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很早就上床睡觉。有时,我的蜡烛一熄灭,我眼睛立刻闭上,连“我要睡着了”都来不及想一下。过了半个小时,我才想到该睡着了,但一想却反倒醒了过来;我以为手里还拿着书,想把它放下来,把灯火吹灭;我在睡着时一直在思考刚才读过的东西,只是这种思考有点奇特;我觉得书里说的都是我自己的事,例如教堂、四重奏以及法兰西斯一世 和查理五世 的争斗。在我醒来后几秒钟的时间里,这种想法依然存在,它并没有使我的理智感到难受,但却犹如眼罩一般,遮住我的眼睛,使我无法看到蜡烛已经熄灭。后来,我开始感到这种想法无法理解,犹如前辈的想法转世还魂;那本书的内容渐渐离我而去,我可以把自己跟它联系起来,也可以不作这种联系;我立刻恢复了视力,并惊讶地发现我周围一片漆黑,这黑暗使我的眼睛感到十分舒坦,但感到更加舒坦的也许是我的思想,在我的思想之中,这黑暗是一种无缘无故地出现而又无法理解的东西,而且确实漆黑一片。我心里在想,现在会是几点钟了;我听到火车汽笛的鸣叫声,这声音有点遥远,犹如林中孤鸟独鸣,以说明距离的远近,使我仿佛看到,在空旷的乡村,旅客匆匆前往下一个车站,而他所走的小路,将铭刻在他的记忆之中,因为他路过一个个陌生的地方,看到异乎寻常的行为,不久前进行的谈话,在异乡灯光下的道别,在这寂静的夜晚仍萦绕在他耳边,还有回家后的温馨,这一切都使他心情难以平静。
我温情脉脉地把左右面颊都贴在枕头面子上,枕头圆鼓鼓的,犹如我们小时候红润的脸庞。我划亮火柴,看了看表。时间已近午夜十二点。在此时此刻,被迫旅居他乡的病人,寄宿陌生的旅馆,因发病而惊醒过来,看到门下一道亮光,感到欣喜万分。真走运,天亮了!过一会儿,旅馆的侍者就要起床,他一摇铃,就会有人前来侍候。痛苦有希望解除,他就有勇气来忍受这种痛苦。这时,他觉得听到一些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又越来越远。门下的那道亮光也随之消失。午夜十二点;煤气灯刚刚熄灭;最后一个侍者走了,他整夜都得这样待着,忍受着病痛的煎熬,却又得不到任何治疗。
我再次进入梦乡;有时,我醒来片刻,只听到木器家具内部发出的爆裂声,就睁开眼睛,凝视这漆黑的万花筒,借助意识在瞬间发出的微光来观赏家具、房间和万物的沉睡,我只是其中小小的一份子,很快就同它们一样失去知觉。或者我在睡着时不费吹灰之力就回到我那一去不复返的人生之初,再次感到我童年时的一种惧怕,即惧怕我姑公拉我鬈发,这种惧怕消失之日,对我来说犹如新纪元开始,那是我鬈发被剪掉的那天。我在睡梦中忘记了这件大事。我醒来时却又立刻想了起来,我是因为不想给我姑公的手抓住才醒来的,为了以防万一,我就用枕头把脑袋完全捂住,然后返回梦幻世界。
有几次,犹如夏娃用亚当的肋骨造出,一个女人在我睡着时从我错位的大腿里产生。她产生于我即将品尝到的愉悦,我却认为这愉悦是她赋予。我的肉体在她的肉体上感到自己的体温,正想和她交合,却醒了过来。同我刚才离开的那个女人相比,世上的其他人都使我感到人远情疏;我面颊上还有她亲吻的余温,我身体还因曾被她身体压在下面而感到有气无力。有时会有这种情况,她的容貌要是和我在现实生活中认识的一位女士相像,我就会竭尽全力,以达到再次见到她的目的,这就像有些人外出旅行,想亲眼目睹他们朝思暮想的城邦,并以为能在现实中观赏到迷人的梦境。她渐渐在我记忆中消失,我把梦中的女人遗忘。
