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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姑婆对他十分傲慢。她认为,他会对我们的邀请感到高兴,所以她相信,他夏天来看望我们,一定会带上一篮他园子里长出的桃子或覆盆子,他每次去意大利旅行归来,就会给我带来一些名画的照片,并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们家举办盛大晚宴时,如需要蛋黄酱或菠萝色拉的制作法,就会毫不犹豫地派他去找,但又不邀请他出席晚宴,认为他名气不响,没有资格给第一次来我们家的客人作陪。如果偶然谈起法兰西王室的那些亲王,我姑婆就会对斯万说:“这种人,您和我是永远也不会认识的,我们别谈了,好吗?”但在这时,斯万的口袋里也许有一封从特威克南 寄来的信;晚上,要是我外婆的妹妹表演唱歌,我姑婆就叫斯万推钢琴,翻乐谱,她使唤这位在别处深受欢迎的人物,犹如幼稚的孩子那样不知轻重,拿着一件古董在玩,却不知道珍惜,仿佛这东西一钱不值。许多俱乐部会员在当时认识的斯万,也许跟我姑婆塑造出来的斯万大相径庭,而那天晚上在贡布雷的小花园里,铃声犹豫不决地响了两下之后,我姑婆用她所了解的斯万家的全部情况,来充实和展示这个在黑暗的背景中出现、走在我外婆前面的默默无闻、无法确定的人物。但是,即使从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事情来看,我们也不是由在所有人看来都相同的物质构成的整体,对这个整体,每个人只能去进行了解,就像了解拍卖细则或遗嘱那样;我们的社会人格,是其他人思想的创造物。即使是我们称之为“看望我们认识的一个人”这样简单的行为,从部分来说也是智力行为。对于我们看到的这个人的体貌,我们用我们对他的各种看法来加以充实,而我们想象出来的此人的全貌,绝大部分肯定就是这些看法。这些看法最终使他的面颊丰满,把鼻子的线条勾勒得十分确切,把说话的声音调节得恰如其分,仿佛这只是透明的外壳,我们每次看到这张脸,听到这个声音,就会想起并听到这些想法。在我的家人塑造出来的斯万之中,他们也许因无知而没有加入他社交生活的大量特点,正因为如此,其他人在见到他时,看到他脸上洋溢潇洒之气,却在他鹰钩鼻上驻足不前,仿佛遇到了天然的障碍;但是,在他那张失去魅力的茫然、宽阔的脸上,他们也会在那双失去价值的眼睛深处,堆积起我们共同度过的闲暇时光的模糊而又亲切的残存物,那些时光已半记半忘,是在我们每周一次共进晚餐之后,大家围坐在牌桌边上或待在花园里面,当时我们在乡下同邻居过着和睦的生活。这样,我们朋友身体的外壳被塞得满满的,再加上有关他父母的某些往事,这个斯万就变成完整的、栩栩如生的人,我觉得仿佛离开了一个人,转向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在我的记忆之中,我从我后来了解得更为确切的斯万,转向这最初了解的斯万——在这最初的斯万身上,我发现了我少年时代犯下的可爱错误,而这个斯万不大像另一个斯万,却更像我在同一时期认识的其他人,我们的人生仿佛是一家博物馆,里面收藏的同一时期的肖像犹如出自同一个家族,有着同样的格调——,这最初的斯万是有闲之士,散发出大栗树、放覆盆子的篮子和龙蒿叶的气味。

但有一天,我外婆去找她在巴黎圣心教堂寄宿学校认识的一位女士帮忙(由于我们的种姓观念,她不想同该女士保持联系,虽说她们相互间都有好感),那是维尔帕里齐侯爵夫人,出身名门布永家族,侯爵夫人对我外婆说:“我觉得您跟斯万先生十分熟悉,他是我那洛姆府 的侄子的密友。”我外婆回到家里,非常高兴,因为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劝她在其中租一个套间的那幢房子,前面有几座花园,她也对在那院子里开铺子做背心的裁缝及其女儿感到满意,她曾到铺子里去问过,是否能把她在楼梯上钩破的裙子织补一下。我外婆认为那两个人完美无缺,说那姑娘像明珠一般,那裁缝是她见到过的最高雅、最出色的男子。在她看来,高雅同社会地位的高低毫无关系。她极其欣赏裁缝对她的一个回答,就跟我妈妈说:“塞维尼 也不会说得这样好!”相反,在谈到她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遇到的一个侄子时则说:“啊!我的女儿,他真是凡夫俗子!”

然而,侯爵夫人有关斯万的一席话,并未提高斯万在我姑婆心中的地位,而是降低了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在她心中的地位。看来,我们根据我外婆的信任而给予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敬重,使夫人必须承担义务,即不做任何使她不配受到这种敬重的事,现在她知道斯万的生活,却允许她的亲戚同他来往,就是没有履行自己的义务。“怎么,她认识斯万?你说她是麦克马洪元帅 的亲戚!”我家人对斯万的交往的这种看法,他们觉得在后来得到了证实,那就是他同一个混迹于声名狼藉的社交界的女子结了婚,这女子与交际花相差无几,他也从来没有打算向我们作介绍,仍然独自来我们家做客,虽说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我的家人认为,斯万平时出入的是什么样的社交界,可以根据这个女子来判断,这种社交界他们并不熟悉,但他们认为他是在那里同她勾搭上的。

但是,有一天,我外公在一份报纸上看到,斯万先生是X公爵府星期天午餐不可或缺的常客之一,公爵的父亲和叔叔在路易-菲力浦统治时期都是显赫一时的政治家。我外公对微不足道的新闻都感到兴趣,因为这种新闻能使他神游于诸如莫莱、帕斯基埃公爵和布罗伊公爵 这样的要人的私生活之中。他得知斯万同过去认识这些要人的人们经常来往感到欣喜若狂。我的姑婆恰恰相反,对这条新闻做出不利于斯万的解释:在她看来,一个人同自己所出身的种姓之外的人交往,同自己的社会“阶级”之外的人交往,是有失身份、令人遗憾的事。她觉得,这是突然放弃同正派朋友保持的良好关系,即有先见之明的家长体面地为自己的子女保持并保存下来的关系;(我姑婆甚至不再接待我们朋友中一位公证人的儿子,因为他娶了一位公主为妻,因此,为了这位公主,他从受人尊敬的公证人儿子的地位,降低到曾当过贴身男仆或车马侍从的冒险家的地位,据说过去的王后有时会青睐这类冒险家。)她责备我外公,因为我外公打算等斯万在第二天晚上来吃晚饭的时候,向他询问他这些被我们发现的朋友的情况。另外,我外婆的两个妹妹都是老小姐,她们有我外婆的高尚本性,却没有她的聪明才智,她们声称无法理解姐夫为什么在谈论这种事时兴致勃勃。她们好高骛远,正因为如此,就不会对人们所说的传闻感到兴趣,对于有历史意义的传闻也是如此,一般来说,同美学或美德无直接关系的事,她们都不感兴趣。对于同社交生活多少有点关系的事,她们丝毫没有兴趣,因此,晚饭时一旦谈到无聊乃至平淡的话题,而这两位老小姐又无法把谈话引到她们喜欢的话题,这时,她们感到自己的听觉暂时无用武之地,就干脆让听觉器官休息,并使它们处于麻木的状态。我外公要引起这两位小姨子的注意,只须使用精神病医生对某些心不在焉的病人使用的物理提醒法:用刀刃多次敲打玻璃酒杯,同时突然叫唤,并用眼睛盯着看,在日常生活中,精神病医生往往把这种粗暴的方法用于健康的人,是由于职业的习惯,或是因为他们认为所有的人都精神有点失常。

她们也有感兴趣的时候,如在斯万来吃晚饭的前一天,他亲自派人给她们送来一箱阿斯蒂 产的麝香白葡萄酒。我姑婆手里拿着一份《费加罗报》,看到报上在柯罗 画展中展出一幅画的名称旁写有“夏尔·斯万先生的藏品”这几个字,就对我们说:“斯万上了《费加罗报》,你们看到了吗?”我外婆说:“我早就对你们说,他是鉴赏家。”我姑婆回答道:“你当然喽,你的看法总是和我们不同。”她知道我外婆的看法总是和她不同,但又不能肯定我们会赞成她的看法,就想把我们拉过去,要我们赞成她的看法,一起来反对我外婆的看法。但我们都一言不发。我外婆的两个妹妹表示要跟斯万提起《费加罗报》上的这句话,但我姑婆劝她们别这样做。每当她看到别人有她所没有的长处,即使这长处微不足道,她也会深信这不是长处,而是短处,因此,她不去羡慕这些人,而是感到这些人可怜。“我认为,你们这样问他,他不会感到高兴;我可非常清楚,如果看到我的名字这样醒目地印在报上,我会觉得十分难受,因此,别人对我说起此事,我是不会感到高兴的。”不过,她并没有执意要说服我外婆的两个妹妹,因为她们俩厌恶粗鲁的举止,所以在影射某个人时,总是用迂回的说法加以掩盖,往往使被影射者觉察不出。至于我母亲,她唯一的希望是要我父亲答应不跟斯万提起他的妻子,而只谈他所宠爱的女儿,据说是为了女儿,斯万最后才结了这个婚。“你可以只对他说一句话,问他:‘她好吗?’这对他来说一定十分痛苦。”但我父亲生气了:“不,你的想法实在荒唐。这样说真可笑。”

但是,我们之中对斯万的来访真正感到忧心忡忡的,只有我一人。原因是晚上如有客人来访,或者只有斯万先生一人来玩,妈妈就不到我楼上的房间里来了。我吃晚饭比所有人都早,吃完后坐在餐桌旁,一直坐到八点,即我要上楼的时间;我妈妈平时在我入睡前到我床边给予我的珍贵而又不牢靠的吻,我得把它从餐厅带到我的卧室,在我脱掉衣服的那段时间里将它存留下来,不让它的温馨受到损坏,不让它挥发消散、化为乌有,而正是在有客人来的那些晚上,我在接受亲吻时必须倍加小心,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得到这亲吻之后,必须立刻将它悄悄带走,甚至没有时间进行思考,不能像躁狂症患者那样来关注我的所作所为,这种患者在关门时尽量不去想别的事情,以便在病态的犹豫再现时,能用他们关上门的回忆来战胜这种犹豫。门铃犹豫不决地响了两下,我们都在花园里面。我们知道是斯万来了,但大家都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其他人,然后派我外婆去进行侦察。我外公对他的两个小姨子叮嘱道:“你们感谢他送来的酒,不要说得含糊其词,你们知道这酒是美酒,而且送来一箱。”我姑婆说:“你们不要窃窃私语。到了别人家里,见大家都低声说话,有多么不自在。”我父亲说:“啊!斯万先生来了。我们问问他,他是否认为明天天气会好。”我母亲在想,她只要说一句话,就能把斯万自结婚以来在我们家里感到的难堪消除得一干二净。她设法把他拉到一边。但我跟随其后;我对她寸步不离,同时心里在想,待一会儿我必须让她留在餐厅里,我则要回到我楼上的房间里去,而且不能像其它晚上那样,可以因她来抱吻我而感到安慰。她对斯万说:“啊,斯万先生,您跟我谈谈您的女儿;我敢肯定,她像爸爸一样,已经喜欢优秀的作品。”这时,我外公走到近前,说道:“您来呀,跟我们一起坐在游廊里。”我母亲被迫中止自己的谈话,但她却因这约束而再次产生奇妙的想法,就像出色的诗人因韵律的约束而写出极其优美的诗句。她对斯万低声说道:“等我们单独待在一起时,再来谈您的女儿。只有做妈妈的能理解您。我敢肯定,她妈妈也会同意我的看法。”我们都在铁桌旁坐了下来。我真希望不去想我今晚将独自在我房间里度过的时光,我睡不着,会感到焦虑不安;我竭力让自己相信,这样度过的时光无关紧要,因为到明天早上,我就会把它们遗忘,并相信我会想到未来,这犹如在我前面使我害怕的深渊上架起一座桥梁。但我那因心事重重而绷紧的思想,像我盯着我母亲看的眼睛那样凸了出来,无法吸收任何不相干的印象。各种思想都能进入我思想之中,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要让触动我或使我分心的一切美的成分留在外面。一个病人,上了麻药之后,能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得知医生给他动手术的情况,却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同样,我可以背诵我喜欢的诗句,或观察我外公为了跟斯万谈起奥迪弗雷-帕斯基埃公爵 所作的努力,却不会因背诵而感到丝毫的激动,也不会因观察而感到丝毫的快乐。我外公的努力毫无结果。他刚向斯万询问这位演说家的情况,我外婆的一个妹妹立刻觉得,这问题提出之后,她耳边出现了不合时宜的沉默,并觉得只有打破这沉默才有礼貌,就叫唤她妹妹:“你想想,塞莉娜 ,我认识了一个年轻的瑞典小学教师,她向我详细介绍了斯堪的纳维亚国家中合作社的种种趣闻。我们得请她到家里来吃顿晚饭。”她妹妹弗洛拉回答道:“不错!但我也没有浪费时间。我在樊特伊先生家里遇到一位老学者,他同莫邦 很熟悉,莫邦对他详尽地介绍了他是如何塑造一个角色的。这真是太有趣了。他是樊特伊先生的邻居,这事我原来不知道;他对人十分客气。”我姨婆塞莉娜大声说道:“并非只有樊特伊先生才有好邻居。”她的羞怯使声音变得刺耳,她的预谋又使声音显得不大自然。她说时向斯万投以她称之为意味深长的一瞥。与此同时,我姨婆弗洛拉看出,这句话是塞莉娜对斯万赠送阿斯蒂白葡萄酒的感谢,也对斯万看了一眼,目光中既有祝贺又有讽刺,也许只是为了指出她姐姐的话说得巧妙,也许是她嫉妒斯万使她姐姐获得了灵感,也许是她忍不住要嘲笑斯万,因为她觉得他像是在接受审讯。弗洛拉继续说道:“我看能把那位先生请到家里来吃晚饭;只要有人提到莫邦或马特纳夫人 ,他就会口若悬河地说上几个小时。”我外公叹了口气:“这想必非常有趣。”在他的思想中,大自然令人遗憾地完全排除对瑞典合作社或莫邦塑造的角色产生浓厚兴趣的可能性,也全然忘记在我外婆的两个妹妹的思想中增添少许风趣,因为要把莫莱或巴黎伯爵的私生活讲得有点味道,就需要有这种风趣。斯万对我外公说:“您听着,我要对您说的话,看起来跟您问我的事关系不大,实际上恰恰相反,因为从某些方面来看,事物并未发生巨大变化。今天上午,我重读了圣西蒙 作品里的一段文字,您也许会感兴趣。那是在他出使西班牙的那一卷;这不是写得最好的一卷,只是一本日记,但至少是写得出色的一本日记,这是它同我们认为早晚必读的乏味报纸的最大区别。”我姨婆弗洛拉打断了他的话:“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我觉得有几天的报纸读起来有赏心悦目之感……”她说这话是为了表示,她在《费加罗报》上看到关于斯万收藏柯罗的画的那句话。我姨婆塞莉娜说得更加清楚:“是在报上谈到我们感兴趣的人和事时!”斯万惊讶地回答道:“我没有说不对。我指责报纸,是因为它们每天都让我们去关心芝麻绿豆的事,而我们在一生中读到含蕴着本质之物的书,只有三四次之多。每天早上,我们急于撕开报纸的封套,而报社也应该进行改动,在报上刊登那种,我也说不上的……帕斯卡 的思想 !”(他说出这几个字时语调夸张、讽刺,以免显出卖弄学问的样子。)他又补充了一句,但像某些社交界人士那样,对社交界的事装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切口烫金的精装书,我们每隔十年才翻阅一次,在这种书里,我们会读到希腊王后 驾临戛纳或莱昂王妃举办化装舞会之类的事。这样才算比例得当。”但他感到后悔的是,他说重要的事情竟如此轻描淡写,就解嘲般说道:“我们的谈话实在高雅,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涉及这些‘首脑’。”然后,他转向我外公:“是的,圣西蒙说,莫莱弗里埃如此鲁莽,竟把手伸给他的儿子们。您知道,他谈到这个莫莱弗里埃时说道:‘我看到这厚壁酒瓶里装的只有坏心情、粗鲁和愚蠢。’”弗洛拉急忙说道:“酒瓶壁不管是厚是薄,但我知道有些瓶里装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她也想感谢斯万,因为阿斯蒂白葡萄酒是送给她们俩的。塞莉娜笑了起来。斯万感到尴尬,就接着说道:“圣西蒙写道:‘我不知道他是无知还是装傻,他想把手伸给我的孩子们。我及时发现,就加以阻止。’ ”我外公听到“无知还是装傻”,已经感到欣喜若狂,但对于塞莉娜小姐来说,圣西蒙这个文人的姓并没有使她的听觉完全丧失,她感到十分气愤:“怎么?您欣赏这个?啊!真好!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就不一样?一个人只要聪明、善良,是公爵还是马车夫,又有什么关系?您的圣西蒙真是教子有方,竟叫他们别同有教养的人握手。这简直可恶之极。而您竟敢引用这话?”我外公十分失望,他看到阻力重重,觉得无法让斯万讲述他感兴趣的故事,就低声对我妈妈说:“你上次对我说的那句诗,你再对我说说,在这种时候,那诗能使我感到宽慰。啊!对:‘主啊,您教导我们憎恨如此多的美德!’ 啊!说得真好!”

我眼睛盯着我母亲看,我知道等到大家坐到餐桌旁之后,他们就不会让我在吃晚饭时自始至终待在这里,妈妈为了不惹我父亲生气,就不让我在众人面前吻她多次,而我在卧室里就是这样吻她的。因此,在餐厅里开始吃晚饭以前,我感到这时刻即将来临,我为这转瞬即逝的吻做好我能做的一切准备,用目光来选定我要吻母亲面颊上什么部位,在思想上预吻一次,以便在妈妈给予我的整整一分钟的时间里,用嘴唇来感知她面颊的温暖,这就像一位画家,只能看到模特儿短暂地摆几次姿势,就准备好调色板,并根据自己的速写,凭记忆画出模特儿不在场时也能画出的肖像。然而,在晚饭的铃声尚未摇响时,我外公在无意中说出了冷酷无情的话:“这孩子看上去很疲倦,应该上楼去睡觉了。另外,今晚我们要很晚才吃饭。”我父亲也不像我外婆和母亲那样遵守协议,就说道:“是的,好,你去睡吧。”我正要抱吻妈妈时,听到晚饭的铃声响了。“不,别缠着你母亲,你们这样说晚安,已经够多的了,这种表示实在可笑。好吧,上去睡吧!”我犹如不带盘缠就要上路的旅客;我每上一级楼梯,就像俗语说的那样,“并非出于本心”,我的腿在往上走,心里却想回到我母亲身边,因为她不准我在心里把她的吻带回卧室。我走在这可恨的楼梯上,总是十分伤心,这楼梯散发出来的油漆味,可以说吸收并记下了我每天晚上都感到的这种特殊的忧郁,也许还使我在感到时更加痛苦,因为在具有这种嗅觉形式时,我的智力就不能再发挥作用。我们在睡觉时感到的牙痛,就像我们连续两百次想从水里救起的姑娘,或像我们反复诵读的莫里哀的一个诗句,只有在我们醒来时,当我们的智力能够去除掩盖牙痛想法的任何英雄主义或抑扬顿挫的假象时,才会感到万分宽慰。这时,我上楼去卧室,忧郁在我心中出现,我的心情与上述的宽慰完全相反,这忧郁出现的速度极快,几乎是同时出现,既阴险又突然,而且是因为吸入了这楼梯特有的油漆味,这种吸入要比思想上的渗入有害得多。我一到卧室,就得堵住所有的出口,把百叶窗关好,挖掘我自己的坟墓,同时掀开被子,穿上我那裹尸布般的睡袍。夏天,我睡在挂有棱纹平布床幔的大床上太热,卧室里就添了一张铁床,但在我埋葬在这铁床里之前,我产生了反抗的念头,想要使用死囚的计策。我给母亲写了封信,请求她上楼来,说我有要事禀报,但不能在信中明说。弗朗索瓦丝是我姑婆的女厨师,我在贡布雷时由她负责照顾我,我怕她不肯给我送信。我感到,家里有客人时要她给我母亲送信,在她看来是无法做到的事,就像要剧院的门房给台上演出的演员送信一样。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她自有法典可依,这法典不能违反,内容丰富,十分繁琐,对难以察觉或毫无用处的差别也分辨得一清二楚(这使它酷似古代法律,这些法律有冷酷无情的规定,如处死哺乳的婴儿,却不准用母山羊的奶来煮山羊羔,或禁止吃动物大腿的筋)。弗朗索瓦丝有时会突然对我们要她办的某些事断然拒绝,从这点来看,这法典似乎已预料到社会的复杂和社交界的讲究,但这些事情,她作为农村的女仆,是无法从周围的人那里和自己的生活中获悉的;因此,我们只能认为,她身上有一种十分古老的法兰西传统,这种传统高雅,却未被理解,就像在那些从事手工制造业的城市中,古老的宅第说明这里曾是宫廷,有王公大臣出入,而在化工厂工人劳动场所的周围,则有精美的雕塑,展现圣泰奥菲尔 的奇迹或埃蒙四子 。在目前的情况下,根据弗朗索瓦丝法典的规定,除非发生火灾,她是不大可能为了我这个小人物而当着斯万先生的面去打扰妈妈的,理由只是她所宣扬的尊敬,不仅要尊敬父母——就像尊敬亡灵、教士和国王那样——而且要尊敬受到款待的客人,这种尊敬,我在书中读到时也许会深受感动,但从她嘴里听到却感到生气,因为她说话时装得一本正经,却又显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在今天晚上尤其如此,她把晚餐看做圣餐,拒绝打扰这神圣的仪式。但我为了给自己创造机会,就毫不犹豫地撒了谎,对她说不是我要写信给妈妈,而是妈妈在我离开她时叫我别忘了给她一个答复,是关于她请我寻找的一件物品,要是我不给她答复,她一定会十分生气。我心里在想,弗朗索瓦丝是不会相信我的,因为她像原始人那样,感觉比我们灵敏,她可以根据我们觉察不到的征兆,立刻看出我们想要对她掩盖的一切真相;她对信封看了五分钟之久,仿佛检查纸张和笔迹就能使她获悉信里的内容,或使她知道她应该查阅她法典中的哪一条。然后,她走了出去,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仿佛在说:“父母生了这样的孩子,真是倒霉!”她过了一会儿回来,对我说下面还在吃冰淇淋,膳食总管无法在这时当众把信转交,但等到大家在餐后用漱口盅时,可以设法把信递给妈妈。我的焦虑顿时消失;现在已不像刚才那样,我要一直等到明天才能跟妈妈重逢,因为我的短信,虽说肯定会使她生气(而且会加倍生气,因为这种伎俩会使斯万觉得我非常可笑),却将使我像隐身人那样,兴高采烈地进入她所在的餐厅,在她耳边谈论我自己;这餐厅对我怀有敌意,不准我进去,在片刻之前,我还觉得冰淇淋即“粗粒冰糕”和漱口盅是有害的乐趣,并且十分蹩脚,原因是妈妈在远离我的地方享受这种乐趣,现在,这餐厅对我开放,它犹如变软皮裂的水果,将使妈妈在读到我的信时给予我的关心,如热流般注入我那颗陶醉的心。现在,我不再同她分开,障碍已经消除,快乐之线将我们连在一起。而且,还有呢:妈妈一定会来!

我刚才感到的焦虑,我想,斯万看到我的信,猜出我写信的用意之后,一定会加以嘲笑;然而,恰恰相反,我在后来了解到,这种焦虑曾是他一生中长年的折磨,除了他以外,也许无人能对我如此理解;焦虑不安地感到自己钟爱之人在愉悦的场所,而自己却不在那里,不能去那里同此人相逢,是爱情使他尝到焦虑不安的滋味,可以说焦虑不安是预先为爱情而准备,并将由爱情独占,变成它特有的东西;但是,焦虑不安出现在我们心中,是在我们生活中尚未有爱情之时,就像我那样,这时它晃动着等待爱情的来临,若隐若现,自由自在,没有确切的用处,今天效力于一种感情,明天效力于另一种感情,有时是子女对父母的爱,或是对一个男同学的友谊。弗朗索瓦丝回来对我说,我的信将会交给母亲,我这时怀着喜悦的心情进行了首次尝试,这种喜悦,斯万早已领略过,是我们喜爱的女子的朋友或亲戚给予我们的,这位朋友来到那女子所在的公馆或剧院,以参加舞会或观看首场演出,并将再次见到她,他看到我们在外面游荡,绝望地等待着同那女子接触的机会。他认出了我们,亲热地过来跟我们搭讪,问我们在这里干什么。我们胡编乱造,说我们有要紧的事要告诉他的亲戚或女友,他则要我们放心,说这事易如反掌,就把我们领到门厅,并答应我们在五分钟之内把她带来。我们对他是多么喜欢——就像此刻我喜欢弗朗索瓦丝一样——,这个好心的中间人,只说了一句话,就使我们觉得这晚会是可以忍受的,有人情味,几乎是吉利的,而在刚才,我们还感到晚会不可思议,像地狱般无法忍受,认为晚会中敌对的、邪恶的和诱惑人的旋转的舞者使我们钟爱的女子远离我们,并让她嘲笑我们。跟我们搭讪的那个朋友,即女子的亲戚,也是这令人痛苦的神秘团体的一员,如果我们根据他来进行判断,晚会的其他客人应该不会坏如魔鬼。这几个小时,我们无法进入其中,感到痛不欲生,而她却在这段时间里品尝我们不知道的乐趣,但现在我们从一个出乎意料的缺口进去;这是可能因连续不断而构成的时刻之一,同其它时刻一样真实,对我们来说也许更为重要,因为我们喜爱的女子同它的关系更加密切,我们想象出这一时刻,把它占为己有,进入其中,它几乎是由我们创造出来:在这一时刻,有人去对她说,我们就在下面。也许晚会的其它时刻不会同这一时刻有本质的区别,不会使我们更加快乐,也不会使我们十分痛苦,因为好心的朋友对我们说:“她会十分高兴地下来!她觉得跟你们谈话要比在楼上百无聊赖开心得多。”唉!斯万以前就有这种体会,第三方的好心,不会对一个女人产生影响,因为她得知她不喜欢的男人跟踪而来,一直跟到晚会,感到十分生气。结果往往是那朋友独自回到楼下。

我母亲没有来,甚至不顾我的自尊心(就是揭穿我的谎言,即她请我告诉她找东西的结果这个谎言),叫弗朗索瓦丝对我说:“没有答复。”从此之后,我经常听到“大旅馆”的门房或赌场的听差对一个可怜的姑娘说这句话,而姑娘则十分惊讶:“怎么?他什么也没说,这不可能!您真的把我的信交给他了?好吧,我再等等。”她总是说不要门房专门给她点一盏煤油灯,并待在那里,听到的只有门房和穿制服的服务员偶然说的几句关于当时的天气的话,门房看到时间已到,就立刻叫服务员去冰镇一位顾客的饮料;同样,我也谢绝了弗朗索瓦丝的提议,不要她给我泡药茶,也不要她留在我身边,而是让她回到配餐室去,我则躺了下来,闭上眼睛,竭力不让自己听到我家人的说话声,这时他们正在花园里喝咖啡。过了几秒钟之后,我感到我在给妈妈写这封信时,明知她会生气,却竭力要向她靠近,并自以为已同她近在咫尺,再次见到她的时刻即将来临,但恰恰在这个时候,我已经失去了见不到她也能睡着的可能性,于是,我的心跳得越来越难受,因为我想用接受这不幸的办法来求得安宁,却感到更加烦躁不安。突然,我的焦虑消失,我感到心里十分舒服,就像一种烈药开始发生作用,我们的痛苦顿时消除:我刚才下了决心,不让自己在见到妈妈前睡着,而是等她上楼睡觉时,非要抱吻她不可,虽然这样做肯定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跟她闹别扭。我的焦虑消失后出现的平静,使我感到异乎寻常的喜悦,并且不亚于因对危险的期待、渴望和害怕而产生的喜悦。我悄悄打开窗子,在床脚边坐了下来;我几乎一动不动,以便使楼下的人听不到我的声音。在外面,事物仿佛也凝固起来,保持沉默,不想扰乱这明亮的月光,而月光则用映像来复制并后移万物,使其比原物更加厚实和实在,把景物弄得既薄又大,犹如一幅折起来的画,现在正在展开。要动的东西在动,如栗树的某个枝叶。但它的颤动微小而又全面,连细枝末节的地方都在动,但对其它部分并无影响,也不同其它部分融为一体,并处于有限的范围之内。在这万籁俱寂之中,远处传来的声音,大概是从城市另一边的那些花园里传来的,却听得十分清楚,这声音显得遥远,想必是用很轻 来演奏的缘故,这就像音乐学院 的乐队用很轻出色地演奏的动机 ,虽说每个音符都听得一清二楚,却仿佛是从远离音乐厅的地方传来,所有的老听众——其中包括我外婆的两个妹妹,就是在斯万把票给她们时——都侧耳倾听,仿佛倾听一支军队在远处前进的步伐,这支军队还尚未拐过特雷维兹街 呢。

我知道我这时所处的境况,可能会使我受到父母最严厉的处分,并要比外人估计的严厉得多,外人会以为,只有犯了真正丢脸的错误,才会得到这种处分。但是,在我所受的教育之中,错误的轻重次序同其他孩子所受的教育中的次序并不相同,大人已使我养成习惯,认为最严重的错误(因为我无疑应该小心提防这种错误)都有共同的特点,即犯错误是因为没能克制感情的冲动,这点我是现在才知道的。但在当时,大人都没有说出这几个字,也没有说出这个原因,因为要是说了,我就会认为这样做是可以原谅的,或者认为自己是无法克制这种冲动的。但是,我清楚地知道,犯错误前会有焦虑不安,犯错误后则会受到严厉惩罚;我知道,跟我以前犯的并受到严厉惩罚的那些错误相比,我刚才犯的错误虽说要严重无数倍,却属于同一类型。等到我妈妈上楼来睡觉时,我去拦住她,她看到我还没有睡觉,只是为了在走廊里再对她说一声晚安,她就会不让我待在家里,第二天就把我送到初级中学,这是肯定的。唉!难道我得在五分钟之后从窗口跳下去?我这时情愿这样做。我现在要的是妈妈,是希望跟她说晚安,我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已经走得太远,无法再回头了。

我听到我家人把斯万送出去的脚步声;我听到门铃声,知道他已走出门外,立刻走到窗前。妈妈问我父亲,他是否觉得龙虾好吃,斯万先生是否又吃了个咖啡开心果冰淇淋。我母亲说:“我觉得龙虾没什么味道,下一次得换一种香料试试。”我姑婆说:“我觉得斯万的变化真大,却不知怎么说才好,他变得像个老头!”我姑婆老是把斯万看做一成不变的小青年,所以突然发现他比她认为的年纪要大,就感到惊讶。我父母也开始认为他这样老不正常,老得过了头,有失体面,但单身汉理应如此,在这些人眼中,没有美好未来的日子,显得比其他人眼中的要漫长,因为对他们来说,这日子十分空虚,时间从早上起一分一秒地增加,却没有子女来共同分享。“我觉得他那个轻浮的老婆让他操心不少,她跟一个名叫德·夏吕斯先生的人同居,这事贡布雷的人全都知道。”我母亲指出,一段时间以来,他已经不大有愁眉苦脸的样子。“他也不大做那个动作了,就是跟他父亲一样,擦擦眼睛,用手摸摸前额。我觉得他其实不再喜欢这个女人了。”我外公回答道:“他当然不再喜欢她喽。很久以前,我收到他一封信,谈的是这件事,我当时不想信以为真,但信中对他的感情说得一清二楚,至少是对他妻子的爱情。”我外公把脸转向他的两个小姨子,补充道:“唉!你们看,你们对他送来的阿斯蒂白葡萄酒,竟没有说一声谢谢。”我姨婆弗洛拉回答道:“怎么,我们没有谢他?我觉得,这事我们之间说说,我谢过他了,但谢得十分婉转。”我姨婆塞莉娜说:“是的,这事你处理得非常好:我很欣赏。”——“但你也表现得非常出色。”——“是的,我对我说的关于客气的邻居的话,感到相当自豪。”我外公大声说道:“怎么?你们竟把这个称之为感谢!这话我听到了,但我完全没有想到,这是说给斯万听的。你们可以肯定,他一点儿也没有听出来。”——“不过,斯万并不傻,我可以肯定,他很欣赏这话。但我当时可不能对他说有几瓶酒,值多少钱!”我父母独自待在一起,坐了一会儿;后来我父亲说道:“喂!你要是愿意,我们就上去睡觉。”——“只要你愿意,我的朋友,虽说我一点儿也不困;我精神这么好,并非因为吃了那么点咖啡冰淇淋;我看到配餐室里有灯光,既然可怜的弗朗索瓦丝等到我现在,我就请她替我解开胸衣后面的搭扣,你则到上面去更衣。”于是,我母亲打开装有栅栏条的门,门厅的这扇门对着楼梯。过一会儿,我听到她上楼来关窗的声音。我悄悄地来到走廊;我的心怦怦直跳,艰难地往前移动脚步,但至少这心跳不是因为焦虑不安,而是因为惧怕和高兴。我看到楼梯井里出现妈妈的蜡烛投射的光线。然后,我看到了她本人,就冲上前去。她先是惊讶地望了望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接着,她脸上显出怒气,一句话也不对我说,而在以前,为了比这个要小得多的事,她会好几天不理我。这时,如果妈妈跟我说了话,就说明她不会不理我,但在我看来,这样也许更加可怕,这仿佛表示,同严厉的惩罚相反,不说话或生闷气,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若是开口说话,虽然心平气和,却像同刚决定辞退的仆人说话那样;送儿子去当兵,会同儿子吻别,但如果要跟儿子生两天气,那就不会去吻他。这时,她听到我父亲更完衣,走出盥洗室,上楼来了,为了避免我父亲对我发脾气,她又气又急,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对我说:“快跑!快跑!你这样等在这儿,真是疯了,可别让你父亲看到!”但我还是对她说:“你来跟我说晚安呀。”我看到我父亲的烛光已照到楼梯边的墙上,感到十分害怕,但心想父亲的来到也可用做要挟的手段,妈妈即使仍拒绝我的要求,但为了不让我父亲发现我待在这儿,就会对我说:“你先回屋去,我待一会儿就来。”但为时已晚,我父亲已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在不知不觉中说出了一句无人听到的话:“这下可完了!”

事实上并非如此。我母亲和外婆根据宽容的协议允许我做的事,我父亲总是不准我做,因为他对“原则”毫不在乎,也不顾什么“人权”。他在最后一刻不准我去散步,可以用微不足道的理由,甚至毫无理由,而这种散步对我来说却是习以为常、雷打不动的事,只有不讲信用的人才会不让我去,或是像今天晚上那样,规定的时间远未来到,他却已对我说:“好吧,上去睡吧,别作解释!”但是,正因为他没有“原则”(这是我外婆的看法),他也不会有坚决不让步的时候。他看了我一会儿,神色惊讶而又生气,等妈妈含含糊糊地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之后,他就对她说:“那你就跟他去吧,既然你说你还不想睡,你在他房间里待一会儿,我什么也不需要。”我母亲羞怯地回答道:“但是,我的朋友,不管我是否想睡,你都别让事情有丝毫的改变,我们不能让这孩子养成习惯……”我父亲耸了耸肩,说道:“这不是养成什么习惯的问题,你看得一清二楚,这孩子心里难受,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们总不能折磨孩子!你要是把他弄出病来,那就糟了!既然他房间里有两张床,你就叫弗朗索瓦丝替你把大床理好,今晚你就陪他睡。好吧,晚安,我不像你们,这样神经过敏,我要去睡了。”

对我的父亲,可不能表示感谢;他看到他称之为神经过敏的事,就会感到恼火。我待在那儿,不敢有任何表示;他还站在我们面前,十分高大,身穿白色睡袍,紫色和粉红色的印度羊绒长围巾垂到睡袍上面,他患头痛病后,一直用这围巾缠头,而他的手势,活像据伯诺佐·戈佐利 的画绘制的版画中的亚伯拉罕 ,那版画是斯万先生送给我的,画中的亚伯拉罕在对撒拉说,她必须舍弃以撒。这事距今已有很多年了。我当时看到楼梯边他烛光上来的那个墙面,现在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我的脑海之中,我以为会永存的许多事物,也已被摧毁,而新的事物则得以创立,并产生我当时无法预料的新的痛苦和欢乐,而旧的事物却变得使我们难以理喻。也是在很久以前,我父亲已不能再对妈妈说:“你跟孩子一起去吧。”这样的时刻,已不能对我重现。但是,从不久以前起,只要我侧耳倾听,我就会十分清楚地听到我当时的抽噎声,我在父亲面前拼命忍住,只有在同妈妈单独待在一起时才哭出声来。实际上,这种抽噎一直没有停止,只是由于我周围的生活现在已变得更加寂静,所以我又听到了哭声,这就像修道院的钟声,白天淹没在城市的嘈杂声中,人们以为没有敲钟,但在寂静的夜晚,钟声重又鸣响。

那天晚上,妈妈在我房间里过夜;我刚犯下弥天大错,准备被逐出家门,但我父母却对我关心备至,我即使做了好事也从未得到如此的奖赏。当时,我父亲给予我这种恩惠,但他对我的态度却仍有某种他特有的专横和不当之处,原因是他的态度一般取决于偶然的情况,而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也许我把他叫我去睡觉的态度称之为严厉,其实不如我母亲或外婆的严厉名副其实,因为他的性格虽说在某些方面与我的差别要比她们的性格与我的差别来得大,却也许至今仍未猜到我每天晚上是多么痛苦,而我母亲和外婆却对此一清二楚;但她们非常爱我,希望我尝到痛苦的滋味,学会克制痛苦,以治好我感情脆弱的毛病,并增强我的毅力。至于我父亲,他对我的爱属于另一种类型,我不知道他当时是否有这种勇气:一旦他发现我心里难受,就立刻对我母亲说:“你就去安慰他吧。”那天晚上,妈妈待在我房间里,弗朗索瓦丝看到妈妈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让我哭泣,没有责备我,知道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情,就问我妈妈:“夫人,少爷哭成这样,是怎么回事?”这样的时刻与我有权要求得到的时刻如此不同,妈妈似乎不想用任何责备来使人扫兴,便对她回答道:“他自己也不知道,弗朗索瓦丝,他神经受不了;您赶快替我把大床铺好,然后上去睡觉。”这可是头一回,我的忧愁不再被看做应该受到处罚的错误,而是被看做非己所愿的疾病,这种疾病刚得到正式承认,是一种神经过敏,我对此没有责任;我感到宽慰的是,不必再对痛苦的泪水有所顾忌,不会再因哭泣而犯罪。在弗朗索瓦丝面前,我对恢复人道的做法,并不感到有多少自豪,因为在一小时以前,妈妈拒绝上楼来我的房间,并傲慢地叫人传话,说我应该睡觉,所以这种人道的做法,现在让我获得大人的尊严,并突然使我达到忧郁的成熟境界,使我的眼泪畅通无阻地流了出来。我本应感到高兴,但我却并非如此。我感到,我母亲刚才对我做出首次让步,心里想必难受,感到这是她在她为我构想的理想面前首次退却,并感到这是如此勇敢的她首次承认自己的失败。我感到我刚才取得的胜利,是跟她斗争的结果,感到我得以使她意志松懈、理智让步,可能是因为我有病、忧郁或年幼的缘故,感到那天晚上开始了一个新的纪元,但将作为伤心的日子留在记忆之中。要是我当时敢说,我就会对妈妈说:“不,我不要,你别在这儿睡。”但我知道她做事稳重,讲求实际,按现在的说法是现实主义,这样就使外婆传给她的极其理想主义的天性有所缓解,我还知道,既然现在事情已经出了,她就情愿让我至少能品尝到宁静的乐趣,不想去打扰我的父亲。当然,那天晚上,我母亲美丽的脸上还散发出青春的光彩,她极其温柔地握着我的双手,设法使我不再流泪;但我恰恰感到,事情不应该变得这样,她如此温柔,是我童年时代从未见到过的,却使我十分难受,她要是怒气冲冲,我就不会这样伤心;我感到,我刚才用渎神之手,悄悄地在她灵魂之中画出一道皱纹,并使她在灵魂中长出第一根白发。想到这里,我抽噎得更加厉害,这时,我看到以前从不对我心软的妈妈,突然被我的伤心所感染,在竭力克制哭泣的欲望。她感到我看出了这点,就笑着对我说:“啊,我的小宝贝,我的小傻瓜,再过一会儿,你妈妈也会跟你一样傻。好吧,既然你不想睡,咱们就别这样激动,一起做点什么事,把你的书拿出来。”但这儿没有我的书。“我要是把你外婆准备在你生日那天送给你的书拿来,你到时候会不高兴吗?你要想好:到后天,你什么礼物也没有了,你不会失望吧?”恰恰相反,我感到喜出望外,妈妈去拿来一包书,从包在外面的纸,我只能猜到书的形状狭长,但这模糊的外形,已经使元旦的颜料盒和去年的蚕宝宝相形见绌。那是《魔沼》、《弃儿弗朗索瓦》、《小法岱特》和《风笛师》 。到后来我才知道,我外婆先是选择缪塞 的诗集、卢梭 的一本书和《印第安娜》;因为她虽然认为无聊的书籍同糖果和糕点一样有害,却并不认为天才的巨大气息对孩子思想的影响,要比野外的空气和海风对孩子身体的影响来得有害,并缺乏强身健体的效力。但我父亲得知她想送给我什么书时,说她简直像个疯子,于是她就回到茹子爵市,去了那里的书店,使我生日那天能拿到礼物(那天天气炎热,她回来时身体极不舒服,医生对我母亲说,不能再让她如此劳累),她选择乔治·桑的四本田园小说是迫不得已。她对我妈妈说:“我的女儿,我不能把写得拙劣的书送给这孩子。”

