尬,就垂下眼睛。

“这一类事情我听说过,我知道皇上对这类事是很严厉的。我想最好还是不要惊动皇上。我看,最好还是直接向军长求情……总之,我想……”

“要是你不肯,那就直说吧!”尼古拉几乎嚷起来,没看保里斯的眼睛。

保里斯微微一笑,说:

“正好相反,我一定尽力而为,只是我想……”

这时,门外传来齐林斯基呼唤保里斯的声音。

“嗯,去吧,去吧!”尼古拉说,谢绝了晚餐,独自留在小房间里来回踱步,同时听着隔壁屋里愉快的法语交谈声。

20

尼古拉来到蒂尔西特那天,正好是最不利于替杰尼索夫求情的日子。尼古拉自己不能去找值班将军,因为他身穿便服,而且没有获得上级许可擅自来到蒂尔西特;保里斯呢,即使愿意帮忙,也不能在尼古拉到达的第二天就去办这事。六月二十七日那天,签订了和约的序言。两国皇帝交换勋章:亚历山大接受法国荣誉团勋章,拿破仑接受一级安德烈勋章。当天法国近卫军营设宴招待普烈奥勃拉任斯基营,两国皇帝都将出席宴会。

尼古拉对保里斯很反感,因此,保里斯晚餐后来探望他,他就假装睡着,第二天一早又竭力回避他,独自外出。尼古拉身穿燕尾服,头戴圆礼帽,在市里闲逛,观察法国人和他们的军服,观察街道和两国皇帝的行宫。在广场上,他看见一张张摆好的餐桌,在街上看到悬有俄国国旗和法国国旗的横幅,以及巨大的花体字母A和N 。窗户上也有国旗和花体字母。

“保里斯不肯帮我忙,我也不愿求他。这事就这么算了,”尼古拉想,“我们之间的关系全完了,但我不尽力为杰尼索夫奔走,主要是不把呈文送交皇上,我就不离开这里。送交皇上!他就在这里!”尼古拉想,不觉又走近亚历山大的行宫。

行宫前停着几匹马,随从们聚集在一起,显然是准备护送皇上的。

“随时都有可能见到他,”尼古拉想,“但愿我能把呈文直接交给他,并向他报告一切……难道他们真会因我穿便服而拘捕我吗?不会的!他一定会明辨是非。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有谁能比他更公正更仁慈呢?就算他们因为我待在这里而拘捕我,那又有什么了不起?”尼古拉想,看见一个军官走进行宫。“不是有人进去吗?唉!全是胡思乱想!我要进去,亲自把呈文交给皇上。这对保里斯没有好处,是他把我逼上这一步的。”突然,尼古拉带着自己也没料到的决心,摸了摸口袋里的信,一直向行宫走去。

“不,这次可不能像奥斯特里茨会战后那样错过机会了。”尼古拉想。他随时都希望见到皇上,一想到这事就热血沸腾。“我会匍匐在他脚下,向他求情。他会把我扶起来,听我的话,还会感谢我。”尼古拉幻想皇帝会对他说:“行善固然幸福,而申冤则是最大的幸福。”尼古拉经过许多好奇地打量着他的人,走上行宫台阶。

台阶上有宽大的楼梯直通楼上,右首有一扇门关着。楼梯下有一道门通到底层。

“您找谁?”有人问他。

“有封信呈交皇上,有个请求。”尼古拉颤声说。

“把状子交给值日官,这儿来(有人给他指指底下的门)。但他们不会接受的。”

听到这冷淡的语气,尼古拉为自己的行为担忧。一想到随时都可能见到皇上,他有点飘飘然,同时又觉得可怕,他简直想逃走。可是行宫的一名随从看到他,给他打开值班室的门,他只好走进去。

一个三十来岁的矮胖子,身穿崭新的麻纱衬衫、白长裤,脚蹬骑兵长靴,站在房间中央;一个侍仆正在背后替他扣崭新的漂亮绸背带。这副背带不知怎的特别引起尼古拉的注意。这人正同邻室一个人谈话。

“她身材苗条,白嫩可爱。”这人说。他一见尼古拉就停止说话,皱起眉头。

“您有什么事?告御状吗?”