一个人睡觉时,把一个个小时如纱线般绕在自己周围,把各个年份和各种世界排列得如年轮般井井有条。他醒来时会凭本能在其中查询,并在瞬息间看出他处在地球的哪个点上,得知他醒来前流逝的时光;但是,它们构成的一行行会相互混杂,也会在中间断裂。天快亮时,有一段时间他睡不着,但在看书时进入了梦乡,睡觉的姿势则与平时截然不同,他只要把手臂微微抬起,就能使太阳止步乃至后退,而他刚醒来时,根本不知道是几点钟,还以为自己刚上床睡觉。他在打瞌睡时,譬如晚饭后坐在扶手椅上睡着了,那姿势与平时的区别更大,各个世界都脱离了自己的轨道,可以说完全乱了套,那扶手椅有了魔力,带着他高速遨游在时空之中,他睁眼一看,还以为自己躺在几个月前他去过的另一个地方。但是,我躺在床上,只要睡得很熟,思想又完全放松,就会忘记我是在什么地方睡着的,而当我在半夜三更醒来时,我不知道身在何处,最初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就只有存活于世的感觉,一只动物也会有同样的感觉;我比穴居时代的人还要贫乏;但在这时,记忆——尚未想起我所在的地方,而是想起我以前住过的几个地方,以及我可能会到的地方——如救星般从天而降,以便把我从我无法独自脱身的虚无中解救出来;我在瞬息间跨越了几个世纪的文明,一盏盏煤油灯,然后是一件件翻领衬衫隐约展现的形象,逐渐勾勒出我的自我的本相。
我们周围的事物静止不动,也许是因为我们确信它们就是这些事物,而不是其它事物,是因为我们的思想在面对它们时处于静止状态。但是,每当我这样醒来,我的思想就开始活动,想要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却又无法弄清这个问题,而一切都在围着我转:万物,所有的地方以及各个年代。我浑身麻木,无法动弹,只能根据身体疲劳的情况,设法确定手脚的位置,以推算出墙壁的走向和家具的摆设,再现这身体所在的住房的结构并说出其名称。身体的记忆,两肋、膝盖和双肩的记忆,向它依次展现它曾在其中睡过的好几个房间,而在它周围,看不见的墙壁因想象出来的房间形状各异而改变位置,在黑暗中如旋涡般转动着。我的思想原可以把各种情况汇集在一起,以认出这个房间,却在不同的时间和形状面前犹豫不决,而它——我的身体——记得每个房间里床的式样、门的位置和窗户的采光,记得是否有一条走廊,以及我睡着时和醒来时有过什么想法。我身体的一侧变得迟钝,想要猜出自己的朝向,例如设想自己脸朝墙壁,侧卧在一张有帏盖的大床上,于是我立刻就想:“瞧,我终于睡着了,虽然我妈妈没有来跟我说晚安。”我那是在乡下,在我外公家里,我外公早已在好多年前去世;我的身体,我侧卧的那一侧,如实地保存着我的思想决不应忘记的过去,使我回想起波希米亚 玻璃制成的夜明吊灯的火焰,那灯形似骨灰瓮,用链条吊在天花板上,还有锡耶纳 大理石壁炉,那是我在贡布雷时的卧室里,在我外公外婆家里,是在久远的日子里,我此刻想起这些日子,仿佛就在眼前,但又无法确切地想象出来,过一会儿我完全醒来之后,就能更清楚地把这些日子展现在自己的眼前。