实际上也是如此,她从来不会去买对人的智力毫无益处的东西,特别希望我们能在美好的事物中得到教益,学会在舒适和虚荣之外寻找我们的乐趣。即使她必须送给某个人一件被称之为实用的礼物,譬如要送一把扶手椅、一套餐具或一根拐杖,她也要去找“古旧的”,仿佛它们因古旧而失去实用性,它们的用处显然是向我们叙述古人的生活,而不是满足我们生活的需要。她希望我卧室里张贴几张古建筑或优美风景的照片。但在购买时,虽说照片的内容有审美价值,她仍觉得平庸和实用在摄影这种机械的表现手法中过于迅速地显现出来。她想要略施妙计,即使不能完全排除商业的俗气,至少也要尽量使其减少,并仍在总体上用艺术取而代之,在其中加入好几种艺术的“厚实”:关于沙特尔 大教堂、圣克卢 大喷泉和维苏威火山 ,她请教斯万,是否有哪位画家画过这些景物,她不喜欢把这些地方的风景照片送给我,情愿把用柯罗画的沙特尔大教堂的画、于贝尔·罗贝尔 画的圣克卢大喷泉的画和透纳 画的维苏威火山的画拍成的照片送给我,这样在艺术性方面就上了一个档次。但是,如果不是由摄影师来表现建筑杰作或大自然,而是由一位艺术家取而代之,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去复制这种表现。如果只好接受这种粗俗的复制品,我外婆还要设法进行选择。她问斯万,这作品是否曾复制成版画,如有这种可能,她更青睐古旧的版画,这种版画令人感兴趣,并非只是因为其本身的价值,而是因为某些版画复制的是今天已无法观赏其原貌的杰作(就像莫尔根 的版画,是根据改坏前的达·芬奇 的《最后的晚餐》制作的)。应该说,这样来理解送礼术,其结果并非总是十分出色。我了解威尼斯,是看了提香 的一幅背景为NB253湖 的画,这种了解肯定不如看几张普通照片来得确切。我姑婆想要声讨我外婆,就一一列举她送给已订婚的青年或老年夫妇的扶手椅,这些扶手椅原是给人坐的,但一坐上去就散架,这笔账家里无人能算得清。但我外婆会认为,要是木器家具还会使人想起一句甜言蜜语、一丝微笑或一件美好的往事,那么,过多地考虑它是否结实,未免有点小家子气。这些家具能满足一种需要,但是以我们不再习惯的一种方式来满足,即使如此,她也因此而感到陶醉,这就像一些老的说法,我们看出其中有一个隐喻,因习惯改变,已不在我们现代语言中使用。乔治·桑的那几本田园小说,就是她要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完全像旧家具一样,充满了过时的表达法,这些表达法又变得富于形象,现在只有在乡下才能听到。我外婆买了这些书,是因为觉得它们比其它书要好,这犹如她情愿赞扬建有哥特式顶楼或古老装饰的花园住宅,这些古物能使人神游于久远的年代,起到陶冶情操的作用。

妈妈在我床边坐了下来;她拿起《弃儿弗朗索瓦》,这书的封面为淡红色,书名难以理解,使我觉得它十分独特,具有神秘的魅力。当时我还没有读过真正的小说。我听说乔治·桑是小说家的典型。这点已使我想到《弃儿弗朗索瓦》有着捉摸不定和妙趣横生的情节。书中的叙述手法旨在引起好奇或同情,某些说法则令人不安和伤感,读者只要有点文化,就能看出它和许多小说相同,但是,我不是把一本新书看做跟许多东西相同的物品,而是看做一个唯一的、以其自身为存在理由的个人,在我看来,这些手法和说法只是《弃儿弗朗索瓦》特有的本质旨在撩拨心弦的流溢。在这些日常事件、普通事物和日常词语中,我感觉到的是一种奇特的语调和抑扬顿挫的发音。故事展开,我感到比那个时代的事更加晦涩难懂,因为我在听时,往往在想别的事情,而且整页整页都是如此。除了因心不在焉而漏听的段落之外,妈妈在大声读给我听时把爱情的场景全都跳了过去。因此,磨坊女主人和弃儿各自态度的奇特变化,只能从他们间产生的爱情的发展中得到解释 ,但在我看来却打上非常神秘的印记,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其根源想必来自“弃儿”这陌生而又十分温柔的名称,我不知道这孩子为什么要叫弃儿,但这名称仍给孩子涂上鲜艳而又迷人的红色。虽说我母亲在朗读时并不完全按照原文,但在读她觉得感情真挚的作品时,她朗诵得十分出色,因为她尊重原意,语气朴实,而且音色甜美。在生活中,即使引起她同情或欣赏的是人而不是艺术作品,你也会感动地看到,她用声音、手势和话语来谦恭地进行回避;为了不使母亲想起丧子之痛,她不用欢快的语调,为了不使老者想起风烛残年,她不提节日和生日,为了不使年轻学者感到索然寡味,她不说家务琐事。同样,由于乔治·桑的散文总是散发出善良和道德高尚的气息——妈妈在我外婆的教诲下,把它们看做生活中至高无上的品质,但我在很久之后才让她知道,它们并非是书中至高无上的品质——,她竭力用声音来排除可能会阻止感情洪流涌入的心胸狭窄和矫揉造作,并使用亲切而又自然的语调,使句子变得十分柔和,这些句子仿佛是为她的声音而写,可以说跟她的感觉完全合拍。她为了用恰如其分的语调进行朗读,找到了真挚的调子,这调子在句子出现前就已存在,并使其成形,但词语并没有指出这种调子;使用这种调子她才使动词的时态变得不那么生硬,她把善良中的温柔和柔情中的忧郁赋予未完成过去时和简单过去时,把将要结束的句子导向即将开始的句子,使一个个音节的速度时而急促时而缓慢,以便使这些数量不同的音节处于统一的节奏之中,她在这极其普通的散文中,注入了一种持续不断的情感生活的气息。

我的内疚消失之后,就尽情享受这个有我母亲陪伴的温馨夜晚。我知道这样的夜晚不会再现,知道我最大的愿望,即在夜晚的忧郁时刻有我母亲在我房里陪伴,同生活的需要和众人的希望大相径庭,所以今天晚上我愿望的满足,只能是十分虚幻的例外。明天我又会感到焦虑不安,但妈妈却不会待在这里。但是,我的焦虑已经消失,我不再知道什么是焦虑,另外,明天晚上还很遥远;我心里在想,我会有时间看出,虽说这时间不会使我增加任何一种能力,那就是这些事情并不取决于我的愿望,而使我觉得有可能使事情避免的,惟有事情尚未降临我头上的这段间隙时间。

*  *  *

就这样,长期以来,我夜里醒来时,就回想起贡布雷,但我只看到它那发亮的一角,在漆黑一片中显现出来,犹如孟加拉烟火或电灯光照亮了一座建筑物的一个部分,而其它部分仍沉浸在黑夜之中:这明亮部分下宽上窄,下面有小客厅、餐厅,有花园中阴暗小径的前面一段,在无意中使我忧郁的斯万先生将从这里走来,有门厅,我在那里朝第一级楼梯走去,而走上这第一级是何等痛苦,楼梯是这个(明亮的)不规则棱锥体狭窄的锥干,顶部则是我们的卧室,还有带玻璃门的走廊,妈妈从玻璃门进入其内;总之,这明亮部分总是在同一时间见到,它同周围可能有的事物分隔开来,孤零零地在黑暗中显现出来,这布景极其简单(就像在外省演出的那些老戏开场时所提示的那样),演出的是我脱衣睡觉的悲剧,仿佛贡布雷只是由用一道狭窄的楼梯连接起来的楼下和楼上这两层构成的,仿佛只存在晚上七点这个时间。老实说,如果有人问我,我会回答说,贡布雷还包括别的东西,还存在于其它时间。但是,由于我将会想起来的事只是由有意识记忆即智力记忆来提供,由于这种记忆提供的有关过去的情况,对过去本身不作丝毫的保存,因此,我一直不愿去想贡布雷的其余部分。事实上,对于我来说,这一切已经消亡。

永远消亡?有这种可能。

在这方面不乏偶然情况,第二种偶然情况,即我们偶然死亡,往往不允许我们长期等待第一种偶然情况的惠顾。

我觉得克尔特人 的信仰很有道理,他们认为,我们失去的亲人的灵魂,会被某种低等的存在物截获,如一头野兽、一株植物或某种无生命物体,他们的灵魂对我们来说确实已经消亡,直至有一天——对许多人来说,这一天永远不会来临——,我们碰巧在树旁经过,占有囚禁灵魂的物体。于是,灵魂开始活动,叫唤我们,一旦我们认出了它们,魔法随之破除。被我们解救之后,它们战胜了死亡,又和我们一起生活。

我们的过去也是如此。我们想要回忆过去,那是白费力气,我们智力的努力全都无济于事。它处于智力的范围之外,在智力无法达到的地方,藏匿在我们意想不到的某个物体之中(在这个物体给予我们的感觉之中)。这个物体,我们在死亡前可能会碰巧遇到,但也可能永远不会遇到。

好多年前,除了我睡觉的地方和睡前伤心的情景之外,我对贡布雷已经全然忘怀;当时正值隆冬,有一天我回到家里,我母亲见我冷,就让我破例喝点茶。我先是不要喝,后来不知怎么改变了主意。母亲吩咐下人端上一个称之为小马德莱娜的圆鼓鼓的蛋糕,蛋糕仿佛是用扇贝壳模子做出来的。我对阴郁的今天和烦恼的明天感到心灰意懒,就下意识地舀了一勺茶水,把一块马德莱娜蛋糕泡在茶水里,送到嘴里。这口带蛋糕屑的茶水刚触及我的上腭,我立刻浑身一震,发觉我身上产生非同寻常的感觉。一种舒适的快感传遍了我的全身,使我感到超脱,却不知其原因所在。这快感立刻使我对人世的沧桑感到淡漠,对人生的挫折泰然自若,把生命的短暂看做虚幻的错觉,它的作用如同爱情,使我充满一种宝贵的本质:确切地说,这种本质不在我身上,而是我本人。我不再感到自己碌碌无为、可有可无、生命短促。我这种强烈的快感从何而来?我感到它同茶水和蛋糕的味道有关,但又远远超出这种味道,两者的性质想必不同。这快感从何而来?它意味着什么?到何处去体验这种快感?我喝了第二口,感觉并不比第一口来得强烈,接着又喝了第三口,感觉比第二口有所减弱。我该停下来了,茶水的效力似乎在减弱。显然,我所寻求的真相并不在茶水之中,而是在我身上。茶水唤起了我身上的真相,但还不认识它,只能无限地、越来越弱地重现同样的见证,而我也无法对它进行解释,只希望能再次见到它,完整无缺地得到它,以便最终能弄个水落石出。我放下茶杯,转向我的思想。只有它才能找到真相。但怎么找?每当思想感到无能为力,就会毫无把握;至于这寻找者,它既是它应在其中寻找的阴暗地方,又是它有力无法施展的地方。寻找?不仅如此,而且是创造。它面对的是某种尚未存在的东西,只有它才能将其变为实在之物,然后把这种实在之物弄得一清二楚。

我又开始思忖:这陌生的状况会是什么样的?它没有提供任何合乎逻辑的证据,但使人清楚地感到它那使其它东西黯然失色的欢欣和实在。我想要让它再次出现。我回想起我喝第一口茶的时刻。我再现了同样的状况,但没有新的发现。我要自己的思想再做一次努力,让消失的感觉重现。为了使思想重新抓住这感觉的努力不受任何事物的影响,我排除了一切障碍和所有无关的想法,不让自己的耳朵和注意力被隔壁房间里的噪音所吸引。但是,我感到我思想的努力并没有成功,就反其道而行之,迫使它一心二用,即去做我刚才不准它做的事,去想别的事情,让它在做最后的尝试之前恢复元气。然后,我第二次使它前面一片空白,在它面前再次放置第一口茶那仍然新鲜的味道,我感到我身上有某种东西在颤动,那东西在移动,想要往上升,像是有人让这东西脱离深深的底部;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这东西在慢慢上升;我感到上升的阻力,听到上升时发出的嘈杂声。

当然,在我内心深处这样颤动的东西,应该是形象,是视觉的回忆,它同味道有关,想要跟随其后来到我的面前。但是,它挣扎的地方过于遥远,也过于模糊;我勉强看到它暗淡的反光,其中混杂着色彩斑驳、难以捉摸的旋涡;但是,我无法看清其形状,不能请唯一能够作出解释的它来向我做出与它同时出现、形影不离的伙伴——味道的见证,不能请它告诉我,这是过去的何种特殊情况,又是发生在哪个时代。

相同的时刻唤醒了埋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回忆,吸引并激发它,使它微微升起,这回忆,这往日的时刻,是否能上升到我清醒的意识之中?我不知道。现在我不再有任何感觉,它停了下来,也许又落了下去;谁知道它是否会再次从黑暗中升起呢?我又试了十次,对它全神贯注。但每试一次,我都感到胆怯,就像我们遇到困难的任务或重要的工作时那样,觉得还是放弃为好,喝自己的茶,只去考虑今日的烦恼,并毫不费力地思索明日的愿望。

突然,往事浮现在我的眼前。这味道,就是马德莱娜小蛋糕的味道,那是在贡布雷时,在礼拜天上午(因为礼拜天我在望弥撒前是不出门的),我到莱奥妮姑妈的房间里去请安时,她就把蛋糕浸泡在茶水或椴花茶里给我吃。我看到小马德莱娜蛋糕,但没有尝到它的味道,就不能想起任何往事;这也许是因为我后来经常在糕点铺的货架上看到这种蛋糕,但没有尝过,它们的形象已脱离贡布雷的那些时日,同另一些更近的时日联系在一起;也可能是这些往事早已被记忆忘怀,无丝毫残存物,全都分崩离析;它们的形状——包括扇贝状小蛋糕的形状,它丰腴、性感,但褶纹却显得严肃、虔诚——已经消失,或者说处于昏睡的状态并失去了扩张能力,无法进入意识之中。然而,当人亡物丧、过去的一切荡然无存之时,只有气味和滋味长存,它们如同灵魂,虽然比较脆弱,却更有活力,更加虚幻,更能持久,更为忠实,它们在回忆、等待、期望,在其它一切事物的废墟上,在它们几乎不可触知的小水珠上,不屈不挠地负载着记忆的宏伟大厦。

一旦我得知这是我姑妈在椴花茶里浸泡后给我吃的马德莱娜蛋糕的味道(这件往事为什么使我如此高兴,我当时还不知道,而要等到很久之后才会发现),她房间所在的那幢临街的灰屋,立刻像舞台布景那样同一幢前面是花园的小楼合在一起,小楼是为我父母建造的,位于灰屋的后面(在此之前,我回想起的只有这幢孤零零的小楼);同灰屋一起出现的,还有从早到晚、在各种天气下的城市景观,午饭前家人叫我去玩的那个广场,我奔走的各条街道,以及天好时散步的条条小道。这就像日本人玩的游戏,他们把小纸片放进盛满水的瓷碗里,这些小纸片在放进去前并无区别,但浸入水中之后立刻伸展开来,呈现不同的形状和色彩,变成花朵、房屋和人物,实实在在,形状可辨;同时,现在出现了我们花园里的所有花朵和斯万先生花园里的花朵,还有维冯纳河里的睡莲、善良的村民及其小屋,以及教堂和整个贡布雷及其周围地区,这一切逼真地展现出来,城市和花园,都出自我的那杯茶。

从周围十里 远的地方朝贡布雷望去,就像我们在复活节前最后一个星期到达那里时从铁路那边望去那样,只能看到这座市镇的缩影——教堂;教堂代表市镇,谈论市镇,并代表它向远方的人们说话,但你走近一看,只见教堂宛如身披深色大披风的牧羊女,迎风站在田野之中,周围鳞次栉比的灰色房屋,犹如拥挤在牧羊女周围一头头羊毛密的背部,房屋被中世纪的城墙围住,虽是残垣断壁,但仍构成完美的圆形,同古画中的小城一模一样。从居住环境来看,贡布雷有点凄凉,各条街道上的房屋都用当地产的黑魆魆的石料建造,门前设有台阶,屋顶上建有人字墙,在房屋前投下一个个阴影,街道上相当阴暗,太阳刚开始落山,“室”内就得拉开窗帘;一些街道的名称为圣人庄重的名字(其中好几个同贡布雷早期领主的历史有关):圣伊莱尔街,我姑婆的屋子所在的圣雅各街,栅栏门对面的圣伊尔德加尔德街,从她花园侧面的小门出去就是圣灵街;贡布雷的这些街道存在于我记忆中十分偏僻的部分,这部分的色彩同我今天看到的世界的色彩有着极大的区别,因此,我觉得这些街道,还有广场上俯瞰这些街道的教堂,比幻灯机投射出的画面还要虚幻;而我在某些时刻感到,如果还能穿过圣伊莱尔街,能在小鸟街租一间客房——是在古老的箭鸟客栈,从客栈地下室的气窗里散发出的厨房的气味,现在有时还能依稀闻到,仍是热烘烘的——,那就像是在同冥府进行接触,比认识戈洛并跟热纳维耶芙·德·布拉邦特交谈还要神奇、美妙。

我外公的表妹,即我的姑婆——当时我们住在她家里——,是莱奥妮姑妈的母亲,自从丈夫去世之后,莱奥妮姑妈就不愿再离开贡布雷,然后不愿离开她在贡布雷的屋子,不愿离开她的床,不再“下来”,总是躺在那儿,感到忧郁,她身体虚弱、多病,思想固执、虔诚,处于不稳定的状态。她的套间朝向圣雅克街,该街通往远处的大草地(与此相对的是小草地,为市中心绿地,位于三条街的交叉点上),街道单调,呈淡灰色,在每个大门口几乎都有砂岩砌成的三级高台阶,看起来就像是一位哥特式图案的雕刻匠在石头上凿出的一条狭道,而他本想用这石头雕出耶稣降生的马槽或耶稣受难像。我姑妈占用的实际上只有两间邻接的房间,下午一间在通风,她就待在另一间里。在某些地方,一片片天空或一个个海面全都被我们看不到的无数原生动物照亮或因它们而变得芳香;同样,外省的这些房间,有千百种使我们陶醉的气味,在其中散发这些气味的是美德、智慧和各种习惯,是悬浮在房间中无法看到却极其丰富的精神生活;当然,还有大自然的气味,以及时令的色彩,例如附近田野的气味,但传到这里就失去了野性,具有封闭的人味,犹如放进柜子的果冻,是用一年中在果园里长出的各种水果精制而成,变得透明、味美;气味随季节而变化,但像家具一样,成了家里的一个部分,用热面包般的温柔来化解霜冻的凛冽,像村里的自鸣钟那样悠闲而又准时,闲散而有条理,无忧无虑而有先见之明,如内衣般洁净,如清晨空气般清新,虔诚而又喜爱宁静,这种宁静只会增添忧愁,并使人感到乏味,却能给并非久留其中的短暂过客提供诗意的巨大源泉。这里的空气中充满了寂静的精粹,这寂静营养丰富、美味可口,我一进入其中就感到垂涎欲滴,特别是在复活节那个星期的前几天,早晨还相当寒冷,我更能领略寂静的味道,因为我刚刚来到贡布雷:我在进屋向我姑妈请安之前,家里人叫我在外面的房间等待片刻,在那里,冬末的阳光照到炉火前面,仿佛是来取暖,炉火已在两块作柴架的砖之间点燃,使整个房间充满煤炱的气味,阳光照得就像农舍里炉前宽阔的取暖处,又像城堡里的壁炉台,待在这种地方,真希望外面雨雪交加,最好是洪水泛滥,以便给幽居的舒适增添过冬的诗意;我在祈祷用的跪凳和扶手椅之间走了几步,那几把扶手椅面料为轧花丝绒,靠背上端总是套着钩针织出的靠枕;炉火像烤面包那样烘烤着令人垂涎的香味,室内的空气里全是这香味形成的气泡,阳光明媚却又潮湿、清凉的早晨,已“发酵”出这种香味,炉火把香味烤成层层薄片,烤得发黄、起皱,变得圆鼓鼓的,制成一只看不见但摸得着的外省蛋糕,一只巨大的“卷边果酱馅饼”,里面有壁橱、五斗橱和花枝图案墙纸,其香味仿佛比真的馅饼还要松脆、细腻、出名,但更加干燥,我来到这里,总是怀有难以启齿的贪婪,不由自主地进入花卉床罩中间,即那股黏糊糊、淡而无味、难以受用和带果味的气味之中。

我听到姑妈在隔壁房间里自言自语,声音很低。她说话时总是细声细气,因为她认为她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在里面浮动,她要是说话声音太响,这东西就会移位,但她即使独自一人,也不会长时间默无一言,因为她认为说话对她喉咙有好处,能防止血液在其中停止流动,可以使她不常犯气闷和焦虑的毛病;另外,她生活在萎靡不振之中,把细微的感觉看得异乎寻常地重要;她使这些感觉具有一种运动机能,因此难以将它们保存下来,而由于没有知己可以倾听这些感觉,她就只好说给自己听,因此,持续不断的独白成了她活动的唯一形式。不幸的是,她已养成把自己的想法大声说出的习惯,因此,她对隔壁房间里是否有人,并非总是在意,我也经常听到她在那儿自言自语:“我得要记清楚:我彻夜未眠。”(因为昼夜不眠是她自以为十分了不起的事,我们大家在言谈中都尊重并保持这种说法:早上,弗朗索瓦丝不是去“叫醒她”,而是“走进”她的房间;我的姑妈想在白天打个盹,大家就说她想“思考”或“休息”;一旦她说漏了嘴,说出“什么把我吵醒”或“我梦见什么”之类的话,她就会脸红,并立即改口。

过了一会儿,我进去抱吻她;弗朗索瓦丝正在给她泡茶;要是我姑妈感到心神不安,她就用药茶取而代之,并由我来泡茶,把袋里一定量的椴花茶倒在碟子里,然后注入开水。干燥的花梗弯弯曲曲,构成变幻莫测的网状图案,一朵朵白花在其中开放,仿佛由一位画家来构思,绘出这最具装饰性的图案。一片片叶子已失去或改变其原形,看上去像毫不相干的东西:有的像蜜蜂的透明翅翼,有的像标签的白色反面,有的像玫瑰花瓣,但弄碎后放在一起,或编织起来,却宛如鸟儿筑的窝。千百种无用的细节——这是药剂师不嫌麻烦使出的妙招——,在人工的制剂中也许会消失得一干二净,却像一本能在其中惊喜地看到一位熟人名字的书那样,使我高兴地获悉这是真正的椴花茶梗,就像我在火车站大街看到的那样,它们的样子有了变化,恰恰因为这不是假货,因为它们已经老化。由于每个新的特点只是其中一个老特点的变异,所以我看出一个个灰色小球就是初绽的绿色花蕾;但特别是粉红色光泽,如月光般柔和,使一朵朵花在细弱的花梗丛中显现出来,像金色小玫瑰般悬挂枝头——这如同透射在墙上的微光,展现出一幅已被抹掉的壁画的位置,表明以前曾“着色的”树木部分同“不着色的”部分的差别——,粉红色光泽向我表明,这些花瓣在被放进药袋之前,曾使春天的夜晚充满香味。这烛光般的粉红色光泽,仍保留它们往昔的颜色,但现已大半褪去,犹如昏暗的残烛,活像即将凋谢的花朵。过一会儿,我姑妈可以在热茶中品尝到枯叶或残花的味道,把小马德莱娜蛋糕浸泡其中,等蛋糕浸软之后,才把一小块递给我吃。

她床的一边,放着一个柠檬木做的黄色大五斗橱和一张桌子,这桌子既当药房又当主祭坛,放在一尊圣母小塑像和一瓶维希-塞莱斯坦矿泉水下方,桌上放有几本弥撒书和一些处方,这样,她在床上做弥撒和养生所需的东西,是一应俱全,她既能准时补充蛋白酶,又能准时做晚课。床的另一边是窗子,街上的情况一目了然,她为了解闷,就像波斯亲王那样,从早到晚根据街上的情况来解读贡布雷平常而又古朴的编年史,观后与弗朗索瓦丝共同评述。

我在姑妈屋里没待上五分钟,就被她打发走了,因为她怕我在那里会使她感到疲劳。她把苍白、阴郁、淡而无味的前额伸到我的嘴前,在上午的这个时候,她尚未梳理额头上的假发,那上面的椎骨犹如荆冠上的尖刺,又像是一颗颗念珠。她对我说:“好吧,可怜的孩子,你去吧,准备去望弥撒;到了楼下,你要是遇到弗朗索瓦丝,就叫她别跟你们玩得时间太长,叫她早点上来,看看我是不是需要什么。”

弗朗索瓦丝已服侍她多年,当时并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会来专门服侍我们,但在我们住在那里的几个月里,她对我姑妈有点怠慢。我童年时,在我们去贡布雷之前,我的莱奥妮姑妈冬天还在巴黎她母亲家里过,那时我对弗朗索瓦丝不大熟悉,所以在元旦那天,我在走进姑婆家的大门之前,我母亲把一张五法郎的钞票塞在我的手里,并对我说:“你可千万别弄错人。你要等我说了‘你好,弗朗索瓦丝’之后再给,这时我会轻轻地碰一下你的手臂。”我们刚走进我姑婆家阴暗的候见室,就在暗淡的光线中看到一顶带管状褶裥的无边软帽,帽子白得耀眼,面料既挺又薄,像是用糖丝织成,帽子下面显出预先表示感谢的微笑,犹如同心的涡流。这就是弗朗索瓦丝,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通往走廊的小门门框之中,活像神龛里的女圣人塑像。我们对这小教堂般的阴暗有点习惯之后,才看出她脸上的表情带有人类无私的爱和对上流阶层由衷的尊敬,而在她心中最美好的部位激发起这种敬爱之情的,则是在新年得到赏钱的希望。妈妈在我手臂上用力拧了一下,大声说道:“你好,弗朗索瓦丝。”听到这个信号,我就张开手指,让钞票落在她那想要推辞却仍然伸过来的手上。但自从我们去了贡布雷之后,我最熟悉的人莫过于弗朗索瓦丝;我们是她喜欢侍候的人,在开头几年,她对我们至少同对我姑妈一样尊重,只是对我们更加热心,因为我们同她的主人是一家人(她对作为家庭成员之间无形纽带的血缘关系的尊重,不亚于对一位古希腊作家的尊重),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种魅力,即不是她惯常的主人。因此,她极其高兴地接待我们,并对我们抱怨地说,在我们到达的那天,即复活节前夕,天气尚未转暖,往往寒风凛冽,我妈妈向她询问她女儿和她侄子、侄女的情况,问她的外孙是不是乖,打算怎么培养,外孙长得是否像外婆。

妈妈知道弗朗索瓦丝仍在悼念几年前去世的父母,就等其他人走了之后,柔声柔气地跟她谈起她的父母,向她打听他们生前的种种情况。

她已经看出弗朗索瓦丝不喜欢女婿,知道女婿使她扫兴,她跟女儿待在一起时已不像以前那样开心,只要女婿在场,她跟女儿就不能畅所欲言。因此,每当弗朗索瓦丝前往离贡布雷几里远的地方去看望女儿女婿时,妈妈总是面带微笑地对她说:“弗朗索瓦丝,要是朱利安不在家,您只能整天同马格丽特单独待在一起,您会感到遗憾,但会将就着过,对吗?”弗朗索瓦丝笑着说道:“夫人什么都知道;给奥克塔夫夫人看病的X光(她念X这个字母时,装出难念的样子,以嘲笑自己无知,却使用了科学术语),能看出你心脏里的东西,可夫人比X光还要厉害。”说完她就走了,别人对她的关心使她感到局促不安,也许是为了不让别人看到她哭;妈妈是第一个使她心头涌上暖流的人,使她感到除了她自己之外,还有一个女人会关心她这个农民的生活、幸福和忧愁,会把这些事看做自己快乐或伤心的原因。在我们逗留期间,我的姑妈对于弗朗索瓦丝服侍她的时间有所减少,只能采取容忍的态度,因为她知道我母亲十分器重这位既聪明又勤快的女仆,她早晨五点就到厨房里去干活,头戴那顶软帽,帽上的管状褶裥又亮又挺,看上去犹如本色瓷器,她在厨房里穿得像去望大弥撒时那样漂亮;她什么活都干得好,干起来像马一样不知疲倦,身体好或不好都一样,而且不发出声音,当妈妈要热水或清咖啡时,在我姑妈的女仆中,只有她端来的水或咖啡是滚烫的。她属于一类用人,这类用人会使陌生的客人在初次见面时感到十分讨厌,这也许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他们对来客一无所求,知道主人情愿不让客人再次来访,也不愿将他们辞退,所以他们根本就不会去巴结客人,但是,这类用人却最能博得主人的喜欢,因为主人知道他们真实的能力,并不在乎他们是否看上去顺眼,是否能低声下气地说出讨好别人的话,这些优点虽说能给来客留下良好印象,却往往会掩盖无法调教的缺点。

弗朗索瓦丝服侍好我父母之后,才首次上楼来到我姑妈的房间,给她服用胃蛋白酶,并问她午饭要吃什么,然后,除了十分罕见的情况之外,她还得对某个重大事件发表自己的看法或做出解释。

“弗朗索瓦丝,您想想,古皮夫人去找她姐姐,要比平时晚一刻钟;只要她在路上稍有耽搁,她在弥撒时举扬圣体 之后才到达教堂,我是不会感到奇怪的。”

“对,是没什么可奇怪的。”弗朗索瓦丝回答道。

“弗朗索瓦丝,您要是早到五分钟,就会看到安贝尔太太走过,她手里拿的芦笋,要比卡洛大妈摊上卖的粗一倍;您去问一下她的女仆,这芦笋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今年,您给我们做什么调味汁都要放芦笋,您应该给我们的旅客们弄到这样的芦笋。”

“没什么可奇怪的,这是从本堂神甫先生家里弄来的。”弗朗索瓦丝说道。

“啊!我可不信,可怜的弗朗索瓦丝,”我姑妈回答时耸了耸肩,“是从本堂神甫家里弄来的!您清楚地知道,他园子里长出的芦笋,既小又坏,毫无用处。我告诉您,那些芦笋可像手臂那样粗。当然喽,不是像您的手臂,而是像我那可怜的手臂,今天又瘦了很多。”

“弗朗索瓦丝,这响亮的钟声弄得我脑子都要裂开了,您难道没有听见?”

“没有,奥克塔夫夫人。”

“啊!可怜的姑娘,看来您的脑子真是结实,您得感谢仁慈的上帝。刚才马格洛娜来找皮珀罗大夫。大夫立刻跟她走了。他们在小鸟街拐了弯。想必有孩子病了。”

“哎呀!天哪!”弗朗索瓦丝叹息道。只要听到有陌生人发生不幸的事,她就会唉声叹气,即使事情发生在遥远的地方。

“弗朗索瓦丝,这丧钟到底为谁而敲?啊!天哪!那是为卢梭夫人。您瞧,我竟忘了,她是那天夜里去世的。啊!是时候了,仁慈的上帝该叫我去了,自从我可怜的奥克塔夫去世之后,我真不知道把自己的脑子弄成什么样了。我是在让您白白浪费您的时间,我的女儿。”

“没有,奥克塔夫夫人,我的时间并没有这样值钱;上帝给了时间,但没有问我们要钱。我去看看,我生的火是否灭了。”

就这样,在上午的这次见面时,弗朗索瓦丝和我姑妈一起评论当天发生的首批事件。但在有的时候,这些事件的性质极其神秘、重要,我姑妈感到不能等到弗朗索瓦丝自己上来时再作评述,屋子里随即响起震耳欲聋的四下铃声。

“但是,奥克塔夫夫人,服用胃蛋白酶的时候还没有到呢。”弗朗索瓦丝说,“您是不是觉得没有力气?”

“不是,弗朗索瓦丝,”我姑妈说道,“就是说是,您很清楚,现在,我不感到没有力气的时候已经不多;有一天我会像卢梭夫人那样走的,而且走得糊里糊涂;但我摇铃不是为了这个。我刚才看到,就像现在看到您那样,看到古皮夫人领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小女孩。您去卡米的店里买两个苏的盐。泰奥多尔多半会告诉您,那小女孩是谁。”

“那是皮潘先生的女儿。”弗朗索瓦丝说道。她情愿立刻做出解释,因为这天上午她已到卡米的店里去过两次。

“皮潘先生的女儿!哦!我可不信,可怜的弗朗索瓦丝!要真是这样,我难道认不出她?”

“我说的不是她的大女儿,奥克塔夫夫人,我说的是小女儿,是在茹子爵市寄宿学校读书的那个。今天早上,我好像见到过她。”

“啊!要么是这样。”我姑妈说道,“她应该是来过节的。正是这样!别打听了,她是来过节的。要是这样,过一会儿我们就会看到萨士拉夫人来拉她妹妹家的门铃,是来吃午饭的。正是这样!我刚才看到加洛潘糕点铺的小伙计拿着一盒奶油水果馅饼走过。您走着瞧,这馅饼是给古皮夫人家送去的。”

“古皮夫人家只要有客人来,奥克塔夫夫人,您立刻就会看到她那帮人都赶来吃午饭,因为现在时间已经不早。”弗朗索瓦丝说完急忙下楼,去准备午饭,她让我姑妈独自观赏街景,并没有感到丝毫遗憾。

“哦!不会在中午以前来。”我姑妈用无可奈何的口气说道,一面对座钟偷偷地看了一眼,以免让人发现,什么事都不想干的她,居然对打听古皮夫人请谁来吃午饭这件事兴致勃勃,但不幸的是,她为此还得等上一个多小时。“正好在我吃午饭时来。”她自言自语地低声补充道。她吃午饭是一种相当开心的娱乐,所以她不希望同时还有另一种娱乐。“您要把奶油煎蛋放在浅口盘子里拿给我,可别忘了!”只有浅口盘子上才饰有图画,我姑妈在吃每顿饭时,高兴地看着当天给她端来的盘子上画的故事,如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阿拉丁或神灯,并微笑着说道:“很好,很好。”

“我本想到卡米的店里去……”弗朗索瓦丝见我姑妈不再叫她去了,就这样说道。

“不,没必要了,这肯定是皮潘小姐。可怜的弗朗索瓦丝,我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叫您上来,真是抱歉。”

但我姑妈清楚地知道,她摇铃叫弗朗索瓦丝上来,并非是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因为在贡布雷,一个人如果大家都不认识,那就像神话里的神那样不可思议,而实际上大家都记得,每当圣灵街或广场上出现这样一个令人惊讶的神奇人物,经过十分仔细的调查之后,这神奇人物最后总是变成“大家知道的人”,或者知道其本人,或者从侧面知道,即知道此人的身份,同贡布雷的居民有着某种亲戚关系。这个是索通夫人的儿子,服完兵役回来,那个是佩德罗教士的侄女,刚从女修院寄宿学校毕业,还有本堂神甫的哥哥,在夏托登 当税务员,现在刚刚退休,是来这儿过节的。初看到这些人时,你心情激动,以为在贡布雷也有不认识的人,其实这只是因为你没有立刻认出他们或弄清他们的身份。然而,索通夫人和本堂神甫早已说过,他们在等待远方“旅客”的归来。晚上,我散步回来,就走到楼上把我们散步的情况告诉我姑妈,我要是一不小心告诉她,我们在老桥旁边遇到我外公也不认识的一个男人,我姑妈就会大叫起来:“外公也不认识的男人。啊!我可不信!”她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有点激动,想把事情弄得一清二楚,就去问我外公。“舅舅,你们在老桥旁边遇到的男人,究竟是谁?这男人您不认识?”——“不是,”我外公回答道,“那是普罗斯佩尔,就是布耶伯夫夫人家园丁的弟弟。”——“噢!是他。”我姑妈放心地说道;她的脸有点红,耸了耸肩,面带苦笑地补充道:“刚才他告诉我,说你们遇到了一个您不认识的男人!”于是,家里人叫我下次说话要谨慎,不要信口开河,让我姑妈感到不安。贡布雷所有的居民,包括牲口在内,大家都一清二楚,要是我姑妈偶尔看到“她不认识的”一条狗走过,她就会不断去思考此事,并用她推理的才能和空闲的时间来弄清这难以理解的事实。

“那是萨士拉夫人的狗。”弗朗索瓦丝说时并没有很大的把握,只是为了使我姑妈放心,别再为此“绞尽脑汁”。

“好像我连萨士拉夫人的狗也认不出!”我姑妈说道。她有批判精神,不会如此轻易地接受一件事。

“啊!那是加洛潘先生最近从利雪 带回来的狗。”

“啊!要么是这样。”

“据说这畜生非常亲热,”弗朗索瓦丝补充道,这消息她是从泰奥多尔那里听来的,“跟人一样聪明,总是开开心心,总是讨人喜欢,总是跟你热乎。一条狗,年龄这么小,已经会这样讨好人,真是少见。奥克塔夫夫人,我得走了,我可没有时间闲聊,快到十点钟了,我炉子的火还没有旺,我还要剥芦笋皮呢。”

“怎么,弗朗索瓦丝,又是芦笋!今年您真的喜欢上芦笋了,您会让我们那些巴黎人吃得倒胃口!”

“不会,奥克塔夫夫人,他们很喜欢吃这个。他们从教堂回来后会胃口大开,您会看到,这芦笋他们一定会吃得津津有味。”

“说到教堂,他们应该已经到了那儿;您做得对,别在这儿浪费时间。您就去准备午饭吧。”

我姑妈就这样同弗朗索瓦丝聊天,与此同时,我陪我父母去望弥撒。我们的教堂,我当时是多么喜欢,现在它仿佛就在我的眼前!我们进去时走过的古老门廊呈黑色,墙面上坑坑洼洼,就像漏勺一样,门廊歪歪斜斜,四角凹陷(走出门廊就能见到的圣水缸也是如此),仿佛农妇进入教堂时斗篷的轻拂,以及她们怯生生地触及圣水的手指,经过几个世纪的日积月累,会变成具有破坏性的力量,在石头上刻出道道条纹,就像界石每天都被小推车的轮子碰撞,上面也留下这种条纹。教堂的墓石下面,埋葬着贡布雷历代修道院院长的高贵遗骸,犹如在祭坛下面铺上精神的地板,墓石本身也不再是惰性、坚硬的物质,因为时间已使它们变得柔软,并使它们方正的边缘上流出蜂蜜般的液体,这里的金黄色边缘如水流般冒了出来,冲走一个哥特式花体大写字母,淹没了大理石上的白色堇菜花;而边缘之内的墓石则已收缩,简短的拉丁铭文缩在一起,使这些字母的排列显得更加随意,一个词的两个字母靠得过近,而其它字母的间距则被拉得过大。教堂的彩画玻璃窗,只有在阳光不强的日子才绚丽多彩,因此,看到外面是阴天,就能确定教堂里会像晴天那样;一个彩画玻璃窗,上面只画着一个高大的人物,样子像扑克牌K上的国王,只见他顶天立地,栩栩如生地站着,头顶上是华盖般的拱顶(从这个人物斜向发出的蓝色反光中,有时是在一周的工作日里,在不做祭礼的中午——在这种罕见的时刻,教堂里空气流通,空空荡荡,却更有人气,阳光照在贵重的家具上,显得富丽堂皇,看上去几乎可以住人,再加上石雕和彩画玻璃,就像一座中世纪风格的府邸中的前厅——,可以看到萨士拉夫人跪了下来,把用绳子扎好的一盒小蛋糕放在旁边的跪凳上,这盒蛋糕,她刚从对面的糕点铺里买来,准备拿回家去当午饭吃);另一扇彩画玻璃窗,上面画着粉红色的雪山,山下正在打仗,这雪山仿佛是雪花在玻璃窗上结成霜后勾画而成,犹如玻璃上残留的雪花,被一道曙光照亮(也许是同样的曙光,把祭坛后部的装饰屏染成鲜艳的红色,这颜色仿佛是外面射来的一道转瞬即逝的光线抹上去的,而不是早就涂在这石屏上的);所有的彩画玻璃窗都十分古老,几百年的尘埃闪烁的陈旧银光到处可见,还可看到这光线柔和的玻璃挂毯,已被岁月磨得露出亮晶晶的绳线。其中有个玻璃窗活像高大的棋盘,由一百多块以蓝为主色的长方形小玻璃组成,也像一副大扑克牌,同查理六世 用来解闷的那副牌相像;但是,也许是因为一道亮光一闪而过,也许是我的目光穿过这时暗时明的玻璃,燃起一团蹿动、艳丽的火焰,立刻放射出孔雀尾羽般变化莫测的光芒,然后,那玻璃颤动起来,如波浪起伏,又像闪闪发亮的奇妙雨水,从阴暗岩洞上方,沿着潮湿的洞壁一滴滴流下,我仿佛跟随手捧祈祷书的父母,走进一个像中殿般的岩洞,岩洞呈虹色,里面的钟乳石曲曲弯弯;片刻之后,那些菱形的小玻璃变得完全透明,并像镶嵌在巨大宝石胸牌上的蓝宝石那样坚硬,但在它们后面,你感到有一种更加可爱的东西,那就是太阳短暂的微笑;这微笑既可在它使宝石发出的柔和蓝光中看出,也可在广场的砌石铺面上或菜场的草堆上看出;即使我们在复活节前到达贡布雷后度过的最初几个礼拜天中,虽说大地上仍然光秃,一片黑色,这微笑还是给了我安慰,因为它展现出这玻璃做的挂毯,金碧辉煌,长满了勿忘草,而在圣路易 的继承者们的统治下,也曾有过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春天。

两幅立经挂毯展示的是以斯帖 戴上王后冠冕的情景(根据传统的习惯,亚哈随鲁被描绘成法国国王,而以斯帖则像王上所宠爱的盖尔芒特家族的一位夫人),挂毯上的各种颜色融合在一起,使画面增加了表现力、立体感和亮度;以斯帖嘴唇上淡淡的红色,超出了勾画嘴唇的线条,她连衣裙上的黄色,涂抹得十分稠腻、浓厚,使裙子显得坚硬,其边缘跟周围相比显得色彩鲜艳;在用丝线和毛线织成的挂毯的下面部分,树木的叶子仍绿得鲜艳,但到了上面,在深色树干上方,高高的枝条发黄,枝条上叶子颜色变淡,十分注目,这些高枝呈金黄色,有一半仿佛已融入看不见的斜射阳光之中。正因为这一切,特别是因为教堂里有珍贵文物——传下这些文物者,在我看来无异于传奇人物——(如金十字架,据说由圣埃卢瓦 制作,是达戈贝特 敕赐的,还有日耳曼路易 的儿子们的合葬墓,墓用斑岩砌成,饰有涂珐琅的铜板),我才进入其内,当我们就坐时,我感到自己仿佛来到仙女出入的山谷,乡下人走进这种山谷,要是在一块岩石上、一棵树上或一个水塘里发现仙女到过的明显痕迹,就会赞叹不已,正因为如此,我觉得教堂与城市的其它部分完全不同:这建筑可以说占据了四维空间——第四维为时间——,如一艘巨轮穿越了一个个世纪,从一根梁到另一根梁,从一个偏祭台到另一个偏祭台,跨越的不仅仅是几公尺的距离,而是它胜利地走出的一个个连续不断的时代;它把艰难、残暴的十一世纪藏匿于一道道厚墙之中,只露出塞满粗糙砾石的沉重拱腹,在门廊附近,为建造通往钟楼的楼梯而开凿深深的槽口,即使在那里,它也被优美的哥特式拱廊遮住,这些拱廊就像一个个大姐,卖弄风情地挤在一起,面带微笑地挡在它前面,不让外人看到它这个牢骚满腹、衣衫不整的乡下小弟弟;在广场上,它的塔楼高耸入云,它曾观赏过的圣路易,现在仿佛仍在它面前;它的地下室则陷入墨洛温王朝的黑夜之中,泰奥多尔及其姐姐领着我们摸黑前进,走在阴暗的拱顶下面,拱顶上有一道道粗粗的肋,犹如一只巨大的石蝙蝠的皮膜,他们用蜡烛给我们照亮西日贝尔 的孙女的坟墓,墓上有很深的瓣状印痕——像是化石留下的痕迹——,据说是一盏水晶灯落下时砸出的:“这位法兰克公主被杀的那天晚上,挂在目前的半圆形后殿上的水晶灯从金链条上脱落下来,但灯火没有熄灭,水晶灯掉在石板上没有跌碎,只是在上面留下了印痕。

贡布雷教堂的后殿,是否值得一提?它建造得极其粗糙,在艺术上毫无美感可言,甚至没有丝毫宗教色彩。从外面来看,由于它对面的十字街头是在低处,所以它砌有墙基的粗糙的外墙显得高大,墙基用砾石砌成,毫不平整,一块块碎石凸出,毫无宗教特色,大玻璃窗似乎开得过高,从总体上说,它与其说像教堂,不如说像监狱。到后来,我回想起我曾见到过的所有金碧辉煌的教堂后殿,却从未想到要把贡布雷的教堂后殿与它们相提并论。只是有一天,我在外省一条小街的拐角,看到前面三条小巷的交叉口上,有一个粗糙的加高墙面,墙上的玻璃窗开得很高,使上下显得不对称,同贡布雷教堂后殿的外墙一模一样。当时,我并没有像在沙特尔或在兰斯 时那样,思考宗教感情如何在那里的教堂中强劲有力地表现出来,而是不由自主地大声说道:“教堂!”