“什么事啊?”隔壁屋里有人问。

“又是一个告御状的。”系背带的人回答。

“叫他以后来。马上就要出发了。”

“以后来,以后来,明天来,今天太晚了……”

尼古拉转身要走,但系背带的人把他拦住。

“谁派您来的?您是谁?”

“从杰尼索夫少校那儿来。”尼古拉回答。

“您是谁?是军官吗?”

“中尉,尼古拉·罗斯托夫伯爵。”

“好大胆!得逐级上报。您走吧,走吧……”他说着穿上侍仆递给他的军服。

尼古拉又来到门廊里,看见台阶上聚集了许多全副武装的军官和将军,他得从他们面前走过。

尼古拉咒骂自己的鲁莽,一想到随时可能遇见皇上,并当着皇上的面受辱和被捕,不禁心惊胆战。他明白自己行为莽撞,非常悔恨,就垂下眼睛,穿过服饰华丽的随从队伍,走出房子。这时,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他的名字,同时有一只手把他拦住。

“老弟,您穿着便衣在这里干什么?”一个低沉的声音问他。

原来是位骑兵将军。他当过师长,尼古拉在他手下服务过,在这次战役中特别受到皇帝的宠信。

尼古拉惶恐地为自己辩解,但一看到将军和蔼而风趣的面容,就走到他身旁,激动地讲了全部案情,请将军为杰尼索夫说情。将军听了尼古拉的话,严肃地摇摇头。

“可怜,那位好汉真是可怜。把呈文给我吧……”

尼古拉刚讲完杰尼索夫的案情,把呈文交给他,楼梯上就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和马刺的叮当声。将军慌忙撇下他向台阶口走去。御侍们都跑下楼来,向各自的马匹走去。到过奥斯特里茨的马夫埃尼牵来皇帝的坐骑,接着楼梯上就响起轻快的脚步声。尼古拉立刻听出这是谁的脚步声。尼古拉顾不得被认出的危险,同好奇的居民一起走到台阶口。于是在时隔两年之后,他又看见了他所崇敬的御容、那熟识的脸、熟识的目光、熟识的步伐,那庄严和仁慈的化身……于是对皇上崇拜和热爱之情又在尼古拉心里复活了。皇帝身穿普烈奥勃拉任斯基团军服和白色驼鹿皮裤,脚蹬骑兵高筒靴,佩着尼古拉不认识的星章(这是法国荣誉团勋章),臂下夹着帽子,一面戴手套,一面走上台阶。皇帝站住了,环顾四周,目光照亮了周围一切。皇帝对将军们说了几句话。皇帝也认出了尼古拉原来的师长,对他微微一笑,把他叫到跟前。

全体御侍让开一条路。尼古拉看到这位将军对皇上说了好一阵。

皇帝对他说了几句话,然后向马走近一步。一群侍从和尼古拉周围的人群又向皇帝靠拢。皇帝站在马旁,一手抓住鞍子,向骑兵将军大声说话,显然是想让大家都听见。

“我不能那样做,将军,因为法律比我强。”皇帝说,一只脚插进马镫。将军恭恭敬敬地鞠躬,皇帝上了马沿着大街跑去。尼古拉兴奋得忘乎所以,同人群一起跟在皇帝后面奔跑。

21

皇帝骑马来到广场。广场上,右边是普烈奥勃拉任斯基营,左边是戴熊皮帽的法国近卫军营,两营人面对面站在那里。

皇帝跑近两个营的一翼,两营士兵都向他举枪致敬。这时,另一群骑马的人向另一翼跑去。尼古拉认出,为首的是拿破仑。这不可能是别人。拿破仑头戴一顶小帽,肩上挂着安德烈勋章绶带,身穿蓝军服,露出里面的白背心,骑一匹披深红饰金鞍褥的纯种灰色阿拉伯马,奔驰而来。他驰到亚历山大面前,举起帽子。这时,尼古拉凭他骑兵的眼睛看出,拿破仑在马上坐得不稳,姿势也不好看。两个营同时喊着:“乌拉!”和“皇帝万岁!”拿破仑对亚历山大说了一句什么。两位皇帝都跳下马,挽起手来。拿破仑脸上现出令人不快的做作微笑。亚历山大亲切地对他说着什么。