后来,我改变睡的姿势,新的回忆随之产生;墙壁的走向变了:我躺在德·圣卢夫人乡间住宅的房间里;天哪!现在至少已是晚上十点,家里想必已经吃完晚饭!每天晚上,我穿上礼服去用晚饭前,都要陪德·圣卢夫人出去散步,回来后小睡片刻,今天睡的时间可太长了。自从离开贡布雷之后,已过了许多年月,在那里,我们散步迟归之时,我就看到我卧室的玻璃窗映照出落日的红霞。而目前,在德·圣卢夫人的唐松维尔的住宅里,过的却是另一种生活,享受的是另一种乐趣,我只在夜里出去,在月光下走在我以前在阳光下玩耍的条条小路上;那卧室,我进去不是为用晚餐而穿上礼服,而是要睡上一觉,我们回来时我在远处就看到了卧室,只见室内灯火通明,犹如黑夜中唯一的灯塔。
这些往事回旋着,模模糊糊,出现几秒钟就消失了;在瞬息的回忆中,我无法确定我当时所在的地点,也不能把我因无法确定而作的种种假设区分开来,这就像我们在电影视镜 中看到一匹奔马,却无法把它连续的形象一个个区分开来。但是,我一生中住过的一间间卧室,我有时想起这间,有时想起那间,在我醒来之后的久久遐想之中,我最终回想起所有这些卧室;冬天的卧室,在室内躺下睡觉时,人缩成一团,脑袋钻进用杂七杂八的东西搭建的窝:枕头的一角,毯子的上端,披肩的一段,床沿,还有一份《玫瑰辩论报》 ,最后全合在一起,用的是鸟儿筑窝的技术,然后随意栖息其中;在结冰的寒冬,待在窝里的乐趣是感到自己与外界隔绝(犹如海燕把窝筑在地下,有地热保暖);在卧室的壁炉里,整夜都生着火,人睡觉时仿佛穿着一件用热空气制成的大衣,这大衣烟雾弥漫,上面有焦木复燃发出的道道亮光,犹如无法捉摸的凹室,在房间中央挖出的温暖洞穴,这温暖的地带,范围会发生变化,时而有冷风进入,吹得我们脸上发凉,冷风来自各个角落和窗子附近,或来自远离壁炉、已经变冷的地方;——夏天的卧室,人待在室内,喜欢同温和的夜晚融为一体,只见月光倚靠在半开的百叶窗上,把梯级般的迷人光线一直投射到床脚下,人睡在里面同睡在露天几乎毫无区别,犹如晨曦初现时随微风摇摆的山雀;——有时则想起路易十六时代风格的卧室,卧室的格调十分明快,我第一个晚上睡在里面,并没有十分难受的感觉,卧室里一根根小柱支撑着天花板,优雅地向两边分开,以展现并留出床的位置;——有时恰恰相反,那是间天花板极高的小房间,犹如在两层楼高的空间里挖出的一座金字塔,部分墙壁覆有桃花心木护墙板,我进去之后,立刻被从未闻到过的香根草气味熏得情绪低落,一眼就看出紫红色窗帘怀有敌意,感到吵吵嚷嚷的座钟傲气十足,非常冷淡,仿佛我不在房间里一样;室内有一面四角形带镜脚的镜子,样子怪怪的,显得冷酷无情,斜放在那里,挡住房间的一角,在我平时的视野中,这地方温馨、充实,现在却因这镜子而呈现出乎意料的虚空;在卧室里,有好几个小时,我的思想竭力扩散开来,散布到高处,以了解房间的确切形状,并到达倒漏斗状的巨大天花板,结果有好几夜都睡得不好,我仰卧在床上,眼睛朝天,两耳焦虑地听着,鼻孔收缩,心怦怦直跳,直至习惯改变窗帘的颜色,使座钟不再吵嚷,让斜放的冷酷镜子产生恻隐之心,香根草的气味虽未完全消失,却也因此而变得难以闻到,特别是天花板的高度大大降低。习惯!真不愧为改变能手,只是改变得十分缓慢,它先是让我们的思想在暂住的地方痛苦几个星期;但不管怎样,能找到这种改变之能手还是值得庆幸,因为没有习惯的帮助,单靠自己的力量,我们的思想就想象不出一个可以居住的住宅。