教堂!让人感到亲切;其北门在圣伊莱尔街,两边毗邻的分别是拉潘先生的药房和卢瓦佐夫人的住房,中间没有任何空当;它就像贡布雷普通的居民住宅,如果贡布雷街上的住宅有门牌号码,它也会有自己的号码,上午邮差来送信时,在走出拉潘先生的药房之后和走进卢瓦佐夫人的住房之前,看来会在这儿停留片刻,而在属于它的地方和不属于它的地方之间,有一道我的思想一直未能跨越的分界线。卢瓦佐夫人的窗前有几株倒挂金钟,养成了一种坏习惯,总是让脑袋低垂的枝条向各处伸展,当枝条上花朵盛开之时,就急忙把红紫色的面颊贴在教堂正面阴暗的墙上乘凉,虽然如此,我并不认为倒挂金钟成了圣物;在花朵和它们倚靠的发黑石墙之间,我的眼睛看不出其中有什么空隙,但我的思想却认为其中存在着一道鸿沟。

圣伊莱尔钟楼,在很远的地方就能望见,在贡布雷尚未显现的地方,它那令人难忘的面容就已出现在地平线上;复活节的那个星期,在把我们从巴黎送来的火车上,我父亲看到它依次在天上画出一道道不同的条痕,让它的铁制风信鸡朝各个方向转动,就对我们说:“好吧,把毯子收起来,我们到了。”有一天,我们离开贡布雷进行长距离散步,走到一个地方,只见道路狭窄,前面突然出现一片高地,参差不齐的树木挡住了去路,只有圣伊莱尔钟楼的尖顶在树梢上露了出来,十分纤细,呈粉红色,仿佛是指甲在天上画出的一道印痕,想要给这个自然的景色和画面增添艺术的印记,即唯一人为的标志。你走到近处,就能看到四方形塔楼的残余部分,塔楼一半被毁,仍竖立在钟楼旁边,但没有钟楼那么高,塔楼石面上的暗红色调,特别令人惊讶;在秋雾弥漫的清晨,它宛如矗立在深紫色葡萄园中的紫红色废墟,其颜色与爬山虎相差无几。

我们回去时,我外婆常常叫我在广场驻足,以观赏钟楼。塔楼上的窗子两个一排,一层层排列着,间距既匀称又独特,只有这种比例才能使人的脸显得既美丽又庄重;每隔一定时间,这些窗子上就飞出一群群乌鸦,它们一时间在天上盘旋,一面呱呱直叫,仿佛用石料砌成的古塔,听凭它们嬉戏,装出没有看到它们的样子,这时突然变成无法栖息的地方,释放出一种骚动不安的物质,将它们驱逐出去。后来,它们在夜晚紫丝绒般的空气中画出各种各样的条纹之后,突然安静下来,重新回到由凶变吉的塔内栖息,有几只乌鸦散落在小尖塔上,看上去没有动弹,但也许准备去啄一只小虫,犹如捕鱼的海鸥,一动不动地在浪尖停留。不知是什么原因,我外婆认为,圣伊莱尔钟楼,一点不庸俗、自负,一点没有小家子气,这使她喜欢自然——即未被人工搞坏的东西,而我姑婆的园丁却在弄巧成拙——以及天才的作品,并认为惟有这两者才能产生有益的影响。也许,我们看到的教堂的任何一个部分,同其它建筑的差别在于它的一种固有的构思,但它能有自我意识,能确立具有个性、肩负责任的存在,则是依靠它的钟楼。钟楼是教堂的代言人。我现在尤其觉得,在贡布雷的钟楼中,我外婆隐约找到了在她看来是世界上最可贵的东西,即自然的外表和高雅的外表。她对建筑学一无所知,却说出了这样的话:“孩子们,你们要是愿意,可以取笑我,根据标准,它也许并不美,但它老气横秋的怪样,我看了喜欢。我敢肯定,它要是弹钢琴,决不会弹得枯燥无味。”她看着钟楼,目光顺着平直的石面朝上望去,只见它虔诚地弯着腰,两条石面越高越近,犹如正在祈祷的合十双手,它的心也像那尖顶一般往上冲,她的目光则随之上升;与此同时,她对已损坏的古老石面友好地微笑着,此刻夕阳只照亮石面的顶端,这石面从进入光照区域之时起,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柔软,仿佛突然高高升起,又显得遥远,就像一首歌“在头声区”用高八度来演唱那样。

圣伊莱尔钟楼,使城里的各种工作、每个小时和各种景色,具有各自的形象,取得完美的结果并得到认可。从我的卧室朝外望去,我只能看到它那用石板覆盖的底部;但在炎热夏天的上午,我在星期天见到的这些石板,却犹如闪闪发光的黑太阳,我心里想道:“天哪!九点了!得准备一下,去望弥撒,这样在去教堂之前,我还有时间去向莱奥妮姑妈请安。”我确切地知道太阳照在广场上的颜色,知道市场上的气温和灰尘,也知道妈妈在望弥撒前会进去的那家散发出坯布味的商店的帘子投下的阴影,妈妈也许是去买一块手帕,老板叫伙计拿给她看时挺着胸,准备关上店门,他刚才到商店后间去穿上节日的盛装,并用肥皂洗净双手,他有个习惯,每隔五分钟要搓手一次,即使在忧心忡忡之时也是如此,并显出扬扬得意、正在寻欢作乐和胜券在握的样子。

弥撒之后,我们走进店里,叫泰奥多尔卖给我们一个比平时大的松甜圆面包,因为我们的表兄弟见天气好,就从蒂贝齐过来和我们共进午餐,只见我们前面的钟楼颜色金黄,就像一只烤熟的巨型圆面包,在阳光照耀下仿佛布满金色的鳞片和胶汁,它的尖顶则直刺蓝天。而在傍晚,我散步回来时,想到待一会儿要对我母亲说晚安,说完就再也见不到她了,这黄昏时分的钟楼却显得极其温柔,它像棕色丝绒面坐垫,置于苍白的天空之上,天空因其重量而微微塌陷,以便为它腾出地方,并把它团团围住;它周围飞翔的鸟儿的叫声,仿佛更加突出其宁静,使它的尖顶显得更高,并使它具有某种不可言喻的特点。

我们将要到教堂后面的街上去买东西,在那里看不到教堂,但即使在那里,一切仿佛仍按照在这些或那些房屋间显现的钟楼来布局,教堂在看不到它的地方出现,也许更动人心弦。当然,有许多钟楼,从这种角度看更美,我记得有一些矗立在屋顶之上的钟楼的画面,同贡布雷阴沉的街道构成的画面相比,具有不同的艺术特色。我永远不会忘记,在诺曼底地区一个与巴尔贝克相邻的奇妙城市里,有两座十八世纪的迷人公馆,我觉得它们从许多方面来看都可亲可敬,它们遮住了一座教堂,从里面有台阶通往河边的美丽花园望去,只见教堂的哥特式尖顶耸立在两座公馆之间的地方,仿佛是它们的最高点及其延伸,但所用的材料又完全不同,极其贵重,犹如环柱,颜色如玫瑰,又具有清漆的光泽,你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不是这两座建筑的组成部分,就像沙滩上有两块漂亮的卵石并排放着,插在中间的是一个圆齿形、红紫色的箭状贝壳,呈小塔般纺锤形,像珐琅质那样光亮。即使在巴黎,在这座城市最丑陋的一个街区,我也知道有一个窗子,从那里朝外望去,在好几条街上的屋顶堆积而成的画面构成的近景、中景乃至远景的后面,可以看到一个紫色的钟,这钟有时呈淡红色,有时则在大气对它印出的最典雅的“照片”中呈现灰烬中滗出的黑色,这“钟”正是圣奥古斯丁教堂 的圆顶,它使这一巴黎景色具有皮拉内西 笔下某些罗马景色的特点。但是,由于不管用何种情趣来展现这些画,我的记忆都无法在这些小幅版画中显出我早已失去的感觉,有了那种感觉,我们就不是把一件物看做一个景色,而是确信它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存在,这些版画中的任何一幅,都无法留住我内心世界的一个部分,要做到这点,只有回忆从教堂后面的条条街上看到的贡布雷钟楼的种种景象。下午五点去邮局取信时看到钟楼,只见它在你左边,离你有几幢房子远,突然在屋顶脊线上方竖起其孤独的尖顶;如果恰恰相反,你想进去打听萨士拉夫人的消息,你就会看到,这条脊线在它的另一个斜面下降之后再次变得低矮,并知道你得拐到钟楼后面的第二条街上;也许你走得更远,朝车站走去,就看到它不在正面,而是从侧面展示新的屋脊和楼面,就像一个立体,在其旋转的某个时刻被人意外发现;或者从维冯纳河边观看,只见教堂的半圆形后殿,在远景中犹如肌肉发达的男子蜷缩在高处,它的升高仿佛借助于钟楼将其箭一般的尖顶射向空中的力量:你的目光总是会回到它那里,它总是凌驾一切,用意想不到的尖塔来命令一幢幢房屋,这尖塔在我面前竖起,犹如上帝的手指,而上帝的身体则可能隐藏在人群之中,但我不会把他和人群混淆。即使在今天,如果我身处我并不熟悉的外省大城市或巴黎街区,一个过路人向我“指明道路”,并把远处的标记指给我看,如一家医院的警钟楼、一所女修道院的钟楼,钟楼竖起其修女软帽尖顶的地方,就是我该走的一条街的拐角处,如果我凭记忆能模糊地感到它同我喜爱但已消失的钟楼有某种相似之处,那个过路人要是回头观看,看看我是否走错路,就会惊讶地发现,我忘记了自己要走的路或该办的事,而是站在钟楼前面,待上几个小时,一动不动,竭力回忆,我在内心深处感到,在遗忘中失而复得的一块块土地,在退潮后变得干涸并得以重建;也许,我现在比刚才向他问路时还要焦虑不安,我仍在寻找自己的路,我拐过一条街……不过……那是在我心中……

望弥撒后回家时,我们经常在路上遇到勒格朗丹先生,他在巴黎的职业是工程师,除了暑假之外,他只能在星期六晚上来贡布雷的花园住宅,一直住到星期一早上再离开。他属于这样一种人,这种人不但在科学研究上成绩卓著,而且还有文艺方面的知识,文艺知识他们在工作中用不着,却在谈话时派上用场。这种人的文学修养比许多文人都要高(我们当时并不知道,勒格朗丹先生作为作家也有一定的名气,因此当我们后来得知,一位著名的音乐家曾根据他的诗句谱写歌曲,感到十分惊讶),“才能”比许多画家都要大,他们心里在想,他们现在过的生活,对他们来说并不适合,因此对他们从事的职业,要么别出心裁地漫不经心,要么始终如一地专心致志,但专心中带有高傲、蔑视、痛苦和认真。他个子高大,风度翩翩,一张沉思而又精明的脸上,蓄着长长的金黄色小胡子,蓝色的眼睛射出看破红尘的目光,他举止有礼,谈吐高雅,是我们闻所未闻,我的家人总是把他说成楷模,在他们看来,他是精英中的精英,对生活的态度极其高尚、优雅。我外婆对他的唯一指责,是他说话有点过于讲究,有点过于像书本上写的那样,用语不是十分自然,不像他那总是在酷似小学生穿的单排扣上衣上浮动的大花结领结那样自然。她感到惊讶的还有,他在攻击贵族、社交生活和故作风雅时常常说出慷慨激昂的长篇言词,她因此就认为他攻击的“一定是圣保罗在谈到无法宽恕的罪过时想到的那种罪过”

进入社交界的渴望,是我外婆无法体会到并几乎无法理解的一种感情,所以她觉得不必如此激动地加以痛斥。另外,勒格朗丹先生的姐姐嫁给了巴尔贝克附近的一位下诺曼底的贵族,他却对贵族进行如此猛烈的攻击,甚至责怪大革命没有把贵族全都送上断头台处决,我外婆就觉得此人的情趣并非十分高雅。

“你们好,朋友们!”他朝我们走来,对我们说道,“你们常在这里居住,真是幸福;明天,我得回巴黎去,回到我的窝里。”

“唉!”他微笑着补充道。他特有的这种微笑,略带嘲讽和失望,并有点漫不经心。“当然喽,我家里无用的东西一应俱全。缺少的却是必不可少的东西:一大片蓝天,就像这里的那样。孩子,在您生活的上空,要尽可能总是保留一片蓝天。”他朝我转过身来补充道,“您有美好的心灵,罕见的资质,又有艺术家的天赋,别让您的心灵缺少必不可少的东西。”

我们回家之后,我姑妈派人来问,古皮夫人望弥撒是否迟到,但我们无法告诉她。相反,我们却增添了她的烦恼,因为我们告诉她,一位画家在教堂里临摹表现恶人吉尔贝 的彩画玻璃窗。弗朗索瓦丝立刻被派到食品杂货店去打听,但空手而归,因为泰奥多尔不在店里,他一人身兼两职,一是唱诗班成员,要负责教堂的部分保养工作,二是食品杂货店伙计,同大家都有交往,所以什么事情都知道。

“唉!”我姑妈叹息道,“我真希望欧拉莉现在已经来了。说真的,这事只有她才能告诉我。”

欧拉莉是个又瘸又聋的老姑娘,十分勤快,从小就到德·布勒托纳里夫人家里,长大后帮夫人干活,夫人去世后她就“退隐”,在教堂旁边搞到一个房间,常常出来望弥撒,不望弥撒时就做个简短的祈祷,或者给泰奥多尔帮个忙;其余的时间,她去看望我姑妈莱奥妮这样的病人,把弥撒时或晚课时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她的老东家给了她一笔年金,数目不多,她就设法用额外收入来补足,常常到本堂神甫或在贡布雷担任神职的其他要人家里去看看,是否有衣物要洗。她身穿黑呢披风,头戴女式小白帽,同修士的衣着相差无几,一种皮肤病使她的部分面颊和鹰钩鼻呈现凤仙花般鲜艳的粉红色。她的来访是我姑妈莱奥妮的一大消遣,除了本堂神甫先生之外,我姑妈已不再接待其他客人。我姑妈逐渐把其他客人拒之门外,是因为在她看来,他们的过错在于他们属于她讨厌的两类人。第一类人最坏,她首先同这些人绝交,他们劝她不要“无病呻吟”,向她宣扬奇谈怪论说什么在阳光下散散步,吃半生不熟、带血的牛排(而她在十四小时的时间里,胃里却要装着两口毫无用处的维希矿泉水!),要比她卧床休息和服药的好处更大,虽说其中有人持否定态度,用沉默来表示不赞成,或用微笑来表示怀疑。第二类人显出信以为真的样子,认为她的病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或同她说的一样严重。她经过多次犹豫,在弗朗索瓦丝的热切恳求下才让他们上来看她,但他们的来访表明,他们实在配不上女主人对他们的厚爱,因为他们只是畏畏缩缩地说上一句:“要是天好,您出去活动一下,好吗?”或者恰恰相反,当她对他们说:“我身体很不好,很不好,快完了,可怜的朋友们。”他们听了却回答说:“啊!身体不好!不过,像这样,您还能活下去。”上面这两种人都可以肯定,他们再也不会受到接待。我姑妈在床上看到圣灵街上有个人好像朝她家走来,或是听到一声门铃响起,就显出胆战心惊的样子,使弗朗索瓦丝乐不可支,而我姑妈把他们打发走所使用的万无一失的妙计,以及他们没见到她就离去时的狼狈相,更是使弗朗索瓦丝捧腹大笑,她从心底里敬佩自己的女主人,认为女主人比这些人都要高明,因为她不愿接见他们。总之,我姑妈既要别人同意她的摄生之道,又要别人对她的病痛表示同情,并叫她相信一定会延年益寿。

在这一方面,欧拉莉十分在行。我姑妈会在一分钟内对她说上二十次:“我完了,可怜的欧拉莉。”欧拉莉也会回答二十次:“奥克塔夫夫人,您的病您自己清楚,您一定会长命百岁,昨天萨士兰夫人就是这样对我说的。”[欧拉莉有个信念,虽说在实际经验中曾被多次否定,她仍然坚信不疑,那就是应该把萨士拉(Sazerat)夫人叫做萨士兰(Sazerin)夫人。]

“我不想长命百岁。”我姑妈回答说,她不喜欢别人用确切的日期来表示她的寿命。

欧拉莉比任何人都行,能用这种办法来给我姑妈解闷,却不会使我姑妈感到疲倦,所以在每个星期天,除非临时有事,她都会登门拜访,这对我姑妈来说是一种乐趣,我姑妈等待她的来访,在开始几天感到愉悦,但很快就感到痛苦,就像饿过了头那样,只要欧拉莉稍微迟到片刻,等待欧拉莉的愉悦,如持续时间过长,就会变成痛苦的折磨,我姑妈不断看钟,老打呵欠,感到全身乏力。欧拉莉如果在黄昏时即我姑妈认为她不会再来时才拉响门铃,我姑妈几乎会晕过去。实际上,到了星期天,我姑妈心里只挂念着欧拉莉的来访,所以吃完晚饭之后,弗朗索瓦丝设法让我们尽快离开餐厅,好让她上去给我姑妈“解闷”。但是(特别是自从贡布雷的天气持续晴好以来),在很久以前,从圣伊莱尔街的钟楼上发出的十二下高傲的报时声,犹如它发声的王冠上十二个转瞬即逝的花叶饰,回响在我们餐桌周围,回响在从教堂出来后也亲热地跟来的圣饼旁边,当时我们还坐在那里,前面放着绘有一千零一夜 故事的盘子,懒得挪动,因为天气炎热,特别是因为已经吃饱。除了鸡蛋、排骨、土豆、果酱和饼干这些她不再预先通知我们的家常饭菜之外,弗朗索瓦丝还要添菜,这要看地里和果园收获什么蔬菜和果品,海里捕到什么海鲜,市场里能买到什么菜,邻居又赠送什么食品,以及凭她的聪明才智能做出什么菜,因此,我们吃的菜,就像十三世纪建造的大教堂的大门上雕刻的四叶饰那样,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一年四季的特点和人世的方方面面:买一条菱鲆,是因为卖鱼的女贩子向她保证这鱼绝对新鲜;买一只雌火鸡,是因为她在松林鲁森维尔的市场里看到有一只长得肥;吃牛骨髓烧刺菜蓟,是因为她没给我们烧过这种菜;吃烤羊后腿,是因为在室外活动肚子容易饿,而从这时到晚上七点,有充分的时间可以将它消化;吃菠菜,是要换换口味;买杏子,是因为这水果刚上市,还难得看见;吃醋栗,是因为再过半个月就要落市,再也买不到了;覆盆子是斯万先生特地送来的,樱桃则是花园里那棵樱桃树已有两年不结果子,现在再次结出首批果子;奶油干酪是我以前非常喜欢的食品;吃巴旦杏仁蛋糕,是因为她昨天订了一个;买一只松甜圆面包,则是我的提议。吃完上述食品之后,就给我们端上巧克力冰淇淋,这是特地为我们做的,但主要是为爱吃这种冰淇淋的我父亲做的,这巧克力冰淇淋,是弗朗索瓦丝个人的灵感和关心的产物,犹如短小、轻快的应时作品,其中倾注了她的全部才能。要是有人不想品尝,说“我吃完了,吃不下了”,此人立刻被视为不登大雅之堂,这就像一位艺术家把自己的一件作品送给他,他只看重这作品的重量和使用的材料,而实际上,作品的价值只在于作者的立意和署名。即使你没把冰淇淋吃得精光,而是在盘子里留下一滴,也说明你没有礼貌,就像作曲家尚未演奏完毕,你就站起身来离开一样。

最后,我母亲对我说:“好了,你别老是待在这儿,要是外面太热,就上楼到你的房间里去,但你要先到外面去走走,不要吃完饭就看书。”于是,我走到水泵及其水槽旁边坐了下来,水槽像教堂里洗礼用的哥特式喷水池,往往饰有一条蝾螈,在没有磨光的石面上刻下它那寓意深长的纺锤形身体变幻莫测的浮雕,我坐在无靠背的长凳上,处在一棵丁香树的树阴之下,位于花园里这小小的一角,花园有一边门在圣灵街上,而在其几乎无人管理的土地上,沿两级台阶而上,是正屋的凸出部分,也是一座独立的建筑物,那就是厨房的后间,供做粗活之用。里面的地砖又红又亮,仿佛用斑岩制成。要说它像弗朗索瓦丝的洞府,倒不如说是维纳斯的小神庙。这后间里放满了乳制品商人、水果商和蔬菜女商贩送来的祭品,有时他们来自相当遥远的小村庄,来给她献上他们田里出产的时鲜货。后间的屋顶上,总是传来一只鸽子的咕咕叫声。

以前,我不在这后间周围的圣林里逗留,因为我在去楼上看书之前,会走进我外叔公阿道夫的小休息室,他是我外公的弟弟,是个军人,退休时军衔为少校。休息室在底楼,窗子全开着,虽有热气进去,但阳光很少照到里面,所以屋里总是有一种阴暗处才有的凉爽气味,既像森林中的气味,又有旧王朝时的味道,这气味能使你的鼻子回味无穷,就像你走进某些废弃的猎人小屋时那样。但自从许多年前以来,我不再踏进我外叔公阿道夫的休息室,我外叔公也不再到贡布雷来,原因是他和我家人因我的过错而产生矛盾,情况是这样的:

在巴黎时,每个月有一两次,家里人叫我去看望他,去时他刚吃完午饭,身穿普通的宽大短上衣,服侍他的男仆穿着紫白两色条纹的人字斜纹布工作服。他叽里咕噜地抱怨,说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去了,说我们不理睬他了;他给我吃一块杏仁饼或一只橘子,我们穿过一个客厅,客厅里从未有人停留,也从不生火,墙上饰有金色线脚,天花板漆成蓝色,说是如同蓝天,家具均装有软垫,用缎子做面料,就像我外公外婆家里那样,但面料为黄色;然后,我们走进他称之为“工作室”的房间,只见墙上挂有版画,背景为黑色,展现粉红色的丰腴女神,女神或驾驶战车,或脚踏圆球,或额顶星星,这种画在第二帝国时期受人喜爱,因为人们认为它们具有庞贝城的情调,继而被人厌恶,现在又开始被人喜欢,虽说有人说出种种其它原因,其实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它们具有第二帝国的情调。我同我外叔公待在一起,直至他的贴身男仆来替马车夫问他,应该在几点钟把车套好。我外叔公陷入沉思之中,他的贴身男仆赞叹地望着,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打扰主人的思考,并好奇地等待着总是相同的思考结果。我外叔公经过最后一次犹豫,确定无误地说出了下面这句话:“两点一刻。”贴身男仆听了惊讶地重复了一遍,但没有提出异议:“两点一刻?好……我去把这话告诉……”

在那时,我喜爱戏剧,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因为我父母尚未允许我去看戏,我对看戏的乐趣的想象,与实际情况大相径庭,因此我几乎以为,每个观众看到的布景,就像在立体镜里看到的那样,虽说同其他观众所看到的千百种布景相仿,却并非都一模一样。

每天上午,我都要去巴黎的海报柱看看预告的是哪些戏。世上丝毫不受利益的摆布又其乐无穷的事,莫过于预告的每出戏在我的想象中产生的遐想,这些遐想既取决于同构成剧目的词语无法分离的图像,又取决于剧目显眼的海报的颜色,海报因糨糊未干而潮湿,变得像浮肿一般。除了《塞扎尔·吉罗多的遗嘱》和《俄狄甫斯王》 这类古怪的剧目——这类剧目不是出现在喜歌剧院的绿色海报上,而是出现在法兰西喜剧院的紫红色海报上——,在我看来,同《王冠上的钻石》白羽毛般的发亮海报相比,区别最大的莫过于《黑色多米诺骨牌》 光滑缎子般的神秘海报,由于我父母曾对我说,我第一次去看戏时,要在这两出戏中选择一出,所以我竭力依次深入理解这两个剧目,因为我对它们的全部了解仅仅限于剧目,同时尽可能设想其中一出戏会给我带来何种乐趣,并同另一出戏会带来的乐趣进行比较,最后,我用足了吃奶的力气才想象出来,觉得一出戏光彩夺目、气势豪迈,另一出柔情似水、情意缠绵,但我仍不能决定要看哪出戏,这就像在吃餐后点心时,让我在皇后蜜饯米粥冰糕和咖啡冰淇淋中选一种那样困难。

我和同学们的所有谈话,都涉及演员,他们的演技我当时虽说不甚了了,却是这种艺术具有的各种形式中的首要形式,并使我预感到大写的艺术。在念台词和处理大段独白方面,一个演员和另一个演员微不足道的区别,在我看来都具有难以估量的重要性。根据别人告诉我的有关他们的事,我按才能的高低把他们进行分类,这些分类名单,我整天都在默诵,最后在我脑中凝固,无法消除,成了脑子灵活转动的障碍。

后来,我进入初中,上课时,每当老师把头转了过去,我就立刻同一位新朋友说话,我第一个问题总是问他是否去看过戏,是否认为最优秀的演员是戈,德洛内位居第二,等等。要是他认为费弗尔排在蒂龙之后或德洛内排在科克兰 之后,那么,科克兰就在我脑中失去了石头般的僵硬,突然具有运动机能,在其中升至第二,而德洛内则变得神奇的灵活,极其活跃,退居第四,这一切使我那不再僵硬、想象丰富的脑子有着鲜花盛开、生气勃勃的感觉。

这些男演员使我全神贯注,我一天下午看到莫邦从法兰西剧院出来,感到了爱情的激动和痛苦,但是,当我在一家剧院门口看到一位光芒四射的女明星的名字,当我看到饰有玫瑰花的马匹拉着双座轿式马车在街上驰过,车窗里露出一个女子的脸,我觉得这女子可能是演员,这时,我内心激动的时间更长,并因无法想象出她的生活而感到极为痛苦。我根据才能的高低,依次列出最负盛名的女演员的名单:萨拉·贝恩哈特、贝尔玛、巴尔黛、马德莱娜·布罗安、让娜·萨马里 ,但她们都使我感兴趣。然而,我的外叔公认识许多女演员,也认识一些轻佻女人,但我不能把这种女人和女演员区分开来。他在家里接待她们。我们只在某些日子去看望他,因为其它日子有女客来访,而他的家人不能跟这些女客见面,这至少是他家人的看法,因为我外叔公恰恰相反,过于随便地同一些也许从未结过婚的漂亮寡妇以及姓名华丽、其实可能只是化名的伯爵夫人交往,他彬彬有礼地把这些女人向我外婆做了介绍,甚至把家传的首饰送给她们,这些事已不止一次使他同我外公产生矛盾。在谈话中提到一位女演员的名字时,我经常听到父亲微笑着对母亲说道:“你叔叔的女朋友。”我心里就想,这种女人对有些大人物的来信置之不理,让公馆的门房对他们下逐客令,也许要让他们成年累月地在门外白等,而我外叔公也许能使像我这样的男孩免吃这种苦头,在他家里把我介绍给这位许多人无法接近的女演员,见到他亲密的女友。

于是——我借口有一节课改了时间,而且改得非常不好,已使我有好几次不能去看望外叔公,以后还会因此而不能去——,有一天,即不是我们惯常去看望他的那天,我见我父母午饭吃得早,就趁机走出家门,但不是去看海报柱——我去看海报柱时家里才让我单独外出——,而是直奔他家里。在他家门口,我发现停着一辆套有两匹马的马车,马匹的眼罩上都插着一枝红色康乃馨,同马车夫上衣翻领饰孔上插着的一样。从楼梯上我就听到一阵笑声和女人的说话声,但我拉铃之后,里面立刻一片寂静,接着是一扇扇门关上的声音。贴身男仆出来开门,看到是我,显出尴尬的样子,对我说外叔公很忙,也许不能见我,正当男仆要进去通报时,我刚才听到的说话声又响了起来:“哦,不!你让他进来;就这么一会儿,我会觉得非常高兴。在你书桌上的照片里,他多像他妈妈,你的侄女,就是他照片旁边的那张,是吗?我想见见他,这个孩子,就一会儿。”

我听到外叔公低声埋怨,发起火来,最后,贴身男仆叫我进去。

桌子上,跟平时一样,放着一盘小杏仁饼;我外叔公穿着他每天穿的宽大短上衣,但坐在他对面的是身穿粉红色丝织连衣裙、颈挂珍珠大项链的年轻女子,这女子刚吃完一只橘子。我犹豫不决,不知该叫她“夫人”还是“小姐”,不由脸红起来,也不敢朝她那边多看,怕会跟她说话,就过去抱吻我外叔公。她微笑地看着我,我外叔公对她介绍说:“我侄外孙。”但没有把我的名字告诉她,也没有把她的名字告诉我,这也许是因为他自从跟我外公发生争执以来,就尽量避免把他的家人和这类朋友搅和在一起。

“他多像他母亲。”她说道。

“您只是在照片上见到过我侄女。”我外叔公急忙说道,声音有点生气。

“我可要请您原谅,亲爱的朋友,去年您病得很重,我曾在楼梯上跟她交错而过。确实,我看到她只有一刹那的时间,您这儿的楼梯又非常暗,但这足以使我对她赞赏不已。这小伙子长着漂亮的眼睛,也有这个。”她说时用手指在她前额下面画出一条线。“您侄女是否跟您同姓,朋友?”她对我外叔公问道。

“他特别像他父亲。”我外叔公嘟囔着说道。他既不想说出我妈妈的名字,介绍身在远处的她,也不想介绍近在眼前的我。“他跟他父亲长得一模一样,也像我可怜的母亲。”

“我没看到过他父亲,”穿粉红色连衣裙的女士微微歪着脑袋说道,“我也从未见到过您可怜的母亲,我的朋友。您要知道,我们是在您经受那次巨大悲痛不久后才认识的。”

我感到有点失望,因为这位年轻女士,同我有时在家里见到的其他漂亮女子,特别是同我每年元旦都要去拜访的一位远房亲戚没什么两样。我外叔公的女友,也是目光和蔼、炯炯有神,落落大方,含情脉脉,只是穿着较为华丽罢了。从她身上,我丝毫看不到我在女演员照片上所欣赏的舞台风韵,也看不出与她应该过的生活相符的妖艳风情。我要是没有看到双驾马车、粉红色连衣裙和珍珠项链,不知道我外叔公只结交一流名伶,就很难相信她是轻佻女子,尤其无法相信她是摩登的交际花。我心里感到纳闷,把自己的马车、公馆和首饰送给她的百万富翁,怎么会乐意为一个相貌如此平常、端庄的女子破费钱财。然而,一想到她应该过的是哪种生活,我就对这种背德的行为感到迷惑不解,也许是因为它没有以一种特殊的形式具体地呈现在我的面前,使我无法亲眼目睹,犹如某种奇遇、某件丑闻的秘密,使她离开了布尔乔亚的双亲,把自己奉献给众人,又使她出落得如花似玉,在风月场上扬名,但她的面部表情和说话的声调,同我已经认识的其他许多女子相差无几,使我把这位不属于任何家庭的女子,不由自主地看做名门闺秀。

我们走到“工作室”里,我外叔公因我在场而显得有点尴尬,就把香烟递给了她。

“不,”她说道,“亲爱的,您知道,我已养成习惯,只抽大公给我送来的香烟。我曾对大公说,您对这烟有点眼红。”说完,她从一只烟盒里拿出几枝香烟,香烟上印有金色的外文字。“对,”她突然又开了口,“我应该在您家里遇到过这男孩的父亲。是您的侄女婿,对吗?我怎么会忘记他呢?我觉得他当时多么和蔼,多么美妙。”她说时样子谦虚,富有感情。但是,我知道我父亲拘谨、冷漠,想到她说的“可亲”,也许是冷眼相对,我不禁浑身不自在,仿佛我父亲表现粗俗,而对他的评价却又过高,这同他的不够和蔼实在不相称。我到后来才感到,这些闲来无事、工于心计的女人所起的作用,有一种妩媚动人之处,那就是她们用自己的宽厚和才能,用对美好感情的自由梦想——因为她们像艺术家一样,并非在日常生活的范围内实现这种梦想,也不让这种梦想进入日常生活的范围——和她们不难得到的金钱首饰,在男人们未经精工细雕的粗糙生活上添加珍贵的镶嵌而使其变得典雅。就像眼前的这位女士,我外叔公身穿宽大的短上衣,在这吸烟室里接待她,只见她身材如此美妙,身穿粉红色丝织连衣裙,颈挂珍珠项链,因她同一位大公的友情而显出高雅的气派,同时,她说了句不痛不痒的话来评论我的父亲,但说得十分微妙,别具一格,使其变得高雅,说时还投以晶莹钻石般的目光加以修饰,但带有谦恭和感激之情,使这句话变成艺术珍品般的首饰,成为“十分美妙的”东西。

“啊!瞧,到时候了,你该回去了。”我外叔公对我说道。

我站起身来,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欲望,想要去吻穿粉红色连衣裙的女士的手,但我感到这大胆的行为如同诱拐女人一般。我的心怦怦直跳,心里在想:“应该去吻,还是不该去吻?”后来我不再去想该怎么做,以便把事情做成。我放弃了我刚才找到的应该这样做的理由,做了个失去理智的盲目动作,握住她伸过来的手,用我的嘴唇在上面亲吻。

“他真可爱!他已经风流倜傥,会用媚眼来看女人了:他像他外叔公。以后一定是完美无缺的绅士。”她补充道,说时咬紧牙齿,使说的话略带英国口音。“他是否能来喝a cup of tea(一杯茶),就像我们的邻居英国人说的那样;他只要上午给我发一张‘蓝纸头’ 就行了。”

我当时不知道这“蓝纸头”是什么东西。这位女士说的话,我有一半听不懂,但我担心她的话里会隐藏着什么问题,不回答会显得失礼,就仍然仔细听着,但感到十分吃力。

“不行,这不可能,”我外叔公说时耸了耸肩,“他很忙,学习又用功。他上的课门门得奖。”他补充道,说时声音很轻,让我听不到他这句谎话,不会加以驳斥。“谁知道呢?他也许会成为小维克多·雨果,或是像沃拉贝尔 这样的人,这您知道。”

“我钦佩艺术家,”粉裙女士回答道,“了解女人的只有艺术家……只有他们和您这样的精英。请原谅我的无知,朋友。沃拉贝尔是谁?是您小客厅玻璃书橱里那些烫金书的作者?您知道,您曾答应把那几本书借给我,我一定会好好爱惜。”

我外叔公最不愿意把自己的书借给别人,所以没有回答,并把我一直送到候见室。我因对粉裙女士喜欢得昏了头,就狂热地吻我外叔公沾满烟丝的面颊,而他不敢向我明说,只是十分为难地对我暗示,希望我别把这次来访告诉我父母,我则含泪告诉他,他的一片好心,我会铭记在心,有朝一日一定会向他表示感激。对此,我确实铭记在心,所以在两小时之后,我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看来并没有使我父母明确地知道我刚才成了要人,就使用更加清楚的言词,向他们叙述我刚才进行拜访的详细情况。我并不认为这样会给我外叔公带来麻烦。既然我不希望给他带来麻烦,我又怎么会这样认为?我也无法想象我父母会认为这次拜访不好,因为我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好。下面的事每天都会发生:一位朋友请我们代向一位女士致歉,因为他无法给她写信,而我们却粗心大意,并没有这样做,因为在我们看来,他不写信不是什么大事,那位女士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我像大家一样在想,其他人的脑子是迟钝而又温顺的容器,对注入其中的东西不会作出特别的反应;我也并不怀疑,我在把我外叔公向我介绍自己女友的消息注入我父母的脑子时,同时如我所愿,向他们转达了我对这介绍所做的良好评价。可惜的是,我父母在评价我外叔公时所遵循的原则,同我希望他们采取的原则大相径庭。我父亲和我外公,同我外叔公进行了激烈的争执;这事我是从其他人那里听说的。几天之后,我在街上同我外叔公迎面相遇,他坐在敞篷马车上经过,我心里感到痛苦、感激和内疚,真想把这些感受向他表述。但我极其痛苦、内疚,觉得脱帽致敬会显得我心胸狭窄,并会使我外叔公认为,我只想对他表示平常的礼貌。我决定不做出这一无法表达我内心感受的动作,并把头转了过去。我外叔公还以为我是听从父母之命才这样做,因此无法原谅他们,他在好几年之后才去世,我们之中无人再去看望过他。

因此,我不再踏进我外叔公阿道夫的那间现已关闭的休息室,我在厨房后间的周围滞留片刻,只见弗朗索瓦丝出现在后间前的空地上,对我说道:“我待一会儿让帮厨的女工把咖啡送去,把热水送到楼上,我得赶紧到奥克塔夫夫人那里去。”我决定回到房间,径直到楼上去看书。帮厨女工是个法人,是个常设机构,不变的权限使这一机构具有一种持续性和同一性,并通过一系列暂时的形式来体现其存在,原因是从未有一个帮厨女工在我们家连续干上两年。在我们吃了这么多芦笋的那一年,一直负责给芦笋“剥皮”的帮厨女工,是个面黄肌瘦的可怜姑娘,我们在复活节到那里时,她怀孕已有相当长的时间,所以我们感到惊讶的是,弗朗索瓦丝怎么常常让她去跑腿,还让她干这么多的活,因为她身前那只神秘的篓筐,每天都在变大,她虽然外套宽大的罩衫,别人仍可看出其美妙的弧形,而她则开始感到吃力。这宽大的罩衫,使人想起乔托 的某些象征性人物所穿的宽袖长外套,斯万先生曾把这些画的照片送给我。这点是他本人对我们指出的,他在向我们询问帮厨女工的情况时对我们说:“乔托的爱德好吗?”另外,这可怜的姑娘因怀孕而身体发胖,连面孔也胖了,上面的肉耷拉着,呈方形,确实相当像那些收生婆般的男性化肥胖处女,她们在阿累那的壁画上是各种美德的化身,还在另一方面跟她相像。这个姑娘的形象增添了她突出的腹部这个象征,但她看来并不理解这象征的意义,她脸上的表情也丝毫没有显出它的美和精神,仿佛这只是个沉重的负担;同样,阿累那在“爱德”的题名下展现的身体强壮的家庭主妇——其复制品挂在我贡布雷自修室的墙上——,显然无法让人猜到是这种美德的化身,她那张精神饱满却又十分普通的脸,看来丝毫也不能表达出美德的思想。通过画家的美妙创意,她把地上的珍宝踩在脚下,但仿佛她脚踩葡萄是为了榨汁,或者不如说她是为了增高才站在袋子上;她献给上帝的是她那火一般的心,说得更确切些,她是把心“递给”上帝,就像女厨师从地下室的气窗把开瓶塞器递给在底楼窗口问她要这物品的某个人。贪欲的化身,应该更清楚地显示出某种贪欲的表情。但在这幅壁画上,象征仍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并表现得十分真实,在贪欲的嘴里发出咝咝声的蛇画得十分粗大,蛇完全进入她那张大的嘴里,她脸上的肉全都鼓了起来,就像孩子在吹气球,贪欲的注意力——以及我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于她嘴唇的动作,根本没有时间去表现贪欲的想法。