尼古拉不管隔开人群的法国宪兵的嘚嘚马蹄声,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亚历山大皇帝和拿破仑的一举一动。使他意外吃惊的是,亚历山大平等对待拿破仑,而拿破仑也毫不拘束,仿佛同俄国皇帝接近是十分自然的事,他已惯于平等地对待他。

亚历山大和拿破仑带着一大群随从走近普烈奥勃拉任斯基营右翼,径直向站在那里的人群走去。人群突然那么接近两国皇帝,尼古拉站在人群前排感到特别害怕,唯恐被皇帝认出来。

“陛下,请您允许我把荣誉团勋章授给贵军最勇敢的士兵。”有人声音尖锐、一字一顿地说。

这话是个儿矮小的拿破仑仰视着亚历山大的眼睛说的。亚历山大留神听着他的话,点点头愉快地微微一笑。

“授给那个在这次战争中表现得最勇敢的人。”拿破仑补充说,每个音节都说得很清楚。他泰然自若地望着面前举枪致敬、眼睛却看着自己皇帝的一排排俄国兵。他这种神态使尼古拉感到愤慨。

“陛下,请允许我问问上校的意见。”亚历山大说,然后向营长科兹洛夫斯基公爵快步走了几步。拿破仑乘机脱下白净小手上的手套,把它撕破扔在地上。一个副官慌忙从后面跑过来,捡起手套。

“给谁啊?”亚历山大皇帝用俄语低声问科兹洛夫斯基。

“您命令吧,陛下。”

皇帝不满意地皱起眉头,环顾了一下,说:

“可我们得答复他呀。”

科兹洛夫斯基断然扫了一下士兵的行列,连尼古拉也没有漏掉。

“不会是我吧?”尼古拉想。

“拉扎列夫!”上校皱起眉头发出命令;第一排的排头兵雄赳赳地走到前面。

“往哪儿走?站住!”几个声音对拉扎列夫低声说,拉扎列夫不知该上哪儿去。他站住了,惶恐地斜睨着上校。他像一般被叫到队伍前的士兵那样,脸颊哆嗦了一下。

拿破仑略一回头,往后伸出他那肥胖的小手,仿佛要拿什么东西。拿破仑的随从立刻猜到他要什么,着忙起来,相互低语,传递着一件东西。尼古拉昨天在保里斯处看到过的侍童跑到前面,恭恭敬敬地凑近那只伸出的手,一秒钟也不让它等待,立刻把一个系着红绶带的勋章放在这只手里。拿破仑看也不看,就用两个手指夹住勋章,走到拉扎列夫跟前。拉扎列夫却一个劲儿地盯住自己的皇帝。拿破仑回顾了一下亚历山大皇帝,表示他现在这样做只是为了他的盟友,那只拿勋章的白净小手触到了士兵拉扎列夫的纽扣。拿破仑似乎知道,只要他拿破仑的手碰到这个兵的胸膛,这个兵就会幸福,得奖,并且地位高于任何人。拿破仑只把十字勋章往拉扎列夫的胸口一按,就放下手,转身对亚历山大说话,仿佛他知道勋章会粘在拉扎列夫的胸口。勋章果然粘住了,因为几双殷勤的俄国和法国的手立刻接过勋章,把它挂在拉扎列夫的军服上。拉扎列夫阴郁地瞧了瞧生有一双白手、对他做着什么事的矮小的人,仍旧一动不动地举枪敬礼,又对直望了望亚历山大的眼睛,仿佛在问皇帝:现在他应该继续站着还是走开,或者做别的事?但他没有接到命令,只得这样一直站着不动。

两位皇帝骑上马走了。普烈奥勃拉任斯基营的队列解散了,同法国近卫军混坐在为他们预备的餐桌旁。

拉扎列夫坐在荣誉席上;俄国军官和法国军官拥抱他,同他握手,向他祝贺。军官和民众成群地走过来,只是为了看看拉扎列夫。餐桌周围的广场上充满俄语和法语的说话声和哄笑声。有两个军官脸涨得通红,喜气洋洋地从他旁边走过。

“老兄,酒席真不错,都是银餐具,”一个军官说,“看见拉扎列夫了吗?”