当然,我现在已完全醒来,我刚才最后一次翻身,确信之天使已让周围的一切不再绕着我转,让我躺在我房间的被窝里,在黑暗中把我的五斗橱、写字台、壁炉、临街的那扇窗和两扇门大致置于它们原来的位置。但是,我徒然地知道自己并非在那些住房里,醒来时一无所知的状态,即使不能向我展现那些住房的清晰形象,至少在片刻间使我相信它们有存在的可能,我的记忆受到了触动;一般说来,我不想立刻睡着;我在夜晚的大部分时间里回忆我们过去的生活,那是在贡布雷我姑婆家里,在巴尔贝克,在巴黎,在东锡埃尔,在威尼斯,还有在其它地方,回忆那些地方和我结识的那些人,回忆我对他们的所见所闻,以及别人告诉我的有关他们的事。
在贡布雷,每天黄昏降临时,虽说我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去睡觉,但想到在睡着前要待在远离我母亲和外婆的地方,我的卧室就从这时起再次成为我忧心忡忡的确切原因。有几天晚上,家里人看到我哭丧着脸,就想方设法给我弄来一台幻灯,在吃晚饭前把我的灯放到幻灯里,并像哥特式教堂时代初期的建筑师和玻璃彩画工那样,在昏暗的墙壁上显出捉摸不定的虹彩和色彩艳丽的神奇幻象,一个个传奇故事被描绘出来,就像彩画玻璃窗上的画面那样摇曳不定、转瞬即逝。但我却反而更加忧愁,因为只要改变室内的照明,我对我卧室养成的习惯就随之遭到破坏,而我只是对上床睡觉感到痛苦,觉得卧室还是可以忍受,全靠养成的这种习惯。而现在,我觉得卧室已面目全非,待在里面感到不安,就像我下了火车,第一次住进旅馆客房或“木屋”的房间那样。
戈洛骑着跳跳蹦蹦的马,心怀叵测,走出如深绿色丝绒般覆盖小山坡的三角形小树林,跳动着前往可怜的热纳维耶芙·德·布拉邦特 居住的城堡。这座城堡被一条曲线切割,这曲线是其中一片椭圆形玻璃的边线,椭圆形玻璃置于框架之中,框架则插入幻灯片的滑槽。这只是城堡的一角,前面一片荒野,热纳维耶芙腰系蓝带,驻足遐想。城堡和荒野呈黄色,我尚未看到就已知道其颜色,因为框架中的幻灯片放映之前,布拉邦特这个姓金澄澄的音色已清楚地展现出这种颜色。戈洛让马停留片刻,神色忧郁地倾听我姑婆解说,他显出完全听懂的样子,使自己的举止与解说词的要求相符,恭顺中带有几分威严,然后策马跳跳蹦蹦地离去。什么事也无法阻止他缓慢的骑行。即使有人晃动幻灯,我也能看清戈洛的马继续在窗帘上前进,只见它在皱褶凸处变得圆鼓鼓的,在凹处则跌落下去。戈洛的身体同坐骑一样,也具有超自然的本性,能克服任何物质障碍,遇到任何有碍之物,就将它作为骨架,使其钻入自己体内,遇到房门的球形把手时也是如此,他红色的长袍会立刻与把手相合,不可阻挡地在上面飘拂而过,而他那张永远如此庄严、忧郁的脸,在这样横穿而过时也不会显出丝毫的尴尬。
当然,我觉得光彩夺目的幻灯片十分迷人,它们看来取材于过去的墨洛温王朝 ,在我周围展示非常古老的历史场面。但是,我也说不清楚,这种神秘和美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间里,使我产生何种不舒服的感觉,由于我已使房间里充满我的自我,因此对房间的注意并未超过对自我的注意。习惯的麻醉作用一旦失效,我就开始思考和感觉,真是伤心。我房门的球形把手,在我看来同世界上其它所有房门球形把手的区别在于,它仿佛能自动开启,而不用我去转动,因为对我来说,这动作是在无意中完成,而现在,它成了戈洛明星般的身体。晚饭的铃声一响,我急忙跑到餐厅,那里的大吊灯既不知有戈洛,也不知有蓝胡子 ,只知道我的家人以及用有柄平底锅烧的牛肉,每天晚上都放射出自己的光芒;我立刻投入妈妈的怀抱,热纳维耶芙·德·布拉邦特的不幸,更使我感到妈妈可亲,而戈洛的罪行,则使我对自己的反省更加尽心。