虽说斯万先生非常欣赏乔托的这些画像,我却长期提不起一点兴趣,不想去观赏他送给我后挂在自修室墙上的那些复制品,这爱德的化身无爱德可言,这贪欲的化身像医学书上的插图,表现声门或小舌受到舌瘤或手术医生插入口腔的器械的压迫,而正义的化身则神色忧郁,五官端正,但小家子气,我在贡布雷望弥撒时见到的某些漂亮、虔诚和冷淡的中产阶级女子就是如此,其中好多人早就加入非正义的后备军。我到后来才知道,这些壁画奇得惊人、美得特殊,是因为象征在其中占有重要地位,但由于象征的思想并未表现出来,故象征没有作为象征来表现,而是作为真实的东西,作为真正体验过或亲手摆弄过的东西来表现,这样就使作品的含义更加实在和确切,使它的教诲更加具体和动人。可怜的帮厨女工也是如此,我们的注意力不是再三被她那沉甸甸的大肚子吸引过去?同样,垂危病人的思想往往转向实际、痛苦、晦涩难懂和内心深处这些方面,转向死亡的隐匿一面,而她向他们展示的正是这一面,并使他们强烈地感到其存在,这更像是使他们不堪重负的包袱、喘不过气来或渴得口干舌燥的感觉,而不是我们所说的死亡的概念。

帕多瓦的这些美德和恶行,在我看来同怀孕的帮厨女工一样栩栩如生,就必然在很多方面具有真实性,而帮厨女工在我眼里也不乏深长的寓意。美德通过人表现出来,一个人的灵魂并未参与美德的表现(至少从表面上看如此),这种不参与除了其美学价值之外,还包含一种现实,这即使不是心理的现实,至少如人们所说,是面相的现实。后来,我在生活中有机会遇到一些积极奉行爱德的真正圣人,譬如在修道院遇到过,一般来说,这些人看上去身手敏捷,讲求实际,态度冷漠、生硬,像是忙于手术的外科医生,脸上看不出对人类的痛苦有丝毫的怜悯和同情,丝毫也不怕去触及这种痛苦,这脸上没有温柔,却有着真正善良的人所具有的反感和高尚。

帮厨女工——她在无意中使弗朗索瓦丝的优越性闪闪发光,这就像谬误通过对比使真理的胜利更为辉煌——端来咖啡(这咖啡用妈妈的话来说,只是热开水而已),然后把热水(只是温水)送到我们楼上的卧室里,这时我躺在卧室的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只见卧室颤抖地保护着它那显而易见却又难以维持的凉爽,百叶窗几乎全部关上,不让下午的阳光直射进来,但反射的光线还是设法用黄色的翅膀飞了进来,一动不动地停留在木制百叶窗和玻璃窗之间的一个角落里,活像停在那里的一只蝴蝶。这样的亮光勉强可以看书,我感到外面阳光灿烂,只是因为听到卡米在神甫府街上拍打满是灰尘的货箱发出的声音(弗朗索瓦丝通知卡米,说我姑妈不在“休息”,他可以发出嘈杂的声音),但这拍打声在热天特有的音响效果良好的空气中响起,仿佛在把一颗颗鲜红的星星击向远处;还因为有那些苍蝇,它们仿佛在开小型音乐会,为我演奏夏季室内乐;这种音乐会使你有阳光灿烂的感觉,并非跟人类乐曲的方式相同,你在气候宜人的季节偶然听到人类乐曲,只会使你在以后想起这种感觉;这感觉同夏季有一种更加必然的联系:它产生于晴天,只能在晴天重现,并含有晴天的少许要素,它不仅在我们的记忆中唤起晴天的形象,而且还证实其回归和实际存在,这种存在能在周围感知并直接触及。

我卧室里阴暗的凉爽,与街上的烈日暴晒相比,如同阴暗与光亮对比,就是说同日光那样一清二楚,在我的想象中展现夏日的完整景象,即使我在外面散步,我的感觉也只能捕获到这景象的破碎画面;因此,这阴暗的凉爽非常适合我休息(由于我书中的冒险故事使我心情激动),我的休息犹如流水中一只纹丝不动的手,经受着激流的冲击,并因此而充满生气。

但是,即使天气因过热而变坏,即使下起暴雨或只下小阵雨,我外婆也会劝我出去。我不想放下书本,就到花园里继续看书,在栗树下面,在用草席和帆布搭成的棚里,我坐在里面,认为自己会躲过可能来拜访我家人的来客的目光。

我的思想不也是个隐蔽之处?我感到自己深藏其中,却可以看到外面发生的事情。我看到一件外界之物,意识到我看到了它,这种意识处于我和它之间,用一层薄薄的精神将它裹住,使我无法直接触及其物质;这意识在我同它接触之前就已化为乌有,就像炽热的物体,即使你把湿的物品放在它旁边,它也不会受潮,因为水分在它周围会蒸发得一干二净。我在看书时,我的意识会同时把各种不同的情景展现在一种绚丽多彩的屏幕上,其中有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愿望,甚至有我在花园的角落里看到的外界景象,但我内心深处的最初想法,即不断运动并驾驭其它一切的少许想法,则是我相信我所读之书有着丰富的哲理和美丽的境界,是我希望把它们吸收,而不去管读的是什么书。这本书是我在贡布雷的博朗日食品杂货店门前看到后买下的,这家店离我家太远,弗朗索瓦丝不可能像去卡米的店里那样经常去这家店买东西,但这家店里的文具和书籍较多,店门的两个门扇上用细绳挂满了小册子和书籍,挂得像镶嵌画那样,这店门比大教堂的门还要神秘,蕴涵着更多的思想,我买下这本书,是因为老师或同学对我说过这是本杰作,我当时觉得他们已掌握真和美的秘密,而我对真和美只有模糊的预感和一知半解的认识,认识真和美是我思想所追求的目标,这目标虽然还模糊不清,但却是始终追求的对象。

这主要的信念在我阅读时不断进行由里至外、发现真理的活动,然后,则是我参与其中的故事情节使我产生的激情,因为在那些天的下午所经历的戏剧性事件,往往比你一生一世经历的还要多。那是我读的书里发生的事件;不错,这些事件所涉及的人物均非“真人”,弗朗索瓦丝就是这么说的。但是,一个真实人物的欢乐或不幸使我们体会到的种种感情,只有通过这种欢乐或不幸的一个图像才产生于我们心中;第一位小说家的精明之处,在于他知道在我们感情的机制中,图像是唯一的基本要素,而完全消除真实人物的简易办法,则是一种有决定意义的改进。一个真实人物,尽管我们对他怀有深深的好感,他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感官来感知的,就是说他在我们看来仍无透明度,这对我们的感觉来说是一种无法消除的重负。此人不幸受到打击,我们会因此而激动,但这只是我们对他的总体概念的一小部分,更有甚者,他自己也会因此而激动,这也只是他对自己的总体概念的一个部分。小说家的革新在于想到要换掉心灵无法理解的那些部分,取而代之的是数量相等的非物质部分,即我们的心灵能够认同的部分。从此之后,这些新型人物的行动和感情,在我们看来如同真的一样,这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我们已把它们变为我们自己的行动和感情,因为这些行动和感情是在我们内心中产生,当我们兴奋地把这本书一页页地翻过去时,这些行动和感情控制着我们急促的呼吸和专注的目光。小说家使我们处于这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中,就像在纯属内在的各种状态中那样,任何感情都会增至十倍,在这种状态中,他的书会把我们弄得心神不定,就像做梦一样,但要比睡着时做的梦来得清楚,对这梦境的记忆也更为长久,这时,他立刻在一小时的时间里,尽可能把所有的幸福和不幸在我们内心中展现,而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要花几年的时间才能了解其中的几个例子,而最大的幸福和不幸,我们也许永远无法见到,因为幸福和不幸在生活中产生得十分缓慢,使我们无法见到(例如,在生活中我们会变心,而这是最大的痛苦;但我们只有在阅读时、在想象中才能了解这种痛苦:在现实生活中,变心如同某些自然现象,是相当缓慢的过程,如果我们能依次看到这变心的各个不同的阶段,我们甚至不会感到这是变化)。

然后是故事发生的情景,这情景隐约展现在我的面前,已不像人物的身世那样萦系我的心头,但对我思想的影响却要比另一种情景大得多,那就是我把眼睛从书本上抬起时看到的情景。就这样,有两年夏天,在贡布雷炎热的花园之中,我因为当时在读的那本书而想起一个丘陵起伏、江河丛生的地方,在那儿我会看到许多锯木厂,看到在清澈的河水里有木头在一丛丛水田芥下面腐烂;在不远处,沿着矮墙攀附而上的是一簇簇紫色和淡红色花朵。我在思想里总是梦见一个爱过我的女人,所以在那两年的夏天,这种梦想充满了流水的凉爽;不管我想到什么女人,一簇簇紫色和淡红色的花,会立刻像互补色那样,在她两边攀附而上。

这并非只是因为我们梦想的一个形象总是具有明显的特点,这形象变得更美,并在我们的梦想中处于周围外来色彩的映照之下;这是因为在我看来,我读的一本本书中的种种情景在我想象中出现时,并不比贡布雷展现在我眼前的情景更为生动,而是相差无几。由于作者做出的选择,由于我的思想相信他的话犹如相信神的默启,这些情景使我感到——这种感觉是我所在的地方、特别是我们的花园无法给予我的,因为我们的花园是我外婆蔑视的园丁用循规蹈矩的想象力搞出的毫无魅力的产物——,它们真的是大自然的一个部分,值得我们去研究和探讨。

我在看一本书时,如果我父母准许我去参观书中描写的那个地区,我就会认为自己在真理的探索中走出了极其可贵的一步。因为如果我们感到我们总是处于自己内心的包围之中,那就不像是在纹丝不动的监狱之中,不如说我们总是同它一起飞奔,以便超越它,到达外界,但感到一种气馁,总是听到自己周围有一种相同的声音,这不是外界的回声,而是一种内心振动发出的声响。在因此而变得珍贵的事物中,我们想要重新找到我们内心投射在它们上面的映像,就会失望地看到,它们在大自然中仿佛失去了一种魅力,而在我们的思想之中,它们会因接触某些观念而具有这种魅力;有时,我们把这内心的全部力量化为机灵和壮丽,以便去影响一些人,我们清楚地感到这些人处于我们之外的地方,感到我们永远无法同他们接触。因此,如果说我总是在我喜欢的女人周围想象出我最想去的那些地方,如果说我希望这个女人领我去游览那些地方,向我打开通向一个陌生世界的大门,那并非只是因为偶然出现的一种联想;不,那是因为我旅行和恋爱的梦想,只是我生命的全部力量在一次不可变向的喷发中的某些时刻,今天我人为地把这些时刻区分开来,就像我把看上去不动的彩虹色喷射水柱,按高度不同而分成一段段那样。

总之,我继续由里至外地注视着我意识中同时并存的那些状态,在到达它们所在的真实地平线之前,我找到了另一种乐趣,即舒舒服服地坐着,闻到空气中的香味,却不会受到来访的打扰;当下午一点在圣伊莱尔钟楼上敲响时,这乐趣是看到下午已消逝的时间一片片掉落下来,直至我听到最后一声钟响,使我能算出总数,这钟声之后长时间的寂静,仿佛在这蓝天般的圆盘上仍留出一个部分供我读书,直至弗朗索瓦丝准备好可口的晚餐,这晚餐会消除我的疲劳,我在读书时跟随书中的主人公东奔西跑,弄得疲惫不堪。每到一个小时,我都感到上一个小时的钟声敲过后只过了片刻时间;最近的一个小时在天蓝的圆盘上留下的印记,就在上一个小时旁边,我无法相信,这六十分钟的时间,在天蓝圆盘上竟只是两个金色刻度之间的短短弧线。有时,这过早到来的小时要比前一个小时多敲两下;这就是说,有一个小时的钟响我没有听到,这就像发生了一件事,但在我看来却并未发生;读得津津有味,其魔力如同熟睡,会使我幻听的耳朵失聪,并在寂静的蔚蓝色表面抹去金色的钟声。星期天美妙的下午,在贡布雷的花园里的栗树之下,我个人生活中平淡无奇的小事被我仔细地排除在外,取而代之的是冒险的生活和奇特的追求,事情发生在河流纵横的一个地方,你们又使我想起这种生活,是在我想到你们的时候,你们确实包含着这种生活,并逐渐将它环绕并封闭——而我则把书读下去,白天的炎热随之渐渐消失——在依次的结晶之中,这结晶在慢慢变化,其中横穿着枝叶,以及你们寂静、响亮、芳香和明朗的一个个小时。

有时,下午的时间过半之后,我的阅读被园丁的女儿打断,她像发疯般拼命地跑,撞倒了一棵橘子树,划破了一个手指,撞掉了一颗牙,并叫道:“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她要我和弗朗索瓦丝立刻跑过去,把这个场面一丝不漏地看在眼里。那几天,部队进行驻防演习,要穿过贡布雷,一般是走圣伊尔德加尔德街。我们那些仆人坐在栅栏门外的一排椅子上,看着贡布雷星期天的散步者,也被这些散步者看到,而园丁的女儿,则从火车站大街上两幢遥远的屋子间的缝隙中看到了钢盔的闪光。仆人们已急忙把椅子拿了进去,因为重骑兵在圣伊尔德加尔德街上行进时,把整条街都占满了,奔驰的马匹在房屋边上经过,踩到了人行道上,这就像河床过窄,洪水一来,把河岸也给淹没一般。

“这些可怜的孩子,”弗朗索瓦丝刚走到栅栏门前就流出了眼泪,并说道,“可怜的年轻人,他们会像牧场上的青草,被统统割掉;只要想到这事,我就像被人打了一下。”她补充道,并用手捂住胸口,即她受到这一击的地方。

“弗朗索瓦丝太太,这些年轻人连性命也不要!真了不起,是吗?”园丁说这话,是为了给她“打气”。

他这话没有白说。

“连性命也不要?这性命是仁慈的上帝从不赐予两次的礼物,连性命也不要,那又该要什么呢?唉!天哪!但他们不要性命,真是这样!我在七零年 时见到过他们;在那些悲惨的战争中,他们并不怕死;说他们是疯子,真是恰如其分;另外不必用绳子把他们绞死,他们不是人,而是狮子。”(在弗朗索瓦丝看来,把人比作狮子——她把lion(狮子)念成li-on ,——丝毫也没有奉承的意思。)

圣伊尔德加尔德街的拐弯处过于弯曲,所以无法看到从远处来的人,但从火车站大街上那两幢屋子之间的缝隙中,仍可以看到一个又一个钢盔疾驰而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园丁本想知道是否还有许多军人要经过,但他口渴,因为烈日烤人。这时,他女儿突然冲了出来,犹如冲出敌军包围一般,她来到街角,在甘冒上百次死亡危险之后,手拿装有甘草柠檬露的长颈大肚玻璃瓶,给我们带来如下消息:他们有一千人,正不停地从蒂贝齐和梅塞格利兹那边过来。弗朗索瓦丝和园丁已言归于好,这时正在讨论打仗时应该有怎样的表现。

“您看,弗朗索瓦丝,”园丁说,“最好是革命,因为宣布革命之后,只有愿意打仗的人才去打仗。”

“啊!不错,至少我是这样看的,这样更自由。”

园丁认为,宣战后所有铁路交通都会停止。

“当然喽,是要防止有人逃走。”弗朗索瓦丝说道。

园丁则说:“啊!他们可聪明呢。”因为他认为,战争是国家对老百姓的一种恶作剧,既然国家有办法这样做,就没人能够幸免。

但是,弗朗索瓦丝急着要去看我姑妈,我就又去看自己的书,仆人们则在门口重新坐好,看着士兵们扬起的灰尘落下和引起的激动消失。在平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贡布雷的各条街上仍有平时少见的黑压压人流经过。在每个屋子门前,平时门口无人的那些屋子也是如此,仆人乃至主人都坐着观看,仿佛门槛上饰有一条参差不齐的深色镶边,就像大潮退后,海滩上留下的藻类和贝壳构成绉绸和刺绣般的条纹。

如果不是那些日子,我一般都可以安心读书。但有一次,我正在看一位对我来说全新的作家——贝戈特的书,斯万的来访使我阅读中断,他还做了番评论,其结果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梦寐以求的那些女人中的一位的形象,从此不再出现在饰有纺锤形紫花的一堵墙上,而是出现在完全不同的背景上,即一座哥特式大教堂的大门前。

第一次对我说起贝戈特的,是我的一个同学,名叫布洛克,他年纪比我大,我对他非常钦佩。他听到我向他承认我欣赏《十月之夜》,便大笑起来,笑声如喇叭一般,并对我说:“你喜欢德·缪塞先生?你的趣味别这样低级。他是个登峰造极的坏蛋,是个相当可悲的粗人。不过,我应该承认,他和那个叫拉辛的人,都在一生中写出一行音韵悠扬的诗,但在我看来,他那行诗的最大价值,在于毫无意义。那就是:‘La blanche Oloossone et la blanche Camyre’(‘白城奥洛索纳和白城卡米尔’ )和‘La fille de Minos et de Pasiphaé’(‘弥诺斯和帕西淮的女儿’ )。我注意到这两行诗,是在看了一篇为这两个窃贼辩护的文章之后,文章是我敬爱的大师,即神圣的不朽者们喜欢的勒孔特 老爹写的。顺便说一下,有一本书,我现在没有时间去读,但据说是这位大师推荐的。有人对我说,他把该书作者贝戈特先生视为笔触十分细腻的家伙;虽说他有时表现出难以理解的宽容,他的话在我看来仍是特尔斐 神谕。你读一下这些抒情的散文,如果撰写《薄伽梵》和《马格努斯的猎兔犬》 的音韵大师说得不错,哦,阿波罗,那么,亲爱的大师,你就能领略品尝奥林匹斯山琼浆玉液时的喜悦。”他要我称他为“亲爱的大师”时,用的是调侃的语气,而他自己也这样对我称呼。但实际上,我们开这样的玩笑,都感到某种乐趣,因为我们正值心高气傲的年纪,以为自己说的话会立刻兑现。

我同布洛克谈话并请他做出解释,可惜未能消除思想上的混乱,我产生这种混乱,是因为他对我说,美的诗句(我只期待从中得到真理的揭示)之所以美,是因为它们没有任何意义。确实,布洛克后来没有再被请到我们家来。他起初在我们家受到热情的接待。不错,我外公一直说,我每次跟一个同学特别要好,并把他带到家里来,那么,这同学肯定是犹太人,一般来说,他不会对此感到不快——他的朋友斯万也是犹太血统——,只要他认为我选择的朋友是优秀学生。因此,我把一位新朋友带到家里时,他十有八九要哼哼《犹太女》中的“哦,我们父辈的上帝”或是“以色列,挣脱你的枷锁” ,他哼的当然只是曲调(Ti la lam ta lam, talim),但我怕我同学知道这曲调,并给它配上歌词。

在见到我同学之前,我外公只要听到他们的姓氏,即使这些姓氏往往丝毫没有犹太姓氏的特点,他也能猜出我那些确实有犹太血统的朋友的犹太血统,不仅如此,他还能猜出他们家里有时出现的麻烦事儿。

“你今晚来的那个朋友姓什么?”

“姓迪蒙,外公。”

“迪蒙!哦!我可得小心。”

接着,他唱道:

弓箭手们,严加守卫!

无声警戒,一刻不停。

他机智地向我们提了几个问题,然后大声说道:“严加守卫!严加守卫!”如果同学已来到我家,他就用旁敲侧击的询问使那个同学在不知不觉中说出自己的血统,在这种情况下,他为了表明自己已没有丝毫疑问,就望着我们哼起唱词,声音轻得几乎无法听清:

什么!这腼腆的犹太人,

您把他带到这儿!

或者哼:

希伯伦,美妙的山谷,父辈的田地

或是哼:

不错,我的民族是上帝的选民。

我外公的这些小小的癖好,并不意味着他对我那些同学有丝毫的敌意。我家里人不喜欢布洛克,是别有原因。他先是使我父亲感到不快:我父亲看到他淋湿了,就关心地对他说:

“布洛克先生,天气怎么啦?是下雨了?我真弄不清楚,刚才晴雨表明明表示天好。”

但他听到的却是这样的回答:

“先生,我肯定无法告诉您是否下了雨。我完全置身于物质世界的偶然事件之外,所以我的感官不屑把这些事告诉别人。”

“可怜的儿子,你的朋友是白痴。”我父亲在布洛克走后对我说,“怎么!他甚至无法告诉我天气如何!真是有趣极了!他是个蠢货。”

后来,布洛克又使我外婆感到不快,因为她在午饭后说她身体有点不舒服,布洛克听了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并擦着流出的眼泪。

“你说,这怎么可能是真心的,”她对我说,“因为他不了解我;或者说他是疯了。”

总之,他使所有的人都感到不快,因为他来吃午饭时迟到了一个半小时,而且浑身是泥,但他并没有表示道歉,却说:

“我从来不受天气的变化和约定俗成的时间划分的影响。我情愿为鸦片烟枪和马来人的波刃短剑恢复名誉,也决不使用怀表和雨伞,因为这两件工具的害处极大,而且具有布尔乔亚的俗气。”

尽管如此,他本来可以再次来贡布雷。他并非是我家人希望我结交的朋友;但他们最终认为,他因我外婆身体不适而流出眼泪,并非是弄虚作假;但他们的本能或经验告诉他们,我们感情的冲动对于我们连续的行为和我们生活中的品行影响不大,并让他们知道,遵守道义上的责任、忠于朋友、做出善行和遵守饮食制度,其坚实的基础是盲从的习惯,而不是这些转瞬即逝却又毫无结果的热情冲动。他们希望我结交的不是布洛克,而是根据布尔乔亚的道德准则行事的伙伴,这些伙伴对我的付出,不会超出他们对朋友的付出;他们不会在有一天因怀着好感想起我而出人意料地给我送来一篮水果,也不会因一时的想象或感情的冲动而使友谊的义务和要求的天平向我有利地倾斜,却反而因此使我受到损害。我们错就错在很难把亲缘关系和我们因这种关系而承担的义务分开,我姑婆在亲缘关系方面是个榜样,她同一个侄女闹翻已有好几年了,从不跟她说话,但并未因此而重立遗嘱,她在遗嘱中把自己的全部财产赠送给这个侄女,因为这是她最近的亲属,她“理应”这样做。

但是,我喜欢布洛克,我的家人也想让我高兴。我在想“弥诺斯和帕西淮的女儿”这诗句之所以美,是因为毫无意义等无法解答的问题,想得疲惫不堪、心里难受,这些问题比再次同他谈话还要使我疲倦、难受,虽说我母亲认为同他谈话十分有害。他本来还可以在贡布雷受到我家的接待,但在一次晚饭之后,就像他在不久前告诉我的那样——这消息后来曾对我的生活产生很大影响,先是使我的生活更加幸福,接着却使其更加不幸——,说所有的女人心里想的只有爱情,说任何女人的抗拒都能战胜,他还肯定地告诉我,说他听到有人确定无疑地说,我姑婆年轻时生活放荡,公开受人包养,我禁不住把这些话告诉了我的家人,所以他再次来时,他们就把他拒之门外,后来我在街上跟他搭讪,他对我极其冷淡。

不过,关于贝戈特的话,他倒说得千真万确。

最初几天,就像你将会迷上、但现在还没有发现的乐曲那样,他文体中我应该十分喜欢之处,尚未呈现在我的眼前。我无法放下我在读的他那本小说,但我只是觉得自己感兴趣的是其主题,这就像在开始恋爱时,你每天看到一个女人,是在一次聚会或娱乐之时,你以为吸引你的是聚会或娱乐的乐趣。后来我发现有一些表达法十分罕见,几乎是古色古香,他喜欢在某些时刻使用,在这些时刻,一股和声的暗流或一段隐含的前奏拔高了他的文体;也是在这些时刻,他开始谈论“生活中真正的梦”,说出“美丽的外表无穷无尽”,“理解和爱恋的折磨徒劳无益却又妙不可言”,“动人的雕像使大教堂那令人肃然起敬但又赏心悦目的正面永远显出贵族的气派”这样的话,并用美妙的形象表达出一整套对我来说崭新的哲理,看来是这些形象唤起了竖琴的奏鸣,并在这奏鸣声中展现出某种崇高。贝戈特的这些段落中有一段,是第三段或是第四段,我单独拿出来欣赏,感到的愉悦与读第一段时无法比拟,这种愉悦我觉得我是在内心中更深的部位里感到的,这部位更为平坦、广阔,障碍和隔墙仿佛都已从中排除。这是因为我当时看出,这种对罕见表达法的爱好,这种具有音乐性的感情抒发,这种唯心主义的哲学,已经有好几次是我愉悦的原因,只是我没有察觉而已,我现在在我思想的表面勾勒出完全是线性的形象,不再感到自己在读贝戈特某一本书的某一段落,而是觉得在读贝戈特的“理想段落”,这种段落是他所有的书共有的,所有类似的段落和这一段落混杂在一起,使它变得厚实,容量扩大,我的思想也因此而变得开阔。

欣赏贝戈特的并非只有我一人;我母亲的一位女友颇有文学修养,贝戈特也是她偏爱的作家;另外,为了读他最近出版的新作,杜·布尔邦大夫甚至让他的病人们久等;对贝戈特偏爱的最初几粒种子,就是从大夫的诊室和贡布雷附近的一家花园里传播出来的,当时这种书极为罕见,现在已传遍世界各地,在欧洲和美洲到处都能找到,甚至在最小的村庄也能见到这普遍的理想之花。对于贝戈特的那些书,我母亲的女友和布尔邦大夫特别喜欢的,就是这种旋律的涌现,这些古色古香的词语,还有一些词语虽然十分普通和常见,但由于他在使用之处对它们加以阐述,表明他特别偏爱;最后,在悲伤的段落中,有一种粗暴,一种几乎是嘶哑的声调。也许他自己应该感到,他最大的魅力就在这里。因为在其后出版的那些书中,如果他提到某个重要的事实或一座著名大教堂的名称,他就中止自己的叙述,并用祈求神灵、顿呼或长时间祷告的方法,让情感自由地抒发出来,而在他初期的作品中,这种情感隐藏在他的散文内部,只是因表面的波动才显露出来,也许在当时被这样隐藏着还比较柔和、比较和谐,但无法确切地指出它们的低语声在何处产生和消失。他得意的那些段落也是我们偏爱的段落。至于我,则把它们背得滚瓜烂熟。他重新开始叙述时,我就感到失望。每当他谈论我在此之前并不感到美的一个事物,如松林、冰雹、巴黎圣母院、《亚他利雅》或《淮德拉》,他就用形象把这种美突然展现在我的面前。我感到,在宇宙中有多少部分是我微不足道的感官所无法感知的,只有他才能帮助我认识它们,因此,我真想把他的一种看法、一个隐喻占为己有,运用于任何事物,特别是我可能有机会亲眼目睹的事物,而在这些事物之中,主要是法国古代建筑和海边的某些景色,因为他在那些书中再三提到它们,说明他认为它们具有丰富的含义和美感。可惜的是,他对这些事物的看法,我几乎一无所知。我并不怀疑他的看法会同我的看法完全不同,因为他的看法来自我想要高攀的陌生世界;我确信我的想法在这位完人看来纯属愚昧之见,就把它们抛弃得一干二净,以致当我偶然在他的一本书中看到我也有过的一种想法,我心里就十分得意,仿佛一位神发了善心,把这种想法归还给我,并宣称这想法既合理又美妙。有时,他书中的一页跟我在夜里睡不着时给我外婆和母亲写的信内容相同,贝戈特的这一页就像是题词的汇编,可置于我书信前面。到后来,我自己也开始写书,当有些句子质量不高,我无法写下去时,我就会到贝戈特的书中去寻找意思相同的语句。只有在那时,即当我在他的作品中读到这些语句时,我才品尝到它们的乐趣;但当我自己撰写这些句子时,我担心它们是否确切地表达了我思想中看到的一切,怕不要“有雷同之感”,因此我花费很多时间去想,我写的东西是否赏心悦目!但在实际上,我真正喜欢的只有这些句子和想法。我在不安和不满中所做的努力,本身就是爱的一种标志,这种爱无欢乐可言,却十分深沉。因此,当我突然在另一位作家的作品中找到这样的句子,就是说不需要一丝不苟地再三斟酌,不需要冥思苦想,我就能尽情而愉快地品尝它们的滋味,犹如一名厨师,第一次不用下厨,就能品尝到美味佳肴。有一天,我在贝戈特的一本书里看到关于老女佣的一则笑话,作家用语华丽、庄重,使笑话更加风趣,我在跟外婆谈论弗朗索瓦丝时,也常常说同样的笑话;还有一次,我发现他并不认为在映照真理的镜子即他的作品中发表评论是不合适的,这种评论同我曾对我们的朋友勒格朗丹先生发表的评论相仿(对弗朗索瓦丝和勒格朗丹先生的评论,是我最愿意为贝戈特而删除的东西,因为我确信他会觉得它们索然寡味),我突然感到,我卑微的生活和真实的王国之间的距离,并不像我过去想象的那么大,它们的某些点甚至重合在一起,我因自信和快乐而在这位作家的一页页书上哭了起来,就像在久别重逢的父亲的怀抱里哭泣一般。

根据他那些书,我把贝戈特想象成一位衰弱、失望的老人,他失去了几个孩子,一直未能从伤痛中恢复过来。因此,我读着他的散文,并在内心中诵唱,也许诵唱出来比书写的文字更为dolce(柔和地)、更为lento(缓慢地),连最普通的句子在我诵唱时也有一种哀婉动人的声调。我最喜欢他的哲学,我已献身于它,并永远如此。它使我迫不及待,希望尽快达到上初中的年龄,能进入哲学班学习。但我只希望按照贝戈特的思想生活,如果有人对我说,我当时喜欢的形而上学者同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我就会感到绝望,犹如一个情人,想要终身爱恋自己的心上人,却听到别人说他以后会有别的情人。

有一个星期天,我正在花园里看书,被前来看望我家人的斯万所打断。

“您在看什么书?我能瞧瞧吗?嗯,是贝戈特的?是谁向您推荐他的作品的?”

我对他说是布洛克。

“啊!是的,那男孩我有一次在这儿见到过,他很像贝利尼 画的穆罕默德二世 的肖像。哦!真奇怪,他的眉毛也呈弓形,也长着鹰钩鼻,也是高颧颊。他要是长出山羊胡子,那就跟穆罕默德二世一模一样。不管怎样,他有欣赏能力,因为贝戈特思想迷人。”斯万从不谈起他认识的人,他当时看出我非常欣赏贝戈特,就出于好心破了例,并对我说:

“我跟他很熟悉,您要是喜欢,想让他为您的书题词,我可以向他去要求。”

斯万的好意,我不敢领受,只是对他提出有关贝戈特的问题:“您是否能告诉我,他最喜欢哪个演员?”

“演员,我倒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认为没有一个男演员能比得上贝尔玛,他认为贝尔玛比谁都强。您听过她的演唱吗?”

“没有,先生,我父母不准我去看戏。”

“真可惜。您应该去求他们。贝尔玛演《淮德拉》、《熙德》,可以说她只是个女演员,但您知道,我不大相信艺术上的‘等级!’。”(我发现——他在跟我外婆的两个妹妹谈话时,我也常常这样惊讶——,他在谈到严肃的事情时,他在使用一种表达法并借此说出对某一重要问题的看法时,他总是用一种特别的语调来突出这种表达法,这种语调没有变化,带有讽刺味,仿佛他给这表达法加上了引号,并说:“等级,您知道,就像可笑的人们所说的那样。”但是,既然这样可笑,他又为什么要说等级?)过了一会儿,他补充道:“这会向您展现一种景象,同任何杰作一样高雅,我不知道……是同”——他这时笑了起来——“沙特尔的王后们 一样!”在此以前,他怕说出自己的真实看法,在我看来这想必是高雅的巴黎气派,同我外婆的两个妹妹那种外省人的武断截然不同;我还猜想这是斯万生活的小圈子的一种思想方式,那个小圈子里的人抗拒前几代人的诗意激情,为那些以前被认为是庸俗的琐事正名,但过了头,并不准说“辞藻华丽的空话”。但我现在觉得,斯万对事物的这种态度,有令人反感之处。他看起来是不敢有看法,只有在能够小心翼翼地提供确切情况时才显得心安理得。但是,他并不知道这样做就是在发表意见,并提出一个公设,即这些细节的确切性有着重要的意义。于是,我又想起那天的晚餐,我当时十分伤心,因为妈妈不会上楼来到我的房间,就在那天晚餐时他说,莱昂王妃府的舞会并不重要。然而,他的生活是用在这种乐趣上的。我觉得这些事相互矛盾。他最终一本正经地说出自己对事物的看法,做出他不必打上引号的评价,不再用讲究的礼节去做他同时认为可笑的事,又是为了怎样的另一种生活?从斯万对我谈论贝戈特的方式,我还发现这种谈吐并非是他特有的,相反,却是作家当时的欣赏者所共有的,我母亲的女友是这样,杜·布尔邦大夫也是这样。他们谈论贝戈特时同斯万一样:“他思想迷人,别具一格,他讲述事物有自己的方式,有点过于讲究,但非常讨人喜欢。你不需要看到作者的署名,就能立刻看出这是他写的。”但没有一人会说:“他是伟大的作家,他有很大的才能。”他们甚至不会说他有才能。他们不这样说,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这点。我们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在一位新作家的个人面貌中,看出我们普通理念的博物馆里以“大才能”为名的范例。正因为这面貌是新的,所以我们认为,它和我们所说的才能并非完全相同。我们情愿说独创性、魅力、细腻、力度;然后到有一天,我们终于看出,这一切正是才能。

“贝戈特是否有作品谈到贝尔玛?”我对斯万先生问道。

“我觉得是在他论述拉辛的那本小册子里,但这本书可能已经售完。它也许再版过。我去打听一下。另外,您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去问贝戈特,在一年里,他每星期都要到我家里来吃晚饭。他是我女儿的好朋友。他们一起去参观古城、大教堂和城堡。”

由于我对社会等级没有任何概念,再加上长期以来,我父亲认为我们不能同斯万夫人和斯万小姐来往,使我认为她们和我们之间相隔万里,结果却反而使她们在我眼里具有魅力。我感到遗憾的是,我母亲不染头发,不抹口红,而我曾听到我们的邻居萨士拉夫人说,斯万夫人染头发、抹口红,但不是为了取悦自己的丈夫,而是为了讨好德·夏吕斯先生;我在想,她一定瞧不起我们,我心里难受,主要是因为斯万小姐,因为我听到别人说她这个小姑娘长得非常漂亮,我常常想到她,每次都把她的脸想象得既任性又迷人。但是,我在那天得知,斯万小姐的生活条件极为罕见,她享有如此多的特权,却觉得受之无愧,得知当她询问父母是否有人来吃晚饭,他们回答她的是这些光辉灿烂的音节,是这位高贵客人的大名,但这个名字在她听来只是家里的一位老朋友:贝戈特;我得知她吃饭时的亲切交谈——在我家里相当于我姑婆的谈话——,贝戈特谈论他在书中无法涉及的各种话题,对这些话题,我真想聆听他那神谕般的高见;我还得知她要去参观一些城市,他陪同前往,不为人知,享有天福,犹如从天而降、来到凡人中间的神祗;于是,我体会到斯万小姐这种人的价值,同时也感到我在她看来是多么粗俗和无知,并深切地感到,我能成为她的朋友会是多么快乐却又是无法做到的事情,我心里既满怀希望,又充满绝望。现在,我想起她时,往往见到她站在一座大教堂的门廊前面,向我解释那些塑像的意义,脸上带着称赞我的微笑,把我当做她的朋友,并向贝戈特做了介绍。一座座大教堂使我产生的迷人想法,法兰西岛 的丘陵和诺曼底的平原的迷人景色,都为我想象中的斯万小姐的形象增添光彩:真是快要爱上她了。有个人过着一种我们不熟悉的生活,我们认为爱此人就能使我们进入这种生活,这在爱情产生所需要的条件之中,是最为重要、也是花费代价不大的条件。即使女人认为自己只看重一个男人的外貌,并把这外貌看做一种特殊生活的流溢。这就是她们喜欢军人和消防队员的原因;穿上军装和制服,他们的脸就不显得那么难看;她们觉得能在护胸甲里吻到一颗冒险而又温柔的与众不同的心;一位年轻的君主或王储,不需要有端正的外貌,就能在他出访的外国赢得美女的芳心,而对于场外证券经纪人来说,外貌端正也许是不可或缺的条件。

我在花园里看书——我姑婆无法理解我不是在星期天看书,因为在星期天不准干任何正经事儿,也不做针线活(在一周的其它日子里,她就会对我说:“你怎么又在看书解闷,今天可不是星期天。”说时把“孩子气”和“浪费时间”的含义赋予这个词)——,我姑妈莱奥妮则在跟弗朗索瓦丝聊天,并等待着欧拉莉的到来。她对弗朗索瓦丝说,她刚才看到古皮夫人走过时“没带雨伞,身上穿着那条她在夏托登做的真丝连衣裙。如果她在晚课前还要走很远的路,她会把裙子淋得湿透”。

“也许是,也许是(这表示‘也许不是’)。”弗朗索瓦丝说道,以便最终排除天好的可能性。

“啊,”我姑妈说时拍了拍脑门儿,“这倒使我想起,我还不知道她是不是在举扬圣体后到达教堂的。我一定别忘了去问欧拉莉……弗朗索瓦丝,您替我瞧瞧钟楼后面的乌云和石板瓦上暗淡的阳光,今天一定会下一场雨。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天太热了。雨越是早下越好,因为只要不下大雨,我喝的维希矿泉水就堵在这儿下不去。”我姑妈补充道。在她的思想之中,希望她喝的维希矿泉水下去,要比担心古皮夫人的连衣裙淋湿重要得多。

“也许是,也许是。”

“那是因为如果广场上下了雨,就没有什么大的地方可以躲避了。”

“怎么,三点钟了?”我姑妈突然脸色发白,大声说道,“这么说,晚课已经开始,我把胃蛋白酶也给忘了!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我喝的维希矿泉水还在胃里。”

我姑妈急忙去拿紫丝绒封面、切口烫金的精装本祈祷书,匆忙中让纸花边发黄的图像掉了出来,圣像是夹在标明节日的那几页里的,她一面咽下滴剂,一面极其迅速地诵读经文,但对其含义有点模糊不清,原因是她无法肯定,在早已喝下维希矿泉水之后,胃蛋白酶是否还能融入矿泉水中,并使其下去。“三点钟了,时间过得真快!”

玻璃窗上敲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撞到了上面,接着是一大片东西轻轻落下,犹如楼上窗子里撒出的一把沙子,然后,这下落的声音扩散开来,调节好了,有了节奏,变成流动的、响亮的、音乐般的、到处都有的无数声音:下雨了。

“啊!弗朗索瓦丝,我刚才说了什么?说要下雨!但我觉得听到花园的门铃声,您去看看,这样的天气有谁会在外面。”

弗朗索瓦丝回来后说道:

“是阿梅代夫人(我外婆),她说要去转一圈。可雨下得很大。”

“我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我姑妈说时朝天上观看。“我以前总是说,她的脑子跟大家不一样。我也希望现在在外面的是她,而不是我。”

“阿梅代夫人总是跟别人截然不同。”弗朗索瓦丝说时声音温和,她要等到同其他仆人单独在一起时才会说,她觉得我外婆“脑子有点毛病”。

“圣体降福仪式结束!欧拉莉不会来了。”我姑妈叹息道。“这天气把她给吓坏了。”

“但五点钟还没到,奥克塔夫夫人,现在还只有四点半。”

“只有四点半?可我已不得不拉开小窗帘,让房间里有点亮光。四点半!在做祈求丰收的祈祷日 前一个星期!啊!可怜的弗朗索瓦丝,仁慈的上帝一定对我们怒气冲冲。另外,在当今世上,坏事做得也实在太多!我可怜的奥克塔夫以前常说,仁慈的上帝过多被人遗忘,就会报复。”

这时,我姑妈脸上显出红润的光彩:欧拉莉来了。可惜的是,欧拉莉刚被带进来,弗朗索瓦丝就回来了,她确信自己的话会使我姑妈高兴,就面带微笑,目的是想和我姑妈同乐,她清楚地说出一个个字是要表明,她虽然使用间接引语,但作为出色的女仆,她转述的仍是客人的原话:

“如果奥克塔夫夫人不在休息可以接见,神甫先生将感到十分荣幸,非常高兴。神甫先生不想打扰夫人。神甫先生现在楼下,我已请他到客厅里等候。”

实际上,神甫的来访给我姑妈带来的喜悦,并不像弗朗索瓦丝想象的那样大;每当弗朗索瓦丝通报神甫光临,她总是认为要在脸上显出兴高采烈的样子,但这种高兴的样子同女病人的心情并非完全相符。神甫(他为人出色,我感到遗憾的是未能和他长谈,因为他虽然对艺术一窍不通,却对词源学知之甚多)常常向尊贵的参观者介绍教堂的情况(他甚至想写一本关于贡布雷堂区的书),却使她感到疲倦,因为他的解释没完没了,而且翻来覆去总是这些。而当他正好与欧拉莉同时来时,他的来访就会使我姑妈觉得实在令人难受。她情愿享受欧拉莉带来的乐趣,而不愿意让他们一起来。但她又不敢不接见神甫,所以只是向欧拉莉示意,叫她别跟神甫同时离开,等神甫走了之后,她要跟欧拉莉单独待一会儿。

“神甫先生,有人对我说什么啦,噢,是说有一位艺术家在您的教堂里搭起画架,要临摹一个彩画玻璃窗。我可以说,到了我这个年纪,我还从未听说过这种事!当今的世人到底想要什么!在教堂里出了这种事,真是可恶之极!”