“看见了。”

“据说,明天普烈奥勃拉任斯基营要还请他们。”

“啊,拉扎列夫真走运!终身年金有一千两百法郎呢。”

“瞧,弟兄们,这样的帽子!”一个普烈奥勃拉任斯基营士兵一边戴着毛茸茸的法国帽,一边叫道。

“真不错,太美了!”

“你听到口令了吗?”近卫军军官问另一个军官说。“前天是拿破仑,法兰西,勇敢;昨天是亚历山大,俄罗斯,伟大。今天我们皇上发口令,明天拿破仑发口令。明天我们皇上要授予法国最勇敢的近卫军圣乔治勋章。非送不可!礼尚往来嘛。”

保里斯和他的朋友齐林斯基也来观看普烈奥勃拉任斯基营的宴会。保里斯回家,发现尼古拉站在房子拐角的地方。

“尼古拉!你好!我没见到你。”保里斯说,看见尼古拉脸色闷闷不乐,忍不住问他出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尼古拉回答。

“你来吗?”

“来的。”

尼古拉在屋角站了好一阵,远远地望着宴会上的人们。他苦苦思索,却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他心里起了强烈的疑问。他忽而想起了杰尼索夫,想起他那变形的模样和听天由命的神态,想起住满断胳膊断腿的伤员、到处是垃圾和病人的医院。他清楚地感到,他现在也闻到医院里的尸臭,他环顾了一下,想弄明白臭气是从哪里来的。他忽而想起踌躇满志的拿破仑和他那只白净的小手。如今拿破仑当上皇帝了,亚历山大皇帝也喜欢他,尊敬他。那么,那些丢胳膊缺腿的人和牺牲的人又是为了什么呢?他忽而想起了荣获勋章的拉扎列夫和受罪而又得不到宽恕的杰尼索夫。他发现自己有这样古怪的想法,不禁感到害怕。

普烈奥勃拉任斯基营宴会的香味和他的饥饿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他觉得动身以前得先吃点东西。他走到早晨看见的那家饭店。他在饭店里遇到好多人,好多像他一样穿便服的军官,因此他好容易才吃到饭。跟他同一师的两个军官同他坐在一起。他们自然而然地谈到了和约。这两个军官也像大部分军人那样,对弗里德兰战役后缔结的和约不满。大家说,若能再坚持一下,拿破仑就会完蛋,因为他们已经弹尽粮绝了。尼古拉默默地吃着东西,拼命喝酒。他一人喝了两瓶酒。他内心的矛盾一直没有解决,使他十分苦恼。他怕陷入这些思绪中不能自拔。有一个军官说,看见法国人心里就不痛快。尼古拉听了这话勃然大怒,莫名其妙地叫嚷起来,使军官们大吃一惊。

“你们怎么能说三道四!”他突然涨红了脸,嚷道,“你们怎么能批评皇上的行为?我们有什么权利批评?!皇上的目的和行为我们是无法了解的!”

“我又没有说皇上什么话!”一位军官辩解说,他认为尼古拉一定醉了,否则就无法理解他发火的原因。

但尼古拉没有听他的。

“我们又不是外交官,我们只不过是士兵,”尼古拉继续说。“要是命令我们去死,我们就去死。要是我们受惩罚,那就是说罪有应得,我们可无权批评皇上。皇上承认拿破仑是皇帝,跟他订立同盟,就是说应该如此。要是我们对什么事都说三道四,那就没有什么神圣的东西了。这样我们就会说,上帝不存在,什么也不存在了。”尼古拉拍拍桌子,大声叫嚷,听的人都觉得莫名其妙,但那是符合他的思路的。

“我们的事就是尽责任,就是动刀不动脑子!”尼古拉叫道。

“还有喝酒。”一个军官不愿同他争论,说。

“对,还有喝酒!”尼古拉附和说。“喂,再来一瓶!”他又叫了一声。 SqlGoLBVtYLteUyKgyvvYi526NTLQED1/dD2qdTD6GLEeDiJx+UYNdmiT+8fng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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