晚饭之后,唉!我很快就不得不离开妈妈,妈妈要留下来同其他人聊天,天气好在花园里谈,天气不好大家就回到小客厅去谈。大家都去,但我的外婆除外,她觉得“在乡下闭门不出实在可悲”,在大雨倾盆的日子里,她就和我父亲不停地争论,因为我父亲不让我待在外面,而是叫我到房间里去看书。“您这样做,不能使他变得身强体壮,意志坚强,”她悲观地说道,“而这孩子又特别需要增强体力和毅力。”我父亲耸了耸肩,仔细察看气压计,因为他喜欢气象学,而我母亲尽量不发出声音,以便不打扰他,并用尊敬而又温柔的目光看着他,但没有盯着他看,因为不想识破他出类拔萃的秘密。但我的外婆,不论天气如何,即使在大雨滂沱的日子,弗朗索瓦丝急忙将一把把贵重的柳条扶手椅搬进来以免淋湿时,仍能看到她待在空无一人的花园里,任凭狂风暴雨鞭挞,只见她撩起凌乱、灰白的发绺,让前额充分受到风雨击打,以起到更好的保健作用。她说道:“总算可以呼吸顺畅!”并走遍一条条泥泞小径——新来的园丁把这些小径排列得过于对称,根据她的看法实在缺乏自然感,而我父亲今天一大早就问他,天气是否会转好——,她走路用碎步,走起来劲头十足,跳跳蹦蹦,并根据自己不同的情绪进行调整,决定她情绪的是暴风雨的强烈、保健的效力、我所受教育的愚蠢和花园布局的对称,而不是根据她不想让泥水溅到紫红色裙子上的无意识愿望来调整,她穿的裙子弄得全是污泥,她的贴身女仆见了总是感到绝望,觉得要洗干净很成问题。
晚饭之后,外婆在花园里散步,只有一件事能让她回到屋里。她散步是转圈,会定时绕过来,就像昆虫朝小客厅的灯光飞来,而小客厅的牌桌上已倒好甜烧酒,这时,只要姑婆叫一声,就能让她进来:“巴蒂尔德!快来,别让你老公喝白兰地!”其实,这是为了逗她(她给我父亲一家带来一种截然不同的思想,所以大家都跟她开玩笑,意在作弄),正因为不准外公喝甜烧酒,我姑婆就偏让他喝上几口。可怜的外婆走了进来,苦口婆心地劝丈夫别喝白兰地;外公听了生气,还是把嘴里的那口酒咽了下去,外婆十分失望,只好伤心走开,但脸上仍挂着微笑,因为外婆心地纯朴,性格温和,待人热情,对自己和自己的痛苦不大放在心里,这种心地在她的目光中化为微笑,同我们在许多人脸上看到的那种微笑不同的是,这微笑中讽刺的对象只是她自己,而对我们大家来说,这是她眼睛的亲吻,眼睛看到她喜爱的人,就一定会用目光热情地抚摸他们。我姑婆对我外婆的折磨,我外婆劝说无效的情景,以及她那未战已败的癖好——她徒劳地试图夺走我外公手里的那杯甜烧酒——,这些事见得多了,也就渐渐习以为常,甚至见了还要发笑,并坚决而又愉快地站在作弄者一边,因为旁观者不认为这是作弄;当时,这些事却使我感到非常厌恶,恨不得把姑婆揍一顿。但一听到“巴蒂尔德,快来,别让你丈夫喝白兰地!”,我立刻因怯懦而变成大人,并跟大家一样行事,就像我们长大成人之后,见到别人的痛苦和不公正的事情时那样:我不想看到这些事,就上楼去哭泣,是在书房旁边的顶楼里,那小房间里有蓝蝴蝶花的香味,也有一棵野生黑茶NEB5E子树的香味,那树长在外面的石墙边上,把一条花枝伸进半开的窗子。这房间有一个更加特殊也更为平常的用处,白天待在里面,能看到松树鲁森维尔的城堡主塔,我长期把它用做避难所,也许是因为这是我唯一能锁上的房间,在里面能做需要独自一人、不被别人打扰的所有事情,如阅读、遐想、哭泣和淫乐。