“我决不会说这事可恶之极,因为圣伊莱尔虽说有些地方值得参观,却还有些地方十分破旧,如在我可怜的教堂里,在整个主教管区,只有它尚未整修!天哪,门廊又脏又旧,但毕竟格调庄重;还有那些描绘以斯帖的挂毯,我个人觉得值不了几文钱,但给行家一看,认为只比桑斯的挂毯 稍逊一筹。不过我也看出,除了某些细节有点写实之外,挂毯上的其它部分却表现出真正的洞察力,但那些彩画玻璃窗,希望别跟我提起。那些窗子照不进阳光,还会用一种我也无法确定的颜色的反光使你看走眼,保留那些窗子难道是明智之举?而在教堂里,地上没有两块石板高低一样,但有人却不同意给我换掉,借口说这是贡布雷历代修道院院长和盖尔芒特的爵爷们即以前那些布拉邦特 伯爵的坟墓。当今的盖尔芒特公爵的直系祖先,也是公爵夫人的直系祖先,因为她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一位小姐,嫁给了自己的堂兄。”(我外婆一向对别人不感兴趣,最终把别人的名字全部搞错,每当有人说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名字,她就以为这应该是维尔帕里齐的一个亲戚。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而她却还要为自己辩护,根据是一封通知信:“我好像记得信里有盖尔芒特这个姓。”但这一次,我和其他人一起反对她,因为我不能同意她寄宿学校的女友跟热纳维耶芙·德·布拉邦特的后代有血缘关系。)“您看看鲁森维尔,现在只是个农夫的堂区,而在古代,这地方应该在毡帽和座钟的贸易方面有过巨大发展。(我对Roussainville(鲁森维尔)这个词的词源吃不准。我个人认为其词源为Rouville(Radulfi villa红城),就像Chateauroux(夏托鲁)(Castrum Radulfi红堡)那样,但这点我要到以后再跟诸位叙说。)不错!教堂的彩画玻璃窗非常漂亮,几乎都是现代制作,这壮观的《路易-菲力浦巡幸贡布雷》,其实放在贡布雷最为合适,有人说它同沙特尔的彩画玻璃窗不相上下。我昨天还看到佩尔斯皮埃的兄弟,他是艺术爱好者,把它看做最美的彩画玻璃窗。

“但是,当我对这位艺术家说起此事时,他显得很有礼貌,俨然是一位真正的绘画高手,我就问他:这彩画玻璃窗比其它玻璃窗要暗淡一些,您认为它到底有什么非同寻常之处?”

“我敢肯定,您要是向主教大人提出这个请求,”我姑妈说时有气无力,她已开始想到,她很快就会感到疲倦,“他一定不会拒绝给您换上新的彩画玻璃窗。”

“那您就去指望吧,奥克塔夫夫人。”神甫回答道。“但是,正是主教大人为这陈旧的玻璃窗说了话,证明它表现的是恶人吉尔贝 ,即盖尔芒特的领主,热纳维耶芙·德·布拉邦特的直系后代,此人在画中接受圣伊莱尔的赦罪,而热纳维耶芙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一位小姐。”

“圣伊莱尔在什么地方,我怎么没看到?”

“有的,是在彩画玻璃窗的角落里,您从未注意过一位穿黄色连衣裙的女士?啊!那就是圣伊莱尔,您知道,在有些省被称为圣伊利埃、圣埃利埃,在汝拉省,甚至被称为圣伊利。sanctus Hilarius(圣伊莱尔)各种讹误的称呼,在真福者名字的讹用中也算不上十分奇特。譬如说,亲爱的欧拉莉,您的主保圣人sancta Eulalia(圣欧拉莉娅),您知道她在勃艮第叫什么吗?就叫saint Éloi(圣埃卢瓦):成了男圣人。欧拉莉,您百年之后,有人会把您说成男人,您看到了吗?” ——“神甫先生总能想出开玩笑的话。” ——“吉尔贝的哥哥,即结巴查理,是虔诚的王子,年纪轻轻父亲就去世,他父亲疯子丕平 死于精神病发作,他执掌王权,像目无法纪的青年那样随心所欲,只要觉得一座城里有个人的脸看不顺眼,他就把那里的居民杀得一个不留。吉尔贝要对查理进行报复,就下令烧掉贡布雷的教堂,即最早建的那座,提奥特贝尔特 在率领侍臣离开这儿附近的蒂贝齐(拉丁文为Theodeberciacu)乡间行宫,去跟勃艮第人作战时说,如果真福者保佑他取得胜利,他一定在圣伊莱尔的坟墓上建造教堂。现在这教堂只有地下室了,泰奥多尔想必带您下去看过,因为吉尔贝把教堂的其余部分都烧得精光。后来,吉尔贝在征服者威廉 (神甫把Guillaume(纪尧姆,即William威廉)说成Guilôme(纪洛姆))的帮助下打败了背运的查理,因此有许多英国人前来参观。但他看来没能赢得贡布雷居民的好感,因为他在弥撒结束后出来时,居民们朝他冲了过去,把他的脑袋给砍了下来 。另外,泰奥多尔出借一本书,书上有说明。

“但是,我们教堂无可争议的奇事,则是在钟楼上看到的壮观景色。当然啰,您身体不是十分强壮,我不会劝您登上我们的九十七级台阶,这正好是米兰大教堂著名圆屋顶一半的高度。即使您身体强壮,走上去也有点吃力,更何况上去时要弯着腰,以免撞破脑袋,还要用衣袖把楼梯上的蜘蛛网拨开。不管怎样,您得多穿点衣服,”他补充道(他并没有发觉,认为我姑妈能爬上钟楼的想法,使她感到多么气愤),“因为到了上面,穿堂风很大!有些人说,在上面浑身发冷,就像死了那样。这没什么关系,在星期天,总是有一群群人来,有的来自遥远的地方,来这里眺望美景,回去时高兴极了。对,下星期天,要是天气仍这样好,您一定会看到有人上去,就像祈祷日时那样。另外,还得承认,从上面俯瞰,会觉得自己如入仙境,看到远处的平原上一条条道路,感到别具一格。在天气晴朗之时,甚至可以看到韦尔纳伊。特别是有些事物,您在上面可以看到其全貌,而在平时却只能看到这一半而看不到那一半,如维冯纳河和贡布雷近旁圣阿西兹的那些沟渠,维冯纳河则被大树构成的护田林带拦腰截断,还有茹子爵市(拉丁文为Gaudiacus vice comitis,这您知道)的各条运河。我每次去茹子爵市,只看到运河的一段,我转过一条街后才看到另一段,但已看不到刚才看到的那段。我想在脑中把这两段连在一起,但效果不佳。如在圣伊莱尔钟楼上看,那就完全不同,城市中的河网全都呈现在你的眼前。只是看不到水,它们就像一条条长长的裂缝,把城市切割开来,而城市则像已被切开但仍合在一起的松甜圆面包。最好自己分身有术,既在圣伊莱尔钟楼上,又在茹子爵市内。”

神甫让我姑妈听得十分疲倦,他走后不久,我姑妈只好把欧拉莉也打发走。

“啊!我可怜的欧拉莉,”她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并从她的手够得着的一个小钱包里拿出一枚硬币,“拿着,您在祈祷时可别把我忘了。”

“噢!奥克塔夫夫人,我不知该怎么才好,我可不是为了这个才来的,这您清楚!”欧拉莉说时既犹豫又尴尬,每次都像第一次那样,显出不满的样子,以逗我姑妈高兴,但又不惹她生气,因为如果有一天欧拉莉在接过硬币时稍有疏忽,没有像平时那样表示不满,我姑妈就会说:

“我不知道欧拉莉是怎么回事;我给她的跟平时一样多,可她并没有显出满意的样子。”

“我觉得她没什么可抱怨的。”弗朗索瓦丝叹息道,因为她总是觉得,我姑妈送给她和她孩子的东西微不足道,而我姑妈每个星期天放在欧拉莉手里的小额硬币,则是给一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大肆挥霍的钱财,而且放的时候总是十分神秘莫测,弗朗索瓦丝从未看到是什么硬币。这不是因为我姑妈给欧拉莉的钱,弗朗索瓦丝想要占为己有。我姑妈拥有的财产,已使弗朗索瓦丝获益匪浅,她知道,女主人有钱,同时也在众人眼中提高了女仆的地位,使女仆显得光彩,她弗朗索瓦丝在贡布雷、茹子爵市和其它地方颇有美名,是因为我姑妈拥有众多庄园,是因为本堂神甫经常来访并进行长时间的闲聊,是因为她喝的一瓶瓶维希矿泉水出奇的多。她节省只是为了我姑妈;管理我姑妈的财产,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如果真是这样,她就不准别人插手,而且像母亲保护子女那样冷酷无情。她知道,我姑妈的慷慨大方,是难以纠正的毛病,我姑妈要是给有钱人送厚礼,她倒觉得并无大错。她也许在想,我姑妈的礼物对有钱人来说并非必需之物,他们对她好,别人不会怀疑是因为她送礼的缘故。另外,送礼给有钱人家,如萨士拉夫人、斯万先生、勒格朗丹先生和古皮夫人,即跟我姑妈“地位相同”又“情投意合”的人,在她看来是有钱人奇特而又灿烂的生活中的一种习俗,他们打猎,举办舞会,相互拜访,对这些人,她会露出欣赏的微笑。但是,也会出现另一种情况,即我姑妈慷慨大方的受益者,是被弗朗索瓦丝称之为“跟我半斤八两、并不比我好的人”,这些人她极为蔑视,除非他们叫她“弗朗索瓦丝太太”,并认为自己“比她差”。她看到我姑妈不听她的劝告,仍然一意孤行,送钱大手大脚——至少弗朗索瓦丝这样认为——,而且送给那些不该送的人,她就开始觉得,同她所想象的慷慨地送给欧拉莉的钱相比,我姑妈送给她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弗朗索瓦丝认为,欧拉莉用她来访时得到的赏钱,足以轻而易举地买下贡布雷周围任何一座大庄园。事实上,对于弗朗索瓦丝隐藏的巨额财产,欧拉莉所做的估计也相差无几。通常,欧拉莉走后,弗朗索瓦丝就心怀叵测地猜测她拿到多少钱。她恨她,但又怕她,当她在这儿时,她觉得自己理应对她“笑脸相迎”。在她走后,她就原形毕露,从不对她直呼其名,但只是说些女预言家预示的神谕,或是带有普遍意义的格言警句,如《旧约·传道书》里的格言,但我姑妈听得出她引用的动机。她从窗帘边上往外观看,等欧拉莉把大门关上,就说道:“马屁精总能设法被人请到家里,去拿赏钱;但别着急,仁慈的上帝总有一天会要惩罚他们。”她说时目光斜视,就像一心只想着亚他利雅的约阿施,在说含沙射影的话:

恶人的幸福,犹如激流奔腾而去。

但是,本堂神甫也来了,他来访的时间长得要命,弄得我姑妈精疲力竭,这时,弗朗索瓦丝跟着欧拉莉走出房间,并说道:

“奥克塔夫夫人,我让您独自休息,您样子十分疲倦。”

我姑妈听了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仿佛即将断气,眼睛闭着,犹如死人一般。但是,弗朗索瓦丝刚走到楼下,极其有力的四记铃声在屋子里响起,我姑妈在床上坐起,叫道:

“欧拉莉是不是已经走了?您瞧,我忘了问她,去望弥撒时,古皮夫人是否是在举扬圣体前到的?您快跑去追她!”

但弗朗索瓦丝独自一人回来,她没有追到欧拉莉。

“真扫兴。”我姑妈说时摇了摇头。“只有这事重要,我当时应该问她!”

我姑妈莱奥妮的生活就是这样过的,天天如此,千篇一律,却愉快、美好,她假装蔑视,却又满怀深情地称之为她“循规蹈矩的生活”。她这种生活,受到众人的保护:在家里,大家都知道劝她采取更为合理的养生之道是白费力气,就渐渐对她听之任之,并尊重她的生活习惯;即使在镇上也是如此,离我们家有三条街远的地方,有一个包装工,他在钉箱子之前,总要派人来问弗朗索瓦丝,我姑妈是否“不在休息”。然而,这循规蹈矩的生活,在那年中有一次遭到了破坏。一个果实长在看不到的地方,熟了也无人知道,到时候就掉落下来;同样,一天夜里,帮厨女工突然临产。她痛得无法忍受,由于贡布雷没有稳婆,弗朗索瓦丝只好在天亮前出发去蒂贝齐叫稳婆。因为帮厨女工叫喊,我姑妈无法休息,而弗朗索瓦丝去的地方虽然不远,却到很晚才回来,使我姑妈十分挂念。因此,我母亲在上午对我说:“你上去看看,你姑妈是否需要什么。”我走进第一个房间,从开着的门朝里望去,只见我姑妈侧卧在床上,正在睡觉;我听到她轻轻的呼噜声。我正想悄悄地离开,但无疑是我发出的声音传到了她的睡梦之中,并将其“变速”,就像在谈论汽车时所说的那样,因为这打鼾的乐声停了片刻,然后又以低一度的音调响了起来,过一会儿她就醒了,把脸转过来一半,使我能够看到;她的脸显出恐惧的样子;显然,她刚才做了个噩梦;她这样躺着,不能看到我,我待在那儿,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但她看来已恢复对现实的感觉,认识到刚才使她惊恐的幻觉之虚假;她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既表示高兴,又是对上帝的虔诚感谢,因为上帝能使生活不像梦境中那样残酷;她在独自一人之时,有低声自言自语的习惯,这时就轻轻地说道:“感谢上帝!我们的烦恼事,只有临产的帮厨女工。啊!我刚才梦见我的奥克塔夫死而复生,他想要陪我每天散步!”她的手伸向放在小桌上的念珠,但她再次感到困倦,使她无力去拿:她又睡着了,心里十分平静,我则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我听到什么话,她和别人都不会知道。

除了像这次临产那样罕见的事件之外,我姑妈循规蹈矩的生活从未有过任何变化,我在说这话时并未涉及一种变化,这种变化定期出现,总是那样,只是在单调中增加一种次要的单调。那是在每个星期六,弗朗索瓦丝下午要去松林鲁森维尔的市场,大家的午饭就提前一个小时吃。我姑妈对每周一次这样改变习惯早就习以为常,她对这种新习惯的喜爱甚于其它习惯。这已成为她的“老规矩”——就像弗朗索瓦丝所说——,如果有个星期六要等到平常的时间再吃午饭,她就会觉得“乱了套”,犹如在平时要像星期六那样提前一小时吃午饭。在我们大家看来,提前吃午饭使星期六具有一种宽容的、令人愉悦的特殊形象。在平时,你在精神放松的午餐前还有一个小时要过,这时你却看到端来时鲜的苦苣、特别照顾的摊鸡蛋和不该得到的牛排。这种与平时不对称的星期六再次来到,是家里的、地方性的乃至该地公民的一个小小的事件,它在平静的生活和封闭的群体中产生一种国民的联系,并成为谈话、玩笑和任意夸张的叙述的热门题材:如果我们之中的某个人具有编写史诗的头脑,它就是一组传奇故事现成的核心。在早上,大家还穿着睡衣,但为了感到团结一致的力量,不知怎么就相互说起话来,说时心情愉快,态度诚恳,怀有爱国热忱:“时间一刻也不能浪费,咱们不要忘记,今天是星期六!”我姑妈则在跟弗朗索瓦丝商议,认为这一天要比平日来得长,就说道:“您是否给他们烧一块小牛肉?今天可是星期六。”到了十点半,如果有人心不在焉地掏出怀表,并说:“啊,吃午饭还有一个半小时。”那么,大家都会高兴地对他说:“唉!您在想什么?您可忘了今天是星期六!”过了一刻钟,大家还觉得这样健忘实在可笑,都说要上楼去把这件事告诉我姑妈,让她也乐一乐。连天空仿佛也变了样。午饭后,太阳知道今天是星期六,就在天上多游荡了一个小时;有人想到去散步的时间迟了,就说:“怎么,才两点?”听到伊莱尔钟楼的两下钟声消失(钟声敲响时,在冷清的小路上一般还见不到一个人,因为这是午饭或午睡的时间,这生机勃勃的河流沿岸,这时连垂钓者也不会去;这两下钟声在茫然的天空中消逝,天上只有几朵白云,看上去懒洋洋的),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对他回答道:“您有错觉,是因为我们吃午饭的时间提早了一个小时,您知道:今天是星期六!”有个野蛮人(不知道星期六特殊性的人,我们均称之为野蛮人)在十一点钟时来找我父亲说话,却看到我们已在吃饭,感到十分意外,他的惊讶是弗朗索瓦丝一生中最高兴的一件事。但是,如果说她感到有趣的是困惑的来客不知道我们星期六提前吃午饭,那么,她感到更加滑稽的是(她从心底里赞成这种狭隘的沙文主义),我父亲没有想到这野蛮人竟会不知道此事,看到他对我们已在餐厅吃饭感到惊讶,就没有做出其它解释,只是回答道:“啊!今天是星期六!”说到这里,她总要去擦因高兴而流出的眼泪,为了增添乐趣,她就延长谈话的时间,杜撰来客的回答,而对客人来说,这“星期六”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她添油加醋,我们并不抱怨,我们觉得她编造得还不够多,就说道:“我感到他还说了别的话。您第一次说这件事时,说的时间还要长。”但我姑婆放下了手里的活,抬起头来,从夹鼻眼镜上方看着我们。

星期六还有一点特别:在五月份,我们星期六晚饭后出去,去参加“马利亚月 ”的仪式。

我们有时会在那里遇到樊特伊先生,他对“受现代思想影响的那种不修边幅的可悲青年”持严厉态度,因此,我母亲检查了我的穿着,觉得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后,我们才去教堂。我记得是在马利亚月开始喜欢英国山楂花的。英国山楂花不仅放在十分神秘但我们有权进入的教堂里,摆在祭坛上面,同秘密祭礼无法分开,因为它们是祭礼的组成部分,它们在蜡烛和祭器中间展现其在水平方向相互交杂的枝条,犹如节庆的装饰,而枝条上布满了一束束白亮的小花蕾,如同新娘长裙的拖裾,使枝条显得更加美丽。但是,我只敢偷偷瞧瞧它们,并感到这富丽的花饰就像活的一样,感到是大自然把它们从枝叶中剪了下来,配上这些白色的花蕾,作为最出色的点缀,使这种装饰既能博得大众的喜爱,又具有秘密仪式的庄严。叶子上方,到处开出妩媚的花冠,显得无忧无虑,它们漫不经心地托着一束雄蕊,犹如拿着最后一件轻盈的首饰,雄蕊细如蛛丝,全都像被浓雾笼罩,我注视着它们,企图在我内心深处模仿开花的情形,把它想象成一位白衣少女,心不在焉却又活泼可爱,只见她眯着眼睛,目光多情,惊讶而又迅速地摇晃着脑袋。樊特伊先生同女儿一起坐在我们旁边。他出身名门,曾当过我外婆的两个妹妹的钢琴教师,他在妻子死后得到一笔遗产,便隐居在贡布雷附近,常常受到我家的接待。但他过于腼腆,不想再来我家,以免遇到斯万,用他的话来说,斯万的“婚姻追求时尚,但并不得体”。我母亲得知他会作曲,就热情地对他说,她下次去看他时,他一定要给她演奏一段他写的曲子。樊特伊先生本应感到十分高兴,但他过于礼貌和善良,显得顾虑重重,总是为别人设身处地,即使他按自己的意图去做,或者只是让别人猜出他的意图,他仍然怕让别人感到厌倦,怕让别人觉得他自私。我父母去拜访他的那天,我是跟他们一起去的,但他们准许我待在外面;由于樊特伊先生在蒙茹万的屋子建在灌木丛生的小山岗下面,我当时躲在山岗上,与三楼的客厅处于同一水平面上,离窗子只有五十厘米的距离。当仆人通报我父母已到时,我看到樊特伊先生急忙把一本乐谱放在钢琴上显眼之处。但我父母进去之后,他又把乐谱拿掉,放在一个角落里。也许他是怕他们认为,他高兴见到他们,只是因为能给他们演奏他作的曲。我母亲去看他时,总会提出这个要求,他每次都要再三声明:“我不知道是谁把这东西放在钢琴上的,它平时不是放在这儿。”然后,他让谈话转向其它话题,原因恰恰是他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他酷爱的惟有女儿,他女儿样子像男孩,看上去身强力壮,你如果看到她父亲对她关心得无微不至,总要给她多围上一条披肩,你就会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我外婆指出,这女孩虽然相貌粗犷,脸上全是雀斑,但目光中流露出来的却是温柔和娇弱,甚至可以说是羞怯。她说了一句话之后,就用对方的思想来理解这话,以避免可能出现的误会,于是你可以看到,这“淘气鬼”男性化的脸仿佛变得透明,清楚地显现出哀婉动人的姑娘极其清秀的面容。

离开教堂前,我在祭坛前跪了下来,站起来时突然感到,英国山楂花散发出一种巴旦杏般既苦又甜的气味,我这时发现,花上有一些颜色更黄的小点,在我的想象之中,这气味应该藏匿在那些花的下面,就像在撒有面包屑或干酪丝的那部分下面,有杏仁奶油饼的味道,在雀斑下面,则有樊特伊小姐面颊的味道。虽然英国山楂花一动不动、不言不语,但这种间歇性的气味,却如同它们紧张生活的低声倾诉,祭坛也因此而颤动,就像乡村的树篱,受到昆虫触角的拨弄,而想到昆虫,是因为看到几个橙黄色般的雄蕊,它们仿佛仍保持着春天的锐气和挑逗的能力,如同昆虫,而如今已变成花朵。

走出教堂后,我们同樊特伊先生在门廊前闲聊片刻。广场上有几个孩子在吵架,樊特伊先生走过去把他们分开,他帮那些小的说话,对大的进行训斥。他女儿用粗大的响嗓门对我们说,她见到我们非常高兴,我们立刻感到,她内心其实更加敏感,正在为男孩般冒失的话感到脸红,因为我们会因此而认为,她想让我们邀请她来我们家做客。她父亲给她披上大衣,然后他们坐上一辆敞篷两轮轻便马车,由她自己驾车,向蒙茹万驶去。至于我们,由于第二天是星期天,大家要睡到去望大弥撒时才起来,所以如果月明天热,我父亲就不让我们直接回家,而是爱好虚荣,让我们从髑髅地树林作长途散步,我母亲不善于辨别方向和认路,就把这种散步看做天才战略家的壮举。有时,我们一直走到高架桥,这石桥从火车站开始延伸,在我看来象征着被逐出文明世界的痛苦,因为每年从巴黎回来,那里的人就叮嘱我们,在快到贡布雷时一定要格外小心,别让火车开过车站,并要预先做好准备,因为火车只停两分钟,然后开到高架桥上,离开信奉基督教的地方,在我看来,贡布雷处于基督教世界的边缘。我们回去时走火车站大道,市镇里最赏心悦目的别墅都在那里。在每个花园,月光如同于贝尔·罗贝尔 那样,描绘出白色大理石台阶、喷泉和微微开启的栅栏门。月光已把电报局弄得如毁掉一般,剩下的只有一根拦腰切断的柱子,但柱子仍展现出名垂千古的遗迹之美。我步履艰难,困得无法站立,椴树的香味在我看来是一种奖赏,只有付出极度的劳累才能得到,但并不值得。从一扇扇间距甚远的栅栏门里,被我们孤独的脚步声吵醒的一条条狗轮番狂叫——现在我有时在晚上仍听到这种吠声——,在这些狗叫声中,应该隐藏着火车站大道(大道边上已建起贡布雷公园),因为我不管人在何处,只要吠声响起并传播开来,我就看到这条大道,以及道旁的椴树和被月光照亮的人行道。

突然,我父亲叫我们停下脚步,并问我母亲:“我们现在何处?”我母亲走得精疲力竭,但仍为他而自豪,她温柔地向他承认,她对此一无所知。他耸了耸肩,笑了。他用手一指,就像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钥匙那样,把我们花园后面的小门竖立在我们面前,小门跟着圣灵街街角一起在这些陌生小路的尽头等候我们。我母亲钦佩地对他说:“你真高明!”从那时起,我就不用再走一步,花园里的地会代我举步,在这个花园里,我的行为早已不用意识指点:习惯已把我抱在怀里,像抱婴儿一样把我抱到床上。

星期六那天的时间,要比平时提早一个小时,而且那天弗朗索瓦丝又不在家,所以在我姑妈看来,那天的时间过得要比平时来得慢,但她从一星期的第一天起,就焦急地等待星期六的到来,仿佛那一天会有新鲜事儿,会有她那虚弱而又躁狂的身体还受得了的娱乐。但是,这并不是因为她不希望时而发生某种巨大的变化,不是因为她未曾有过希望改变现状的例外时刻,在那种时刻,有些人由于没有精力或缺乏想象,无法从自身中获取革新的力量,就要求即将来到的一分钟或拉铃的邮递员给他们带来即使是糟糕的新意,如一种激动、一种痛苦;在那种时刻,感觉被幸福弄得像闲置的竖琴那样默默无声,希望发出声音,就被一只手拨弄,哪怕这粗暴的手将琴弦弄断;在那种时刻,意志历尽艰辛才获得权利,可以毫无阻碍地纵欲和受苦,却要把缰绳交给专横乃至残酷的事件掌握。也许是我姑妈稍有劳累,其体力就会消耗殆尽,靠休息只能点滴恢复,完全复原则需极长的时间,所以要过好几个月,她才刚刚达到精力充沛的状态——这种状态,其他人是在活动中达到,但不知道也无法决定如何使用这种精力。我现在毫不怀疑,在当时——就像她每天有“百吃不厌”的土豆泥,过了一段时间,就想用奶油白色调味汁烧土豆来取而代之——,由于她十分喜欢的单调日子日积月累,她就期待着家里发生重大动乱,这种动乱只持续片刻时间,却会迫使她进行一种一劳永逸的变革,她知道这种变革对她身心有益,但却无法由自己来下这个决心。她对我们的爱真心实意,她会乐意为我们哭泣;在她感到身体舒服又不出汗时,突然传来消息,说屋子失火,我们都被烧死,屋子即将全部烧光,但她立刻起床,才不慌不忙地逃过一劫,这种消息,想必是她常常希望出现的事,原因是有附加的好处,一是可以使她在长久的哀悼中品尝到她对我们深切的爱,二是可以使镇里的人惊讶不已,见她走在为我们送葬的行列前头,既勇敢又伤心,站在那里犹如垂死之人,而最大的好处,则是使她不必再三犹豫,可以趁此机会,立刻去她在米鲁格兰那座有瀑布的漂亮庄园度过夏日的时光。但此类大事从未发生,虽说她在无数次全神贯注地打通关时,肯定在想此类大事的发生(刚开始发生时,得知第一件出人意料的小事,听到那句说出噩耗、其语气令人终身难忘的话,听到所有打上真实死亡——这跟死亡逻辑的和抽象的可能性完全不同——印记的话,她会感到五内俱裂),在这种情况下,她只能降低要求,为了在她生活中不时增添乐趣,她就杜撰情节曲折的故事给自己听,而且听得入迷。她一时高兴,突然设想弗朗索瓦丝偷她的东西,她略施妙计才得到证实,并把她当场捕获;她独自一人玩牌时,常常是既打自己的牌,又打对家的牌,现在她一面尴尬地说出弗朗索瓦丝的道歉,一面又对此做出回答,她正在火头之上,回答时怒气冲冲,正在这时,我们中有个人走了进去,只见她浑身是汗,目光如炬,假发移位,显出她光秃秃的额头。也许弗朗索瓦丝有时听到从隔壁房间里传来的尖酸刻薄的挖苦话,这挖苦话是对她说的,但是,如果这话想出来后藏在心里,如果我姑妈把它们低声说出时并未说得活灵活现,那么,我姑妈不会因想出这些话而感到心情十分舒畅。有几次,我姑妈觉得这种“床上的表演”还不过瘾,就想找人演出她的剧本。于是,有一个星期天,她神秘兮兮地把所有的门通通关上,并告诉欧拉莉,说她对弗朗索瓦丝的诚实有怀疑,想把这女仆辞退;另一次,她告诉弗朗索瓦丝,说她怀疑欧拉莉不忠实,不久之后将把她拒之门外;几天以后,她对前一天的知心朋友感到厌烦,又跟背信弃义者好上了,不过在下次演出时,这两者将交换各自的角色。但是,欧拉莉有时会引起她的怀疑,只是麦秸不经烧,很快就会熄灭,因为欧拉莉不住在我们家里。对弗朗索瓦丝的怀疑就不同了,因为我姑妈总是感到弗朗索瓦丝跟她同住一屋,但由于害怕起床后会着凉,所以不敢走到楼下的厨房,看看她的怀疑是否有根有据。这样,她的思想逐渐发生变化,脑子里不再想别的事情,只是想猜出弗朗索瓦丝每时每刻会做些什么,会对她隐瞒什么。我姑妈会发现她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看出她说话中的矛盾以及她仿佛想隐瞒的愿望。她向弗朗索瓦丝表明,她揭穿她,只消一句话,这句话使弗朗索瓦丝脸色发白,而我姑妈刺到这可怜女人的心里,似乎找到了一种残酷的娱乐方法。到了下一个星期天,欧拉莉的揭示——犹如那些发现,突然为一门举步维艰的新兴科学打开一个意想不到的领域——向我姑妈证明,她的怀疑同实际情况相比,可说是小巫见大巫。“但弗朗索瓦丝现在应该知道,您给了她一辆马车。”——“我给了她一辆马车!”我姑妈大声说道。——“啊!我可不知道,我以为是,我看到她乘坐敞篷四轮马车,去鲁森维尔的市场,像阿尔塔邦 那样神气活现。我以为是奥克塔夫夫人给她的。”时间一长,弗朗索瓦丝和我姑妈变得像野兽和猎人那样,时刻都在提防对方的阴谋诡计,我母亲担心这样下去,弗朗索瓦丝会真的恨我姑妈,因为我姑妈总是用极其严厉的方式去伤害她。总之,对我姑妈的一言一行,弗朗索瓦丝都越来越注意,而且注意得非同寻常。她如要对我姑妈提出什么要求,就再三考虑,应该用什么方式来提。一旦要求提出,她就偷偷地对我姑妈进行观察,想要从她的脸部表情中猜出她的想法,以及她将会做出的决定。有个艺术家,读了十七世纪的那部回忆录 ,希望同伟大的国王高攀,以为要走这条路,只需编造家谱,表明自己是历史上一家族的后裔,或是同当今欧洲一位君主保持通信联系,结果却适得其反,因为他对老方法照搬不误,却不知它们已不能使用;同样,外省的一位老年妇女,一心一意听从各种难以抑制的怪癖和因无所事事而产生的邪念的摆布,虽然从未想到过路易十四,却看到她一天中所做的微不足道的事情,如起身、午餐、休息,因其独断独行的特点,竟同圣西蒙所说的凡尔赛的生活“机制”如出一辙,她也可以认为,她的沉默,即心情愉快或表情高雅的一种表示,会使弗朗索瓦丝进行热情或惊慌的评论,这跟一位朝臣乃至显贵在凡尔赛一条小径的拐弯处递上请求书时,国王的沉默、愉快情绪和高傲所引起的评论完全相同。

有个星期天,我姑妈同时接待了本堂神甫和欧拉莉的来访,然后进行休息,我们都上楼去向她道晚安,我妈妈则对她表示同情,说运气真是不好,客人总是一起来到。

“我知道,今天下午事情又不凑巧,莱奥妮,”她用柔和的声音说道,“您的客人又一起来了。”

我姑婆用“这样很好……”来打断我妈妈的话,因为她自从女儿生病以来,她觉得应该使其精神振作,什么事都要让女儿从好的方面去看。但这时我父亲开了口。

“我想趁全家都在这里的机会,”他说道,“给你们讲一个故事,这样我不必给每个人都讲一遍。我担心我们跟勒格朗丹闹翻了:今天上午,他勉强跟我打了声招呼。”

我没有留下来听我父亲的故事,因为我们在弥撒后遇到勒格朗丹先生时,我正好跟我父亲在一起,所以我就下楼到厨房里去打听晚饭吃什么菜,打听晚饭的菜谱是我每天的一种消遣,就像看报上的新闻一样,我知道了会非常兴奋,犹如获悉庆祝会的节目单那样。勒格朗丹先生走出教堂后从我们身边经过时,走在我们只是面熟的一位邻近的城堡女主人旁边,我父亲跟他打了个招呼,既友好又矜持,但我们没有停下脚步;勒格朗丹先生勉强回了礼,显出惊讶的样子,仿佛没有认出我们,他目光使用的视角,是不想跟你彬彬有礼的人所特有的,这种人的眼睛突然变得深不可测,仿佛是在一条漫长道路的尽头看你,由于距离极远,你在他们眼里只有木偶般大,他们只对你微微点头,是为了与你的大小相称。

不过,与勒格朗丹同行的那位女士,倒是道德高尚、受人尊敬;他不可能与她关系暧昧,也不会因被别人看到而感到尴尬,于是我父亲就想,他怎么会使勒格朗丹感到不满。“我知道他在生气,但我越发感到遗憾,”我父亲说道,“是因为所有的人都身穿节日的盛装,而他待在中间,却穿着单排扣短上衣,系着皱巴巴的领带,真是不修边幅,又实在简朴,那模样算得上天真,非常讨人喜欢。”但是,家庭会议一致认为,我父亲在胡思乱想,或是当时勒格朗丹在专心想什么事。另外,父亲的担心在第二天晚上就被消除得一干二净。我们当时长途散步回来,在老桥旁边看到了勒格朗丹,他节日放假,在贡布雷待了好几天。他走到我们面前,伸出了手,并问我:“读书先生,您是否知道保罗·德雅尔丹 的这句诗:

树林已黑,天空尚蓝

难道不是目前的确切写照?您也许从未读过保罗·德雅尔丹的书。您去读吧,孩子;有人对我说,他现在入了布道兄弟会,当了修士,但在以前,他长期是笔触清纯的水彩画家……

树林已黑,天空尚蓝……

但愿这天空对您永蓝,年轻的朋友;即使在我现在已到的这个时刻,树林已黑,夜色将临,您也会感到安慰,就像我这样,朝天空那边观望。”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枝香烟,站在那里,眼睛久久地望着地平线。“再见了,朋友们。”他突然对我们说,并离开了我们。

这时,即我下楼去打听菜谱时,晚饭的烹饪已经开始,弗朗索瓦丝指挥着当她帮手的自然力量,他们像梦幻剧中的巨人,毛遂自荐当了厨师,只见她敲着煤把火烧旺,用蒸汽来焖土豆,用火把一道道佳肴烧得恰到好处,这些菜首先在陶瓷炊具中加工,炊具有大缸、大锅、小锅、鱼锅,有野味砂锅、糕点模子、奶油小罐,还有一整套各种大小的平底锅。我驻足朝案子上观看,只见帮厨女工刚剥好的豌豆排列成行,可以数得清楚,就像台球桌上的绿色弹子;但是,我看得出神的是一根根芦笋,它们仿佛在群青色和粉红色的水里浸泡过,上部穗状,精细地染上淡紫色和天蓝色,彩虹色渐渐变淡,直至根部——那里仍有泥土的污迹——,这彩虹色并非出自泥土。我感到,天空的这些不同的色彩,展现出美妙的精灵,他们在戏耍中变成蔬菜,把自己的身体化为食物,使人在这熹微晨光、初现彩虹和暮霭蓝天之中看出一种可贵的本质,在我晚饭时吃过芦笋之后的整个夜晚,我还能辨认这种本质,那时,他们演的闹剧既粗俗又有诗意,犹如莎士比亚的梦幻剧,竟把我夜壶里的脏物变成香水。

可怜的“乔托的爱德”——斯万是这样称呼她的——,根据弗朗索瓦丝的安排,在给芦笋“削皮”,芦笋放在她旁边的一只篮子里,只见她脸上显出痛苦的样子,仿佛在经受人间的一切苦难;芦笋的粉红色袍子上方,是轻盈的天蓝色冠冕,上面的一颗颗星精致地勾勒出来,犹如帕多瓦的壁画中美德的化身戴在头上或插在篮里的花冠。这时,弗朗索瓦丝正在转动铁扦上的一只烤鸡,这鸡只有她一人烤得好,她的名声随着烤鸡的香味传到贡布雷的四面八方。烤鸡被她端到我们桌上,显现出我特地勾勒的她品格中温柔的一面,这鸡肉给她烤得又亮又嫩,其香味在我看来是她一种美德的芳香。

但是,就在我父亲在家庭会议上就遇到勒格朗丹一事征求意见以及我下楼去厨房的那天,乔托的爱德因刚刚生育而身体十分衰弱,不能起床;弗朗索瓦丝没有了帮手,做事就慢了。我走到楼下时,她正在朝向家禽棚的厨房后间里杀鸡,那只鸡在本能地进行绝望的挣扎,弗朗索瓦丝怒不可遏,想在鸡耳下方割断喉管,并大叫“该死的畜生!该死的畜生!”,这就使我们这位女仆的温柔、和蔼有点失色,不像在第二天晚餐时,鸡皮如绣金的祭披,鸡汁如从圣体盒中滴出,使她显得光彩照人。鸡杀死后,弗朗索瓦丝把流出的鸡血盛好,但这血并未消除她心头之恨,她看着这对头的尸体,又最后骂了一次:“该死的畜生!”我颤抖地上了楼;我真想立刻把弗朗索瓦丝赶出家门。但是,谁来给我做这样热的圆面包,这样香的咖啡,还有……这样的烤鸡?……实际上,这种懦夫的算盘,人人都像我这样打过。因为我姑妈莱奥妮知道——这点我当时还不知道——,弗朗索瓦丝会毫无怨言地为她女儿和她侄子献出生命,但对其他人却极其冷酷无情。尽管如此,我姑妈还是把她留了下来,因为她知道女仆心狠,也欣赏她服侍的质量。我逐渐发现,弗朗索瓦丝的温柔、认真和美德,掩盖了厨房后间发生的一些悲剧,就像历史揭示,在教堂的彩画玻璃窗上被描绘成双手合十的那些国王和王后,在统治期间曾发生流血事件。我这时觉察到,除了她亲属以外,其他人离开她越远,他们的不幸才越能引起她的同情。她在看报时获悉那些陌生人的不幸,不禁泪如雨下,但她如对不幸之人有了更加确切的了解,她的眼泪很快就没了。在帮厨女工分娩之后的一天夜里,女工突然腹部剧痛;妈妈听到她大叫肚子疼,就起来叫醒弗朗索瓦丝,后者对此无动于衷,说这样叫是在演戏,说女工想“当女主人”,让人侍候。当时,医生担心会有这种腹痛,就在我们的一本医学书里夹了张书签,夹在描写这种症状的那页,让我们查阅,以了解初部治疗的方法。我母亲叫弗朗索瓦丝去找那本书,并叮嘱她别让书签掉了。过了一个小时,弗朗索瓦丝还没有回来;我母亲十分生气,以为她又躺下睡了,就叫我到书房里去找。我在那里找到了弗朗索瓦丝,她想看看书签夹着的那页的内容,读了对这种病症状的描述,就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因为这是她不知道的一种典型病例。看到该书作者陈述的每一种痛苦症状,她就大声哭道:“唉!圣母马利亚,仁慈的上帝怎么能让一个可怜的人这样痛苦?唉!这女人可怜!”

