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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仿佛随着一阵有力的节奏在旋转的浩瀚银河中摇摆。闪烁的光点从我身边飞快地划过。我知道那些是星星和摇曳的彗星,我在众多太阳间飞行,路上满是它们的闪光。当我摇到最高处、准备往回摇向另一边时,一面巨锣雷鸣般地敲响了。在一段无法计算的时间里,我穿越过流水般平缓的几个世纪,享受并思索着自己这一段无与伦比的飞行。

我告诉自己这肯定是一个梦,但梦境变换了模样。我摇摆的节奏越来越快。我匆忙地来回摇摆,被大力推着、极快地在空中摆动,这让我几乎无法呼吸。巨锣的响声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猛烈,我开始用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等待它。接着我好像在灼热的阳光下被拖拽过粗糙的沙地,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痛苦。我的皮肤好像被烈火焚烧似的焦热。巨锣像丧钟般叮当作响。光点像无尽的河流一样从我身边流过,整个星系仿佛正坠入虚无。我大口喘气,痛苦地呼吸,然后睁开了眼睛。两个男人跪在我身边,照顾着我。原来那阵有力的节奏就是这艘船在海上的上下颠簸。可怕的巨锣是一只挂在墙上的煎锅,随着船每次的颠簸发出响声。粗糙灼热的沙地是一个男人正揉擦我赤裸胸膛的坚硬双手。我疼得扭动起来,半抬起头。我的胸口非常疼,已经红了,我能看见破裂、红肿的表皮下已经微微渗出了血珠。

“这就行了,扬森,”其中一个人说道,“没看见你已经把这位先生的皮都搓下来了吗?”

被称作扬森的是一个强壮的北欧人,他停下揉搓我的动作,笨拙地站了起来。跟他说话的那个人显然是个伦敦东区人,轮廓清秀,有些柔弱,几乎可以称得上女气了,一看就知道是被母亲的乳汁和伦敦的钟声共同哺育大的。他头上脏兮兮的细布帽子和身上直遮到瘦削屁股的粗麻袋似的衣服,都说明他是个厨师,而我现在就躺在这艘船脏兮兮的厨房里。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啊,先生?”他问道,脸上带着从数代讨要小费的祖先身上继承下来的谄媚假笑。

作为回答,我虚弱地想坐起身来,扬森帮了我一把。那只煎锅发出的咣咣声响依然在折磨我的神经,让我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我抓着厨房的木架子支撑身体——必须得坦白,那上面的一层油垢让我牙齿都打战了——我伸手越过灼热的炉灶,摘下那讨厌的锅子,把它好好地塞进煤箱里。

厨师因为我这神经质的举动笑了一下,往我手里塞了一个冒着热气的杯子,说:“喝吧,能让你舒服些。”

那是一杯令人作呕的垃圾——船上的咖啡,但它的热量确实让我重新活了过来。在大口喝下灼热液体的过程中,我低头瞄了一眼自己正在流血的刺痛胸口,对那个北欧人说:“谢谢你,扬森先生,但你不觉得自己的手法有点夸张吗?”

他理解到的应该是我的肢体语言,而不是我说出来的话,于是他抬起手掌让我看。他的手满是老茧,相当粗糙。我伸手碰了碰他手上那些坚硬的角质突起,可怕的摩擦感让我的牙齿再次打起颤来。

“我叫约翰逊,不是扬森。”他用缓慢但非常标准的英语说道,只有一点极为轻微的口音。

他淡蓝色的眼睛里露出温和的抗议,还有羞怯的坦白与坚毅,立刻获得了我的好感。

“谢谢你,约翰逊先生。”我订正道,把手伸向他。

他犹豫着,看起来笨拙而羞怯,在双腿间交换着重心,然后大力握住我的手,热情地摇了摇。

“有干衣服让我换吗?”我问厨师。

“有啊,先生。”他高兴地迅速回答,“要是你不介意穿我的衣服,先生,我这就去翻翻我的衣柜。”

他飞快地跑出厨房,其实更像是滑出去,动作敏捷而流畅,没让我觉得像猫,反而觉得很油滑。我后来才知道,这种油滑、或者说油腻,大概就是他性格最明显的表现了。

“我现在在哪儿?”我问约翰逊,我觉得他肯定是一位水手,“这是什么船,要开到哪儿去?”