唉!我当时并不知道,外公在饮食上不够节制,固然使外婆不悦,但更令她难受的却是我孱弱的身体,以及他们对我的前途缺乏信心,我外婆在下午和晚上不停地兜圈子时,考虑的就是这个问题,只见她把秀丽的脸朝天斜仰,晒黑的面颊上布满皱纹,年复一年,变得像秋耕的土地那样呈淡紫色,而在她外出时,面颊被一半撩起的面纱遮住,眼泪会因寒冷或某种伤心的想法而流到脸上,并渐渐被风吹干。
我上楼去睡觉的唯一安慰,是我躺在床上时,妈妈会来抱吻我。但她来道晚安的时刻转瞬即逝,她很快就下楼去,因此,我听到她上楼的声音,她那挂几条草编饰带、用蓝色平纹织物做的便裙,经过有两道门的走廊,发出NFCDENFCDD的声音,这对我来说却是痛苦的时刻。这一时刻宣告另一时刻即将来临,即她离开我然后下楼的时刻即将来临。因此,我虽然非常喜欢她来道晚安,却希望这时刻来得越晚越好,以延长等待妈妈来到的那段时间。有好几次,她在抱吻我之后,开门准备出去,我想把她叫回来,对她说“再吻我一次”,但我知道,她脸上立刻会显出生气的样子,因为她上来抱吻我,给我带来这宁静的吻,是对我忧愁和烦躁做出的让步,对此,我父亲感到不快,认为这种习惯荒谬,而她也希望我放弃这种需要和习惯,而且不希望我养成另一种习惯,即在她走到门口时,请她回来再亲我一次。然而,我一看到她生气,她在片刻之前给我带来的宁静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刚才,她向我的床俯下身子,把那张和蔼可亲的脸朝我伸过来,犹如在领圣体时递上带来安宁的圣体饼,我的嘴唇即将感到她真实的存在,并获得入睡的能力。但在这几天晚上,妈妈在我房间里逗留的时间虽说很短,却还显得温和,不像有客人来吃晚饭的那些晚上,她甚至不上楼来跟我道晚安。说到客人,一般只有斯万先生,除了路过这里的几位外地客人之外,他几乎是到我们贡布雷家里来做客的唯一客人,有时是作为邻居串门,来吃顿晚饭(自从他娶了个不般配的女人之后,他就来得少了,因为我的家人不愿接待他的妻子),有时是吃了晚饭再来,来得出其不意。有几天晚上,我们坐在屋前那棵大栗树下,围坐在铁桌旁,我们听到花园那头传来的,不是响亮的、像浇水那样刺耳的铃声——那铁质的、冷冰冰的、响个不停的声音传来时,使进来时“不拉铃”的自家人听了既舒服又讨厌——,而是客人拉铃发出的羞怯、椭圆形和金色的两声丁当声,这时大家立刻会想:“有客人来,但会是谁呢?”不过,大家清楚地知道,这只能是斯万先生;我姑婆大声说着,为以身作则,说话的语调尽量自然,说不能这样窃窃私语,并说让来客以为我们正在说他不该听到的话,是最不礼貌的事;我外婆被派去侦察,她总是喜欢找个借口,在花园里多转一圈,并乘机在走过时偷偷拔掉旁边的玫瑰支架,让玫瑰花显得更加自然,她要使它们松开,就像母亲那样,把手伸进儿子的头发,把理发师梳理得过于平整的头发弄得蓬松。