但是,当她被我叫唤后回到“乔托的爱德”的床边时,她的眼泪立刻不再流出;她此刻已没有她平时在读报后经常会有的那种同情和感动的可爱感觉,也没有一家人的那种乐趣,她因帮厨女工而在半夜三更被叫了起来,感到烦躁和生气,书中描述的痛苦曾使她流泪,现在她看到这种痛苦,却只是因情绪不佳而发出嘀咕声,甚至拼命挖苦,还在她以为我们已离开并听不到她的话时说:“她当时只要不干那事,现在就不会受这种罪!她那时快活过!现在可别装腔作势,干这种事的,准是被仁慈的上帝抛弃的小子。啊!这正像我可怜母亲的家乡方言所说的那样:

有人爱上狗屁股

只因看它像玫瑰。”

但是,当她外孙有点感冒发热,她就不睡觉,连夜赶去,即使自己生病也毫不在乎,去看看是否需要她帮什么忙,她在天亮前要走四法里的路,以便回来干活;她对自己亲属的爱,希望她家里的人以后能兴旺的愿望,在对待其他仆人的策略中,却表现为一成不变的准则,即不准任何别的仆人来服侍我姑妈,因为在任何时候都不让任何人接近我姑妈,是她引以为豪的事,即使在她生病时,她也情愿自己起床,把维希矿泉水拿给我姑妈,而不愿让帮厨女工走进她女主人的房间。法布尔 观察的膜翅目昆虫,即泥蜂,为了在它们死后能使幼蜂吃到新鲜的肉食,就用解剖学的知识来发挥自己残酷的本领,在捕捉到象虫和蜘蛛之后,熟练而又巧妙地用螯针刺进它们的神经中枢,使其足不能动弹,却毫不影响其生命的其它功能,然后它们在瘫痪的昆虫旁产卵,幼蜂孵化之后,这些昆虫既无法逃走又不能抵抗,成了听任摆布、没有危害也丝毫没有变质的食物;同样,弗朗索瓦丝为了实施她一贯的愿望,使别的仆人觉得无法在我们家待下去,就使用极其巧妙而又残忍的办法,所以我们过了很多年才知道:那年夏天我们几乎每天都吃芦笋,是因为芦笋的气味能使削芦笋皮的帮厨女工哮喘发作,而且发得极其厉害,她最后只好离开我家。

唉!我们得完全改变对勒格朗丹的看法。有个星期天,就是在老桥上遇到他——我父亲在那次相遇后不得不承认自己错了——之后的那个星期天,弥撒做完之后,一种不大神圣的东西同阳光和外面的嘈杂声一起进入教堂,因此古皮夫人和佩尔斯皮埃夫人(刚才我进来时有点迟到,所有的人都在祈祷,目不斜视,如果他们没有用脚轻轻踢开使我无法就座的小凳,我就会以为他们没有看到我进来)开始跟我们大声说话,说的都是与宗教无关的事,仿佛我们已走到广场上面,这时,我们看到勒格朗丹站在门廊滚烫的门槛上,俯瞰着声音嘈杂、五彩缤纷的集市,我们最近遇到过的那位女士的丈夫,正把他介绍给附近另一位大地主的妻子。勒格朗丹的脸显得生气勃勃,极其热情;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往后一仰,使他的体位比原来更加靠后,这种鞠躬想必是他姐姐德·康布勒梅夫人的丈夫教给他的。这样迅速地挺直身子,使得我认为勒格朗丹并非如此肥大的臀部,以一种猛烈的肌肉波缩了回来;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这种纯物质的波动,这种全是肉体的波涛,没有灵性的表现,却被一种卑躬屈膝的殷勤拍打成惊涛骇浪,使我突然想到可能存在一个与我们认识的勒格朗丹截然不同的勒格朗丹。那位女士请他去给她车夫传话,只见他走到马车跟前,刚才的介绍在他脸上打下的羞怯和忠诚的喜悦印记仍未被抹去。他像在梦里一样高兴,脸带微笑,然后急忙回到那女士身旁,由于他走路比平时要快,两个肩膀左右摇摆,样子非常滑稽,他完全沉醉其中,不再去想别的事情,看上去像是个幸福的惯性、机械玩具。这时,我们走出门廊,即将从他身边走过,他过于高贵,不屑转过头来,但他突然把沉睡的目光瞄准十分遥远的地平线上的一个点,这样他就看不到我们,不必跟我们打招呼了。他的脸仍然显出纯朴天真的样子,身穿单排扣宽松短上衣,这上衣像是不由自主地误入这令人厌恶的豪华衣着中间。带点子花纹的大花结领带,被广场上的风高高吹起,仍在勒格朗丹头上飘动,犹如一面旗帜,显示出他自豪的孤独和高尚的独立。我们走到家里,妈妈发现忘了买圣奥诺雷奶油果子饼,就叫我父亲和我一起往回走,去跟店里说一声,请他们马上送来。我们在教堂旁跟勒格朗丹迎面相遇,只见他正把那位女士送上她的马车。他走到我们身边,并没有中止跟旁边的女士说话,但用他蓝眼睛的一角向我们微微打了个招呼,可以说是从他眼皮里面发出信号,由于没有牵动脸上的肌肉,所以跟他说话的女士丝毫也没有察觉;但是,他竭力用感情的强烈来弥补表达感情的蔚蓝色眼角过于狭小的缺点,并把和蔼可亲全部表现出来,这不仅是高兴,而且近于狡黠;他把这种亲热表现得十分巧妙,犹如默契的眨眼、含蓄的话语、暗示的方法和同谋的暗号;最后,他把友谊的保证提升为柔情的表达和爱情的表示,并在冷若冰霜的脸上,用城堡女主人无法看到的秘而不宣的惆怅,向我们俩送出这热恋的秋波。

前一天,他曾要求我父母在这天晚上让我去跟他共进晚餐。“您来陪陪您的老朋友吧。”他对我说道。“您犹如一位旅客,从一个我们不会再重游的国家给我们送来一束花,请让我闻到您在少年时代这遥远地方的春天花朵,在许多年前,我也曾经历这些春天。您来时请带上报春花、野苣 和黄花毛茛,您来时请带上巴尔扎克的植物志中编扎爱情花束的景天 ,请带上复活节那天开的雏菊和花园里的雪球花,复活节最后一场雪的雪球尚未融化,雪球花已开始在您姑婆花园里的小径旁发出芳香。您来时请带上所罗门穿了也不失高雅的真丝般光彩夺目的百合花衣服 ,还要带上彩釉般的蝴蝶花,但您来时特别要带上春寒犹存的微风,这风会为了从今晨起在门口等候的两只蝴蝶,微微绽开耶路撒冷的第一朵玫瑰 。”

我家里的人在考虑,是否还是应该让我去跟勒格朗丹先生共进晚餐。我外婆并不认为他会有不礼貌的举动。“你们自己也承认,他来这儿的衣着极其简朴,不像是社交界人士。”她说不管怎样,即使作最坏的打算,即使他是这样的人,最好还是装出没有发现的样子。确实,我父亲对勒格朗丹刚才的态度十分生气,也许对这种态度的含义还有最后的怀疑。这种态度同能使人看出城府很深的任何态度或行动一样:这态度同他以前说过的话无法联系起来,我们也不能用罪魁祸首的证词来加以证实,因为此人决不会招供;我们只好用自己的感觉来证明,但我们根据不连贯的片断回忆在想,我们的感觉是否曾受到一种幻觉的摆弄;因此,这种态度,即唯一重要的态度,给我们留下的往往只是几个疑点。

我在勒格朗丹屋前的平台上同他共进晚餐,当时月色明朗。“有一种寂静之美,是吗?”他对我说道。“对于像我这样受伤的心,您以后会读到的一位小说家认为,只有阴暗和寂静才是适合的环境。您看,孩子,在生活中会有这样的时候,您现在还离它十分遥远,在那时,疲乏的眼睛只能容忍一种亮光,即像今天这样美好的夜晚在黑暗中精制而成的亮光,在那时,耳朵只能听到月光在寂静的笛子上吹出的乐曲。”我倾听勒格朗丹先生的谈话,他的话在我听来总是十分动听;但是,我想起最近第一次见到的一个女人,就感到心神不定,我现在知道勒格朗丹跟附近的好几个贵族有来往,心里就想,他也许认识这个女人,就鼓足勇气问他:“先生,您是否认识盖尔芒特那位……那几位城堡女主人?”我同样感到高兴的是,我说出了这个姓,就对它有了某种影响力,办法是把它从我的梦幻中拉出来,并使它具有客观的音响存在。

但是,听到盖尔芒特这个姓后,我看到我们朋友的蓝眼睛中央出现了棕色小槽,仿佛两只眼睛刚被无形的针尖戳过,而眼珠的其它部分则做出反应,分泌出蓝色的波浪。他眼圈变黑,眼皮耷拉。他嘴角露出苦笑的皱纹,但迅速恢复常态,微微一笑,而目光依然痛苦,犹如高尚的殉道者,身上已被一枝枝箭射穿。“不,我不认识她们。”他说道。但是,说出如此简单的情况,做出如此平常的回答,他没有用与此相应的自然流畅的语调,而是在说时字字强调,点头哈腰,一方面特别强调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以便使别人相信——仿佛他不认识盖尔芒特府的女主人只能是十分偶然的事情——,另一方面则十分夸张,由于不能不说出对他来说难堪的状况,他就说了出来,并使别人觉得,他的承认并未使他感到丝毫尴尬,而是容易做到、轻松愉快和出于本能的事,觉得这种状况——同盖尔芒特府的人没有来往——很有可能不是他被迫接受的事实,而是合乎他的愿望,原因是家里的某种传统、道德原则或因信仰而许的愿,根本就不允许他同盖尔芒特府的人交往。“不,”他接着说道,用话语来解释自己的语调,“不,我不认识她们,我从未想要认识,我一直坚决保持我完全的独立性;其实,我的思想是雅各宾派,这您知道。很多人来劝我,他们对我说,我不去盖尔芒特府是不对的,说我像个野人,像头老熊。但这种名声吓不倒我,真的!其实,在这世上,我喜欢的只有几座教堂、两三本书、四五幅画,还有月光,但是在您青春的和风给我带来花坛的清香之时,因为我老眼昏花,已无法看清。”我弄不大清楚的是:你不去拜访你不认识的人,为什么必须坚持自己的独立性?你为什么会像个野人或一头熊?但是,有一点我是清楚的,那就是勒格朗丹说他只爱教堂、月光和青春,这话并非完全可信;他非常喜欢城堡里的人,当他与他们迎面相遇时,他十分害怕惹他们不高兴,所以不敢让他们看到他有布尔乔亚的朋友,即公证人或证券经纪人的儿子,要是这真相必须揭示,他就情愿是在他不在场之时,是在远离他的地方,在他“缺席”之时;他是故作风雅。也许他从来不用我家人和我所喜欢的言语来谈论有关这一切的任何事情。如果我问:“您认识盖尔芒特府的人吗?”谈锋甚健的勒格朗丹就会回答说:“不,我从未想要认识他们。”可惜的是,他做出这个回答,是奉命行事,因为另一个勒格朗丹,被他细心藏匿于他的内心之中,他不让此人露面,因为这另一个勒格朗丹,知道一些有损于名誉的事,关系到我们的勒格朗丹和他的故作风雅,这另一个勒格朗丹做出回答,用的是受伤的目光、苦笑的嘴和回答时过于严肃的语调,用的是我们的勒格朗丹在片刻间被射穿的万箭,后者显出有气无力的样子,酷似故作风雅的圣塞巴斯蒂安 :“唉!您弄得我多么痛苦,不,我不认识盖尔芒特府的人,请别让我再次感到我一生中的这一巨痛。”这个勒格朗丹是捣蛋鬼,是讹诈者,他没有另一位的漂亮言词,却说话极其敏捷,这种能力被称之为“本能反应”,正当谈锋甚健的勒格朗丹想不让他说话,这另一位却已经说出了口,我们的朋友毫无办法,在心里恼恨他的第二个我的揭示所造成的不良印象,他能做的只是对其加以掩饰。

当然,这并不是说,勒格朗丹在抨击故作风雅之徒时并不真诚。他无法知道他自己也故作风雅,至少用他自身的努力无法得知,因为我们只知道其他人的酷爱之物,至于对我们自己的迷恋之物,则是从其他人那里获悉的。这种酷爱对我们的影响,只是通过一种间接的方式,即通过想象,这想象用更为得体的中继动机来替换原始动机。勒格朗丹的故作风雅,决不会促使他经常去拜访一位公爵夫人。它只是让勒格朗丹把这位公爵夫人想象成雍容华贵的女子。勒格朗丹去接近公爵夫人时,认为自己无法抵挡的是才智和美德的魅力,而这恰恰是俗不可耐的故作风雅之徒所无法领略的。只有其他人知道他也是故作风雅;其他人由于无法理解他想象力的中介作用,所以只看到勒格朗丹的社交活动以及与此对应的原始动机。

现在,在我们家里,大家已不再对勒格朗丹先生抱有任何幻想,我们同他的关系也十分疏远。每当我妈妈亲眼看到勒格朗丹在犯罪,她就高兴得不得了,他不承认这是罪,但他仍把故作风雅称为不可饶恕的罪。我父亲则难以用与己无关的态度和十分愉快的心情来对待勒格朗丹的倨傲;有一年,家里人要让我和外婆一起去巴尔贝克度暑假,我父亲就说:“我非得告诉勒格朗丹,说你们要去巴尔贝克,看看他是否会让你们同他姐姐联系。他也许不记得他曾对我们说过,他姐姐的住所离那儿只有两公里。”我外婆认为,洗海水浴得从早到晚都待在海滩上,呼吸含盐的空气,而且要没有一个熟人,因为拜访和散步占用的就是呼吸海边空气的时间,所以她恰恰相反,要家里人别把我们的计划告诉勒格朗丹,她在此时此刻仿佛已经看到,他姐姐德·康布尔梅夫人在我们正要去钓鱼之时来到我们的旅馆,一定要我们待在房间里接待她。但我妈妈觉得我外婆的担心可笑,她个人的想法是,这种弊害并非如此可怕,并认为勒格朗丹不会立刻让我们和他姐姐取得联系。然而,不需要有人跟他提到巴尔贝克,勒格朗丹虽说并没有料到我们想去维冯纳河畔,却自投罗网,一天晚上在那里跟我们不期而遇。

“今晚云里有很美的紫蓝二色,对吗,我的朋友?”他对我父亲说道,“特别是蓝色,像花,而不像天,是瓜叶菊的蓝,在天上使人感到意外。还有那一小片淡红色的云,不也是花的颜色,像石竹或绣球花?只有在诺曼底和布列塔尼之间的芒什省,我才对大气中的植物界做出内容更加丰富的观察。那里,在巴尔贝克附近,在那些荒凉之地附近,有个温馨、迷人的小海湾,那里,奥日地区的落日,那红色和金色的夕阳,我并非不屑一顾,只是没有特色,毫无意思;但黄昏时分,在潮湿、舒适的空气中,天上那一束束蓝色、淡红的花朵会在顷刻间盛开,美得无与伦比,往往要过几个小时才会凋谢。还有些花立刻就谢,但这时天上更美,无数淡黄或淡红的花瓣散布整个天空。在称之为乳色海湾的小海湾中,一块块金色海滩仿佛更加温柔,像一个个金发安德洛墨达 ,被绑在附近海边一块块可怕的岩石上,被绑在因发生众多海难而闻名的凶险海岸上,每年冬天,有许多渔船沉没海底。巴尔贝克!我们地球上最古老的地质架,这确实是Ar-mor(海—岸),大海,陆地的尽头,这是被诅咒的地区,阿纳托尔·法朗士 ——这是个迷人的作家,我们的小朋友想必读他的书——对这个地方做过十分出色的描写,这地方终年浓雾弥漫,犹如《奥德赛》中基墨里奥伊人 居住的地方。特别是巴尔贝克,那里建起了旅馆,在古老的迷人土地上层层叠叠,但并未将其破坏,只要走几步路,就能进入这风光美丽的原始地区!”

“嗳!您在巴尔贝克有没有熟人?”我父亲问道。“这孩子正好要去那儿住两个月,是跟外婆一起去,也许我妻子也去。”

当时,勒格朗丹正盯着我父亲看,被这个问题问得措手不及,无法把目光从我父亲脸上移开,但他的眼睛越来越锐利地——同时面带凄凉的微笑——盯着对方看,表情友好、坦率,并显出不害怕正视对方的样子,他的目光仿佛已穿过对方那张变得透明的脸,并在此刻看到脸后面一朵色彩鲜艳的云,正是这朵云给他提供了心猿意马的借口,并使他能够确定,当对方问他是否在巴尔贝克有认识的人时,他正在想别的事情,所以没有听到这个问题。这种目光通常会使对方问:“您在想什么?”但我父亲生性好奇,这时非常恼火,就狠狠心再次问道:

“您对巴尔贝克如此熟悉,是否有朋友在那里?”

勒格朗丹最后一次做出绝望的努力,其微笑的目光在温柔、茫然、真诚和分心方面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但他也许认为,此时不做出回答已万万不能,就对我们说道:

“哪里有受伤的树丛,哪里就有我的朋友,但树丛并未被战胜,而是聚在一起,以令人感动的固执,共同祈求不可怜它们的无情上天。”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父亲打断了他的话,像树木那样固执,像上天那样无情。“我是想问,万一我岳母有什么事,又不想在穷乡僻壤举目无亲,该怎么办?您在那儿是否有认识的人?”

“在那里就像在其它地方一样,我什么人都认识,又什么人都不认识。”勒格朗丹不会立刻投降,就这样回答道。“事物知之甚多,人却认识甚少。但那里的事物也像是人,像是罕见之人,多愁善感,会对生活感到失望。有时,您会在悬崖上遇到一座小城堡,只见它驻足于小路边上,愁眉不展地望着红霞依然的暮色,看到金色明月升起,归来的渔船在色彩缤纷的水面上画出道道条纹,把一朵朵火花升到桅杆顶上,染上黄昏的各种色彩;有时,您看到的只是一座孤零零的普通房屋,样子有点丑陋,显得腼腆而又浪漫,无人能看出它隐藏着一种永福和醒悟的秘密。这地方无真实可言,”他像马基雅弗利 那样说得转弯抹角,“这地方纯属虚构,对孩子来说是一本坏书,当然,这地方我不会选择和推荐给我那生性已十分忧郁的小朋友及其伤感的心灵。倾吐衷肠和无谓的伤感气氛,对我这样看破红尘的老头也许适合,但对性格尚未定型的孩子来说,总是有百弊而无一利。请相信我,”他语气强调地接着说道,“那个小海湾的水,有一半已是布列塔尼的,据说对我这样有点毛病但无法治好的心脏有镇静作用,不过对此也有异议。但对您这样年纪的孩子,那海水不能使用,我的孩子。晚安,我的邻居。”他跟我们分手时补充道,并像他惯常那样突然溜走,然后朝我们转过身来,像医生那样伸出一只手指,把诊断概述如下:“五十岁前,别去巴尔贝克,五十岁后,还要看心脏的情况。”他对我们叫道。

在以后几次遇到他时,我父亲又重提此事,用问题来折磨他,但白费力气:博学的骗子会使用自己的劳动和学识来伪造隐迹纸本 ,他只要把自己的学问用上百分之一,就足以过上更为富裕而又体面的生活;同样,如果我们仍坚持询问,勒格朗丹先生最终会创立下诺曼底一整套景色的伦理学和天空地理学,但决不会向我们承认,在离巴尔贝克两公里远的地方,住着他的亲姐姐,也不会被迫向我们交出一封介绍信,他要是能完全肯定我们不会利用此信——他了解我外婆的性格,应该对此完全肯定——,就不会如此害怕写介绍信。

*  *  *

我们出去散步总是很早回家,以便在晚饭前能去看望我姑妈莱奥妮。在天黑得早的季节开始之时,我们走到圣灵街,我们屋子的玻璃窗上还有夕阳的点点反光,而在髑髅地树林深处,则有一条紫红色的余晖,映射到更远的池塘之中,这红霞常常伴随着料峭的寒气,在我的思想中同烤鸡的红色炉火联系起来,这烤鸡给我带来的,是继散步富有诗意的乐趣之后的美食乐趣,以及暖和和休息的乐趣。相反,在夏天,我们回来时,太阳尚未落山;我们去看望我姑妈莱奥妮时,西下的阳光照到窗上,停留在大窗帘和窗帘系绳之间,被分割成几个光束,经过过滤,给柠檬木衣柜镶上点点金块,柔和地斜射进房间,犹如射入林下灌木丛那样。但在有几天,那是十分罕见的事,我们回来时,衣柜上临时的黄金镶嵌早已消失,我们走到圣灵街时,玻璃窗上已丝毫没有夕阳的反光,髑髅地树林边上的池塘也已抹去红色,有时已呈乳白色,一道长长的月光扩散开来,在水面的涟漪中出现条条裂缝,把整个水面穿过。这时,走到我们的屋子旁,我们会看到门口有个人影,妈妈就对我说:

“天哪!弗朗索瓦丝出来等我们了,你姑妈担心了;我们也回来得太晚了。”

我们没脱外套,就迅速上楼,来到我姑妈莱奥妮的房间,以让她放心,并向她表明,同她想象的相反,我们并没有出什么事,而是走到了“盖尔芒特那边”,当然喽,我们去那儿散步时,我姑妈十分清楚,我们总是无法确定什么时候能够回家。

“瞧,弗朗索瓦丝,”我姑妈说道,“我刚才对您说了,他们去了盖尔芒特那边!天哪!他们一定饿坏了!您的羊后腿烧了这么长时间,现在一定全烧干了。这么说,回来要走一个小时!怎么,你们去了盖尔芒特那边!”

“我还以为您是知道的,莱奥妮。”妈妈说道,“我觉得弗朗索瓦丝看到我们从菜园的小门出去。”

这是因为,在贡布雷周围有两“边”可以散步,它们的方向完全相反,所以我们到这边或去那边时,从家里出来不是走同一个门:一是酒乡梅塞格利兹这边,也称为斯万家这边,因为到这边要从斯万的花园住宅门前经过,二是盖尔芒特那边。老实说,对于酒乡梅塞格利兹,我以前只知道是“这边”,还知道星期天来贡布雷散步的外地人,那些人我姑妈和我们都“不认识”,正因为如此,他们被认为“可能来自梅塞格利兹”。至于盖尔芒特,我以后会有更多的了解,但这只是很久以后的事;在我整个少年时代,梅塞格利兹在我看来是像地平线那样不可及的地方,不管我们走得多远,眼前总有一片已不再像贡布雷土地的褶皱将它挡住,而在我看来,盖尔芒特与其说是“那边”的真实名称,不如说是想象中的名称,是一种抽象的地理概念,如赤道,如地极,如东方。那么,“从盖尔芒特走”以去梅塞格利兹,或者反过来走,在我看来会像从东方走以去西方那样毫无意义。由于我父亲总是把梅塞格利兹这边说成他所见到的最美的平原景观,把盖尔芒特那边说成典型的河道景观,所以我把它们设想成两个实体,把惟有我们的思想才能创造出来的那种凝聚力和统一性赋予它们;每一“边”中微不足道的部分,在我看来都十分珍贵,都能显出其独特的优点,而在你走到这边或那边的圣地上之前,它们旁边的一条条小路,纯属物质存在,这边和那边置于这些小路中间,犹如平原景观的典范和河道景观的典范,但这些小路却并不值得观赏,如同爱好戏剧艺术的观众,对剧院周围的小街不屑一顾。但特别是我设想的这两边之间的距离,远不止是以公里计算的距离,还有我在想到它们时我脑子的两个部分的距离,这是思想中的一种距离,并非只是使两地远离,还将它们分开,并把它们置于另一个层面之中。这种划分变得更为绝对,是因为我们当时有个习惯,即在一天的一次散步时,从来不同时去两边,而是一次到梅塞格利兹这边,一次去盖尔芒特那边,这样一来,可以说使它们相互远离,互不相识,把它们封闭在各自的容器之中,互不连通,处于不同的下午。

我们要到梅塞格利兹这边,出门时(不会太早,阴天也一样,因为散步的时间不是很长,不会走得太远)跟去任何地方时一样,从我姑妈屋子的大门出去,走到圣灵街上。猎枪店老板会跟我们打招呼,我们把信扔进邮筒,走到泰奥多尔的店时,我们给弗朗索瓦丝传话,对他说她的食油或咖啡已经用完,然后我们出城,走的是斯万先生花园的白色栅栏边上的那条小路。人未走到那里,我们就闻到丁香花来迎客的香味。只见一朵朵花,点缀在心形嫩绿小叶丛中,在花园的栅栏之上,好奇地伸出其淡紫色或白色的羽饰,即使它们在暗处,曾将其沐浴的阳光也会使其发亮。有几棵丁香,被看门人住的称之为弓箭手之屋的小瓦屋遮去一半,在小屋哥特式人字墙上方,露出其清真寺尖塔般的粉红色顶端。在这座法国式花园里,这些年轻的伊斯兰教天堂仙女,保持着波斯小型园林灵巧和纯净的格调,相比之下,春天的仙女会显得粗俗。我虽想搂住她们柔软的腰,把她们芳香的头上饰满星形叶的环形鬈发移到我的面前,但我们走过时并没有停留,我的家人自斯万结婚之后已不去唐松维尔,为了不朝花园里观看,我们走的不是花园边上那条直通乡村的小路,而是走另一条也通往那里的小路,但要绕个弯,要多走很多路。有一天,我外公对我父亲说:

“斯万昨天说,他妻子和女儿要去兰斯,他将趁此机会去巴黎待一天,您记得吗?既然这两位女士不在家,我们就可以沿着花园走,这样我们可以少走些路。”

我们在栅栏边驻足片刻。丁香花期已近尾声;有几棵仍然伸出其精致的圆形花朵,犹如高挂的淡紫色分枝吊灯,但在大部分枝叶中间,一星期前还盛开着的芬芳花朵,这时却已凋谢、变小、发黑,剩下的只有无香味的干瘪渣滓。我外公对我父亲指出,他在斯万夫人去世那天跟斯万先生一起散步以来,这地方什么没变,什么已变,他还趁此机会,把那次散步的经过又叙说一遍。

在我们前面,一条两边种有旱金莲的小路,在灿烂的阳光下往上延伸,通向城堡。相反,右面的花园伸展在平地之上。一圈大树的阴影,使一片池塘变得阴暗,池塘是斯万的父母让人挖的;但花园中最为明显的雕琢之处,则是人对自然的加工;有些地方总显出独特的霸气,在一座花园里展示远古的风韵,就像在远离人工雕琢之处、在僻静之中那样,这僻静会到处出现在这种地方,会因展示它们的需要而出现,并与人工的雕琢重合。你看,这人工池塘沿岸的小径,边上有个两圈的天成花冠,由勿忘草的花和长春花编成,这精致的蓝色花冠套在池水那半明半暗的额头上,而菖兰以国王般的从容砍下其双刃剑般的叶子,并用水泊的权杖,将百合花紫色和黄色的零落花瓣,铺在脚湿的泽兰和梅花藻 上。

斯万小姐的出行——这使我失去了极好的机会,不能看到她在一条小路上露面,不能被这幸运的小姑娘认识并瞧不起,而她有贝戈特这样的朋友,能跟他一起参观各个教堂——,使我首次能观赏唐松维尔的机会变得无足轻重,但在我外公和父亲看来,这次出行反倒使这座花园住宅增添舒适和暂时愉悦的感觉,而碧空万里,仿佛是为山区徒步游览准备的大好天气,使这天特别适合来这边散步;我真希望他们的如意算盘落空,希望奇迹出现,让斯万小姐及其父亲同时在我们身边现身,希望我们来不及避开她,只好同她相识。这时,我突然看到草地上有她可能在家的迹象,那是一只篮子,被遗忘在鱼漂浮在水面上的钓鱼杆旁,我赶紧让我父亲和外公的视线转到另一边去。另外,斯万曾对我们说过,他觉得这时出门不好,因为他家里有亲戚住着,这钓鱼杆可能是什么客人的。各条小径上都听不到有脚步声。一只看不见的小鸟停在一棵树上,设法使人觉得白昼短促,用长鸣来探测周围的寂静,但它从四周得到的却是一致的反击,是寂静和静止的加倍回击,仿佛它曾想使其流逝得更快的时刻,它刚才已使其永远停止流逝。阳光从凝固的天空无情地射下,人们真想免受其关注,而沉睡的池水,其睡梦总是被昆虫打扰,也许正梦见想象中的迈尔海峡的海流 ,我刚才看到浮在水面上的软木鱼漂,这时感到它在映照天空的寂静水面上被迅速拉过去,就更加忧心忡忡;它几乎垂直,仿佛即将沉入水中,此刻我已经在想,如果把认识斯万小姐的愿望和害怕的心情排除在外,我是否应该叫人去通知她,说鱼已上钩,但在这时,我得跑去追上我父亲和外公,因为他们已走到通往乡村的小路,惊讶地发现我没有跟着他们,就对我叫唤。我走到小路上,在嗡嗡声中闻到英国山楂花的香味。这树篱就像一排小祭坛,上面堆满花枝,变成临时搭建的大祭坛;阳光射到树下的地上,形成方格形光斑,仿佛透过彩画玻璃窗一般;它们的香味像圣油般扩散开来,形踪恒定,我仿佛是在供奉圣母的祭坛前面,一朵朵花经过精心打扮,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捧出一束束闪闪发亮的雄蕊,这些火焰般辐射式精致肋条,犹如教堂中使祭廊的栏杆或彩画玻璃窗的中梃镂空的肋条,盛开时如同草莓白色的肉质花托。几个星期之后,在明媚的阳光之下,犬蔷薇花也会出现在同一条乡间小路上,身穿红色无纹饰真丝胸衣,一阵微风就会使其搭扣松开,相比之下,这些花显得多么稚气和土气。

但是,我待在英国山楂树前,徒劳地吸着它们无形而又固定的香味,这香味我置于我那不知所措的思想前面,并在失去后重新找回,我使自己跟在青春的喜悦中摇摆的山楂花节奏一致,也跟某些音程出乎意料的间隙一致,它们持续不断地向我显示同样的魅力,而且多得无穷无尽,但不让我深入其中,就像有些旋律,即使连续演奏百遍,你也无法对它们的秘密有更多的了解。我一时间转过头去,不看它们,以便在其后用更加充沛的精力去同它们接触。我极目望去,一直看到斜坡,只见它在树篱后面陡然升起,通向田野,斜坡上有一株孤独的虞美人,还有几株蓝芙蓉懒洋洋地落在后面,用其花朵零零星星地点缀着斜坡,就像在一幅挂毯的边缘,出现稀疏的田野图案,却十分引人注目;它们还十分稀少,像一幢幢孤舍般相距甚远,但已显示村庄近在眼前,它们向我展示广阔的田地,那里麦浪滚滚,那里天空布满白云,而看到唯一一株虞美人在其油腻的黑色浮筒上方,把火焰形小旗升到缆绳末端,听凭小旗被风抽打,我的心不由怦怦直跳,犹如旅客见到洼地上第一艘由捻缝工在修理的搁浅小船,在看到大海之前就大声说道:“大海!”

然后,我又把目光转向英国山楂花,就像在看绘画杰作时你会认为,为了更好地进行观赏,你要稍事休息再回头去观看,我虽然用手把山楂花框住,以便只看到它们,却白费力气,它们在我心中唤起的感情,仍然模糊不清,它徒劳地想要摆脱我的束缚,去跟山楂花融为一体。它们不帮我弄清这感情,我也不要求别的花来满足我这个要求。我们看到我们特别喜爱的画家有一幅作品跟我们熟悉的他的其它作品不同,或是我们被带到一幅我们以前只见到过铅笔画草图的油画前,或是一首乐曲我们以前只听到过钢琴演奏,后来又听到了管弦乐队演奏,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都会感到愉悦,而在这时,我外公叫唤我,指着唐松维尔的树篱跟我说话,也给予我这种愉悦:“你喜欢山楂花,看看这花色浅红的山楂树,多美!”确实,是一朵花,但浅红色,比白色的更美。它也身穿节日盛装——是在真正的节日,即宗教节日,因为宗教节日不会像世俗节日那样,因一时的心血来潮而被定在一个并非专门用于节庆、也无任何庆祝必要的日子——,只是更加富丽,因为枝条上的花层层叠叠,处处都有花饰,如同一个个绒球花环,装饰着一根洛可可式的铲头牧棒,这些花是“有色的”,因此,从贡布雷的美学观来看是优质的,这可以从广场上的“商店”或卡米的食品杂货店的价格差别中看出,在店里,淡红色饼干价格更贵。我自己也偏爱淡红色奶油干酪,就是在家人许可下,我把草莓弄烂后浇在干酪上面。而这些花正好选择了食品的一种颜色,或者说是把盛大节日穿的服装修饰得更美,由于食品的颜色是这些花压倒群芳的理由,因此在孩子们看来显然是美的颜色,正因为如此,它们总是比其它颜色更有生气、更加自然,虽然孩子们知道,这些颜色丝毫也不会使食品变得更加美味,也不会被女裁缝选中。当然,这点我立刻感觉到了,就像在白色山楂花前时那样,但更为赞叹,我感到这些花表达的欢庆意愿并非矫揉造作,并非是人工产物,而是由大自然自发表达,其朴实无华如同村里一位女商人,在搭建临时祭坛时,把那些玫瑰花结小灌木的色彩弄得过于浅淡,使人想起蓬巴杜夫人 时代的外省风味。树冠的枝条,犹如花盆用花边纸裹着的盆栽玫瑰,在盛大节日时放置在祭台之上,用花边纸裹着的锭子状花束十分明媚,那上千个小花蕾,色彩比较浅淡,它们微微开启,让人看到里面血红,如同石制粉红色酒杯的底部,比盛开的花朵更能展现出山楂树不可抑制的特殊本质,不管在哪里发芽、开花,山楂树只能开出粉红色花朵。山楂树种在树篱之中,但又跟树篱不同,犹如一位姑娘,身穿节日连衣裙,待在一群穿着便服、将留在家里的女人中间,她做好一切准备,要去参加马利亚月的仪式,这山楂树仿佛已是仪式的一个部分,身穿粉红色新装,脸带微笑,光彩夺目,这就是信奉天主教的可爱山楂树。

透过树篱,可看到花园里有一条小路,两边种着茉莉、三色堇和马鞭草,它们中间还有紫罗兰,正在打开新的香囊,呈无光泽粉红色,犹如科尔多瓦 的古老皮件,而在砾石上面,则是一条漆成绿色的浇灌引水长管,管道显现出来,在花香弥漫的喷水孔所在的各个点上,把彩色水珠构成的一幅幅棱镜般的扇面,垂直竖立在花卉上方。突然,我停下脚步,无法动弹,在这种情况下,眼前的景象不仅需要我们的视觉来感受,而且要求我们的内心来体验,使我们的身心全都被慑服。只见一个头发棕黄的小姑娘,样子像刚散完步,手里拿着一把园艺用铲子,抬起布满淡红色雀斑的脸,正在望着我们。她的黑眼睛闪闪发亮,由于我当时不会,后来也没有学会,不能把一种强烈的印象进行客观归纳,由于我当时不具有人们所说的“观察力”,对她眼睛的颜色没有一个概念,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我想起了她,就立刻想起她发亮的眼睛是天蓝色的,因为她头发棕黄:因此,如果她的眼睛不是这样乌黑——由于她的眼睛,第一次看到她时,人人都会印象深刻——,我就不会像当时那样,特别喜欢她那双在我心目中是蓝色的眼睛。

我望着她,起初不是用会说话的那种目光,而是以目光为窗口,让所有焦虑和愣住的感官伏在这窗口观看,那目光是想触及、捕获和带走它观看的肉体,并把灵魂也一起带走;然后,我担心我外公和父亲可能会看到这小姑娘,会让我远离她,叫我跑到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就用另一种目光看她,这目光不由自主地充满哀求,想要迫使她注意我,跟我认识!她把眼睛朝前面和旁边观看,看到了我外公和父亲,也许她得出的想法是觉得我们滑稽可笑,就转过身去,显出冷淡和傲慢的样子,并侧身站着,使自己的脸不处于他们的视野之中;而他们继续朝前走,并没有看到她,他们走到了我的前面,她就让目光朝我这里远远地投射过来,但没有特别的表情,仿佛对我视而不见,却又盯着我看,面带隐而不露的微笑,我根据我所知道的有教养的标准,只能将这凝视和微笑看做侮辱性蔑视的证明;她同时做出有失体面的手势,这手势在大庭广众之中向一个陌生人做出,那么,我记在脑中的公德小词典只能赋予它一个含义,那就是蛮横无礼。

“喂,吉尔贝特,你来呀。你在干什么?”一位身穿白裙的女士用威严的声音尖叫道。这女士我没有看到过,离她不远站着一位先生,穿着人字斜纹布衣服,我也不认识,只见他盯着我看,眼睛瞪大,仿佛要夺眶而出;小姑娘立刻收起笑容,拿起铲子就走,没有回头看我,显出听话和阴险的样子,叫人难以捉摸。

吉尔贝特这个名字,就这样传到我的耳边,仿佛是给我的吉祥物,也许能使我有朝一日再次见到她,她在片刻前还是个不确切的形象,是这名字使其变成一个人。这名字就这样传了过来,在茉莉和紫罗兰上方传播,刺耳而又清新,犹如绿色水管喷出的水珠;这名字使它穿过的空气洁净的地段湿润,并呈现彩虹色——同时也使这一地段与外界隔开——,是因为叫这个名字的姑娘生活神秘,而这个名字,则是为同她一起生活、一起旅游的幸福人们而起;他们关系密切的精华,弥漫到花色淡红的山楂树下面,弥漫到我们肩上,他们跟她以及她那陌生的生活关系密切,使我十分难受,因为我无法进入她的生活。

一时间(这时我们渐渐走远,我外公低声说道:“这可怜的斯万,他们竟让他扮演这种角色:他们叫他离开,让她跟她的夏吕斯待在一起,那男的是夏吕斯,我认出来了!而那个小姑娘,却被扯进了这件下流无耻的事情之中!”),我心里留下一种印象,即吉尔贝特的母亲,对她说话时口气专横,但她并没有还嘴,这说明她不得不服从于某个人,说明她并非凌驾于万物之上,这使我的痛苦有所减轻,并使我产生某种希望,也使我的爱情变得不那么强烈。但是,这爱情很快就在我心里重新升温,犹如做出一种反应,因为我心里感到屈辱,想要达到吉尔贝特的水平,或者让她降低到我的水平。我喜欢她,我感到遗憾的是,我没有时间也想不出好的办法来用话刺她,使她难受,迫使她记住我。我觉得她十分漂亮,真想能往回走,耸着肩对她叫道:“我看您真丑、真怪,您让我实在恶心!”但是,我渐渐走远,永远带走的是像我这样年龄的孩子首次因无法违抗的自然规律而不能得到的幸福,即一个小姑娘的形象,她头发棕黄,皮肤上布满淡红色雀斑,手拿一把铲子,笑着从远处对我投来含蓄而毫无表情的目光。她名字的魅力,如焚香的气味一般,散布在花色淡红的山楂树下面,在那里我和她一起听到她的名字,这魅力散布于同她名字接近的一切,使其充满香味,如我的外公外婆有幸结识并终身难忘的她的祖父祖母,那证券经纪人的美妙职业,以及她在巴黎居住的香榭丽舍大街那个令人痛苦的街区。

“莱奥妮,”我外公回家后说道,“我们下午散步,我真想让你一起去。唐松维尔,你是认不出了。你多么喜欢淡红色山楂花,我刚才真想给你摘一个花枝,可我不敢。”我外公就这样向我姑妈莱奥妮讲述我们散步的情况,要么是为了给她解闷,要么是没有完全失去让她走出家门的希望。过去,她非常喜欢那幢花园住宅,而斯万的几次来访,则是她接待的最后一批来访,她已闭门谢绝所有客人。如果他现在前来询问她的情况(她是我们家中他还想见的唯一的人),她就让人回答说她累了,但她会在下次让他进来;同样,她在那天晚上说:“是的,如果有一天天好,我就乘车去那花园门口。”她说这话是真心诚意。她很想再见到斯万,很想再去看看唐松维尔;她有这种愿望,倒是力所能及,但要付诸实现,却是力不从心。有时候天好,她精力比较充沛,就下了床,穿好衣服;但她尚未走到另一个房间,就开始感到疲倦,想要上床休息。在她身上,已开始出现——只是比一般人来得要早——老年人万念俱灰的想法,老年人行将就木,作茧自缚,这点可在长寿老人的晚年观察到,即使两人曾是热烈相爱的情侣,即使两人曾是心灵相通的好友,但到了一定年龄,他们就不再为重逢而出门旅行或走出家门,不再书信往来,知道他们将无法在这个世界交往。我姑妈心里想必一清二楚,知道她不会再见到斯万,知道她再也不会离开这屋子,但这种幽居生活,在我们看来会使她感到更加痛苦,却使她觉得十分舒服:她不得不过着这幽居生活,是因为她感到她的体力日渐减退,她每做一件事,每进行一个活动,感到的即使不是痛苦,也是身体疲倦,因此她就不想活动,而是想离群索居、沉默寡言,过一种恢复元气、颐养天年的悠闲生活。

我姑妈没有去看花色淡红的山楂树篱,但我常常问我家里人,问她是否会去,问她以前是否常去唐松维尔,并千方百计想让我父母和外公外婆谈起斯万小姐,因为我觉得他们像神祗一样伟大。斯万这个姓,在我看来几乎像神话般神奇,当我跟我的家人闲聊时,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到这个姓,我不敢自己把这个姓说出来,但我把他们引向与吉尔贝特及其家庭有关的话题,引向涉及她的话题,使我不感到自己离她过远;我还突然假装认为,我外公的职务在他以前已由我家里的人担任,或是认为我姑妈莱奥妮想去看的花色淡红的山楂树篱,是在市镇的土地上,以逼我父亲纠正我的说法,并像我在无意中说出的那样,他却像自觉自愿地对我说:“不,这职务以前是由斯万的父亲担任,那树篱是在斯万的花园之中。”于是,我只好再吸一口气,这个姓总是铭记在我心里的那个部位,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当我听到这个姓时,我感到它比其它任何姓都要充实,因为它每次都是沉甸甸的,而我每次都预先在心里大声说出这个姓。它使我得到一种乐趣,我向我家人索取这种乐趣,会感到不好意思,因为这乐趣巨大,他们要让我得到,必须花费许多精力,而且得不到补偿,原因是这乐趣并非是为了他们。因此,我转换话题时小心谨慎。还要有所顾忌。我赋予斯万这个姓的种种魅力,只要他们说出这个姓,我就立刻会在其中看出。这时我突然感到,我家人不可能对这些魅力毫无知觉,感到他们跟我看法相同,感到他们也发现、原谅并赞同我的梦想,我心里难受,仿佛我说服了他们并使他们堕落。