“我们离开法罗伦岛,往西南走。”他缓慢而有条理地回答,好像要拿出自己最标准的英语,并且严格按照我问题的顺序给出答案。“纵帆船幽灵号,去日本海猎海豹。”

“船长是谁?我穿好衣服得立刻去见他。”

约翰逊看起来有些为难,而且局促不安。他迟疑着,同时在自己的英语词汇中摸索着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回答:“船长是沃尔夫·拉森 ,大家都这么叫他。我从没听过他别的名字。你跟他说话时最好和软一点,他今天早上非常生气,大副……”

他话还没说完,厨师就滑了进来。

“你最好赶快出去,扬森。”他说,“头儿想让你上甲板,今天你可别惹他。”

约翰逊顺从地往门口走去,同时越过厨师的肩膀给了我一个严肃而警示的眼神,仿佛在强调自己之前被打断的话,让我跟船长说话时态度一定要和软。

厨师的胳膊上搭着几件衣服,都松松垮垮,满是褶皱,不仅很难看,还散发着一种馊了的味道。

“还没干就收起来了,先生。”他解释,“你就先穿着,等我把你的衣服烤干了再换下来。”

船晃得厉害,我紧紧抓着木架子,在厨师的帮助下,才终于穿上一件做工粗糙的羊毛衬衫。衣服粗糙的触感让我身上的肉都发抖了。

厨师注意到我身体下意识的抽搐和脸上痛苦的表情,假笑着说:“我只希望你这辈子都不用习惯这样的东西,因为你的皮肤太柔嫩了,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像一位贵妇。我一看见你,就百分之百肯定你是一位有地位的先生。”

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就不太喜欢他,帮我换衣服的时候,我对他反感又增加了。他的触碰让人厌恶,被他碰到我总会缩一下,就连皮肤都在抗议。而且好几个锅子在炉火上沸腾翻滚,冒出各种味道,让我想赶紧跑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此外,我还想抓紧跟船长讨论一下,看能不能尽快送我返回陆地。

在一连串急速的道歉声中,一件廉价的棉衬衫披到我身上,衬衫的领子已经磨破了,胸口有一处痕迹,我觉得像是很久之前留下的血痕。我的双脚被套上了一双工人穿的硬短鞋,裤子则是一条浅蓝色、已经洗得发白的工装裤,一边裤腿儿足比另一边短了十英寸,好像魔鬼曾经试图去抓这个伦敦佬的灵魂,结果扑了个空,只扯下一截裤腿。

“我该感谢谁如此善良地救了我呢?”我问道。现在我头上还戴了一顶小小的男童帽子,身上套了一件脏兮兮的条纹棉夹克,下摆刚到我后背,袖子也就到我的胳膊肘。

厨师带着沾沾自喜的谦卑姿态站了起来,脸上露出卑微的假笑。根据这次航行结束时我在大西洋邮轮上跟服务员打交道的经验来看,我敢发誓他在等我给他小费。现在我对这家伙了解得更深了,知道他这种奴性的举动完全是下意识的,来自祖先的遗传。

“马格里奇,先生。”他谄媚地说道,女气的脸上浮现出油腻的笑容,“托马斯·马格里奇为您提供服务,先生。”

“很好,托马斯。”我说,“我不会忘记你的——等我的衣服干了以后。”

他的脸上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眼睛也闪闪发光,仿佛他的祖先在他内心深处苏醒过来,唤起了前世讨要小费的朦胧回忆。

“谢谢您,先生。”他说,态度极为感激谦卑。

紧跟着门打开的路线,他滑出了厨房,我也走到了甲板上。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中,我的身体还是很虚弱。一阵风吹来,我蹒跚地穿过晃动的甲板走到船舱一角,手紧紧地抓住好撑住身体。帆船船身向一侧倾斜得厉害,船头破开海浪,驶进太平洋的波涛。如果像约翰逊所说船是往西南方向走的,我估计了一下,现在刮的应该是南风。浓雾已经消散了,阳光在水面活泼地闪耀。我望向东方,加利福尼亚就在那个方向,但我只能看见被浓雾覆盖的低矮海岸,毫无疑问,就是那片雾给马丁内斯号带来了灭顶之灾,也把我扔到现在这艘船上。向北望去,海面不远处露着几块光裸的岩石,我能看见其中的一块石头上立着一座灯塔。在西南方,也就是这艘船的航线上,我能隐约看见几片三角形的白帆。

眺望过天际之后,我开始观察自己周围的环境。我觉得作为一个经历海难、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人,自己应该得到比现在多得多的关注。但除了舵轮旁边的一个水手从船舱上面好奇地盯着我之外,没有任何人对我加以关注。

所有人的注意力好像都被船中部发生的事情吸引了。一个高大强壮的男人正仰面躺在围罩楼梯口。他的衬衫胸口处撕破敞开着,露出了非常浓密的胸毛,就像铺了一块狗皮一样。他的脸和脖子都被黑色的胡子挡住了,胡子中夹杂了白色,如果不是因为被水湿透、已经变得很软,肯定是非常坚硬而浓密的。他闭着双眼,显然已经失去知觉,可嘴巴大张,像从窒息中恢复过来一样剧烈地呼吸,胸口也随之猛烈地起伏。一个水手有条不紊地一次次把缀着绳子的帆布桶扔到海里再拽上来,用水反复泼在那人身上。