我们全都牵挂着我外婆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敌情,仿佛我们在大批敌军的包围中犹豫不决,过了一会儿,我外公说道:“我听出是斯万的声音。”确实,大家只是听出他的声音,而看不清他那张脸,他鹰钩鼻、绿眼睛,额头很高,两边头发黄中带红,剃成布雷桑式 ,原因是我们怕招来蚊子,就把花园里的灯光尽量调得暗些,这时,我正要悄悄地叫仆人把果汁端来;我外婆对此十分看重,认为用果汁招待客人更加亲切,因为这样不显得特殊,即并非专门为来访者而准备。斯万先生比我外公的年纪要小得多,却同我外公非常要好,我外公曾是他父亲最好的朋友之一,他父亲为人善良,但性情古怪,据说有时会因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中断内心的冲动或思路。我每年好几次听到我外公在吃饭时讲述他的一些轶事,但讲来讲去总是老一套,说斯万的父亲在妻子去世时的态度,说他昼夜都为她守灵。我外公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这时赶到斯万家在贡布雷附近的花园住宅去看他,为了不让他目睹入殓的场面,就劝哭得像泪人儿一般的他离开停放灵床的房间。他们在阳光暗淡的花园里走了几步。突然,斯万先生拉住我外公的手臂,大声说道:“啊!老朋友,在这晴朗的天气,一起散步有多么高兴。所有这些树,这些英国山楂树,以及我的池塘,您可从来没有对我称赞过,这些您不觉得漂亮?您样子闷闷不乐。您是否感到这微风吹拂?啊!说什么都是白说,生活总有美好的一面,亲爱的阿梅代!”突然,他想起亡故的妻子,但他也许认为,要弄清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刻心情愉快实在太难,所以只是使用每当头脑里出现难题时的习惯动作,用手拍拍前额,揉揉眼睛,并擦擦夹鼻眼镜的镜片。然而,他无法消除丧偶的痛苦,但在妻子死后他活着的两年中,他常常对我外公说:“真奇怪,我常常想起我可怜的妻子,只是我一次不能想到她很多事情。”“经常如此,只是一次很少,就像可怜的斯万老爹。”这句话成了我外公的口头禅,而且用在不同的场合。我外公在我眼中是最公正的法官,我觉得他的判决有权威性,在他的影响下,我后来常常对我倾向于谴责的错误持宽容态度。要是我外公没有大叫:“怎么?他可是心地善良!”我准会认为斯万的父亲是个恶魔。
有好几年,特别是在结婚以前,斯万先生,就是斯万老爹的儿子,经常来贡布雷看望我姑婆和我外公外婆,他们也确信他已同他的家人过去经常出入的社交界断绝往来,虽说在我们家里,斯万这个姓使他隐姓埋名,他们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接待的客人是赛马俱乐部 最高雅的会员之一,是巴黎伯爵和威尔士亲王 最要好的朋友,是圣日耳曼区上流社会里红得发紫的人物之一,但他们的无知纯属无辜,就像正派的旅店老板,并不知道自己留宿了大名鼎鼎的强盗。
我们对斯万光彩夺目的社交生活一无所知,部分原因显然是因为他为人稳重,不喜欢张扬,但也因为当时的布尔乔亚对社会的看法有点像对印度的看法,认为它由一些封闭的种姓构成,一个人从出生之日起就具有同父母一样的社会地位,除非有偶然的机会,如在职业生涯中出类拔萃或是在婚姻中高攀,否则你就根本无法脱离自己的种姓,无法跻身于高一级的种姓。斯万先生的父亲是证券经纪人,斯万先生因此就终身属于收入保持在某一水平的种姓,就像在有一类纳税人中那样。知道他父亲交往的是哪些人,就知道他跟哪些人交往,知道他的“地位”能同什么人来往。