那一年,我父母决定回巴黎的日期,要比往年略早,在临行的那天上午,家人给我卷了头发,以便拍照,并仔细地给我戴上一顶我从未戴过的帽子,给我穿上丝绒面外套;我母亲到处找我,最后在唐松维尔旁边的小斜坡上找到了我,只见我泪流满面,正在向英国山楂树告别,双手抱着有刺的树枝,我活像悲剧中的王妃,感到这无用的服饰沉重,痛恨那只可恶之手,弄出了这些鬈发,细心地置于我的额前 ,就把那些卷发纸拉掉,把新帽脱下,统统踩在脚下。我母亲见我流泪,并未感动,但看到帽子被踏扁,外套被弄坏,不禁大叫一声。这叫声我并未听到。“哦,我可怜的小山楂树,”我哭着说道,“想让我伤心、逼我离开的不是你们。你们从未使我难受!因此,我会永远喜欢你们。”我擦着眼泪,向它们保证,说我长大之后,不会像别的男人那样生活荒唐,即使在巴黎,在春天的日子里,我也不会去别人家拜访,去听那些幼稚可笑的话,而是来乡下观看首批开放的山楂花。

我们在梅塞格利兹这边散步,一旦来到田野,就不再离开,直至散步结束。田野里不断有无形小路般的风穿过,而在我看来,风是贡布雷特有的守护神。每年,在我们到达的那天,我为了感到自己确实是在贡布雷,就登高寻找风的踪迹,见它身穿高卢战士的外套在奔跑,我就在后面追赶。在梅塞格利兹这边,你总是感到风在你的身边,在这片拱起的平原上,在几法里的范围之内,风吹到的地方没有丝毫崎岖不平之处。我知道斯万小姐常去拉昂 市小住,虽然离这里有好几法里的路程,但途中毫无阻碍,可说是对长途跋涉的一种补偿;而每当炎热的下午,我就看到同样的微风从地平线尽头吹来,把最远的那些麦子吹得弯腰,像波浪般传遍整个原野,然后躺倒在我们脚下,在驴食草和三叶草中温柔低语,这平原为我们二人共有,仿佛使我们接近,把我们连在一起;我心里在想,这微风曾在她身边吹过,它对我的低语,是从她那里带来的某种信息,只是我无法听懂,但我在它经过时将其拥抱。左边是一个村庄,名叫尚皮厄——本堂神甫说是Campus Pagani(异教村)。右边,在麦田上方,可看到田园圣安德烈教堂的两个钟楼,雕刻精致,又有乡村风味,只见它们形状细长,排列的鳞甲饰覆盖其上,活像蜂房,并刻有格状饰纹,颜色发黄,呈颗粒状,犹如两个麦穗。

苹果树间隔对称,其叶子形状难以雷同,你决不会把它们看做其它果树的叶子,这些树展开白缎般宽阔的花瓣,或是垂下带有发红花蕾的羞怯枝条。在梅塞格利兹这边,我首次发现苹果树在阳光普照的大地上投下圆形阴影,还有斜射的夕阳在树叶下织出无法触知的金丝织物,我看到父亲用手杖将织物一截为二,却无法使其偏斜。

有时,在下午的天上,出现云一般的白色月亮,它悄悄待在那里,毫无光彩可言,犹如一位女演员,在没有登台演出的时候,穿着平时的服装,在剧场里观看同行的演出,消失在观众之中,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我想在画和书中找到月亮的形象,但这些艺术作品,同我今天觉得月亮在其中很美、而我当时却看不出其中有月亮的艺术作品有很大区别,至少在早年时是如此,即在布洛克使我的眼睛和思想熟悉更为细腻的和谐之前。例如,森蒂纳 的一部小说,格莱尔 的一幅风景画,月亮在这些作品中像银镰般清楚地呈现在天上,这些作品表现的事物,幼稚而不完整,犹如我个人的印象,我外婆的两个妹妹见我喜欢这些作品,感到十分生气。她们认为,应该给孩子们看的作品,即孩子们喜欢后会具有鉴赏力的作品,是成年后会最终喜欢的作品。这也许是因为她们心目中的美学价值,如同具体的物品,眼睛张开就能看到,而不需要在心里慢慢想象出一些等同物后才能感知。

樊特伊先生就住在梅塞格利兹这边,是在蒙茹万,屋前有大池塘,屋后则是灌木丛生的斜坡。因此,我们在散步时常常和他女儿迎面相遇,她驾驶一辆敞篷两轮轻便马车,疾驰而过。从有一年起,我们遇到她时不再是独自一人,而是同一个年龄比她大的女友在一起,那女友在当地名声不佳,后来在蒙茹万定居。人们说:“这可怜的樊特伊先生,想必被那女人的脉脉温情弄得迷迷糊糊,听不到别人的议论,他听到一句不得体的话就会怒气冲冲,现在却允许女儿让这种女人住在自己家里。他说这女人高雅、慷慨,如果她注意培养自己的音乐才能,一定会在这方面达到非同寻常的造诣。他也许十分清楚,她跟他女儿搞的并非是音乐。”樊特伊先生曾这样说过,一个人跟另一个人发生肉体关系,总是能使对方的父母欣赏此人的美德。这确实是引人注目的事情。肉体的爱虽然受到极不公正的抨击,却能促使每个恋人把自己拥有的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善良和忘我全都表现出来,使这两种美德在最为亲近的人们看来显得光彩夺目。佩尔斯皮埃大夫嗓门大,眉毛粗,只要愿意,就能扮演阴险之徒的角色,但他并不具备这种人的外貌,所以丝毫无损于他这个脾气暴躁的行善者无法动摇却又名不符实的名声,他让本堂神甫和众人笑出眼泪,是因为用粗哑的声音说出了下面的话:“不错!看来她跟自己的女友樊特伊小姐在搞音乐。你们看来感到惊讶。我可不知道。樊特伊老爹昨天还跟我这么说。不过,那姑娘完全有权喜欢音乐。我可不赞成压制孩子们的艺术爱好,樊特伊看来也不赞成。另外,他也跟他女儿的女友一起搞音乐。啊!见鬼!这屋里的人在搞音乐。你们有什么可笑的?但这些人音乐搞得太多。有一天,我在公墓旁边遇到樊特伊老爹。他累得站也站不住了。”

在当时,我们这些人发现,樊特伊先生避开他认识的所有人,看到熟人就绕道走开,在几个月里老了不少,情绪抑郁,不想过问与他女儿的幸福没有直接关系的任何事情,整天待在亡妻的坟前,不难看出,他正在抑郁地死去,也不难想象,他已经知道别人的议论。这些议论他都知道,也许还完全相信。一个人不管如何德高望重,都可能因复杂的情况而使他明确谴责的恶习,在有一天成为他生活中常见的事情——虽然他对这恶习并未完全识破,因为它具有行为特殊的伪装,来同他进行接触,并使他感到痛苦:有一天晚上,他听到有人说出奇特的话,并持无法解释的态度,而此人却是他有千百种理由要爱的人。但是,樊特伊先生这样的男人,要忍受大家误以为只有在生活放纵的人群中才会出现的一种状况,其痛苦就会比别人大得多:每次出现这种状况,都是因为有一种恶习需要给自己留有它必不可少的场所和安全,大自然要使恶习在一个孩子身上得到充分发展,有时只须把孩子父母的美德混杂其中,就像孩子眼睛的颜色。但是,樊特伊先生也许知道女儿的行为,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女儿的宠爱已经减少。事实不能进入我们信仰生活的世界,事实没有产生信仰,也不会摧毁信仰;事实会不断否定信仰,但不会使其减弱;一个家庭,虽然不幸和疾病不断降临,却不会对上帝的仁慈和医生的才能感到怀疑。但是,如果樊特伊先生在想到他女儿和他自己时考虑到世人的看法以及他们的名声,如果他想要使他和女儿保持他们受人尊敬的地位,那么,他所做的这种社会评论,会跟同他势不两立的贡布雷居民所做的评论一模一样,他看到自己和女儿处于社会底层,他的举止近来因此而变得谦卑,对地位比他低微的人们毕恭毕敬、低声下气(而在此之前,这些人比他低微得多),并想要重整旗鼓,使自己能跟这些人平起平坐,这是所有失意者做出的一种几乎是不由自主的反应。有一天,我们同斯万先生一起走在贡布雷的一条街上,樊特伊先生从另一条街上走了出来,突然跟我们迎面相遇,来不及避开我们;斯万具有社交界人士那种傲慢的善意,能消除自己所有的道德偏见,在别人的耻辱中只找出一种理由,以对此人表示善意,这种善意的表示会使表示者的自尊心得到满足,主要是因为他感到这种表示对接受者来说更加可贵,因此他在那天和樊特伊先生做了长谈,而在此之前,他从未跟后者说过话,并在跟我们分手之前询问樊特伊先生,问他是否能在哪天叫女儿到唐松维尔来玩。这种邀请在两年前会使樊特伊先生感到气愤,但现在却使他感激万分,觉得自己受之有愧,不能贸然接受。斯万对他女儿的体谅,在他看来无疑是一种十分体面和高尚的支持,他觉得也许最好不要加以利用,而是作为精神愉悦,将其存留心中。

“真是卓尔不群!”他在斯万走后对我们说道,说时热情而又充满敬意,就像聪明、漂亮的资产阶级女子,对一位又丑又蠢的公爵夫人十分尊敬,认为她充满魅力。“真是卓尔不群!真可惜,他娶的妻子跟他一点也不般配!”

连最为真挚的人们也搀有虚假的成分,他们同一个人说话时,闭口不谈他们对此人的看法,但等此人一走,就立刻把这种看法说了出来;这时,我家人同樊特伊先生一起对斯万的婚姻感到遗憾,说它无视道德原则和社会习俗(他们同樊特伊先生一起援引这些原则和习俗,说明他们都为人正派),他们仿佛以此暗示,在蒙茹万并无违规行为。樊特伊先生没有叫女儿去斯万家玩。对此,首先感到遗憾的却是斯万先生。他每次跟樊特伊先生分手时,总是想起他一段时间以来都要向对方打听一个人的情况,此人与樊特伊先生同姓,他认为是后者的一位亲戚。这一次,他要自己别忘了问樊特伊先生一件事,即他什么时候叫女儿到唐松维尔来玩。

在梅塞格利兹这边散步,是我们在贡布雷周围的两边散步时路程最短的散步,因此是我们在天气变化无常时所做的散步;梅塞格利兹这边气候多雨,我们散步所到之处,总能看到鲁森维尔树林的边缘,树林茂密,我们可在里面躲雨。

太阳往往躲在一片云后,云改变了太阳椭圆的形状,而太阳则在云的边缘涂上黄色。田野仍然明亮,但已不是光彩夺目,所有的生命似乎都已暂停,而鲁森维尔这座小村庄,则在天上雕刻它那些白色屋脊的浮雕,刻得极为精确、精致。微风吹过,只见一只乌鸦飞起,在远处落了下来,在发白的天空映照下,远处的树林显得更蓝,犹如老房子里装饰窗间墙壁的单彩画的颜色。

但有时则开始下雨,眼镜店橱窗里的晴雨表已对我们做出预报;雨滴如同一起飞行的候鸟,一排排紧挨着自天而降。雨滴互不分离,在迅速穿行时不会独自闲逛,但每滴雨都各就各位,把跟随其后的雨滴吸引过来,天空顿时变得阴暗,比一群燕子飞起时还暗。我们在树林里躲雨。雨滴的旅行仿佛已经结束,有几滴雨有点疲惫,行动迟缓,仍在下落。但我们从躲雨处走了出来,因为雨滴喜欢在树叶上戏耍,而地面几乎已经全干,不止一滴雨水仍在一片树叶的叶脉上玩耍,悬挂在叶尖上休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突然从树枝上掉下,落到我们的鼻子上。

我们常去躲雨的地方,还有田园圣安德烈教堂的门廊,我们在混乱中同那些圣徒和族长的石雕像待在一起。这教堂是十足的法国式!在大门上方,那些圣徒,那些手拿一朵百合花的骑马国王,婚礼和葬礼的场面,都跟弗朗索瓦丝心目中的形象相同。雕塑家也叙述了有关亚里士多德和维吉尔的某些轶事,叙述的方式跟弗朗索瓦丝通常在厨房里谈论圣路易时一模一样,仿佛她同圣路易本人认识,谈论一般是为了进行比较,证明我外公外婆没有圣路易“公正”,以羞辱他们。我们感到,中世纪艺术家和(一直活到十九世纪的)中世纪女农民对古代史或基督教史的看法,不确切和天真之处是同样的多,他们的历史知识并非来自书本,而是来自古老的传统,以口头形式代代相传,已被曲解,真假难辨,但具有活力。在田园圣安德烈教堂的哥特式雕塑中,我还认出了贡布雷的另一位人物,此人在当时纯属虚构,但预言会在将来出现,那就是年轻的泰奥多尔,即卡米食品杂货店的伙计。弗朗索瓦丝清楚地感到,他是同时代的本地人,所以在我姑妈莱奥妮病得过重,弗朗索瓦丝无法独自帮她在床上翻身,或是无法把她抱到扶手椅上去的时候,她不是让帮厨女工上楼来“讨好”我姑妈,而是把泰奥多尔叫来。这男孩平时被人看成十足的坏蛋,是有充分理由的,但他充满了田园圣安德烈教堂的装饰中所呈现的精神,特别是怀有尊敬的感情,弗朗索瓦丝认为他对“可怜的病人”和“她可怜的女主人”怀有这种感情,他把我姑妈的头部微微托起,让其枕在枕头之上,他脸上的表情天真、热情,犹如浅浮雕上的一个个小天使,手持一根大蜡烛,急急忙忙地在有气无力的圣母周围走动,仿佛一张张石雕的脸,呈浅灰色,像冬天的树木那样光秃,只是处于睡眠和蓄势待发的状态,准备在生活中化为无数张民众的脸,神色尊敬而又狡猾,活像泰奥多尔的脸,并像熟透的苹果那样红光满面。一位女圣人的雕像,不像小天使那样贴在石墙面上,而是脱离门廊的墙面,她身材高于真人,站在座石上面,犹如站在脚凳之上,使她不必立足于潮湿的地上,只见她面颊饱满,乳房坚挺,使呢绒衣服鼓起,犹如麻袋里一串成熟的葡萄,她前额狭窄,短小的鼻子显出淘气的样子,眼窝深陷,样子健康、冷漠、勇敢,同当地的农妇一模一样。这种相像使雕像具有一种我从未发现的温柔,往往可以从某个乡下女子身上得到证实,她也跟我们一样来此躲雨,她在那里,就像在石雕的枝叶旁长出的墙草枝叶,仿佛要通过比较,让我们来判断艺术作品是否乱真。在我们前面的遥远地方,就是鲁森维尔,不管是乐土还是凶土,我可从未进入其内,有时,我们这里的雨已经不下,鲁森维尔却像《圣经》中的一个村庄,继续受到惩罚,听任暴雨的鞭挞,暴雨从斜向鞭打它居民的房屋,有时,它得到了圣父的宽恕,只见圣父让重现的太阳,将长短不一的金色流苏洒落其上,这阳光犹如祭台上存放圣体的金银器发出的亮光。

有几次,天气十分糟糕,我们只好打道回府,闭门不出。远处的田野,又暗又湿,宛如大海,到处都有一幢幢孤屋,建在山坡之上,沉浸在黑夜和雨水之中,亮着灯光,犹如一只只下了帆的小船,整夜都一动不动地停泊在海上。下雨有什么关系,暴风雨又有什么关系!夏天,坏天气只是好天气一时发的脾气,是表面现象,而好天气却是本质的和固定不变的现象,这跟冬天不稳定的、变化无常的好天气完全不同,相反,夏天的好天气在陆地上扎了根,长出茂密的枝叶,变得十分坚固,雨落在枝叶上化为水滴,并不会影响枝叶持续不变的快乐,这雨如同在整个季节升起的一面面紫色或白色的真丝旗帜,升到村里的各条街道,升到房屋和花园的一堵堵墙上。我坐在小客厅里看书,等待吃晚饭的时间来到,听到雨水从我们那几棵栗树上一滴滴落下,但我知道,倾盆大雨只会把树叶冲刷得更加油亮,而它们如同夏天的抵押品,整个雨夜都待在那里,以保证好天气能够持续下去;尽管夜里下雨,到了第二天,在唐松维尔的白色栅栏上方,仍会有无数心形小叶,如波浪般上下起伏;我看到佩尔尚街的那棵杨树,在对暴风雨哀求,绝望地对它鞠躬行礼,但我并不感到伤心;我听到花园深处丁香丛中,响起最后几个隆隆雷声,也没有感到难受。

如果从早上起天气不好,我的家人就不去散步,我也不出家门。但到后来,我养成习惯,在这种日子独自一人来到酒乡梅塞格利兹这边,那是在秋天,我们得去贡布雷处理我姑妈莱奥妮的遗产继承问题,因为她已去世,这使两种人感到扬扬得意:一种人认为她那使人身体衰弱的饮食制度,最终使她命赴黄泉;另一种人则一直认为,她得的病并非想象出来,而是器质性的,只有当她因此病去世之后,持怀疑态度者才会被迫承认,这器质性疾病显而易见;她的去世只使一人感到巨痛,而此人却是粗人。在我姑妈身患最后一种疾病的半个月里,弗朗索瓦丝每时每刻都守候在她的身边,睡觉不脱衣服,不让其他人去服侍,直至她遗体入土之后才跟她离别。这时我们才知道,弗朗索瓦丝当时对我姑妈的恶言恶语、怀疑和生气感到害怕,后来发展成一种情感,我们误以为是憎恨,实际上却是敬爱。她这位真正的女主人,做出的决定无法预料,想出的计谋难以挫败,但善良的心却容易打动,现在,她的女王,她那神秘而至高无上的君主,业已作古。与我姑妈相比,我们可说是无足轻重。我们开始来贡布雷度假的年代,已是十分遥远,现在,我们在弗朗索瓦丝眼中的威望,已跟我姑妈不相上下。那年秋天,我父母忙于办理手续,同那些公证人和佃农进行谈话,几乎没有空闲的时间出去散步,再加上天公不作美,也无法外出,所以经常让我独自来梅塞格利兹这边散步,我身披彩格呢披风,权当雨衣,我愿意将它披在肩上,是因为我感到,那苏格兰彩格呢的条纹,弗朗索瓦丝看到准会生气,在她的思想之中,无法灌输衣服的颜色跟服丧毫无关系的看法,另外,我们因姑妈去世而表现出的悲伤,也不能使她完全满意,因为我们没有举办盛大丧宴,因为我们谈起我姑妈时没有使用特殊的语气,因为我有时还要哼哼歌曲。我可以肯定,在一本书里——我在这方面的看法跟弗朗索瓦丝相同——,《罗兰之歌》 和田园圣安德烈教堂门廊的雕塑中对丧事的这种观念,会使我产生好感。但是,只要弗朗索瓦丝来到我的身边,一个魔鬼立刻怂恿我让她生气,我就找个借口对她说,我沉痛怀念我姑妈,是因为她虽说有种种可笑之处,却是个善良的女人,但完全不是因为她是我姑妈,而她是我姑妈,反倒会使我觉得讨厌,她的死也就丝毫不会使我难过,这些话要是出自一本书上,我会感到愚蠢之极。

如果当时的弗朗索瓦丝像诗人那样,对悲伤和家庭的回忆有着大量模糊不清的想法,并表示抱歉,说她无法对我的理论做出回答,她就会说:“我不知开(该)怎么说。”我听了她的承认就感到扬扬得意,而且态度粗暴,显出嘲笑的样子,活像佩尔斯皮埃大夫;如果她补充道:“她毕竟跟您有亲气(戚)关系,对亲气(戚)总是应该尊敬。”我就耸耸肩,心里想道:“我真有出息,竟跟一个把字读错的女文盲讨论。”我在评论弗朗索瓦丝时,就是这样气量狭小,有这种气量的男人,最看不起思想公正的下人,他们在生活中演出平常的一幕时,很可能扮演这种角色。

那年秋天我作的散步都十分愉快,是因为我读一本书读了好几个小时之后才去散步。我整个上午都在读书,读得累了,就披上宽大的外套,然后出门:我的身体长时间保持一动不动的状态,在原地积累了活力和速度,就像被放开的陀螺那样,需要在各个方向把积累的活力和速度消耗掉。一幢幢房屋的墙壁,唐松维尔的树篱,鲁森维尔树林中的树木,蒙茹万背后倚靠的灌木丛,都受到雨伞或手杖的击打,都听到愉快的叫喊,这些叫喊只是使我兴奋的模糊想法,并未在阐明后停止,它们不希望缓慢而困难地得到阐明,情愿走一条捷径,以立刻找到最后的结果。对于我们内心的感受所做的种种所谓的解释,大多只是使我们从中解脱出来,让内心感受以一种模糊不清的形式离开我们,但这种形式无助于我们了解内心感受。我试图弄清我在梅塞格利兹这边散步的收获,弄清在梅塞格利兹作为出人意料的背景或必不可少的启示时的细小发现,这时我就想起,在那年秋天的一次散步时,我走到护卫着蒙茹万的那片灌木丛生的斜坡旁边,首次惊讶地发现,我们的印象和它们通常的表达法并不一致。我欢快地跟风雨斗争了一个小时之后,来到蒙茹万的池塘边上,站在樊特伊先生的园丁放置园艺工具的小瓦屋前,只见太阳刚刚再次露面,它那金光被暴风雨洗净,重新在天上闪闪发亮,洒落在一棵棵树上,落在小瓦屋的墙上,落在雨水未干的瓦屋顶上,屋脊上有一只母鸡在走。风把墙缝里长出的野草吹得弯成一条条水平线,母鸡身上的绒毛被风吹得一根根完全拉直,就像无生命的轻巧之物,任凭自然力的摆布。太阳复出,池塘又如同明镜,瓦屋顶在水面上映照出淡红的大理石花纹,对此我还从未注意过。我看到水面上和墙面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以回答天空的微笑,就挥舞合拢的雨伞,欣喜若狂地大声叫道:“嘿!嘿!嘿!嘿!”但与此同时,我感到我的义务不是说出这些含糊不清的字,而是要把我欣喜若狂的原因弄得更加清楚。

也是在那个时刻——当时路过那里的一位农民,看上去情绪相当恶劣,他看到我的伞差点儿挥到他的脸上,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听到我说:“天气好,是吗?得出来走走。”他的回答没有丝毫热情——,多亏了他,我才得知同样的激动不会按预定的次序同时出现在所有人身上。后来,每当我读书时间长了,想要找人说说话,但我早先急切想与之谈话的同学谈兴刚过,这时希望别人让他安静地看书。我热情洋溢,想起自己的父母,并做出考虑周全、恰如其分的决定,以便让老人家高兴,但就在此时,他们把我早已忘记的一个小小过错告诉了我,并对我严加批评,而我却准备扑上前去抱吻他们。

有时,我独自一人时产生的兴奋,还会增添我无法看清的另一种兴奋,产生这种兴奋的原因,是我希望一位农家姑娘突然来到我的面前,让我把她抱在怀里。伴随我的欲望而来的愉悦,产生得十分突然,由于我脑中有各种各样的想法,所以没有时间去弄清它的原因,我感到这欲望只是这些想法使我产生的欲望的一种高级形式。我把新的功劳归于我此刻在脑中想到的一切:瓦屋顶的淡红色倒影,野草,我早就想去的鲁森维尔的村庄,它树林里的树,它教堂的钟楼,这是因为我再次感到激动,这激动只是使我觉得这些事物更加令人想望,因为我认为愉悦由它们唤起,这激动用有力却又陌生的顺风把我的帆吹得满张,看来只是想使我更快地来到它们面前。但是,如果想让一个女人出现的愿望,在我看来会使大自然的妩媚增添某种激动人心的魅力,那么,反过来,大自然的妩媚会使女人过于闭塞的魅力变得豁然开朗。我感到树木之美仍是女人之美,感到地平线的这些远景,鲁森维尔的村庄,那一年我看的几本书,都有其精神,把这精神传给我的,则是女人的吻;我的想象一旦同我的肉欲接触,就会重新获得力量,而我的肉欲则遍布我想象的各个领域,我的欲望就不再有界限。这是因为——由于在这些遐想的时刻,我们处于大自然中,习惯已中止其作用,我们对事物的抽象概念被搁置一边,我们深信不疑的是我们所在之地的新颖和独特——我的欲望使其出现的过路女人,在我看来并非是女人这一大类的一个典型,而是这片土地必然和自然的产物。原因是在那个时候,除我之外的一切,土地和人,在成年人看来不如我看来那样珍贵和重要,而且其存在更为真实。至于土地和人,我当时并没有把这两者分隔开来。我想见到梅塞格利兹或鲁森维尔一位农家姑娘的欲望,想见到巴尔贝克一位渔家姑娘的欲望,跟我想去看梅塞格利兹和巴尔贝克的欲望一模一样。她们使我产生的愉悦,我会感到不大真实,不会再去相信,条件是我随心所欲地改变她们的生活环境。在巴黎认识巴尔贝克一位渔家姑娘或梅塞格利兹一位农家姑娘,等于是得到了我没有在海滩上见到的贝壳,得到了我没有在树林里找到的蕨类植物,这等于在女人将要给予我的愉悦之中,去除我的想象赋予她的各种愉悦。但是,这样在鲁森维尔的树林里闲逛,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抱吻的农家姑娘,等于是不知道这树林的隐匿之宝和深层之美。这个姑娘,我看到她身上插满枝叶,她在我眼中是当地的一棵植物,只是其品种比其它植物更为高级,其构造与其它植物相比,能使我们更清楚地了解这地方的深层风貌。我轻而易举地相信了这点(也相信她将对我的抚摸,同样会别具一格,这种抚摸的乐趣,我无法在另一个女子那儿体验),是因为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还处于这样一种年龄,还无法把占有各种女人时品尝到的乐趣抽象化,并概括成一种普遍性概念,这种概念能使人把各种女人看做可替换的工具,因为得到的乐趣总是一模一样。这乐趣甚至并不存在,而是孤立的、分离的,并在思想中形成,就像你在接近一个女人时追求的目的,就像你预感到心神不定的原因。你一想到它就像你一定会得到这种乐趣;或者不如说,你把这乐趣称为她的魅力;因为你不会想你的自我,你只会想如何摆脱自我。这乐趣你暗中期待,是内在的和隐秘的,使它在产生时达到高潮的,只是我们身边的姑娘温柔的目光和热吻给我们带来的其它乐趣,并使我们感到,这主要是我们感激的一种冲动,我们感激的是我们的女伴心地善良,是她对我们令人感动的喜爱,而对她的喜爱,我们则根据她对我们做出的善行和给予我们的幸福来衡量。

唉!我徒劳地恳求鲁森维尔的城堡主塔,徒劳地请它让村里的一个孩子来到我的身边,充当我唯一的知己,让我把自己最早出现的性欲告诉他;那是在我们贡布雷屋子的楼上,在散发鸢尾花香的小房间里,我只看到它的主塔出现在半启的窗子玻璃中央,我像探险的旅行家或想自杀的绝望者那样,作出英雄般的犹豫,感到无法支持,想在我的思想中独辟一条我以为是死路的蹊径,直至我发现,除了野生黑茶NEB5E子树的枝叶伸展到我面前之外,还有一条像蜗牛爬过后留下的那种自然痕迹。现在,我徒劳地恳求它。我把空旷之地留在我的视野之中,徒劳地用目光对它挤压,想从中挤出一个女人。我可以一直走到田园圣安德烈教堂的门廊;那里从未有农家姑娘,但如果我跟外公一起走,就一定会在那里遇到她,不过无法同她谈话。我老是盯着远处一棵树的树干看,希望她突然出现在树干后面,并向我走来;远处的地平线被我仔细察看,却仍然空无一人,只见夜幕降临,我的注视已毫无希望,就像要从这不毛之地,从这肥力耗尽的土地中,吸出可能隐匿其中的生灵;我击打着鲁森维尔树林中的树木,不再是兴高采烈,而是怒气冲冲,从这些树木里不会走出活人,它们仿佛是画在画布上一幅全景画中的树木,这时,我还没有把我朝思暮想的女人抱在怀里,不甘心就此回家,但我仍然只好走上返回贡布雷之路,并在心里承认,我在路上同她不期而遇的可能性已越来越小。即使能在路上同她邂逅,我是否敢跟她说话?我感到她会把我看做疯子;我不再相信其他人也会有我在散步时产生但不会实现的欲望,不再相信这种欲望会在我思想之外存在。在我看来,这欲望只是我性情的产物,纯粹是主观的、无作用的和幻想的东西。这欲望同大自然和现实已毫无关系,现实也从此失去一切魅力和意义,它对我生活来说只是一种传统的框架,就像车厢里的旅客,坐在软垫长椅上看一本小说,以打发时间,这时,车厢对于这本小说的虚构情节来说,也是一种传统的框架。

几年以后,也是在蒙茹万附近产生了一个印象,这印象我在当时一直感到模糊不清,但我在很久以后对施虐淫有了概念,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印象。你会在下文中看到,由于别的原因,对这个印象的回忆将在我生活中起到重要作用。那是在夏日炎炎的日子;我父母要出门,一整天都不在家,就叫我尽可能晚一点回家;我一直走到蒙茹万的池塘边上,因为我喜欢看瓦屋顶的倒影,我在树阴下躺了下来,并睡着了,那是在俯瞰屋子的斜坡上的灌木丛中,以前有一天我父亲去看望樊特伊先生,我就在那里等候父亲。我醒来时,天色几乎全黑,我想站起身来,但我看到了樊特伊小姐(我觉得我认出了她,因为我不是经常在贡布雷见到她,而且当时她还是个孩子,可现在她已长成姑娘),她也许刚刚回家,这时就在我的前面,离我只有几厘米远,就在她父亲接待过我父亲的那个房间里,她已把那个房间改作她的小客厅。窗户半开,灯已点亮,我看到她的所作所为,而她却看不到我,但我要是离去,就会使灌木发出咯啦咯啦的声响,她就会听到,就会以为我躲在那里监视她。

她在戴重孝,因为她父亲已在不久前去世。我们没有去看她,我母亲也不想去,是由于一种美德,只有她身上的这种美德才使她发善心有所节制,那就是廉耻之心;但我母亲从心底里同情她。我母亲回忆起樊特伊先生伤心的晚年,首先是他一心一意地照顾女儿,既像母亲又像保姆,其次是女儿给他带来痛苦;她仿佛又看到老人在最后几年里那张受尽折磨的脸;她知道他已决定永远放弃,不把他最后几年的作品记录下来,这些可怜的乐曲的作者,是一位老年的钢琴教师,是村里过去的管风琴演奏者,我们可以想象,这些乐曲本身没有什么价值,但我们并未因此而加以轻视,因为在他因女儿而牺牲这些乐曲之前,它们曾是他活在世上的理由,这些乐曲大部分都没有记录下来,只是保存在他的记忆之中,其中有些记在散页纸上,字迹不清,以后无法被人辨认;我母亲想到樊特伊先生被迫放弃的另一件事,这种放弃更为残忍,那就是不再指望他女儿会有品行良好、受人尊敬的幸福未来;她想到我两个姨婆过去的钢琴教师这种极度的悲伤,不禁真的感到难受起来,并担心地想起樊特伊小姐应该也会难受,只是痛苦得并不相同,其中夹杂着悔恨,她父亲可说是被她害死。“樊特伊先生真是可怜,”我母亲说道,“他为女儿而生,为女儿而死,却毫无报答。这报答,他死后是否会得到?又是以什么形式?对他的报答,只能来自他的女儿。”

在樊特伊小姐客厅的壁炉上,放着她父亲的一张不大的肖像,她听到一辆马车从大路驶来,急忙去拿这肖像,然后扑到长沙发上,把一张小桌拉到身边,并把这肖像放在桌上,就像过去的樊特伊那样,把乐谱拿到自己旁边,想要演奏给我父母听。过了一会儿,她的女友走了进来。樊特伊小姐向她问好,但没有站起身来,两只手放在脑后,把身子挪到沙发的另一头,仿佛是给女友腾出坐位。但她立刻感到,她这样做,好像非得让女友持一种态度,这种态度她女友也许并不喜欢。她认为女友可能想坐得离她远点,坐在一把椅子上,她觉得自己过于冒失,她那敏感的心因此感到不安;她重又躺到沙发上,闭上眼睛,打起哈欠,以表明她躺下的唯一原因是想睡觉。虽然她同女友一直亲密无间,但我仍发现她举止卑怯、迟疑,会突然有所顾忌,就像她父亲那样。她很快就站起身来,装作要去关百叶窗,但却没能关上。

“你让窗开着,我热。”她女友说道。

“开着不舒服,别人会看到我们。”樊特伊小姐回答道。

但她也许猜到,她女友会想,她说这话只是为了怂恿她女友用别的话来回答她,这些话她确实想听到,但她小心谨慎,想让女友先说出口。因此,她的目光我虽然无法看到,想必露出我外婆十分喜欢的表情,只见她急忙补充道:

“我说‘看到我们’,意思是‘看到我们在看书’,尽管我们在做微不足道的事情,却都要想到别人的眼睛会看到我们,真不舒服。”

出于宽厚的本性和并非故意的礼貌,她没有说出事先想好的话,她认为要完全实现自己的欲望,这些话非说不可。在她的内心之中,一个苦苦哀求的羞怯少女,时刻在请求洋洋得意的粗暴士兵不要对她动手动脚,要离她远点。

“哦,这个时候来乡下的人真多,可能会有人看到我们。”她女友挖苦地说道。“但那又怎样呢?”她补充道(她觉得说时应该调皮而又温柔地眨眨眼睛,这些话她说出时出于好心,就像在背一篇文章,并竭力使用玩世不恭的语调,因为她知道樊特伊小姐爱听)。“被别人看到,那不是更好?”

樊特伊小姐微微一颤,站起身来。她心里顾忌重重,又十分敏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能跟她的感官希望出现的场面配合得天衣无缝。她尽量超越她天生的道德观念,想找到她希望成为的荡妇所特有的语言,但是,她认为荡妇会顺口说出的话,到了她的嘴里却十分别扭。她只敢说寥寥数语,说出时语气拘谨,她羞怯的习惯使她的一时之勇无法表现出来,她只是说出下面这种乱七八糟的话:“你不冷,你也不是太热,你想独自一人看书?”

“我觉得小姐今晚有怀春之心。”她最终说道,也许是在重复她以前听到女友说过的一句话。

樊特伊小姐感到,在她绉纱胸衣的叉口处,她女友冷不丁地吻了一下,她轻叫一声,挣脱身来,于是,她们俩蹦蹦跳跳地相互追逐,挥舞翅膀般的宽大衣袖,格格地笑着,叽叽喳喳地叫着,活像两只爱恋的小鸟。后来,樊特伊小姐终于倒在长沙发上,她女友则把身体压在其上。但后者把背朝向放置已故钢琴教师肖像的小桌。樊特伊小姐明白,只要她不提醒,她女友决不会看到这肖像,于是,她仿佛刚发现肖像那样,并对女友说道:

“哦!我父亲的这张肖像在看着我们,我不知道谁把它放在那儿,我可说过多次,那儿不是放这肖像的地方。”

我记得,樊特伊先生也曾对我父亲说过这样的话,不过说的是乐谱。在平时,这肖像也许被她们当做礼拜仪式中的亵渎对象,因为她女友回答她的话,想必是这仪式中应答轮唱颂歌的部分内容:

“你就让他的肖像留在那儿,他已不在世上,不会再来烦我们。你以为他这个老家伙看到你待在这窗子大开的屋子里,还会哭哭啼啼地给你披上外衣?”

樊特伊小姐只是在回答中略加责备:“别说了,别说了。”这说明她本性善良,并非因为她说这话是出于气愤,气愤的原因也不是因为有人用这种方法来谈论她的父亲(显然,这是一种感情,她在这种时刻,通常让这感情在内心中沉默,是借助何种诡辩之术?),而是因为这话犹如刹车,她为了显示她并不自私,就主动拒绝她女友想要提供给她的乐趣。另外,在回答亵渎之话时,这种脸带微笑的克制,这种温柔的假意责备,在她这位本性坦诚、善良的姑娘看来,是她想要成为的那种邪恶之徒卑鄙无耻、虚情假意的表现。但她无法抵挡淫欲乐趣的诱惑,有个人对她温存体贴,会使她感受到这种乐趣,却对一个无还手之力的死者如此冷酷;她跳坐到女友的腿上,把纯洁的前额伸过去让她亲吻,仿佛她是对方的女儿,可以这样去做,她十分欣喜地感到,她们俩这样狠心,是要一不做二不休,到坟墓里去夺走樊特伊先生做父亲的资格。她女友用双手抱住她的脑袋,在前额上吻了一下,吻得温和、顺从,做得轻而易举,因为她非常喜欢樊特伊小姐,想在这孤女如今的忧郁生活中增添一点乐趣。

“你知道我想对这讨厌的老鬼做些什么?”她拿起这肖像说道。

接着,她在樊特伊小姐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但我无法听到。

“哦!你不敢。”

“我不敢在上面吐唾沫?在这个上面?”女友故意粗声粗气地说道。

下面的话,我没有听到,因为樊特伊小姐过来关上百叶窗,只见她样子有气无力,笨手笨脚,急急忙忙,老实巴交,愁容满面,但我现在才知道,樊特伊先生生前因女儿而忍受种种痛苦,死后却得到她这样的回报。

然而,我从此心里在想,樊特伊先生要是看到这一场景,也许还不会对他女儿的善心失去信心,也许他在这方面还没有完全看错。当然,在樊特伊小姐的日常言行中,恶已经完全表现出来,但恶的表现如此完美无缺,在其他人身上实属罕见,只有在施虐淫女子身上才能见到;一个姑娘叫她女友朝她父亲的肖像吐唾沫,而这位父亲生前活在世上只是为了女儿,这种情景应该出现在通俗喜剧舞台的脚灯灯光之中,而不是出现在真实的乡间住宅的灯光之下;只有施虐淫才能在生活中为情节剧打下美学基础。在现实中,除了施虐淫的例子之外,一个姑娘也可能像樊特伊小姐那样,冷酷无情地忘记死去的父亲及其生前的遗愿,但决不会把这种遗忘确切地化为如此露骨和幼稚的象征性行为;她行为中罪恶的一面,在其他人看来并不清楚,在她自己看来也是如此,所以她做了坏事也不会在心里承认。但是,除了表象之外,在樊特伊小姐心里,恶在最初想必并非是纯粹的恶。像她这样的施虐淫女子,是作恶的艺术家,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姑娘所无法做到的,因为恶不是她的外在之物,她觉得恶是十分自然的事,甚至同她形影不离;而美德、怀念死者和子女对父母之爱,由于这些事她不会相信,她也就不会因亵渎这些事而感到渎圣的乐趣。樊特伊小姐之类的施虐淫者,纯粹是多愁善感,天生是品行端正,即使是淫乐,在他们看来也是坏事一桩,只有恶人才会去干。当这些人放纵自己,在片刻间进行淫乐之时,就尽量扮演恶人的角色,以便在一时间产生幻觉,以为自己已摆脱审慎、温柔的灵魂,来到纵欲的兽性世界之中。我知道,她多想进入这个世界,同时又看到,这事她无法做到。当她想变得与父亲截然不同之时,她却使我想起,这正是老钢琴教师的想法和说法。她父亲的照片,她本想用作她淫乐的工具,却偏偏留在淫乐和她之间,使她无法直接品尝到淫乐的乐趣,她亵渎之物,远不止这张照片,还有她相貌的酷似,还有他当作传家宝传给她的她母亲的蓝眼睛,还有文雅的举止,这举止在樊特伊小姐的恶习与她本人之间,放置了漂亮的言词和一种精神状态,这种精神状态与恶习不相匹配,并不让她把恶习看得跟她平时遵守的许多礼节大相径庭。不是恶使她产生淫乐的想法,使她感到这想法讨人喜欢;是淫乐使她感到有害。每当她沉溺于淫乐之中,她总是因此而产生坏的念头,而在其它时间,这种念头并不存在于她那品行端正的灵魂之中,她最终在淫乐中发现某种恶魔般的东西,并把这东西视为恶。樊特伊小姐也许感到,她女友本质不坏,感到女友对她说出那些亵渎的言词,并非出自真心。至少她喜欢在自己的脸上抱吻对方的微笑和目光,这微笑和目光也许都是装出来的,但从它们显出的邪恶和卑怯来看,不像是善良和痛苦之人的微笑和目光,而像是残忍和淫乐之人的微笑和目光。她一时间可能会想,她真的是在戏耍,一个姑娘虽然确实感到这样对待已故的父亲未免过于绝情,却仍然跟一个如此不近人情的女伴玩这种游戏。也许她没有想到,恶是一种十分罕见、非同寻常、希奇古怪的状况,进入这种状况,你流亡也会感到非常惬意,但她无法在自身中和众人身上发现对别人造成的痛苦的冷漠,这种冷漠不管还有什么别的名称,仍然是残酷、可怕而又持久的表现形式。

到梅塞格利兹这边相当方便,去盖尔芒特那边却是另一回事,因为散步的距离长,要对天气的好坏有确切的了解。我们觉得天气会连续晴朗之时,弗朗索瓦丝因老天不给“可怜的庄稼”下一滴雨而感到绝望,她看到平静的蓝天上只飘动着几朵罕见的白云,就抱怨地大声说道:“瞧!那是几只海狗,在上面玩耍时把嘴伸出。啊!它们真想让老天给可怜的种田人下雨!另外,麦子长出来后,雨就开始滴滴答答地下个不停,也不知是落到什么上面,好像是落到海里似的。”我父亲从园丁那里听到的天气好的预报,总是同晴雨表上看到的一模一样,这时,我们就在吃晚饭时说:“明天,要是天气仍然晴朗,我们就去盖尔芒特那边。”第二天,我们吃完午饭立刻出去,出了花园的那扇小门,来到佩尔尚街,这条狭窄的街构成一个锐角,街上长满禾本植物,白天有两三只胡蜂在草丛中飞来飞去,像是采集植物标本,这街道同街名一样奇特,我觉得这条街稀奇古怪的特点及其孤僻的个性都与街名有关,在今天的贡布雷,这条街已无法找到,以前的街道上已建起学校。但我的遐想(跟建筑师维奥莱-勒迪克 的弟子们相同,他们认为在文艺复兴时期的一条祭廊和十七世纪的一个祭坛下面,发现了罗曼风格祭坛的痕迹,所以要把教堂全部恢复为十二世纪的原貌)不让新建筑留下一块石料,挖出并“复原”了佩尔尚街。这条街要复原,也有确切的资料,一般修复者拥有的资料没有这样确切,如我记忆中保存的几个图像,这些图像在目前也许是硕果仅存,在不久之后肯定会毁于一旦,这是我童年时代的贡布雷的组成部分;因为这是我童年时代的贡布雷,在消失之前将这些图像刻印在我的脑中,它们令人感动——如果能把一幅模糊不清的肖像同举世闻名的画像进行比较的话,我外婆喜欢把后者的复制品送给我——,就像以前根据《最后的晚餐》或真蒂利·贝利尼的那幅画刻制的版画 ,版画保留了达·芬奇这幅杰作的原貌,或使我们看到圣马可大教堂现已不复存在的门廊。

