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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註資治通鑑序

胡三省

古者國各有史以紀年書事,晉《乘》、楚《檮杌》雖不可復見,《春秋》經聖人筆削,周轍旣東,二百四十二年事昭如日星。秦滅諸侯,燔天下書,以國各有史,刺譏其先,疾之尤甚。《詩》、《書》所以復見者,諸儒能藏之屋壁。諸國史記各藏諸其國,國滅而史從之,至漢時,獨有《秦記》。太史公因《春秋》以爲《十二諸侯年表》,因《秦記》以爲《六國年表》,三代則爲《世表》。當其時,黃帝以來《諜記》猶存,具有年數,子長稽其曆、譜諜、終始五德之傳,咸與古文乖異,且謂「孔子序《書》,略無年月;雖頗有,然多闕。夫子之弗論次,蓋其愼也。」子長述夫子之意,故其表三代也,以世不以年。汲冢《紀年》出於晉太康初,編年相次,起自夏、殷、周,止魏哀王之二十年,此魏國史記,脫秦火之厄而晉得之,子長不及見也。子長之史,雖爲紀、表、書、傳、世家,自班孟堅以下不能易,雖以紀紀年,而書事略甚,蓋其事分見志、傳,紀宜略也。自荀悅《漢紀》以下,紀年書事,世有其人。獨梁武帝《通史》至六百卷,侯景之亂,王僧辯平建業,與文德殿書七萬卷俱西,江陵之陷,其書燼焉。唐四庫書,編年四十一家,九百四十七卷,而王仲淹《元經》十五卷,蕭穎士依《春秋》義類作傳百卷,逸矣。今四十一家書,存者復無幾。乙部書以遷、固等書爲正史,編年類次之,蓋《紀》、《傳》、《表》、《志》之書行,編年之書特以備乙庫之藏耳。

宋朝英宗皇帝命司馬光論次歷代君臣事迹爲編年一書,神宗皇帝以鑑于往事,有資於治道,賜名曰《資治通鑑》,且爲序其造端立意之由。溫公之意,專取關國家盛衰,繫生民休戚,善可爲法,惡可爲戒者以爲是書。治平、熙寧間,公與諸人議國事相是非之日也。蕭、曹畫一之辯不足以勝變法者之口,分司西京,不豫國論,專以書局爲事。其忠憤感槩不能自已於言者,則智伯才德之論,樊英名實之說,唐太宗君臣之議樂,李德裕、牛僧孺爭維州事之類是也。至於黃幡綽、石野猪俳諧之語,猶書與局官,欲存之以示警,此其微意,後人不能盡知也。編年豈徒哉!

世之論者率曰:「經以載道,史以記事,史與經不可同日語也。」夫道無不在,散於事爲之間,因事之得失成敗,可以知道之萬世亡弊,史可少歟!爲人君而不知《通鑑》,則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惡亂而不知防亂之術。爲人臣而不知《通鑑》,則上無以事君,下無以治民。爲人子而不知《通鑑》,則謀身必至於辱先,作事不足以垂後。乃如用兵行師,創法立制,而不知迹古人之所以得,鑑古人之所以失,則求勝而敗,圖利而害,此必然者也。

孔子序《書》,斷自唐、虞,訖《文侯之命》而繫之秦,魯《春秋》則始於平王之四十九年;左丘明傳《春秋》,止哀之二十七年趙襄子惎智伯事,《通鑑》則書趙興智滅以先事。以此見孔子定《書》而作《春秋》,《通鑑》之作實接《春秋》《左氏》後也。

溫公徧閱舊史,旁採小說,抉擿幽隱,薈稡爲書,勞矣。而脩書分屬,漢則劉攽,三國汔于南北朝則劉恕,唐則范祖禹,各因其所長屬之,皆天下選也,歷十九年而成。則合十六代一千三百六十二年行事爲一書,豈一人心思耳目之力哉!

公自言:「脩《通鑑》成,惟王勝之借一讀;他人讀未盡一紙,已欠伸思睡。」是正文二百九十四卷,有未能徧觀者矣。若《考異》三十卷,所以參訂羣書之異同,俾歸于一。《目錄》三十卷,年經國緯,不特使諸國事雜然並錄者粲然有別而已,前代曆法之更造,天文之失行,實著於《目錄》上方,是可以凡書目錄觀邪!

先君篤史學,淳祐癸卯始患鼻衄,讀史不暫置,灑血漬書,遺跡故在。每謂三省曰:「《史》、《漢》自服虔、應劭至三劉,註解多矣。章懷註范史,裴松之註陳壽史,雖間有音釋,其實廣異聞,補未備,以示博洽。《晉書》之楊正衡,《唐書》之竇苹、董衝,吾無取焉。徐無黨註《五代史》,粗言歐公書法義例,他未之及也。《通鑑》先有劉安世《音義》十卷,而世不傳。《釋文》本出於蜀史炤,馮時行爲之序,今海陵板本又有溫公之子康《釋文》,與炤本大同而小異。公休於書局爲檢閱官,是其得溫公辟咡之敎詔,劉、范諸公羣居之講明,不應乖剌乃爾,意海陵《釋文》非公休爲之。若能刊正乎?」三省捧手對曰:「願學焉。」

乙巳,先君卒,盡瘁家蠱,又從事科舉業,史學不敢廢也。寶祐丙辰,出身進士科,始得大肆其力於是書。游宦遠外,率攜以自隨;有異書異人,必就而正焉。依陸德明《經典釋文》,釐爲《廣註》九十七卷;著《論》十篇,自周訖五代,略敍興亡大致。咸淳庚午,從淮壖歸杭都,延平廖公見而韙之,禮致諸家,俾讎校《通鑑》以授其子弟,爲著《讎校通鑑凡例》。廖轉薦之賈相國,德祐乙亥,從軍江上,言輒不用,旣而軍潰,間道歸鄕里。丙子,浙東始騷,辟地越之新昌;師從之,以孥免,失其書。亂定反室,復購得他本爲之註,始以《考異》及所註者散入《通鑑》各文之下;曆法、天文則隨《目錄》所書而附註焉。汔乙酉冬,乃克徹編。凡紀事之本末,地名之同異,州縣之建置離合,制度之沿革損益,悉疏其所以然。若《釋文》之舛謬,悉改而正之,著《辯誤》十二卷。

嗚呼!註班書者多矣:晉灼集服、應之義而辨其當否,臣瓚總諸家之說而駁以己見。至小顏新註,則又譏服、應之疏紊尚多,蘇、晉之剖斷蓋尠,訾臣瓚以差爽,詆蔡謨以牴牾,自謂窮波討源,構會甄釋,無復遺恨;而劉氏兄弟之所以議顏者猶顏之議前人也。人苦不自覺,前註之失,吾知之,吾註之失,吾不能知也。又,古人註書,文約而義見;今吾所註,博則博矣,反之於約,有未能焉。世運推遷,文公儒師從而凋謝,吾無從而取正。或勉以北學於中國,嘻,有志焉,然吾衰矣!

旃蒙作噩,冬,十有一月,乙酉,日長至,天台胡三省身之父書于梅磵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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