如果他结识别的朋友,那只是年轻人之间的交往,对此,他家的老朋友会宽宏大量,视而不见,我的家人就是如此,因为他在丧父之后仍经常来看望我们;不过,可以完全肯定的是,那些我们不认识的人,他要是遇到时是跟我们在一起,他是决不会去同他们打招呼的。在地位跟他父亲相同的那些证券经纪人的儿子中间,如果有人一定要给他一个社会指数,那么,这个指数对他来说肯定偏低,因为他为人十分朴实,一直对古董和绘画“痴迷”,他现在住在一幢古老的公馆里,里面堆满他的藏品,我外婆很想去他公馆看看,但公馆坐落在奥尔良滨河街 ,我姑婆认为住在那个街区有失身份。“您是否内行?我问您这个是为了您好,因为画商可能会把一些劣制品转手卖给您。”我姑婆这样对他说。确实,她并不认为他有什么鉴赏力,对他的智力也评价不高,因为他在谈话中总是回避严肃的话题,而在谈论鸡毛蒜皮的小事时,却确切得令人乏味,不仅在谈到烹饪法时这样,而且在我外婆的两个妹妹谈到艺术问题时也是这样。她们要他谈谈,他为什么欣赏一幅画,他却像成了哑巴,实在叫人生气,但随之又变得口若悬河,能说会道,提供确切的情况,说出收藏这幅画的博物馆的名称和它创作的日期。但一般来说,他只是设法让我们高兴,每次给我们讲个新的故事,说说他近来跟一些人碰到的事情,这些人我们都熟悉,如贡布雷的药店老板,我们的女厨子,我们的马车夫。当然喽,这些故事逗得我姑婆哈哈大笑,但她弄不清楚,是斯万在故事中扮演的角色可笑,还是他把故事讲得好笑:“您真是个奇人,斯万先生!”她是我们家唯一有点俗气的人,所以只要有人提到斯万,她总是对外人指出,说他要是愿意,本来可以住在奥斯曼大道或歌剧院大街,说他是斯万老爹的儿子,他父亲留给他的遗产想必有四五百万之多,说他这样做是想别出心裁。另外,在她看来,其他人一定会觉得“别出心裁”的说法十分有趣,因此,在巴黎时,斯万先生在元旦那天给她带来一袋冰糖栗子,如果有许多人在场,她总要对他说:“啊!斯万先生,您仍然住在酒库 附近?是为了去里昂时不会赶不上火车?”说时,她从夹鼻眼镜上方,用眼角瞟了瞟其他客人。
这个斯万是斯万老爹的儿子,完全有“资格”受到“大资产阶级”的所有巨头和巴黎大名鼎鼎的公证人或诉讼代理人的接待(对这种特权,他似乎有点不大在意),却像隐姓埋名一样,过着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在巴黎时,他对我们说要回去睡觉,就走出我们家门,他刚转过这条街,往回走了一会儿,走进任何经纪人或合伙经纪人都从未见到过的某个沙龙,如果有人把这些事告诉我姑婆,她一定会觉得非同寻常,这就像一位文学素养更深的女士,想到自己会同阿里斯塔俄斯 成为朋友,这位女士后来明白,阿里斯塔俄斯在同她谈话之后,即将进入忒提斯 的王国,即凡人的肉眼无法看到的王国,他在王国中受到的热情接待,将由维吉尔 向我们描述;或者用她更容易想到的一幅画来解释,因为她在我们贡布雷盛小蛋糕的盘子上看到过这幅画,那就是想到曾和阿里巴巴 共进晚餐,阿里巴巴见只有自己一人,就会进入存放意想不到的宝藏的奇妙洞穴。
有一天晚饭后,他来到我们在巴黎的住宅看望我们,对自己身穿晚礼服表示抱歉。他走后,弗朗索瓦丝说,她从马车夫那儿得知,他是“在一位王妃府上”用晚餐的。“不错,是在一位半上流社会的王妃府上!”我姑婆回答时耸耸肩,连眼睛也没有抬起,仍看着自己织的毛线,虽在讽刺,却心平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