我们走到小鸟街上,在箭鸟客栈前经过,在十七世纪,客栈的大院子里有时会驶进蒙庞西埃公爵夫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和蒙莫朗西公爵夫人 的四轮华丽马车,她们来贡布雷,是为了解决与佃农的纠纷,或是为了接受贡品。我们来到林阴道,只见圣伊莱尔钟楼在树木间露出。我真想能坐在那儿,待上一整天,看看书,听听钟声;因为天气十分晴朗,那里又非常安静,当钟点敲响时,仿佛这钟声不是中止白昼的寂静,而是把寂静的内涵排除出去,钟楼活像没有其它事可干的人,懒散而又关切地守时,刚刚——为了挤出因炎热而缓慢地、自然地积聚其中的几滴金液,并让其掉落下来——在适当的时刻挤压饱和状态的寂静。

盖尔芒特那边最大的魅力,是维冯纳河几乎时刻在你身边。我们第一次过这条河,是在离家十分钟之后,是从一条称为老桥的跳板上过去。我们到达的第二天,即复活节那天,听完布道,如果天好,我就一直跑到那里,在这盛大节日的上午,人们处于忙乱之中,准备过节用的豪华器具,使仍留在那里的家庭清洁用具显得丑陋不堪,但这条天蓝色的河流,已在仍然光秃秃的黑色土地中间漫游,陪伴它的只有一群来得过早的布谷鸟和一朵朵早开的报春花,但到处都有棵棵蓝嘴堇菜,听任圆锥形花冠中含有的香汁将花茎压得弯腰曲背。老桥通过一条纤道,在纤道这个地方,夏天有一棵榛树的枝叶覆盖,树下一直坐着一位头戴草帽的垂钓者,如同在此扎根一般。我知道,在贡布雷教堂侍卫的制服里或唱诗班儿童的白色宽袖法衣里,隐藏着马蹄铁匠或食品杂货店伙计的何种个性,而这垂钓者是我从未看出其身份的唯一之人。他想必认识我家人,因为他在我们经过时都要脱帽致敬;我于是想问他尊姓大名,但我家人向我示意,叫我不要出声,以免把鱼吓跑。我们走到河边的纤道上,只见岸边的陡坡有好几尺高;对面的河岸低矮,伸展为宽阔的草地,直至村庄和离村庄遥远的火车站。草地里半埋着历代贡布雷伯爵那座城堡的断垣残壁,到处可见,在中世纪,那边的维冯纳河是城堡的护城河,用来防御盖尔芒特的领主和马丹维尔的修道院院长。现在只剩下塔楼的几个残片,在草地上呈现凹凸不平的形状,但并不显眼,还有几个雉堞,当时的弓弩手从此射出石弹,而观察哨兵则在此监视诺弗蓬、克莱尔丰丹、旱地马丹维尔、免税地巴约以及盖尔芒特领主所有附庸地的动向,过去的贡布雷被这些地方四面围住,现在已变成一片草地,而这些地方的主人,则是教会学校的孩子,他们来这里看书,或是在课间休息时玩耍;这过去几乎已埋入地下,并如同出来乘凉的散步者,在河边躺了下来,却使我遐想联翩,使我把贡布雷的名称不仅赋予今日的小城,而且赋予一座截然不同的城市,这城市使我思绪万千,是因为它过去的面貌令人费解,在黄花毛茛下面半隐半现。黄花毛茛在这个地方多得不可胜数,它们选择此地,是要在草上戏耍,有的成对,有的成群,黄得如同蛋黄,而且金光闪亮,这在我看来,是因为我观赏它们感到愉悦,却无法满足口腹之欲,就把这愉悦在它们金色的表面积聚起来,越积越多,直至产生无用之美;我这样做始于幼年,当时我在纤道上向它们伸出双臂,却无法全部拼读出它们像法国童话里王子们那样的漂亮名字,它们也许在几百年前来自亚洲,但已永远定居村里,满足于这朴实无华的天地,喜欢太阳和河畔,总是望着远处的火车站,依然在民间的朴实之中,保持着东方诗情画意的光彩,就像我们的某些古画那样。

我高兴地看着那些长颈大肚玻璃瓶,只见孩子们把瓶子放在维冯纳河里捕捉小鱼,瓶子里装满了河水,又被河水团团围住,既是瓶壁透明如凝固之水的“容器”,又是沉入一个由流动的液体水晶制成的更大的容器之中的“内盛物”,这样就展现出清凉的形象,比这些玻璃瓶放在上了菜的餐桌上时展现的形象更加美妙和撩人,因为在餐桌上,这清凉的形象只是在水和玻璃之间的不断交替中展现出来,水是液体,手无法将其捕捉,玻璃是固体,嘴无法将其品尝。我决定下次来时带上钓竿;我让人从点心食品里拿出少许面包,把一团团面包扔到维冯纳河里,仿佛这足以造成过饱和现象,因为在顷刻之间,河水犹如在一个个面包团周围凝固起来,饥饿的蝌蚪聚在那里,像一串串卵形果实,而在此之前,蝌蚪想必散布水中,无法看到,但即将达到结晶状态。

不久之后,维冯纳河将被水生植物堵塞。这些植物起先是孤零零地长着,譬如有一棵睡莲,不幸处于河水流经之地,少有安宁之时,犹如一艘机动渡轮,来到对面河岸,只是为了返回它出发的河岸,并如此不断往返。它被冲向岸边时,其叶柄展开、伸长、松开,达到绷直的状态,直至到达河岸,然后又被河水往回冲,其绿柄收缩,把这可怜的植物带回到完全可称为它出发点的河岸,因为它在那里停留不到一秒钟,就又得以同样的方式出发去对岸。我在一次次散步时常常看到这条河流,见它总是处于同样的状况,就会想起某些神经衰弱患者,我外公把我姑妈莱奥妮也列入其中,我们看到这些人习惯奇特,而且一成不变,他们每次都认为这些习惯即将改变,但结果总是一仍旧贯;他们为摆脱这些习惯所作的无谓努力,受阻于他们的苦恼和怪癖,结果却成了他们奇特、有害却又无法阻止的饮食学付诸实施的可靠保证。这棵睡莲也是如此,如同这些不幸者中的一位,其特殊的痛苦在成年累月中反复出现,引起了但丁的好奇,本想让此人详述这痛苦的种种特点和原因,但这时维吉尔已大步走远,要他尽快赶上,就像我家人对我要求的那样

但再往前,水流趋缓,穿过一座府邸的花园,府邸的主人将花园向公众开放,他喜欢种植水生植物,把维冯纳河畔形成的一个个小池塘进行修缮,使其真正成为一座座睡莲园 。该地的河岸上树木郁郁葱葱,在树阴的映照下,水面通常呈深绿色,但在有的时候,下午暴雨,傍晚转晴,我就会看到水面呈淡蓝色,近乎紫色,而且发亮,看上去像嵌铜丝花纹的景泰蓝,并有日本风味。水面上到处是点点红色,犹如草莓,这是睡莲之花,花中央鲜红,镶有白边。再过去莲花更多,但颜色苍白,不再光洁,表面粗糙,皱褶更多,偶尔会聚成一团团,十分优美,就像在一幅游乐画 中,苔蔷薇花冠散开之后,花瓣黯然落下,漂浮水中,随波逐流。另有一个角落,仿佛专供普通品种的睡莲生长,它们显出香芥般素净的白色和淡红色,如同用水洗过,就像家里保养良好的瓷器,而在稍远处,睡莲都挤在一起,形成一座浮动的花坛,宛如那些花园里的蝴蝶花,像一只只蝴蝶,翅膀淡蓝发亮,飞来停在这水上花坛透明的斜面上;这也是天上花坛,因为它为花卉提供的“土壤”,其颜色比花卉的颜色还要珍贵、动人;整个下午,它让睡莲下的水面发出万花筒般的闪闪光芒,沉浸在关注、寂静和变幻不定的幸福之中,或是在黄昏时分,它如同远方的某个港口,充满落日的淡红和梦幻,并不断变化,以便在色彩比较固定的花冠周围,同时间中更深沉、更短暂、更神秘的成分——同无限的成分——永远保持一致,它仿佛让睡莲满天盛开。

出了这座花园,维冯纳河重又流得畅快。有多少次,我看到一个划桨的船夫,在我能随心所欲地生活之时,我多想对他仿效,只见他把桨放下,仰躺在船上,头朝下,枕在船底,听凭小船随波逐流,他看到的只有在他上面慢慢移动的天空,而在他脸上,则显出他预先品尝到的幸福和安宁。

我们在鸢尾之间的河岸上坐了下来。在休假般的天上,一朵闲云漂荡良久。有时,一条鲤鱼闷得发慌,就跳出水面,惶惶不安地吸了口气。吃点心的时候到了。我们在回家之前,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坐在草地之上,吃着水果、面包和巧克力,而圣伊莱尔钟楼的钟声,沿着水平方向传到我们这儿,声音已经变弱,但仍然稠密,具有金属的质地,这钟声并没有跟它们长时间穿过的空气混杂在一起,它因其条条音线的连续颤动而产生棱纹,振动着掠过花卉,传到我们的脚边。

有时,在树木环绕的河边,我们会遇到一幢称之为别墅的屋子,孤零零地待在那里,与世隔绝,只有墙脚下的河流与其为邻。只见窗框中有一位年轻妇女,她那沉思的脸和考究的面纱,说明她不是本地人,她可能像俗语所说,是来此“隐居”,品尝苦涩的乐趣,因为她感到她的名字,特别是她无法把心留住的那个男子的名字,在这里无人知晓,她在窗子里看不到更远的地方,只能看到拴在门边的小船。她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睛,听到河边的树后有几个过路人在说话,她没有看到他们的脸就能确定,他们从未认识、也永远不会认识她那负心郎君,能确定他们在过去没有她的丝毫踪迹,他们在将来也不会有再次见到她的任何可能。人们感到,她幽居此地,是故意离开她可能会看到他的地方,并来到他从未去过的地方。我经常看到她在一条小路上散步回来,因为她知道,他不会在那条小路上经过,只见她双手顺从地脱下华而不实的长手套。

我们去盖尔芒特那边散步,从未能走到维冯纳河的源头,我常常想起这源头,觉得它是一种十分抽象、十分完美的存在,如果有人对我说,这源头就在本省,离贡布雷仅有几公里的距离,我会感到十分惊讶,就像我有朝一日得知地球上有另一个地方在古代曾是地狱入口 的确切地点那样。我们也从未能够走到我很想去的终点:盖尔芒特。我知道那里住着城堡的主人,即盖尔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我知道他们是目前存在的真实人物,但我每次想到他们,都把他们想象成挂毯上的人物,就像我们教堂里《以斯帖受王后冠冕》这幅挂毯上的盖尔芒特伯爵夫人那样,或者把他们想象成色彩变化的人物,就像彩画玻璃窗上的恶人吉尔贝,我在取圣水时,他呈嫩绿色,而当我走到我们椅子前时,他变成了青紫色,有时则把他们想象得完全无法捉摸,就像盖尔芒特家族的祖先热纳维耶芙·德·布拉邦特的形象,幻灯把她的形象映射到我房间的窗帘上或天花板上;总之,他们总是披着墨洛温王朝时期的神秘外衣,沐浴在夕阳的橙色光线之中,而橙色光线出自“antes”这个音节。但尽管如此,他们作为公爵和公爵夫人,对我来说虽说奇特,却是真实的人物,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们的爵位又使他们无限膨胀,变成非物质的东西,以便容纳盖尔芒特即他们作为公爵和公爵夫人的姓,容纳阳光明媚的整个“盖尔芒特那边”、维冯纳河及其睡莲和河边的一棵棵大树,还有如此多天气晴好的下午。我也知道,他们不仅拥有盖尔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爵位,而且自十四世纪以来,在战胜贡布雷老领主的尝试失败以后,他们就与这些领主联姻,一个个成为贡布雷伯爵,并因此成为贡布雷的首批公民,却是惟独不在当地居住的贡布雷公民。作为贡布雷伯爵,他们在自己的姓氏和身份中拥有“贡布雷”这三个字,也许确实在心中具有贡布雷所特有的那种奇特而虔诚的忧伤;他们拥有的是城市,而不是一幢私宅,他们可能待在外面,待在街上,待在天地之间,就像吉尔贝·德·盖尔芒特那样,我在去卡米的店里买盐时,抬起头来,看不到圣伊莱尔教堂后殿里展现这一人物的彩画玻璃窗的正面,看到的只是彩画玻璃窗漆成黑色的反面。

后来,还发生过这样的事:在盖尔芒特那边,我有时在一些潮湿的小块围地前经过,那里长着一串串深色的总状花序。我停下脚步,认为得到了一个珍贵的概念,因为我感到眼前出现的是这河流地区的一段,自从我看到我喜爱的一位作家对这一地区所做的描写之后,我是多么想亲眼目睹。当我听到佩尔斯皮埃大夫对我们谈起城堡花园里的花卉和漂亮的小溪之后,盖尔芒特这个地方在我思想中改变了面貌,并跟河流地区,跟该地区河流奔腾而过的假想土地等同起来。我浮想联翩,只见德·盖尔芒特夫人心血来潮,钟情于我,邀请我去城堡做客;她整天和我一起在花园里钓鳟鱼。到了晚上,她拉着我的手,在她那些附庸的一个个小花园前走过,紫色或红色的纺锤形花枝伸出矮墙,她把那些花指给我看,并把它们的名称一一告诉我。她请我说出我想要写的那些诗歌的主题。这些遐想提醒了我,既然我将来想成为作家,现在就应该做好要写些什么的打算。但是,我刚对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想要找到能具有无穷尽哲学含义的主题,我的思想立刻停止活动,我全神贯注,却只能看到一片空白,我感到自己没有才能,或者也许是脑子有病,无法把才能发挥出来。有时,我想依靠父亲来解决这个问题。他非常能干,受到当权者的宠信,可以让我们违反法令,弗朗索瓦丝曾对我说,这些法令比生死还要不可抗拒,他让我们这幢屋子的“墙面粉刷”工程推迟一年,这在整个街区是独一无二,他还得到部长的准许,让想去河泊管理处工作的萨士拉夫人的儿子,提前两个月参加中学毕业会考,她儿子本应放在姓氏起首字母为S的考生名单之中,却被置于姓氏起首字母为A的考生名单。万一我身患重病,万一我被强盗绑架,我深信我父亲同政府上层有良好关系,能写出连仁慈的上帝也无法推辞的介绍信,使我的重病或绑架变成装模作样的假戏,对我并无危险,我就平静地等待必然会回到正常现实之中的时刻到来,即痊愈或获释的时刻到来;我在选择我未来作品的主题时,这种才能的缺乏,这种我思想里形成的黑洞,可能也是一种不可靠的幻觉,而在我父亲的干预之下,这幻觉就会消失,因为他想必已同政府和上帝达成协议,让我成为当代首屈一指的作家。但还有几次,我父母焦急地看到我落在后面,没有跟上他们,这时,在我看来,我现在的生活并非是我父亲人为创造,并非是他能任意改变,恰恰相反,它仿佛被包含在一种并非适合于我的现实之中,这种现实无法抵御,我在其中没有盟友,它无法隐藏它之外的任何东西。于是我感到,我生存的方式与其他人一样,我也会像他们一样衰老、死亡,感到我在他们中间,只是缺乏写作才能的人们中的一员。因此,我感到气馁,要永远放弃文学,虽然布洛克曾多次给我鼓气。这种对我思想空虚的内心直感,胜过别人可能对我说的赞美之词,这就像一个坏人,虽说别人都夸他做了种种好事,他的良心仍会感到内疚。

有一天,我母亲对我说:“你老是说起德·盖尔芒特夫人,佩尔斯皮埃大夫在四年前曾治好她的病,所以她要来贡布雷参加大夫的女儿的婚礼。你会在婚礼上看到她。”另外,关于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事,我从佩尔斯皮埃大夫那儿听到得最多,他还把一本画报拿给我们看,那一期中刊登了她的一张穿化装服的照片,是在莱昂王妃府举办的化装舞会上拍的。

在婚礼弥撒时,教堂侍卫有一次挪动身子,使我看到坐在小教堂里的一位夫人,只见她头发金黄,鼻子高,边上有个小疱,眼睛蓝,目光炯炯有神,戴有鼓鼓的淡紫色打结丝围巾,平滑、崭新,闪闪发亮。她脸色通红,仿佛刚才很热,在她脸上,我看出跟大夫给我看的那张照片有一些相似之处,虽说不大明显,很难察觉,尤其我发现的她脸上的主要特征,如果要说出来,跟佩尔斯皮埃大夫对我描写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时所用的词语完全一样,即高鼻子、蓝眼睛,我心里就想:这位夫人像德·盖尔芒特夫人;而她在听弥撒的那个小教堂,正是恶人吉尔贝安息之处,那里的石板呈金黄色,已经松弛,犹如蜂房,下面安眠着古代的那些布拉邦特伯爵,我记得有人对我说过,这个小教堂是专供盖尔芒特家族的一个成员来贡布雷参加某个仪式时用的;确实,那天只可能有一个女人跟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照片相像,因为那一天正是她应该来这个教堂的日子:是她!我感到十分失望。我失望是因为我想到德·盖尔芒特夫人时从未十分在意,是因为我用挂毯或彩画玻璃窗里的色彩对她进行描绘,把她描绘成另一个世纪的人物,跟现在活着的人都不相同。我从未想到她跟萨士拉夫人一样满面通红,戴着淡紫色的打结围巾,她的瓜子脸使我想起我常常在家里看到的一些人,我不由产生转瞬即逝的怀疑,认为这位夫人从其生成原理和分子结构来看,也许并非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实体,但又认为,她的肉体对别人给予她的姓一无所知,属于某种类型的女人,这类女人中有医生和商人的妻子。“德·盖尔芒特夫人是这样,就是这样!”我脸上注视和惊讶的表情仿佛在这样说,一面观赏着这一形象,这形象自然同我在遐想中无数次出现的名叫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种种形象截然不同,原因是这个形象并非像其它形象那样是我主观想象的产物,而是顷刻之前在教堂里首次呈现在我的眼前;这形象有着不同的性质,不能任意着色,即不像另一些形象那样可以染上一个音节的橙色,而是十分真实,这形象中的一切,乃至鼻子边上在发炎的小疱,都证明它服从生命的法则,就像一出戏,虽然演得活灵活现,但仙女长裙的一个皱褶及其小指的颤动,仍显示出一个活的演员的物质存在,只是我们无法确定,眼前见到的是否只是光的投影。

但与此同时,对高高的鼻子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我视野中勾画的形象(也许因为是她的鼻子和眼睛首先进入我的视野,在其中刻下第一道印记,此时此刻,我还来不及想到,出现在我眼前的女人,竟会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对这个无法改变的全新形象,我竭力加上“这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看法,却无法使看法和形象重合在一起,这两者犹如两个分开的圆盘。但是,这位德·盖尔芒特夫人,我以前经常在梦幻中见到,现在又看到她确实存在于我的想象之外,这时对我的想象取得更多的控制,而我的想象见接触到的现实与它期待的形象是如此不同,就在一时间处于瘫痪状态,这时重新开始活动,并对我说:“早在查理大帝之前,盖尔芒特家族就已赫赫有名,对其附庸有生杀大权;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是热纳维耶芙·德·布拉邦特的后裔。她不认识也不想认识在这里的任何人。”

这样——哦,人的目光的独立性多么美妙!这些目光系在脸上,是用一根弹性很足又很松的长绳,使其能独自在远离脸部的地方游荡——,德·盖尔芒特夫人坐在小教堂里,身处她先祖的坟墓上面,这时,她的目光到处闲逛,沿着一根根柱子上升,甚至停留在我的身上,就像在中殿里游移不定的一束阳光,但这束阳光,我在受到它抚摸之时,感到它有知觉。至于德·盖尔芒特夫人,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如同一位母亲,虽然看到她那些孩子在玩耍并叫唤她不认识的人们,却装作没有发现他们失礼的淘气和冒失的举动,因此我无法知道,她在心灵无所事事之时,对她目光的游荡是赞同还是责备。

我认为重要的是,她不要在我对她看够之前离开,因为我记得,几年以来,我一直把看到她视为朝思暮想的的大事,我就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仿佛我射出的每一道目光,都能把对她高鼻、红面颊及其它特征的记忆带走,并储存在我的脑中,这些特征在我看来,都是有关她面部的珍贵、真实的特殊资料。现在,我只要想到这些特征,就会觉得她的脸美——人们总是不想失望的这种愿望,也许主要是保存我们自己最美好的东西的本能的一种形式——,并(因为她和我在此之前想到的那个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是同一个人)把她置于人类的其它部分之外,但我在看到她身体时,一时间把她跟人类的其它部分混在一起,我听到周围的人说“她比萨士拉夫人好看,比樊特伊小姐好看”,就感到生气,仿佛她跟她们不相上下。于是,我把目光停留在她的金发、蓝眼和颈部,并排除会使我想起其他女人的脸的那些特征,我对着这故意画得不完整的草图,大声说道:“她多美!多高雅!在我面前,正是高傲的盖尔芒特家族的女士,热纳维耶芙·德·布拉邦特的后裔!”我注视着她的脸,使其容光焕发,并把她的脸与周围分隔开来,以致我今天再次想起那天的婚礼,却无法记起任何一位参加者,只记得她和教堂侍卫,当时我问侍卫,这位女士是否是德·盖尔芒特夫人,侍卫作了肯定的回答。但是她,我仿佛再次见到,尤其是大家排队进入圣器室时的情况;那天刮风下雨,炎热的阳光断断续续地射入圣器室内,德·盖尔芒特夫人站在贡布雷居民中间,她对这些人的姓名一无所知,但他们的自卑极其清楚地显出她的高贵,所以她对他们产生一种由衷的宽厚,另外,她也想用高雅、朴实的举止,使他们对她更加敬畏。因此,她不能像对熟人那样射出带有某种确切含义的目光,而只能向前方散发心不在焉的想法,使其化作她无法容纳的蓝色光束,因此,她不愿让这光束在遇到并随时触及这些小人物时,使他们感到局促不安,觉得受到鄙视。我仿佛还再次见到,在她鼓起的淡紫色丝领结的上方,她眼睛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还有略带羞怯的微笑,这微笑她不敢针对某个人,而是让所有的人分享,这封建主般的微笑,仿佛是在对其附庸表示谦虚和爱护。这微笑落到了我的身上,而我当时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是在婚礼弥撒时,她让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这目光发蓝,就像穿过恶人吉尔贝那面彩画玻璃窗的阳光,我想起这目光,心里就想:“她一定在注意我。”我认为我博得她的喜欢,认为她离开教堂之后还会想到我,认为为了我的缘故,她晚上在盖尔芒特也许会感到难受。我立刻爱上了她,因为在有的时候,我们要爱上一个女人,只要这女人用蔑视的目光看过我们,就像斯万小姐那样,但我们认为她决不会属于我们;也有这样的时候,只要一个女人亲切地看过我们,就像德·盖尔芒特夫人那样,我们就会认为,她可能会属于我们。她眼睛呈蓝色,犹如无法采摘的长春花,但却是由她奉献给我;太阳快要被乌云遮住,但仍把全部光线射到广场上和圣器室内,使红地毯上仿佛长出一层肉色的老鹳草柔毛,铺红地毯是表示隆重,是让德·盖尔芒特夫人微笑着走在上面,阳光还使羊毛地毯增添一层淡红的天鹅绒,一层光线构成的表皮,增添一种温馨,一种庄重的温柔,即在《罗恩格林》 的某些片段和卡尔帕乔 的某些画中特有的盛典和欢乐气氛,这种气氛能使人理解,为什么波德莱尔会用délicieux(美妙的)这个修饰语来形容喇叭的声音

从那天起,我去盖尔芒特那边散步时,都会因缺乏文学才能,必须放弃当著名作家的愿望,而比以前感到更加苦恼。我独自在一边遐想片刻时,对此感到惋惜,觉得极其痛苦,为了不再感到这种痛惜,我的思想自行用一种抑制痛苦的方法,完全不去想诗歌、小说以及富有诗意的未来,因为我缺乏才能,不能指望有这样的未来。然而,我不再去为文学操心,同它不发生任何关系之时,一个屋顶,一块石头上的反光,一条小路的气味,却会使我突然驻足,感到一种特别的乐趣,我停下来还因为它们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藏着某种东西让人去取,而我虽然做了努力,却无法发现这东西。我感到这东西是在它们之中,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又看又闻,竭力想让我的思想进入形象或气味之中。如果我必须追上我的外公,继续走我的路,我就闭上眼睛,设法重新找到它们;我竭力确切地回忆起屋顶的线条和石头的色调,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我觉得它们里面装得满满的,就要微微裂开,要把它们藏着的东西给我。当然,这种印象并不能使我重新获得失去的希望,即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作家或诗人,因为它们总是跟某个物体联系在一起,但这个物体没有精神上的价值,又同任何抽象真理无关。但是,它们至少给予我一种无缘无故的乐趣,给予我一种想象丰富的幻觉,从而使我排除烦恼,排除无能为力的感觉,每当我为一部文学巨著寻找一个哲学主题,我都会有这种感觉。但是,这些形状、香味或色彩的印象使我意识到的义务,即竭力发现它们中隐藏的东西,又是极其艰难,使我立刻为自己寻找借口,以免再做这种努力,不要这样劳累。可喜的是,我的家人在叫唤我,我感到我当时没有心平如镜,无法继续进行有效的探索,感到在我回家以前,最好还是别再去想此事,别在毫无结果之时先去耗费力气。于是,我不再去想被包裹在一种形式或一种香味里面的陌生东西,我心里十分平静,因为我正把这东西带回家去,虽然它被形象覆盖,受到保护,但我会发现它在里面是活的,就像家里人让我去钓鱼的那些日子,我把鱼放在筐里带回家,鱼上面盖了一层草,以便保鲜。回家后,我立刻想起另一件事,这样,我脑子里堆积起(就像我把散步时采的花或把别人送给我的东西堆放在房间里那样)一块反光的石头,一个屋顶,一个钟声,叶子的一种气味,还有许多各种各样的形象,它们掩盖着的现实已经被预感到,却早已死亡,我因毅力不够而没能将它发现。然而,在有一次——那次我们散步的时间要比平时长得多,我们十分高兴,在回家途中,在黄昏时分,遇到了佩尔斯皮埃大夫,他当时乘车飞速经过,但认出了我们,请我们上了他的车;我再次获得那种印象,并在舍弃印象时对其有所深化。他们让我坐在车夫旁边,我们的马车如疾风般行驶,因为在回贡布雷之前,大夫还要在旱地马丹维尔停留,去看望一个病人,并跟我们说好在门口等他。在一条小路的拐弯处,我突然感到一种特别的乐趣,与其它任何乐趣都不相同,那就是看到马丹维尔的两座钟楼,只见夕阳把光线射在上面,而我们马车的运动和小路的蜿蜒曲折,仿佛使两座钟楼改变了位置,然后看到维耶维克的钟楼,它与前面两座钟楼相隔一座山丘和一个山谷,位于远处一个更高的大陆架上,但看上去却好像是它们的近邻。

我记下了它们箭形尖顶的形状,看到它们外形的移动和它们表面的反光,感到我无法完全理解自己的印象,感到有某种东西隐藏在这移动和反光后面,这东西它们仿佛包含其中,又仿佛窃取而来。

这些钟楼显得如此遥远,我们也觉得远未近在眼前,但我感到惊讶的是,只过了一会儿功夫,我们就已到达马丹维尔教堂门前。我不知道我在地平线上见到它们时感到愉悦的原因,而要弄清这个原因的义务,也使我感到困难重重;我想在脑中储存在阳光下移动的这些外形,暂时不再去想它们。如果我这样做了,这两座钟楼也许会同许多树木、屋顶、香味和声音永远连在一起,我因它们使我得到我一直未能深入了解的那种模糊的愉悦,而把它们同其它东西区分开来。我下了车,在等待大夫时跟我的家人闲聊。后来我们再次上路,我又坐在刚才的座位上,我回过头去,再看看那些钟楼,过了一会儿,我在一条小路的拐弯处见到了它们。车夫好像不想说话,几乎不跟我搭腔,我没有别的伴,只能以己为伴,并竭力想起我那些钟楼。不久之后,它们的外形和反光的表面,仿佛像外壳般裂了开来,隐藏在它们里面的东西露了点头,被我看到,于是我产生了一种想法,这种想法片刻前在我心里还不存在,现在以词语的形式在我脑中成形,而刚才我看到它们时感到的愉悦,现在急剧增加,我仿佛陶醉一般,无法再去想别的事情。这时,我们已远离马丹维尔,我回过头去重又见到它们,这时呈黑色,因为太阳已经落山。有时,它们在道路拐弯处被遮住,然后最后一次出现,我最终不再见到它们。

我没有想到,隐藏在马丹维尔两座钟楼里的东西,类似一个精彩的句子,既然这是以令我愉悦的词语的形式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就问大夫要了一支铅笔和一张纸,在马车的颠簸之中,为了心里宽慰,就在满腔热情的支配之下,写了下面这一小段文字,我现在找了出来,只做了少许改动:

“马丹维尔那两座钟楼,孤零零地竖立在平原之上,处于偏僻的旷野之中,直刺青天。不久之后,我们看到了三座钟楼:一座迟到的钟楼,即维耶维克钟楼,大胆地一转身,来到这两座钟楼面前,跟它们会合。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我们的马车正在疾驰,这三座钟楼一直在我们前面的远处,犹如三只鸟栖息在平原之上,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后来,维耶维克钟楼退居一旁,拉开距离,马丹维尔的两座钟楼就单独待在一起,沐浴在落日余晖的光线之下,即使在如此远的距离,即使它们在斜坡之上,我仍然看到阳光在上面戏耍、微笑。我们跟它们接近,花了这么多的时间,因此我就在想,还要多少时间才能到达它们那里,这时,马车突然拐了个弯,把我们送到它们脚下;只见它们向马车猛扑过来,车夫及时停车,才没有撞到门廊。我们继续走我们的路;我们离开马丹维尔已有一段时间,这村庄陪伴我们几秒钟后就已消失,只有马丹维尔的两座钟楼和维耶维克的钟楼在地平线上望着我们离去,并摇动阳光闪烁的尖顶,跟我们告别。有时,一座钟楼躲了起来,让其它两座再瞧我们一眼;但道路改变了方向,它们随之在阳光中盘旋,犹如三只金轴,然后在我的眼前消失。但过了一会儿,当我们到达贡布雷附近之时,太阳已经落山,我最后一次看到它们,只见它们已经十分遥远,宛如天上三朵小花,在田地构成的底线上方。它们也使我想起一个传说中的三位姑娘,被孤零零地抛弃在已经降临的黑夜之中;当我们的马车疾驰着远去之时,我看到它们胆怯地寻找着自己的道路,它们高贵的身影笨拙地摇晃了几次,然后紧紧地靠在一起,一个钻到另一个后面,在仍然呈粉色的天空中变成一个黑影,迷人而又顺从,最后消失在夜色之中。”我后来从未重新推敲这一页的文字;当时,大夫的车夫通常在我的座位上放置笼子,里面装着从马丹维尔的集市上买来的家禽,我坐在这个座位的角上,写完了这一页,感到非常高兴,觉得它使我完全摆脱了这些钟楼,摆脱了隐藏在钟楼后面的东西,觉得我犹如变成了母鸡,刚下了个蛋,我于是放声高歌。

在这些散步中,我可以整天浮想联翩,想的是跟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交朋友的快乐,想的是钓鳟鱼、泛舟维冯纳河的乐趣,由于渴望幸福,我在那些时刻对生活别无他求,只想天天为自己编织快乐的下午。但是,在回家路上,我看到左边有一座庄园,离其它两座庄园相当远,相反,后两座庄园却非常近,要从前面那座庄园进入贡布雷,只须走一条橡树小道,小道的一边是几块草地,均为园圃,植有间距相等的苹果树,它们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之中,其树阴在地上勾画出日本图案,这时我的心突然怦怦直跳,我知道我们花不了半个小时就能回到家里,知道每次去盖尔芒特那边的日子,吃晚饭的时间都比较晚,通常是我刚吃完晚饭就让我去睡觉,这样,有客人来吃饭时,我母亲无法离席,不能上楼来我床边跟我说声晚安。我刚刚进入的伤心地带,同我不久前愉快地投入其中的地带的区别,就像在有时的天空中,一条淡红色带仿佛被一条线跟绿带或黑带分开。你看到一只鸟在淡红色带中,将要飞到其边缘,几乎触及黑带,然后飞入其内。我刚才有种种愿望,如去贡布雷,去旅行,让心里高兴,现在却离我甚远,这些愿望即使实现,也不会给我带来任何乐趣。这些东西,我全都不要,只求能在妈妈怀里哭上一夜!我在哆嗦,我焦虑不安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母亲的脸,今晚她不会来到我的房间,而我在思想中已看到自己待在那里,我真想一死了之。这种内心状态会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到那时,晨光犹如把有条条横档的梯子靠在墙上的园丁,把条条阳光照射其上,而墙上爬满的旱金莲,一直长到我的窗口,到那时,我会从床上一跃而下,迅速下楼,来到花园,不再去想晚上离开母亲的时刻会再次到来。因此,在盖尔芒特那边,我学会了区分两种内心状态,这两种状态在某些时期中依次出现在我身上,甚至在一天之中各占一半的时间,一种状态驱逐另一种状态,就像定时发烧那样;它们相互邻接,又自成一体,没有互相沟通的办法,使我无法了解它们,也无法在一种状态中想象出我在另一种状态中希望或害怕或完成的事情。

因此,梅塞格利兹这边和盖尔芒特那边,在我现在看来仍同生活中的许多小事联系在一起,这生活是我们同时过的各种生活中最为曲折、插曲最多的生活,即我说的精神生活。也许这生活在我们心中无声无息地进行,而种种真理,为我们改变了它的意义和面貌,为我们开辟了新的道路,并早已为我们发现它而做好准备;这点我们以前并不知道;在我们看来,这些真理开始出现,只是在它们被我们清楚地看到的那一天或那一刻。那时,花朵在草地上戏耍,河水在阳光下流过,而它们出现时周围的全部景色,现在继续用自己无意识或漫不经心的脸来回忆它们;当然,它们被这藐小的过客,被这遐想中的孩子久久地观赏之时——就像一位国王被人群中的一位回忆录作者观赏那样——,大自然的这个角落、花园的这块地方决不会想到,它们瞬息即逝的特点得以流传下来,靠的竟是这孩子;那时,山楂花的香味,沿着树篱散发,不久后被那里的犬蔷薇取而代之,脚步声在一条砾石小路上响起却没有发出回声,一个水泡因河水流动而在水生植物旁形成但立刻破碎,这香味、脚步声和水泡,我一直兴奋地记在心里,并使它们连续穿过这么多年,而周围的条条道路则已消失,在这些道路上走过的人一个个与世长辞,对走过这些道路的人们的记忆也随之消亡。有时,这部分景色被这样带到今天,同一切都格格不入,游移不定地浮现在我的思想之中,犹如鲜花盛开的得洛斯岛 ,但我无法说出它出自哪个国家、哪个时代——也许只是出自哪个梦境。但是,这主要是作为我精神中土地的深层矿脉,作为我现在仍倚靠着的坚固地层,我才应该想到梅塞格利兹这边和盖尔芒特那边。这是因为我以前走遍这两边时,对那里的物和人十分相信,因为这两边使我了解的物和人,现在仍是我唯一重视的物和人,这些物和人仍能使我感到快乐。也许是因为创作的信念已在我心中消失,也许是因为真实只能在记忆中形成,今天别人第一次给我看的花卉,在我看来并非是真实的花卉。梅塞格利兹这边及其丁香花、英国山楂花、矢车菊、虞美人和苹果树,盖尔芒特那边及其蝌蚪游动的河流、睡莲和黄花毛茛,它们在我心中永远是我喜欢生活的地方,我首先要求能在这些地方钓鱼、泛舟,能看到哥特式堡垒的遗迹,能在麦田中央找到一座像田园圣安德烈教堂那样的教堂,即像麦垛那样高大、土气的金色教堂;我现在旅游时,还会在田里偶然见到矢车菊、英国山楂花和苹果树,它们跟我的过去处于同样的深度和层面,所以能立即同我心灵相通。然而,这些地方都有某种独特之处,所以当我产生重游盖尔芒特那边的欲望时,即使有人把我带到一条河的河畔,看到河里的睡莲跟维冯纳河里的睡莲一样美乃至更美,我也不会感到自己的欲望得到了满足;同样,我晚上回家时——那时我心里感到焦虑,这种焦虑后来转到爱情之中,可能永远同爱情难分难解——,也不希望来跟我说晚安的,是一位比我母亲更漂亮、更聪明的母亲。不;我要愉快地睡着,带着没有烦恼的安宁,这种安宁是后来的任何情妇都无法给予我的,因为你在相信她们之时也会怀疑她们,你永远无法得到她们的心,而我以前在抱吻时却能得到我母亲的心,而且完整无缺,没有因打小算盘而有所保留,没有因不是为我着想而有所欠缺——因为这是她,这是她朝我俯下自己的脸庞,在这张脸上,眼睛的下面有什么东西,看来是一种缺陷,但我仍像喜欢脸的其它部分那样喜欢这一缺陷;同样,我想重游的是我已熟悉的盖尔芒特那边以及那座庄园,那庄园跟其它两座靠在一起的庄园相距有点遥远,是在橡树小道的入口处;是那些草地,在太阳将它们照得像池塘的水面一样反光时,草地上映照出苹果树的枝叶,这一景色,我有时在夜里的梦中见到,别具一格,有一种近于神奇的力量,紧紧地扣住我的心弦,但我在醒来时却再也无法见到。无疑,梅塞格利兹这边或盖尔芒特那边,只是因为使我同时感到各种不同的印象,才使这些印象永远在我心中难分难解地联系在一起,并使我在将来会感到众多失望,甚至会犯许多错误。原因是我经常想跟一个人重逢,却没有想到这只是因为此人会使我想起山楂树篱,于是我就认为,并且使别人认为,只要有故地重游的愿望,就能使旧情复萌。但是,正因为如此,这两边由于仍存在于我今日可能与它们有关的某些印象之中,所以它们使这些印象具有基础、深度以及其它印象所没有的一个维度。它们也使这些印象增添了一种魅力,以及只有我才能品味的一种含义。夏天的晚上,当色彩协调的天空如猛兽般怒吼时,当每个人都在抱怨暴风雨时,我却能独自入迷地待在那里,透过落下的雨点声,吸到无法看到却永远存在的丁香花香味,这应该归功于梅塞格利兹这边。

*  *  *

我往往通宵达旦,这样想着在贡布雷度过的时光,想着我伤心的不眠之夜,也想到许多日子,这些日子的景象最近由一杯茶的味道——这在贡布雷会被称为“香味”——和一些回忆的联想勾画出来,我想到我在离开这座小城许多年之后,听到的有关斯万恋爱的事,即斯万在我出生之前谈的恋爱,而且对他恋爱的细节了解得十分确切,这种确切有时在了解几百年前去世的人们的生活时倒容易做到,而在了解我们最要好的朋友的生活时却反而不大容易做到,就像一个城市无法跟另一个城市交谈那样,只要你无法找到改变这种不可能性的办法。所有这些回忆相互交杂在一起,形成一团东西,但还是能在它们之间——在最早的那些回忆和最近产生于一种香味的回忆,以及我从另一个人那里听到的此人的回忆之间——看出点什么,这即使不是裂缝,也是真正的裂痕,至少是纹理或花纹,在某些岩石或大理石上,这些纹理或花纹能显示出不同的产地、年龄或“地层”。

当然,在晨曦将现之时,我醒来后短暂的迷糊早已消失。我知道自己的确是在哪个房间里面,我在黑暗中已把房间里我周围的摆设想了一遍,而且——我要么单凭记忆来辨别方向,要么借助于看到的微弱亮光,以此作为标志,这亮光下面我装上窗帘——我把整个房间都设计好,还给它配置家具,就像建筑师和装潢师那样,保持房间里原有的门窗,我则放上镜子,并把五斗橱置于原处。但是,阳光——不再是即将熄灭的炭火在窗帘铜杆上的反光,这反光我曾误以为是阳光——刚在黑暗中画出粉笔线般的第一道更正白线,窗子及窗帘立刻离开我错误地将它们置于其中的门框,而为了把位子让给窗子,我的记忆笨拙地安置在那里的书桌迅速逃跑,推着前面的壁炉,并把靠走廊的墙壁挪到一边;一个小院坐落的地方,片刻前还是盥洗室,我在黑暗中重建的住宅,已同醒来时在回忆的旋涡中依稀见到的那些住宅汇合在一起,这住宅被阳光举起的手指刻在窗帘上方的苍白记号赶走。 eqYrQiODeCvaAgxhndM8gaMk8MmcXhJVfTOr/3VkjS184qUUgsjmLWG4eduwum7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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