一个人在舱口来回踱步,同时粗野地嚼着烟蒂,正是他偶然的一瞥把我从海里救了出来。他身高大约五英尺十英寸 或十英寸半,但他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或者说第一感觉,并不是身高,而是力量。尽管他块头很大,肩宽胸厚,但我不会把他的力量归纳到魁伟厚重那一类。他是肌肉结实、遒劲有力的那种力量,我们一般都会用这种词形容一个瘦削精干的人,可现在也会用来形容他,因为他强壮的身体让人更容易想到大猩猩。倒不是说他的外表和大猩猩有什么相似的地方。我想尽力表达的是,他的那种力量,是独立于他身材之外的。我们常常会把那种力量与原始、野兽、想象中生活在树上的野人联系在一起。那种力量野蛮、凶猛,本身就具有生命,它蕴含的生命精髓是所有行动的潜力,它满溢的自然精神是所有生命的雏形。简短地说,就是当一条蛇的头被砍下以后、让蛇身依然能够扭动的力量,也是当一只乌龟被砸烂以后,被手指一碰,龟肉仍旧可以跳动的力量。

这就是那个男人的力量带给我的感觉。他来回踱步,双腿稳稳地迈出,双脚坚定地落在甲板上,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动作,从厚实的肩膀到紧绷的叼着雪茄的嘴唇,都显得果断坚决,也都充满了巨大的、压倒一切的力量。实际上,尽管那种力量已经渗透到他的一举一动之中,却似乎都只为彰显他体内还蕴含着更大的力量,那股力量现在潜伏着,偶有微动,但它随时可能醒来,强烈而可怕,就像狮子的怒吼和暴风的狂袭。

厨师从厨房门探出了脑袋,对我鼓励地笑了一下,大拇指朝在舱口踱步的那个男人比画了一下。我这才明白,原来他就是船长,是厨师口中的“头儿”,是我必须交流、请求送我上岸的那个人。我刚迈步向前,准备迎接肯定如狂暴风雨般的五分钟时,仰面躺在甲板上的那个人突然一阵剧烈的窒息。他抽搐着翻滚扭动,满是湿漉漉黑胡子的下巴高高抬起,因为他下意识地挺直后背、抬起胸口,想要吸进更多的空气。虽然看不到,但我知道他胡须遮挡下的皮肤肯定已经变紫了。

船长,或者像大家叫的,沃尔夫·拉森,不再踱步了,低头盯着那个濒死的人。垂死的挣扎是如此剧烈,那个水手也停下往他身上泼水的动作,呆呆地看着,帆布桶歪了,里面的水都洒到了甲板上。那濒死之人的脚跟不停踢蹬舱口,双腿伸直,全身都大力紧绷着,脑袋左右摆动。然后他全身都放松下来,脑袋不再晃动,嘴里飘出一声叹息,好似深沉的解脱。他的下巴落了下来,上唇缩回,露出两排被烟草熏黄的牙齿,让他的表情凝固成了一个残忍的微笑,嘲笑这个被他抛弃和欺骗的世界。

接着,最让人震惊的事发生了。船长像雷霆般对死者破口大骂。各种渎神的咒骂像河水一样从他口中滔滔不绝地流出。那不是女人常说的诅咒,也不是单纯的下流表达。他说的每个词都是对上帝的亵渎,而他说了不知多少个词。他的咒骂就像闪烁的电火花。我之前从未听过这样的话,甚至无法想象还有这样的词语存在。因为我一向关注文学表达艺术,又喜欢强有力的词句,所以我欣赏他所用比喻的生动、有力和彻底的侮辱,但我敢说,其他听到这番咒骂的人绝没这种感想。而根据我的推断,事情的原因就在于那个死去的人。他是船上的大副,离开旧金山之前好像去风流快活了一番,因此在航行刚刚开始就尝到了死亡的滋味,也让沃尔夫·拉森少了人手。

无须多言,至少我的朋友们会知道,我被震惊了。我一直不喜欢咒骂和粗鄙的言辞。我觉得精神不振,心在下沉,而且还觉得有些头晕。对我来说,死亡一直是庄严肃穆的,它的降临是平静的,它的仪式是神圣的。这样肮脏、可怕的死亡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尽管像我之前所说,我欣赏沃尔夫·拉森口中喷涌而出的可怕表达,但我已经震惊到无以复加。那灼热的咒骂足以使死者的表情枯萎。就算那丛黑胡子突然蜷缩、冒烟、吱吱作响地燃烧起来,我也不会感到丝毫奇怪。但死者没有反应。他依然愤世嫉俗而蔑视地嘲笑着。他才是这场对决的获胜者。 Kp+BdaVJUdV6d8frk0dIxShX/USw/4xR6luIJxmOU3QLlilA5Vuw3+/wmqqQy8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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